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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涉渾黃的河流
趟涉渾黃的河流
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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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剛剛開始法治建設。那時可以說是一個混沌時期。法制記者一元,目睹種種真實,卻是離奇荒誕事件。演繹出大陸某地區種種不可思議的事件。有司法的不公、農民階層的不公待遇及本身固有的劣根性、有官場腐敗、也有公職人員的謀私角利,社會百態無奇不有。從各個不同的事例,看到大陸社會的全貌。人們猶如趟涉在渾黃的河水裡,既需要河流的滋潤大地,又無法看清河底和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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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一元復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時間就是一條長長的大河,沒有源頭,沒有終點,從天地集涓流,穿過崇山峻岭、平原溝壑,滔滔流進大海,又生化成精華,變為河流的淵源。同一個地點的河水,也不是靜止如初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歷史的長河流到了今天,流到了此地,流到了一個平凡的省城的家庭。一家,姓一的一個人家,這家是祖祖輩輩的庄稼人的,這一代才開始在省城生活,一家喜迎貴子,一個圓圓胖胖的男孩在元月一日,誕生了。這是一家這代人第一個男丁,所以全家一致同意,取大名「一元」。
根據家裡老人回憶,一元出生時,產房一道祥光,一元母親沒有一點痛苦,順順利利的產下一元。隨即,外面的天空飄起了入冬久久未來的大雪,五彩的祥光在屋裡飄飄忽忽的繞了一圈,飄向了北邊天空。
神奇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逐漸趨於平平常常。
一晃,一元考上了大學,學習經濟管理,期間興趣使然,在校期間自學了法律。
自從社會上出現了「記者」這個行業,就讓歷史所形成的上官下民探望的眼神在看記者時,從水平線上逐漸找齊。
也正因為如此,在省城長大的青年一元大學畢業后后,除了搞明白「法的淵源不是指歷史而是指法的表現形式」;「法是由統治階級制定或認可,並由國家強制力保證執行的一切行為規範總和」等概念后,突然意識到:
法律不過是一貼膏藥,必須貼在患有疾病的肌體上,才能發揮它的效用。否則,它只是束之高閣地存放在中藥鋪的貨架上。於是,大學畢業的一元又考取了新聞專業的研究生班。三年學成后,被分配在省法制報工作。
剛剛步入這個嚮往的工作崗位,亢奮的激情不久就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憋悶。儘管手持深藍色硬皮面的《記者證》,他開始出沒於省公安廳、省高級法院、省檢察院(注意:這裡切忌稱為「高級檢察院」,不然是要被專業人士恥笑的),參加各種新聞發布會、記者通氣會,兩年下來,日子過得很輕鬆.他卻悵然地想:「這叫什麼記者?」進了司法機關的大門,簽個字領上一筆車馬費和發布單位提供已列印好的通稿,聽著新聞發言人高談闊論一番,隨便提上幾個無關痛癢的細節問題,吃上頓飯打道回府。在報社把通稿刪到僅剩下一小半的篇幅,然後往部門主編手中一塞就算完成了工作量。
再後來,採訪活動的內容倒是豐富了些,如參加司法機關組織的深入基層,採訪工作在一線的優秀人物;以及在因公犧牲的公安民警追悼會後,流著眼淚寫出情深意切的長篇通訊。文章發表后,公安機關用鳴著刺耳警笛的警車送他到被採訪單位接受感謝。這些活動雖然讓他感到了風光和榮耀,但時間久了,仍然覺得平庸和淡漠。他渴望讓「記者」的頭銜得到進一步的印證,他那充滿青春活力的體魄中,涌動著熾熱的激流,他想把記者所具有崇高權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2.又是一道光芒
這天,部門主編告訴一元:本報社一名年長且在病榻上掙扎多年的老同志行將就木,報社委派他去醫院送去慰問金和大家湊錢買的營養補品。一元知道社裡的用意:面對枯槁的病人,老人們都會有前車之鑒的感覺。為了不致引起太大的情緒波動傷了自己寶貴的身體,他這個未曾謀面的青年人,應當是最好的探視人選.去吧!誰讓咱是聽人吆喝的「大頭兵」呢!不想,這一去,倒讓一元看到了另外的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在醫院的內二科病房,已從肝硬變轉為腹水的老同志用深陷的渾黃眼珠盯著這位同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對自己的工作還滿意,就是還想把它升華,對嗎?」這突然其來的、入木三分的提問,使一元大吃一驚。他是怎麼看出來的?是自己身上流露出來趾高氣揚,還是他以擁有經歷過的往事,或者是憑著社會上流行的說法:現代科學未能解釋出來但卻真實存在的第六種神奇感應?!
於是,他像在神甫面前進行懺悔的教徒,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內心的一切袒露出來。希望得到神靈的佈道。老人微微一笑,用顫抖露出嶙峋粗筋的手從枕下抓出亂糟糟的紙團遞過來:「拿去吧!這是我每次採訪后隨手寫下的手記。儘管筆調很亂,但卻是很有意思的。」他喘了口粗氣又補充道:「當然,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也許是時過境遷的陳腐之物。如果你看得不耐煩,就拜託在我死後,將它燒成灰燼撒在云空,也算是伴陪著我進入天國的黑色云靄。」
接受遺囑是件十分莊嚴肅穆的事,一元點頭應允后,看到老前輩的神色安詳了許多,蒼老的腦袋仰向枕頭:好吧!你不必在這裡浪費時光;這件事辦妥后,我也可以踏實地睡覺了。
幾天後,傳來老人溘然長辭的消息。據當時在場的護士說,有一道亮亮的光束,從病床飄向了窗外。
老人的離世,在報社上下肯定會引起一陣騷動,不過幾天後就恢復了以往的平靜。這件事被存放在每個人的記憶庫中,何時打開它則根據自己的需要。也許對有的人來說,記憶箱的鎖頭壞死,就讓它永遠地湮滅吧!可是,當一元又進入發稿后無所事事的輪迴狀態時,信手抖開了那團紙卷。由於以往編稿時,都是列印好的新聞通稿。即便是作者的自由來稿,大多也都通過傳真或電子郵件發來,經過電腦錄入的列印稿。而眼前這種在稿箋上用鋼筆寫得猶如腳趾抹上墨水的蜘蛛,讓其在素潔稿紙上爬出來的字跡,一元有些不耐煩。
然而,從這些字跡中,畢竟看到了「訴訟」、「行為」、「責任」、「處懲」、「罪名」等熟悉的辭彙。再細細看去:「少女是否在遭人強暴后淪落風塵」、「縣長踏著鄉親的血跡步入仕途」、「公安民警的酸甜苦辣」等等內容吸引著他,支配著他頑強地從支離破碎的敘述中,從嚴謹的法律觀點與鬆散的現實生活交織起來的事件中,品味出了醇厚的味道。
但是,由於具體內容又有些含混不清,字跡又恍如天書。一元遂又把它束之高閣了。

第一章 兩種音調都刺耳

3.港台雜誌鼓動起少年心中的漣漪
體態蠢笨的地球圍繞著大紅熾熱的太陽轉了四十多億圈后,在這一時刻,他把肥厚的臀部留給妖媚陰美的月亮,而把自己寬廣的胸懷迎向了金光四射的圓球。隨著明亮度的增加,東勝神州傲來國紫虛地區屋友縣城關鎮的又一個黎明到來了。
與一千年前的宋朝別無二致:晨曦中,武大郎從家裡扛出兩籠熱騰騰的燒餅;王婆卸下門板,端出寬煎葉兒茶;宋押司提著招文袋步向縣府衙門。
而此刻的景緻依然是:早點鋪開門,擺上豆漿和油條;身穿校服的中學生,三五成群走向學校;夾著公文包,身穿中山裝或西服的幹部門,吃過早飯邁進縣政府機關大院。
在城關鎮廟首巷的街口,三四個如花似玉正值豆蔻年華的女中學生聚在那裡,似乎在商量什麼要緊事,卻又不時爆發出尖銳的縱情的笑聲。
她們可能是在等什麼人的到來,眼睛不時地瞟向巷子幽靜綿長的深處。
但是,在這種極富耐心地等候中,好像又有著某種神秘和陰謀。因為從竊竊私語和吃吃的笑聲中,能夠嗅出特有的味道。
須臾間,一個娉婷的身影出現了。她與巷口的同學都處在青春韶華的年代,一旦融入她們之間也就渾然一體,很難再單獨區分。
可是,從那端正的眉宇間,她又有著其他女同學所不具備的溫雅和書卷氣息。
令人不解的是:她明澈的眼神中雜有幾分迷亂;粉潔的嫩腮上呈出一些因羞澀激動染上的胭紅。這種細緻的變化,也許正是巷口聚集的女孩子所盼望的。見
到她,女孩子圍攏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燕燕,特意在家化妝了吧?」
另一個人馬上反駁道:「誰說的。人家燕燕從來不化妝。保持的是天然美。」
被稱作燕燕的女學生憤然道:「你們真卑鄙,把這種讓人噁心的破雜誌……」
話音未落,就被女孩子不客氣地打斷:「你如果沒有看,怎麼能知道是『讓人噁心』呢?再說,這是讓你嘗嘗什麼叫幸福,什麼叫快樂。」
「對呀!燕燕,別再保持那種『純潔』了。別再堅持啦,走,我們陪你去甄易家,人家還在等你呢!」一個女同學半推半搡,這一群人則起鬨勸說,簇擁(確切地說是裹挾)著被喚做燕燕的女孩子,走進了左農巷一座黑色鐵門緊閉的院子。
不遠處,有個男中學生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這場鬧劇。他的嘴角已咬出了縷縷血漬,清瘦的身軀略顯單薄、乾柴枯瘦的拳頭緊攥著一柄鐮刀,刀鋒隨著手臂的抽搐已割破褲腿割進了腿部的肌肉,鮮血流淌到腳面上也渾然不覺。
昨天下午,王尚鵬到老師的辦公室送完作業本回來,在教室的窗外聽到了班上幾個女同學正設計著「最惡毒」的謀划:
「快,把雜誌放在燕燕的書包里里。她回家准能看到!」
「你跟甄易說好了吧?別鬧出岔來!」
王尚鵬聽到后怔在那裡。班上的女生中了邪似地互相傳看著港台地區報攤上可以看到的有色雜誌。他知道男生中的甄易因他老爹是該鎮的鎮長,是南下過來的老革命,有資歷有功力,因而甄易成為學校中打架高手並非怪事。他偷偷把家裡大人去香港出差隨手帶回的雜誌帶出來給同學們傳閱。
他受到女孩的青睞和擁躉是班上已公開的秘密。
對於王尚鵬這種家在鄉下,溫飽尚且不夠的窮苦學生,無資格也無興趣摻入這些爛事中。但是,燕燕是他心中的女神。而女神居然要被流氓褻瀆,並且是這群人設計圈套把清白送給甄易,他感到天旋地轉。








4.可能發生了什麼、又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
燕燕是班上公認的最美麗女孩。除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更主要的是受其父的熏染,具有祖傳世醫的儒雅和文靜。這種氣質是班上那些女生無論如何學不會仿不出來的。況且在班上,他與燕燕是學習上的兩把「尖子」,老師的左右手。兩人的眉眼間的敬慕情感曾模模糊糊地交流過,卻從未迸發出任何的語言表達。直到若干年後,他已成為經驗豐富的老手才得知:由於青春期男女在年齡上有兩年左右的差異,中學時期的燕燕,無論心理還是生理都比他要早熟許多。而不過是受家庭教育,本人品行的理智束縛,沒有表露出來罷了。
現在怎麼辦?正告燕燕,讓她義正辭嚴地斥責女生的卑劣,生性靦腆的他無論如何張不開口;用自己營養不良而造成羸弱的身軀與魁格健壯,且有些武功的甄易搏鬥,顯然是以卵擊石;用自己的學識和班長身份阻止女生的惡行,憑自己木訥的嘴巴及男女之間講不出口的生理需求,他不敢與這些講髒話毫無臉紅的女孩交鋒;向老師彙報,求得有力的支持?可惜,班主任老師因家中的孩子病了,把所背的課程交給別人早已走了。
他再也聽不下去她們嘰嘰喳喳的嘈雜聲音。在教室中默默地坐了一整夜都成為恍忽的過去。
最終,他拿了柄鐮刀走到甄易家的門外,不知道是要與燕燕同歸於盡,還是要與甄易或者那伙可惡之極的擁躉們拼個你死我活,總之,他倒是站在了應當站的位置。可惜,純樸農民留給他的血脈,無根無基造成的怯懦,對那軟如絲卻韌如滕的社會風氣,使他砍不掉,斬不完,只能痛苦地把力量用在了自己的腿上。
由於昨天班主任已關照過,自己請假帶孩子上醫院,今天上午的前兩節課可以在家預習,使女孩子們的陰謀得逞。也使王尚鵬在街角上經歷了人生第一次最痛苦、悲憤,絕望的時刻。
令人奇怪的是: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燕燕獨自從甄易家的大鐵門中走出,她顯得很平靜,衣著也很整齊,不像是發生過驚心動魄的事件。王尚鵬甚至產生出幾分僥倖和幻想。燕燕嚴詞拒絕了那色狼的非分要求,清白如初地隻身而返?也許是自己在臆境中想複雜了?但是,不知王尚鵬是否注意到:出門後燕燕,眼角上掛著晶瑩的淚花,但眼神中,卻放著以前從未有過的亢奮和激情。












5.編輯部里來了一位中年婦女
早晨8點整,儘管沒有學校里那種準時拉響的電鈴,但是各個編輯室已見人影閃動。年輕人提著暖瓶去打開水,女士們用抹布擦拭桌面椅背,老同志整理歸納著報紙文件,主編們走向副總編輯的辦公室室,準備聆聽下一步的工作計劃。與此同時,報社大樓的外面,上訪告狀的隊伍也準時到達預定位置,令接待室的老職工應接不暇。
「你這件事還是找法院去。正在訴訟階段,判決還沒有下來,記者也不能半截橫插杠子!」
「記者不是上級機關的領導,只能去調查、採訪,他無權下令撤銷行政命令。」
「你就別浪費時間了,找人大、政法委、紀檢委、信訪局去。哪個部門說句話也比報社管用……」
「喂,小伙子,找誰呀?怎麼不打招呼就往裡走!」
老傳達員忙而不亂地篩選著進門的告狀群眾,多年來鍛鍊出的經驗和知識,使他儼然成為了半個法律問題專家。當第一輪衝擊波過去,該推的推走,該放的放進去,正想端起杯子喝上清晨泡好,現在業已冷熱適度的清茶時,一個沉穩、底氣十足的女低音在耳邊響起:
「老師傅,請給我開個條,我要找總編,說說天大的冤案。」
老傳達見慣了哭哭啼啼,聽慣了扯著脖子的嗥喊,但是像這樣的喊冤人畢竟少見,不禁抬起頭透過老花鏡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只見來訪的中年婦女衣裝整潔,神態安詳,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
她肯定清楚:對傳達室的門衛,既不能一股腦地拋出滿腹的冤讎,因為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傾訴對象,也不能用乾脆的兩個字「告狀」就想越過他們長驅直入。
「大爺,我的案子別提多冤了。你們幫忙更好,如果幫不上也沒關係。讓總編聽聽,說不定還是報社記者想要的好題材呢!」
就沖著這些話和這個女人的氣勢,老傳達二話不說,立即與新聞專題部聯繫。
很快,一元走下來,在會客室內,請她入座並隨手按下了錄音鍵。














6.她說:公安和檢察為我的事打起來了
「你說有天大的冤案,是什麼案?刑事、行政?」他想,來告狀的人大多不過就是這些事:不該死的被判死刑,該治安拘留的卻被推到法院民庭。
中年婦女看到眼前的這位記者年齡不到三十歲,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知道對方精通法律知識卻對社會的了解不多。假如上來就說案子,他會用嚴謹的法理分析后,告知去相關部門解決而一推了之;反過來,大講悲慘絕倫的故事,他也未必願意在這種辦公場所認真地傾聽。
由此,她找好了一個十分恰當的切入點:
「我先請教一個法律問題」。
「請教」二字當然引起了一元的關注和自豪。
看他點頭應允,中年婦女提出一個讓年輕記者始料不及卻又極感興趣的由頭:
「公安和檢察為我的事打起來該怎麼辦?」
這樣一來,一元當然希望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得一清二楚方肯罷休。
中年婦女首先做了自我介紹:「我叫李彩蓮,是本省紫虛地區屋友縣城關鎮人。丈夫去世較早,我和女兒相依為命。現在是紫淼商貿公事的董事長、法人代表,第一個冤案就是從公司的購銷合同開始的。」
「準確的稱謂是紫淼商貿有限責任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一元最討厭別人把規範的詞語亂表達,無論對誰,都不客氣打斷敘述而進行校正。當然,這也提醒了李彩蓮,下面的話還是要在恰當的鋪墊后,儘早進入主題。
「對,對,您提醒得對」。李彩蓮對這個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輕記者咬文嚼字實在反感,但她不敢發作,只能見風使舵地奉承幾句,繼續講述關鍵的情節。
隨著敘述,一元立即知道了如下的經過:
李彩蓮的公司之所以稱為紫淼,是將她的家紫虛的「紫」與現在生活工作的城市漂淼的「淼」二字結合。
在漂淼市,她向來此購買鐵礦石的范宏公司出售了總價為300萬元的貨。范宏公司將貨收下,款也付了,本該相安無事地各走各的路。誰知,范宏公司突然向漂淼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經濟犯罪偵查大隊報案,說紫淼公司販賣假貨涉嫌詐騙,把她收容審查。
「在范宏公司收到貨后多長時間內向警方報案的?」聽到這裡,一元忍不住又插問了一句:
「八個半月」。
「八個半月」?一元似乎自言自語道:「假如發現貨物的質量有問題,按照現行的《工礦產品購銷合同條例》規定,范宏公司應在收到礦石的10日內,就產品的品種、型號提出異議。即便是在安裝運轉后才能發現質量缺陷,也應在8個月內提出異議。」
「就是呀!您是個明白人。說我詐騙,收到貨都用了,也賣出錢,現在找后帳,明擺著是敲詐訛人。您說,我能不冤嗎?」
「檢察院與公安局是怎麼打起來的?」一元對這個話題更感興趣。至於企業間的爾虞我詐、互相陷害,他已聽得多如牛毛。





















7.怎麼又牽出她的女兒?
「您聽我往下說」,說書人一旦開場,告訴了聽客極富高潮的結局,肯定要把聽客拉進鋪墊的層面上來:
「要說漂淼市公安局,還真是為咱老百姓辦實事。」
范宏公司報案后,公安局的紀檢監察室立即插手,告訴他們不能介入經濟糾紛。范宏公司的老闆眼看著我每天在街上晃來晃去卻沒有辦法,心裡那個氣呀!」李彩蓮講到此,有些得意忘形。
但看到年輕記者有些不悅的面容,立即意識到自己「跑題」了。並且,隨著往下深入,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浮現在眼前,她立即變得頹唐了:「范宏公司與經偵大隊的個別人勾結在一起,買通了我手下的辦公室主任,在農曆「臘八」那天早上,騙開房門把我銬上帶到一個秘密地點。關到大年三十的上午,說只要掏出三百萬元的保證金,才放回家來。現在,我已是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呀!」說到此,她潸然淚下。
「那檢察院?」受她的淚水感染,一元有些憤懣,但這個「包袱」始終還沒有抖落出來。
「嗨,瞧我,您別在意。」她很快跟出了原來的氛圍,平靜地敘述著下邊的故事:
「我出來后就到漂淼市的各家單位上訪投訴。正巧,檢察院說他們已對公安局經偵大隊主管我那案件的副中隊長立案偵查,懷疑這些民警收受賄賂和徇私枉法辦案。為了查找同案的范宏公司總經理范寧彪,檢察院法紀科的兩位檢察官追到了迪邦市,卻被那裡的警察把人劫回來,還把檢察官的槍繳了,辦案路費也扣了,人也給打傷了。」
居然有這種事?聽到此,一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有證據材料嗎?還是道聽途說?」
李彩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現在輪到她用教訓的口吻來操縱話題了:「小伙子,看得出來,你是個剛直性烈的正派人。現在,社會很複雜,不是你們坐在辦公室里想像得出來的呀!」說著,她拿出了一疊事先準備好的材料遞過去:「都在這裡面。如果不相信我的話,你可以到漂淼、迪邦市的公安局、檢察院去採訪,一問就清楚了。」
一元已半信半疑,待看到她遞上來的第一份材料上,赫然寫著《無辜少女遭衙內強暴、被打反而入監房》的黑體大字,不禁又問道:「這上面說的是誰?」
「我女兒,她的命比我還苦。」這個機會她把握得很好:「女兒叫舒燕燕。幾年前在上高中時。被鎮長的『衙內』強暴;後來,我們寡女在受人欺負時,因為反抗被抓了去。
我獨自一人逃出來。那天晚上,天下著大雪,快過年了,聽著附近的鞭炮聲,我坐在鎮外的土坡上,披著一身雪花,心都碎了。」說著,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8.公文包被小偷割開了
儘管會客室的老傳達、一元早已見慣了投訴人的哭鬧,但耳聞到此,眼睛還是變得潮濕起來。須臾片刻,她彷彿感覺到這裡不是流淚痛哭的地方,抹了把眼淚走到記者面前,發自肺腑地說:「我知道你是個樂於幫人的好記者。就幫我一把,伸張正義、揭露醜惡。我有出頭之日,送你門框這麼大的錦旗,讓全國都知道你這記者是咱老百姓的守護神。」
儘管被捧得渾身暖洋洋,一元還是理智地壓抑住滿心的激動。「這樣吧!我把材料送到老總那裡,請他定奪后才能談下一步是否進行採訪。您看,我這樣說行嗎?」
「好、好,那就拜託了!」說完,她對著老傳達和一元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走出報社大樓。
一元感到了熱血的沖騰,快步回到辦公桌前,揮筆寫出了採訪計劃,並把材料中提到的關鍵點特意用紅色圓珠筆勾勒出來,然後滿懷信心地走到了主編的桌前。
坐在駛往迪邦市的長途公共汽車上,一直想打個盹休息片刻的一元,卻因是第一次單獨外出進行社會新聞的採訪而興奮得無法入睡。路途漫長、遙遠,窗外是詩情畫意般的美景: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猶如厚厚的絨毯,隨著微風的吹拂捲起陣陣折皺。頭頂上飄浮的雪絮般的云朵宛若被高聳的山巔扯掛住,隨勢嬌媚地纏繞住偉岸的峰巒。然而,一元不覺有了這樣的感想,那絲帛云絮一旦纏掛在山嶺壯漢的脖頸上,會不會越纏越緊而難以解脫呢?他不由得想起臨走時,專題部的齊主編特意叮嚀的一句話:「要得想得複雜一些,少說多聽,少表態多提問。」現在,隨著拂煦的微風,鬆散的云朵漸漸消逝,他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大山吐出長氣,但願如此,此行不會是個陷阱吧!
下午的驕陽透過車窗照射在旅客的身上,暖洋洋地催人入睡。朦朧中,放在腳下的提包可能是隨著車廂的顛簸而滑動著。一元下意識地用腳踩住提包的背帶,肩膀卻被後面的旅客輕輕拍著:
「你那包里的東西掉出來了!」也就在他循著善意的提醒低頭看時,後面的旅客數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慌張跳下公共汽車,瞬間消失在路旁的樹后。
「提包被割開了,就是那伙人乾的!」與他隔坐在通道另一側的旅客用平淡無奇的口吻訴說。但所告知的內容卻是一樁較為嚴重的盜竊案。











9.「自私」兩字沒有說出口
「我看見他們用刀片割包,你好像有所察覺,他們就慌忙下車跑了。」
「你為什麼不制止?」一元甚至懷疑他與盜賊是一夥的。
「誰敢呀?」
「這種事情很多,你就別見怪了!」其餘的旅客活躍起來,七嘴八舌地談論著,似乎該受到指責的應是一元少見多怪,他們的袖手旁觀才是惟一正確的應對方針。
一元簡直被氣昏了頭。
但是,道德公理在這種時刻這個地點卻顯得蒼白無力。年輕的記者一下子想起電視里播放的「動物世界」:獅子從角馬群中拖走獵物,其他的角馬漠然地看著同伴成為血肉模糊的餐食,似乎在慶幸著自己沒有遭到厄運而沾沾自喜:「你們真……」「自私」二字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說什麼?如同對角馬說:「你們為什麼不能團結起來?幾萬隻角馬難道還不能對付一頭獅子?可是,講這種話的人才是精神病呢!
他暫且壓下氣憤和惱怒,提起包來,發現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盜賊憑著職業造就的直覺,用鋒利的刮臉刀片割開提包的側面,伸手去扯拉夾在採訪筆記本中裝有差旅費的信封。由於隨之掉下了包有採訪錄音機的信封,那信封恰是省公安廳給他寄送稿件用的。大概是鮮紅的大字「公安廳」引起盜賊的警覺,怕偷到民警的頭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才罷休。臨走,盜賊還用了表面上的善意提醒實際上是聲東擊西轉移注意力的方式逃脫。這一切,給初入社會大門的一元深刻的教訓。同時,出師不利,似乎也預示著此次採訪的前景黯淡。
下車后,公共汽車司機不但沒有半點愧疚之意,反而坦然地正告他:「報案?算了吧!這種事警察都懶得管。」更可氣的是,割開的提包只能橫抱在胸前,這像什麼樣子,走路也不方便。一元只得在路旁買了個大號的編織袋,將破包塞進去,拎著它走進了迪邦市。

















10.推諉推到了公安局
「范總?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可不好說,我估莫著怎麼也得個把星期!」在迪邦市中心一座小樓上,一元找到了范宏物資供銷公司。一位自稱是為辦公室副主任的人在看到一元的採訪介紹信及記者證后,閃爍其詞地答覆道。
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讓他出乎意料,在預想中,哪個單位對記者的到來不是笑臉相迎,畢恭畢敬?「你們快與他聯繫,不要耽誤我的時間。」一元沒有想到:後面的這句話,恰好暴露出他的薄弱之處。
半個小時后,辦公室副主任微笑著走進來,「與范總聯繫上了。不過,他正在南方開會,會後還要轉幾個省聯繫明年的貨源。范總指示:為你的採訪提供一切方便,譬如住宿、交通、飲食及娛樂。至於你想問與紫淼公司的業務糾紛,還得由范總親自回答。」
「難道你們就沒有法律顧問,沒有專門從事爭端解決的部門?」
「您太抬舉我們了!」辦公室副主任換上了一副難以琢磨的表。
「咱們的公司不是您想像的那樣具有相當的規模。
小企業,養不了太多的閑人。再說,公司是范總經理一手辦起來的,他又是個極其負責的領導……」看到一元臉上流露出來的失望神情,副主任忽然又換上一副十分仗義的面孔:「這樣吧!我天天在公司坐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從我這裡與上傳下達。您有什麼事問好了。免得白跑一趟回去不好交差。」
無奈之中,一元只能被牽著鼻子被動地拿出採訪本和錄音機。不料,副主任看到錄音機的話筒,態度十分堅決地說:「您要用這個玩意,我就不談了。」記者只好又作罷:但是剛剛按事前準備的提出問題問道:「你們從紫淼公司購買的鐵礦石中,究竟發現了什麼問題。 以致於認為是刑事詐騙而非民事欺詐,由此而來去公安機關報案?」
副主任的臉色驟然大變:「這是技術部門管的事,我可不知道詳細的內情。」不知是事先布置的還是真得這樣巧,一個妙齡女郎推門而入,附在副主任的耳朵旁邊嘀咕幾句,副主任坦言相告:「一元記者,我們公司主管此事的副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聽說您來了,確實無法前來接待。他提議:您去漂淼市公安局偵經大隊一問就全知道了。不好意思,讓您白跑。「
帶著割包、推諉的滿肚子氣,一元又走進了迪邦市公安局的大門。辦公室的值班民警聽明來意后,將他引到防暴大隊秘書科。
此時,已到傍晚。秘書科的劉科長將在家的劉副大隊長叫來,並且拉著他一定要「邊吃邊談」。誰知,剛剛在市公安局內部小餐廳坐定,市公安局主管刑偵、防暴的馬副局長也笑容滿面地出現了。








11.沒談正事就喝多了
「聽說大報記者來了,再忙也得出來陪陪。小劉,你告訴辦公室的人,給我推掉一切應酬,專門陪這位一元記者喝個一醉方休。」這種話對於一元來說,多少有些受寵若驚。「馬局」,他按照公安機關的習慣稱謂,以示自己的熟門熟路:「我還是想把工作先做好,喝酒嘛!一是不會喝,二是怕耽誤事。」
馬副局長大手一揮,「我給定了調子:不喝酒不行。這是你們省領導對我們市公安的態度問題。工作嘛!好說。與漂淼市檢察院的衝突,那是個天大的誤會,現在已經基本解決了。放心吧!政法機關的事還不好說?詳細情況,等會讓小劉還有那個大劉」,說著他用手一指正洗耳恭聽的科長和副大隊長;「對你講個一清二楚。怎麼樣,先幹了前三杯!」話音未落,馬副局長的大嘴一張,三小盅統統倒了一個大玻璃杯,仰脖全部已倒進了。「我就喜歡來痛快的。」
不知為什麼,下午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一位戴著眼鏡手拿文件袋的民警快步走到馬副局長的身旁,耳語幾句,馬副局長盯著旁邊注意自己的一元,「唔」了兩聲,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老弟,失陪了。市裡出了大案。政法書記都到現場,我必須馬上趕過去。」說罷,還在一元的肩頭輕輕摁了一下,然後挺胸抬頭目不斜視地走出了餐廳。
「來來來,咱們接著喝。」劉科長和劉副大隊長不失時機地端起酒杯,「喝了馬局的不喝我們敬的酒,這可是個態度問題喲!」
不一會兒,一元就有了身不由己的感覺。再往後,他迷迷糊糊地似乎去了數次洗手間,也好象記得吐了之後還下意識地用拖把擦抹著地面上的穢物。
但真正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上午9:30時。劉科長敲開了房門,陪著去小餐廳一口氣喝了四碗專門為他熬制的小米粥,才有了點精神。
在防暴大隊秘書科,劉副大隊長全面卻又輕描淡寫地敘述了整個事情經過:
「那天中午,有見義勇為的群眾打110報警電話,說兩個外地人劫持了本市范宏公司的總經理范宇彪。我們根據指揮中心的命令出警到現場時,劫持者裹挾著人質已經乘計程車駛到本市的遠郊。現場目擊者還提供,他們不但有制式手槍,挎包中還有幾個手榴彈狀的物品。上報省廳后,調集了特警、武警,從幾個方向進行堵截,終於在半山腰將計程車攔在了迪邦市。否則,過了山樑就算是人家立的功」。劉副大隊長突然意識到說得露骨,馬上換言道:「其實,天下公安是一家,誰破案也是為了人民的安居樂業嘛!「喝了口水他又接著說:「武警防暴隊員先衝上去,將二人撲倒,繳獲了兩支手槍。他們被帶到附近派出所才說出檢察院的身份。我們知道鬧了誤會,馬上放人還槍,賠禮道歉,就這麼簡單。」
「范宇彪呢?截留辦案費是怎麼回事?手榴彈是真的嗎?」一元不由得提出一系列的問題。




12.打道回府
劉科長插話道:「根據市有關領導的指示,我們將范宇彪扣下沒讓他們帶走。因為對方採取強制措施的手法不對。加上這邊還存些問題需要他解釋。我們已向漂淼市發了意見書。至於辦案經費嘛!這個問題經過協商,很快就能拿出結果,手榴彈是訛傳,不能確認也就算了。」
聽他們這麼一說,一元倒沒了勇氣。來之前,他設想了許多的問題,估計從對方的紕漏中能夠找到事情的原委,並在掌握主動的前提下,對迪邦市公安局搞地方保護主義進行揭露。然而,對方在執法過程中似乎沒有太大的違法之處。這樣的稿件採回去,就不可能刊發。他甚至想像出老總的指責:「拿人家的誤會做什麼文章,還有沒有大局觀念?」
劉科長似乎看出了他的矛盾與尷尬,熱情地說:「第一次來迪邦?我們派個車陪你各處散散心,臨走時,讓各中隊報上些經過篩選的好稿件,你帶回去幫忙發一下。我代表馬局感謝你對迪邦公安的支持與關心,並且按馬局的意思,還準備了些土特產。你先別拒絕,這不全是給你的,而是請轉給主編、總編的。並且也歡迎他們隨時來迪邦指導工作。」一番話后,一元只能老實地順從了。
唉——在回去的路上,一方面是酒後的難受,另外一方面也是採訪不順利,他覺得胸口有些堵,但究竟是什麼原因,堵在哪裡,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13.造訪檢察院
他又來到了漂淼市,按照先易后難的原則,去了檢察院。按理說,檢察院受了窩脖氣,應當熱情地歡迎這位不請自到的支持者。結果卻恰恰相反,主管副檢察長聽完來意后,不冷不熱地說了句: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們內部正要自查一下,工作是否有偏差。人、槍平安回來就算是萬幸。」
「我認為,檢察機關本身具有法律監督職能公安機關應當接受監督,現在怎麼成了本末倒置呢?」一元想用這種相互關係激活眼前這位領導的情緒。
可是,老成持重的副檢察長依然不為所動地表態:「異地的監督工作應當由他們自己完成。」他完全明白這位記者的一番好意,也就不想再使其難堪:「你到法紀科去評細了解一下。不過,若想發稿,希望還是讓我們『一把手』看過後再登。」
法紀科內,兩位因執行公務而受了冤枉氣的檢察官性格各異:一位姓李的年輕人似有滿腹冤屈正好找到傾訴對象;另一位馮副科長則擺出忍辱負重卻憋在心裡的樣子。
「我們在查處公安局經偵大隊是否有徇私舞弊辦案時,涉及到迪邦市范宏公司總經理范宇彪。他究竟是證人還是同案犯,開始是有爭議的。誰知,這小子挺牛氣,給他發了傳喚證就是不來,還放出話『有本事到迪邦來找』,這不是拱火嗎?經領導批准,我們帶了傳喚證、搜查證就出發了。」
「你們除了帶槍。是否還帶了其他武器?」
他們聽了一怔,繼而都大笑起來,旁邊默不作聲的馮副科長從抽屜中摸出兩個墨綠色的香瓜放在桌上:「這就是他們動用防暴武警的理由。」笑聲過後,繼續陳述著事情的經過:鑒於范宇彪在當地有些影響,這一點,從他那蠻橫囂張的態度上就能看出。我們決定採取密捕方式——
「你們去傳喚當事人怎麼能捕抓呢?再說,捕人應該公安機關執行!」
看著他那認真地樣子,檢察官小李耐心地解釋道:「抓人可不是像電影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簡單,敲開房門亮出逮捕證:『你被逮捕了』。實際上,逮捕都是在看守所對已經刑事拘留的涉案人員宣布執行。對活動在社會上的涉案人員摁倒上銬抓走、或者是用口頭傳喚到司法機關再捕抓的方式都有。我們對范宇彪這樣的犯罪嫌疑人傳喚、扣留,具體怎麼做是根據工作的需要進行……」聽得出來,他的話語中帶有激動和不滿。
馮副科長也補充道:「你可能不十分太了解檢察機關的職能。根據<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偵查的刑事案件辦案程序>的有關規定,檢察院的法紀、反貪部門有自偵權.也就是說,有與公安機關一樣的偵查權,如拘留、搜查、監控、通緝。並且自偵自捕自己提起公訴。」
「這樣做太累了,也缺少制約的機制,容易造成冤案。」城府不深的一元毫無遮攔地脫口而出。
馮副科長用很平緩的話語接過去:「是呀!近來已聽到消息:今後,我們自偵部門只有偵查權。批准逮捕、提起公訴的職能分別由院里的批捕、起訴科行使。」他又把話題拉回到范宇彪的身上:「經過幾天的觀察,我們發現了范宇彪的活動規律。每天下午四點多種,他都要與所謂的女秘書實際上是他的情婦去迪邦市中心公園的湖畔散步。」
「實際上是去搞流氓活動。」小李在一旁插嘴道。
馮副科長看了他一眼接著說:「我們事先埋伏在附近的樹叢中,見到捕捉對象露面后突然出擊,向他亮了傳喚證,並且說了句:『我們是漂淼檢察院的』,銬上他就向外面拉。那個娘們尖叫著撲過來咬我的胳膊,被小李用持槍的手臂隔開。范宇彪一邊掙扎一邊喊:『傻蛋,還他媽的不快點去叫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架著他迅速離開現場乘上事先包好的計程車向市外急駛。」












14.檢察院的人也會挨打
小李接著補充:「翻個山坡就出迪邦市了,可是前面有警車和武警設的路障把我們攔住。其實,他們明知我們是檢察院的人,還不由分說拖下來一陣臭揍。槍給繳了,范宇彪也被強行拉回去。真他媽的窩火!」
「那樣的話,對經偵民警是否構成徇私舞弊辦案的立案調查——」
「因范宇彪不到案,無法做近一步的查證,只能撂在那裡唄」馮副科長不無惋惜地說:
「好了,我們能夠說的情況就是這些。」馮副科長沒有表現出冤屈和憤懣,猛烈截住了話題:「感謝記者為我們伸張正義。不過,現在通過兩個市的有關部門正在協調,省里也會派人來調解。希望一元記者不要把這件事捅出去,不然我們是很丟臉的。
繼迪邦之行受挫,這裡又是一個難解之謎。按照以往的經驗:漂淼市檢察院能夠對市公安局經偵大隊的民警立案,說明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並有一定的把握。而且應當說,范宇彪肯定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圍繞著他,兩個市都似乎都努力在避諱著什麼,這有悖於司法機關不能無故受冤枉氣的慣例。既然雙方已經發生衝突,就不應當有惡意的串通。那為什麼還要低調處理呢?尤其是雙方對辦案經費的事都緘口不談。對,這個問題可能是個關鍵點。一元躺在漂淼市政府招待所的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天,彷彿看到一個新的突破口,這才滿意地放翻身體鼾然入睡。

15.又走進了公安局的大門
第二天早晨,他邁進此行的最後一站:漂淼市公安局。在進門前的一瞬間已打定主意:找政治處紀檢監察室。無論是阻止經偵插手辦經濟糾紛案,還是可能涉嫌收受賄賂,都離不開紀檢監察的工作。恰好,漂淼市公安局負責新聞發布以及記者來採訪也都是由政治處宣教科負責。當他向該件的陳科長說明來意后,陳科長拿著介紹信出去說是找主任請示,半個小時后回來告知。主任陪政委外出不在家,紀檢監察室的同志到省里開會也沒有人。「這樣吧!你先去經偵大隊了解一下他們收案立案的情況。」
一元一聽覺得也對,就在陳科長的陪同下,出市局大門乘車來到某賓館的後院,原來紀偵大隊在這裡辦公。「局裡房子緊張,他們又是新組建的單位。在臨時借的地點辦公。」陳科長似乎看出了記者的疑惑,主動解釋著。
儘管有政治處陳科長在場,又是面對省報記者,經偵二中隊副中隊長高義仁況且還是檢察機關曾經初查過的涉案人員,但態度依然是大模大樣:「怎麼,又來查我了?記者?!記者也得聽老總的,聽宣傳部的。」在這種下馬威面前,陳科長彷彿是逆來順受慣了,小心翼翼地說:「這是局領導的意見,讓你對記者介紹一下有關李彩蓮案件的詳情。」
「別提李彩蓮那個娘們了,她的本事真大,能把檢察院法紀科買通。不然,誰能為她去迪邦抓人追錢呀!結果怎麼樣?窩脖了吧!現在又拿記者給她當刀耍,舞到我的頭上,看誰能把我的腦袋砍下來!」這種公然的挑釁不僅使陳、一元二人感到尷尬,同時話里話外透出了某種本應遮掩的信息。
「你胡說什麼,記者是來調查事情的真相,又不是來查辦你」。陳科長有些急了,終於露出些上級領導的脾氣來。「少說沒有用處的廢話,就把你所掌握的案情,儘可能簡練地說說。」
一元皺了下眉頭,他已從陳科長的話音中,隱隱聽出了公安局領導定的基調。「簡練」二字既可說是別上掛下聯地啰啰嗦嗦,也是警告他講話適度。
剛才還張牙舞爪的高義仁,孫悟空般地變了另一副嚴謹認真公事公辦的面孔:「好吧!事情是這樣,去年元月30日上午,迪邦市范宏公司總經理范宇彪打110電話報警,指揮中心指令我中隊接待。他說從漂淼市紫淼公司購買的鐵礦石產品中,發現大量的不明摻雜物。造成當地選礦廠無法煉出精礦粉。其行為可能涉嫌詐騙。於是,我們就立案初查。」
「事情過了那麼長時間,你們能查得出來嗎?」記者忍不住問。
高警官把脖子一梗:「只要沒有過『追訴時效』,怎麼不能立案偵查?」說著,他提到了紫淼公司董事長李彩蓮。「此人不僅不來經偵中隊接受訊問,居然干攪我們正常辦案。向我局紀檢監察反映,說我是插手經濟糾紛,並且有收受賄賂的嫌疑。經檢監察先是口頭命令我們把案件停辦,後來認為她舉報的情況無法查證,也沒有書面通知恢復偵查。經請示刑偵支隊主管經偵的副支隊長,我們決定對其採取拘傳的強制措施。誰知,她躲得不見蹤影,隨著各種情況的不斷反饋,她的疑點上升。我們對四處流竄的李彩蓮予以收容審查。並且,在她所在單位一位有正義感的職工支持下,終於將其在住所內擒獲。後來,陰曆年底快要到了,她提出身體不好,又哭又鬧地聲稱願意交納保證金出去治病,考慮到涉嫌經濟犯罪人員在繳足保證金后,能夠保證國家、集體或個人的財產不致造成很大的危害,我們就同意了。現在,她卻硬說是我們是敲詐。這種人真可恨,得了便宜還反咬人。」
















16.你是記者還是律師?
「收容審查的條件針對的是身份不明、流竄作案。李彩蓮有名有姓,你們又能在其住所找到她。採取這樣……」一元的問題還沒有問完,就被陳科長搶過話頭:
「一元記者,公安機關有時為了能夠在較長時間內進行偵查,不得不借用收容審查的手段。目前全國各地都在採用。關於這一點請你理解。不過,聽說國家馬上要頒布新的法律法規,使執法更加規範。」同時,他又把臉轉向高警官:「你們沒有證據材料證明李彩蓮的疑點上升,究竟有哪些?」從表面上看,這是陳科長他個人對此事產生了興趣,從另一個角度說,他也是替一元提出了很關鍵的問題。
「好吧!既然有上級領導在場,張記者也是在一個門裡工作的同志,我就把相關材料拿出來。否則,就是省委宣傳部部長來,也不能把我們的偵查案卷公開。」高警官一面自言自語嘮叨一面打開檔案櫃,取出裝訂的卷宗,翻到「證據」一檔,向他們二人指指點點地說:「這是報案人呈送的書面材料;這是李彩蓮提供的產品質量檢驗報告。由於這只是複印件沒有原件無法確認真實性,更主要的是:經過刑事技術鑒定,報告單位、文號都是經過涂改的。用偽造的檢驗報告騙取貨主的信任,以及產品中摻有大量不明雜物,且數額巨大,給事主造成嚴重的後果。我們由此認定李彩蓮構成了詐騙。」
「唔,是挺嚴重的!」陳科長站在案外的角度表示了對偵查工作的肯定。
但一元卻看出其中的漏洞:「高隊,根據現有材料我認為還不能輕易得出結論。」看到二位警官的眼珠都要瞪得迸炸出來。尤其是高義仁,臉色鐵青,從警多年來,大概還沒有人敢對他的「鐵案」說三道四。但一元不理會這個:「如果僅憑此『檢驗報告』作為立案的依據,那麼就會有個問題:這是否為李彩蓮親手偽造,還是從別人手中拿過來?也就是說,她也可能是個受騙上當的人.這是嫌疑人是否具有犯罪構成中主觀方面的關鍵點;其次,摻雜物是偽品還是劣品,煉出的全部是廢品還是部分廢品,其含量超過國家或行業標準多少,這個數據又決定著此罪與彼罪,罪與非罪的關鍵。」
「你是記者還是辯護律師?」高警官聽到這些問題,腦袋一下子大了。













17.不軟不硬的道歉了
他隱約感到倘若這些材料拿到檢察院或法庭上,隨著對證據的推敲及法理的爭辯,自己可能會遇到麻煩。可是在此刻,他只能用這個理由將記者凌厲的提問、深刻的剖析及關鍵點的要害問題推擋回去。
「我可沒有義務與你在這裡開庭!」
「你……」面對法律事實的漏洞卻用蠻不講理手段迴避的舉動,一元氣得張口結舌。
「一元記者,你的確不應當用刁難式的提問指責我們的刑偵工作」。陳科長一時來不及判定是非曲直,出於本能立即站在維護自身利益的角度回敬記者。
但是在一剎那,他又猛然反應過來。轉向自己的同事:「小高,人家張記者也是為了咱們的工作做得更加細緻,不致出現更大的麻煩才提出來,你可要正確對待呀!」
「放屁,他不是真心採訪,而是那個娘們喂出來的,想跑我這裡追回300萬(元).告訴你,沒門!紀檢、檢察,現在又來個記者。我看誰能把老子給端了?」
他氣咻咻地又露出剛開始的兇狠來。
陳科長又氣又急地把他推進裡間辦公室,然後又賠著笑臉對嘴角直哆嗦的記者說:「咱們先回去,休息一下再說。」然後不待一元同意,硬拉著他步出門上了車。路上,陳科長直做解釋:「請原諒,高隊長年輕,工作能力較強,火氣自然就大。」另外又意味深長地說:「他是我們前任老局長的小兒子.就因這個,大家都挺尊重他。」
「那也不能把少爺的脾氣耍到刑偵工作上」。一元聽到此,心裡更是罵道:「有這種衙內當刑警,不定有多少冤死鬼呢?」
不過,陳科長的一句話確實讓一元平靜下來:「一元記者,我們現在應當冷靜地看待這樁案子。實際上是在對證據的看法上,各人所站的角度不同罷了,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回到市公安局,第二天上午,在陳科長的安排下:局政治處一位副處主任出來見了一元。他既是回答了記者關於紀檢監察如何查證經偵工作有無違紀問題,聽得出來,也算是代表漂淼市公安局對此事的明確表示了態度:「紀檢監察室聽到有違紀問題進行調查,工作方針是正確的。但是在未能確定經偵隊有重大問題之前,要求停辦案件做法不妥。至於對李彩蓮的偵查工作,倘若程序上嚴重違法,由法制科把關。但目前仍由他們繼續查辦,對記者的提醒我們非常感謝,並且會把你的觀點轉達給支隊領導及法制科.相信在你的支持和幫助下,我們的工作會不斷提高。」
一元聽著,心裡真不是個滋味。自己心中想象的題材框架沒能補貼上任何的實質內容。但是漂淼市公安局的答覆真是做到滴水不漏,並且還讓你狗咬刺蝟下不了嘴。
帶著第一次單獨外出採訪留給他的全部經驗、教訓及打下的初步基礎,他垂頭喪氣地返回省城。



18.李彩蓮又找上門了
星期一上班的當天下午,李彩蓮就如嗅到肉骨頭的獵狗般地找到了報社。
看到她,一元立即想起漂淼市公安局經偵隊高義仁劈頭蓋臉地罵出對他人格侮辱的話,不禁首先問道:「你是不是為漂淼市檢察院外出抓范宇彪掏過辦案經費?」話音剛落,腦海中馬上又迸出一個火花,隨即又補充道:「包括公安局紀檢監察室的人。」
不料想,李彩蓮不僅沒有感到驚愕,反倒像找到了知音似地口若懸河:「他范宇彪能夠掏辦案經費買通高義仁抓我吐錢,我為什麼不花錢搞他。再說,也是老馮說的:院里辦案經費緊張,許多特殊條件,像包計程車。化裝偵查的費用根本不給報。所以,為我辦事能不出錢嗎?怎麼樣,看樣子很不順利?」不愧是飽經風霜,一下子就看出來眉目。
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必須要問:「賣給范宏公司的鐵礦石,檢驗報告書是誰的?你做手腳了嗎?」
精明的商人馬上知道了究竟什麼地方被對手抓住辮子。不過,她十分坦然地告知:「我初中都沒有畢業。哪看得懂什麼鐵呀、碳呀、硫的,在這個行業中,大家都是你抄我的報告書,我複製他的.諾。」說著,她從皮包中摸出一大堆檢驗書的複印件:「誰要貨,塞給他一份就是了,質量問題由供貨的上家保證。」
「唔,原來是這樣!」一元全明白了,對出售方來說,這是一種極不負責的行為。並且在推銷過程中,多少有些連蒙帶詐。但是畢竟不是故意偽造變造產品質量檢驗報告書,他不禁從心底為李彩蓮鬆了口氣。不知為何,回來的路上,他恨恨地想:這個女人把我騙到一條邪路上。由於出錢操縱司法機關,攪亂市場秩序,誘使記者為她出力,見面后一定要痛斥她。而此刻,聯想到她孤身在外闖蕩,文化不高卻要使用各種招數,其根本目的不就是為了謀生嘛!因此,恨她就沒有道理可言了。想到此,再站在她的角度上忖度:李彩蓮除了遭到人身自由受限的磨難,還損失了約300萬元.儘管她在投訴時沒有明確提出這種返還的請求,可是用意卻是不言而喻的。那麼,我白跑一趟是不是讓她難以接受嗎?
當他用含蓄的方式剛剛表達出來,李彩蓮卻滿不在乎地說:「你辛苦地跑一圈,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做買賣總有賠有賺,今後多注意吧.」
不過,這種讓人聽著極為順耳的話,下面也就跟著要求了:「女兒的事是最大的心病,可是我不敢回家。你是個有正義感的人,能不能去屋友縣,既是調查迫害她的事實,也算替我打聽下落.如果經費有困難,我可以先墊付。」
「不要提經費」。已經碰壁的一元本想斬釘截鐵拒絕,轉念一想:前面的採訪無法交稿,或許後面的調查會產生奇迹,至少能夠補救一下尷尬的局面。再者說,為這可憐的母女牽線搭橋也是在做善事呀!於是,很痛快地答應了。


19.那小子成了法官
看得出來,屋友縣城保留下幾乎所有的古老房屋,街巷也依然沿續幾百年來的狹窄、陰暗。除了女孩子們的衣裝和氣質上與省城鬧市基本上別無二致,老人們、中年漢子穿得儘管不再是對襟大褂和免襠布褲,那窩窩囊囊的土腥味以及黑紅色的臉龐,還是讓人感到鄉村的氣息。尤其是穿行於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能讓你忘掉寰球中居然還存在著信息社會和現代生活。
看到這些,一元既感到幾分悲哀也不得承認:這是不容否認的現實。當然,聽著濃重的鄉音,分辨著那狹隘庸碌的談話內容,有著高雅文化氣質的記者不免產生了居高臨下的感覺。然而,當他見到第一個採訪對象時,方知自己的那種感覺太偏頗了。
他找到舒燕燕的同學甄易。原來的「花花公子」高中未畢業就因功課實在太差而在鎮長老爹的幫助下參軍。三年後複員回家,現在縣法院工作。記者找到他時,剛從書記員提拔為助理審判員。不用猜也知道:能夠進司法機關,恐怕也是受到老子的關照。對這個「衙內」、「惡少」,記者以自己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驕傲,潔身自好的冰清,靠自我奮鬥得到的受人尊重職業而極為鄙視著甄易:「聽說你剛剛提為『助審』,是嗎?」
甄易以軍人特有的簡捷答道:「是」。
「談談舒燕燕吧!聽說她的青春葬送在你的手裡。」
法官的臉紅了。他為記者的直率和犀利感到羞赧:「那是年輕時的天真胡鬧!不過,事情過去多年,況且又是我們兩人之間的陰私。」他畢竟在從事法律工作,話音中暗示著私權應當得到尊重的意思。
一元當然能夠聽出弦外之音,立即抓住破綻緊追不放:「『天真』?已經接近成年人的階段,況且又是乘人之危,利用特有的勢力,能夠用『天真』這個辭彙抵擋住一個受害的心靈嗎?並且已經涉及到公權所保護的客體。」
「乘人之危、特有權勢」?大驚失色的甄易被激怒了:「這是誰在詆毀我的人格,講這種話有證據嗎?我決不能容忍這種惡意的侵害!」
看到對手並非一觸即潰,一元的奮進步伐受到挫折。他轉攻為守:「我來調查肯定是有人投訴。既然你認為是受到了誣陷,那麼能否把事情的原委講述出來,也好為你洗刷乾淨。」
他聽后沉吟片刻,有些不情願地說:「你應該懂得凡是涉及個人隱私的事,外人應當迴避,這是法制社會中公民權得到尊重的體現。但由於你說是出於公權保護受害人,我就在儘可能的情況下告知一些詳情,當然,你若報道,必須負有保守秘密,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義務。」他有時直白有時含蓄地把那天早上,燕燕如何在女同學的簇擁下,自我表露願意享受個人幸福的場景描述出來。
甄易再三強調:「當時,學校中確實存在著那種瘋狂縱慾的風氣,處在青春躁動期,又見女孩子主動送上來,就得意洋洋地幹了傻事。現在回想起來,只有後悔,太不自重了。可是,全班的許多男生也在做,並非是我倚仗老子將所有的女生都置於膝下,那不成了『猴王』嗎?」
這個比喻讓一元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動物園中霸道驕橫的「猴子頭領」。
但轉瞬間又嚴肅地問:「舒燕燕被判刑三年是怎麼回事?」
甄易把手一攤:「那我可真不知道了。因為在此之前,我參軍到了部隊。複員後到法院,還特意查找了原來的卷宗。由於法醫鑒定為輕傷,依照<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第一款的規定,判三年實刑也不能算是畸重。」
「會不會是法醫在鑒定時做了手腳,把輕微傷故意定為輕傷。」這種做法,記者還是有所了解。
「那只有去縣公安局刑警隊,找原來做出鑒定的法醫了。」在送一元出門時,甄易誠懇地袒露:「我知道是燕燕的母親一直耿耿於懷。這的確是我造的孽,我的良心應當受到嚴厲的譴責。但是把強暴、陷害、迫害的一系列惡名都強加在我的頭上,是極不公平的。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記者緊緊地握住那雙善惡難以言表的粗壯大手。對這次採訪,他有一種從未體會出的快感。






20.又是一次無功而返
或許是聽到一番真誠的話語吧!
離開法院,他回到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王尚鵬還在等他。王尚鵬高中畢業考上設在本地區的「師專」,後來被分配在屋友縣中學教了幾年書。再後來被抽調進縣政府辦公室。由於他學識淵博,勤勞質樸,很快就從辦事員升至辦公室副主任。一元到本縣採訪就是由他接待,在法院採訪甄易也是由他安排的。中午陪送記者吃飯時,王副主任談起燕燕仍然流露出無限的傷感。並對老同學的深刻反省,表現了極有分寸的指責:
「燕燕的確是被女同學灌了迷魂藥。但是為什麼要去找甄易而不是別人,當然是與其父親的地位和勢力相關。現在他表示自責,為什麼還是拒不承認這個根本原因呢?」
「舒燕燕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的事情經過你了解嗎?」一元猜想:作為對舒燕燕有著如此強烈情感的人,一定會極為關心此事。這個女孩子是否遭受迫害,他應當提供最有力的證據或者最有價值的線索。事情總是產生意外,王尚鵬搖搖頭:「那時我正在地區上學。噩訊傳來她已經坐牢了。」
「你是指在看守所內被羈押吧?」習慣於嚴格使用法律術語的一元糾正道。
「不清楚。」他有些無可奈何:「只是聽說我們班上的女生楊美華與燕燕兩家人混打一團。讓人氣不順的是,兩家人都有傷,怎麼非把燕燕抓進牢里?既然甄易講是按法醫鑒定判刑。我也就無法再過問了。」
「兩家人都有傷」這句話讓一元頓開茅塞。既然是互毆,為什麼致人受傷者卻未受到法律的制裁。看來其中的確有鬼。
原來任縣公安局刑警隊的法醫已調到地區公安處,他拿出法醫鑒定讓記者看:「楊美華的母親劉氏顏面被人利刃割破,當時縫了數針。待拆線后留下的條索狀瘢痕。長約四厘米。根據<司法部公安部等等單位印發的人體重傷鑒定標準>,我們判定已經構成輕傷。而舒燕燕的肩部、後背受到鈍器的擊打,造成皮下淤血和軟組織挫傷,只能定為輕微傷。」
「怎麼能夠證明劉氏的傷情就是舒燕燕所為?」
法醫笑了:「作為法醫只提供傷情鑒定.至於查實行為人是誰,行為人與傷情之間的必然聯繫,那是刑警和預審的事。」
一元陪送發出苦笑,提這個問題顯示出了自己的無知。
他轉頭再到屋友縣公安局預審股。內勤稱:原來的承辦人是誰已想不起來了。一元讓他拿出預審卷,他說由於搬過家,檔案材料堆放得很亂,很難查找.記者發了脾氣:「再亂也要找出來.」王尚鵬也通過朋友動員內勤。不知是因為嫌麻煩還是出於某種原因,內勤始終不拿預審卷,使此案成為一個謎。
通過走訪,一元終於獲得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楊美華的舅舅是縣交警大隊的廚子.有人說:楊美華雖然也給對方造成了傷害,卻未究的不公平結局可能就與此有關;楊美華與舒燕燕發生糾紛的起因不知是兩個中的哪一個:要麼是楊美華認為是舒燕燕的介入使甄易疏遠她而上門尋釁滋事。要麼就是因為楊家將積雪堵住舒家的大門產生糾紛,舒燕燕忍耐很久之後,上門講理卻被對方追打,於是雙方發生了毆鬥。
民警聞訊到現場后,未做任何的詢問訪問就直奔舒燕燕一方。
至於楊美華母親臉上的刀傷究竟是舒燕燕還是李彩蓮所為,用的是什麼刀子,都沒能認定。
這樣,銬住女兒嚇走母親。
女兒在看守所留所服完余刑后,出去不知去向。
以上都是目擊證人或知情人偷偷講的。而法院的判決書則稱:受害人臉上的傷是舒燕燕所為.並籠統地說是「根據相關證人證言而認定.」按理說屬事實不清,但判決書就這樣做出來了,並且還異乎尋常地頂格判三年.可是,審理此案的人已經各奔他方,無處查詢。由於找不到承辦人及案卷材料,就不能做出舒燕燕的牢獄之災是遭人陷害,背上冤案的結論。
「唉,又是一次無功而返」。一元怏怏不快地踏上回程。
可是,此行中甄易和王尚鵬這兩個人,則給他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21.范寧彪主動露面
令他萬萬沒有想到,回到報社后,剛剛向部門主編彙報完,快下班時,一直躲著並且估計不可能出現的范宏公司總經理范寧彪在那位辦公室副主任及「女秘書」的陪同下,前來登門主動接受採訪.並據傳達室的老同志講,「他們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有冤情要反映。」
聽到此消息,一元三步並兩步下樓,見原來在迪邦市范宇公司的辦公室副主任及年輕女郎中間,站著一個身材粗壯、皮肢白皙、五官還算端正的中年男子。不用介紹就能認定,他是經理范宇彪,不知為什麼,在一元的眼裡,他很像一只被屠宰后褪掉黑鬃毛的光豬。然而,范總經理的開口說話,卻又宛如被屠宰前捆住四肢的鳴叫聲音,尖銳而底氣十足。
「沒想到吧!我會殺出回馬槍。」他眉飛色舞地又賣出一個更讓人不解的「關子」:「我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著你所採訪過的所有單位、所見過的所有承辦人。」
聽到這種炫耀,一元不以為然地輕輕搖了搖頭,心想:「我去屋友縣採訪過的人你也能代表?根本不可能的事。」但轉念再分析,他說得也對,也許指的是圍繞著范宇彪採訪過的所有單位和個人。
看到記者的沉默不語,他亮明了部分來意:「所有見過的人,都挺佩服你的正直和反應。尤其是漂淼市公安的高義仁,對你的法律知識水平更是五體投地。我這次來,也是在他的催促下。」
記者立即想到,或許是高警官事後感到了理虧;也可能是漂淼市公安局領導聽了陳科長的彙報,認為如果不主動解決問題,至少有種危機在頭頂上盤旋;也許是高義仁的良心發現?總之,他們對自己承辦案件的信心打了折扣,對新聞輿論的威力不敢輕視,一元滿意地笑了。
范宇彪見火候已到,趁機提出:「我還想把與紫淼公司董事長李彩蓮的最終談判結果向你彙報呢!」看到記者的眼睛又放出驚奇的光茫,馬上就搬出條件:「咱們在飯桌上說,我可不習慣在這種環境中講乾巴巴的大道理。」
一向討厭吃請,尤其厭惡在酒海肉山中大呼小叫的一元,已不覺被范宇彪牽住鼻子,只得亦步亦趨地隨他進入報社附近一家較為豪華的餐廳包間,幾句話后,一元明白了范總經理剛才所說的那種環境不便講話的真正內涵.讓他板起面孔說「素言」,堅持的時間就不能長久。
而由著性子說「葷句」,並且不僅在他的下屬,包括女秘書面前毫無窘意,就連餐廳女服務員上菜服務時也毫無避諱,則是他的本性。但也有這樣,才能夠暢所欲言,不加任何的保留和掩飾。
「我先告訴你一個秘密。」話剛說到此,見女服務員舉著精美的菜單進來,范宇彪如連珠炮的一氣喊完:「不用看這個,我說你記:辣子雞、燒仔鴨、糖醋魚、櫻桃肉.冷盤是拌海蜇、拌苦瓜、拌松花蛋、拌豆腐.白酒挑最好的,外加兩瓶啤酒,走人。」說完得意地對一元道:「怎麼樣?葷素搭配,冷熱都全、酸甜苦辣。對了,我接著說:李彩蓮原來在我的公司當業務員,也是我床上的俘虜,為了培養她,我不但付出精力還付出了精液。」
「當著記者,你別太過份!」女秘書看到臉紅的一元,不由得推了他一把。
「嘿,有了她,」范宇彪攥住秘書伸過來的手腕,「李彩蓮就『畢業』了。想不到吧?她們倆的關係還挺好呢!小曼管彩蓮叫乾媽。」


















22.打官司費時費力耽誤買賣
怎麼又成為生意夥伴和冤家對頭呢?」
「聽我慢慢說。來,我知道你酒量不大,但初次見面,這杯啤酒總得先幹了!」范宇彪的主人翁意識使記者很厭煩,但出於禮貌只得按照要求一飲而盡。
「好,真給面子,我還接著剛才的話題。
都是在外面闖的人,我還能看不出來?彩蓮不是只想當內掌柜的那種家庭婦女。隨著小曼的到來,我供她30萬元啟動資金后,平安分手,由於她開始獨自闖蕩,只能先拿我當下家,一來二去摸出門道才慢慢向外拓展。
誰知,這個鐵礦石生意她把老師兼老公給耍了。我後來才知道:這筆買賣她賺的是對半利——150萬。而我賣給選礦廠才賺50萬,僅有她的三分之一。」
一元不禁問道:「你和她都不熟悉鐵礦石加工銷售業務,為什麼一定要做這種有風險的買賣?」
「她剛起步,躉到什麼賣什麼唄!我呢,也他媽的邪性、選礦廠的老總直央求,說近來小鋼廠四處冒煙,有點原料不夠搶的,讓我這個眼寬手長的老闆抓住貨源千萬給截下來。架不住人家抬舉,我真得四處打聽詢問,這叫正想打洞就有叉開腿的,李彩蓮說有鐵礦石,我倆就都忙開了。」
「你憑良心說,除了價格上的偏差,產品質量究竟有沒有嚴重的問題?」一元始終想搞清楚這一點,因為至少對案件涉及罪與非罪起著關鍵的作用。
范宇彪已喝到興頭上。隨口答道:「誰他媽的也說不清楚。」看到記者緊盯著他,「實際情況是這樣:選礦廠買走鐵礦石還不能馬上進行精選,先交給下屬的廠子進行研磨.機器轉了幾個星期,打開看,裡邊也說不清是碎鋼球還是碎礦末。」
「碎鋼球?」對此工藝一竅不通的一元脫口而出。
「喲,您只顧說話了,來,多吃點菜.」女秘書小曼殷勤地為記者夾起一筷子:「看您不愛吃魚、吃塊雞吧!」
「對,吃雞巴!」范宇彪為自己又能找到褻語的諧音而狂笑起來。
「老弟,那研磨機說白了就像個雞嗉子.雞用嗉子里的砂粒磨碎食物好消化;研磨罐裡面裝上鋼球,在長時間的轉動中將礦石磨碎。當然,鋼球也必須有一定數量的破碎,只要不超過行業標準就算合格。那個研磨廠是幫傻老農民承包的,事前也不對鋼球進行檢驗,事後也不按行業標準確認破損率,稀里糊涂地把磨完的料一股腦地送給選礦廠,廠里沒辦法,就讓我確認礦石質量,我他媽的哪懂?
找李彩蓮,這個娘們拿出揉得比擦屁股紙還爛的檢驗報告就想推責任,整個把我給晾在選礦廠面前.眼看要賠本,我見商量七八個月都沒結果,選礦廠還追著我讓退錢,又急又氣,就把這個娘們給告了。」
「唔,原來是這樣。」一元終於聽明白。但又不解地問:「你們完全可以通過法院提起民事訴訟,並且這種合同糾紛也屬於人民法院的收案範圍。」
「不對。」他晃著腦袋說:「別看你挺懂法律,在社會上混,用你那套就只賠不賺了。上法院得先交一大筆訴訟費,再經一審二審。到了執行庭,還不見得能執行回來。搭錢不說,還要搭上最少半年的時間.這200多天,耽誤多少買賣?」
「可是,司法機關對案件性質要進行嚴格審查……」他急忙分辯。
范宇彪輕蔑地從嘴角噴出一個字:「屁!」儘管有五分醉意,但還是看到記者那張不悅的臉,「好吧!告訴你實話,只要肯出錢,有人能夠為你『鋪道』.是罪不是罪,全靠警察的一張嘴,所以說,這可比法院辦民事案又快又省錢又管用。你不信?她李彩蓮能夠讓紀檢監察壓下案子,能夠動用檢察院的人來抓我,難道不是最好的例證嗎?」
不知是酒精燒得還是因為聽到這番話,汗珠順著後背流淌下來.一元依然堅持著:「在我的採訪中,執法人員可是都在依法行使職權。」
他「嘿嘿」一笑:「這就是他們的本事了。錢也拿了,事也辦了,還他媽的不虧理。說真的,咱就缺這一項呀!」
一元覺得所要了解的基本上就是這些了,最後提出兩個問題:「你說自己也有冤情,冤在哪裡?另外,與李彩蓮的矛盾如何解決的?」
「我掙點錢賠給他們不說,還逼著我找你來與彩蓮和解,這難道不冤?」他的眼珠發紅,嗓門提高許多,提起李彩蓮,聲調瞬間又低下來:「聽姓高的所說,一想也對。好歹算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再說她孤身在外掙點錢不就是為了找回女兒?得,退她100萬,我們倆都鬧個沒賠沒賺,扯平了。挺好!」說到此,他將杯中的余酒全倒進嘴裡,臉上也因解脫而平靜了許多。
「一元記者」,一直沒有吭氣的辦公室副主任終於開口了。「我們范總還想求你一件事,做我們公司的法律和新聞顧問!」
「咦」。這種請求太出乎意料了,一元不知是否應該推拖。
「老弟,我終於看明白了!」范於彪平端著酒杯「過去,我只搞錢權比法。」
「現在,你想到了錢、杯、筆、法」,一元機敏地聽出弦外之音,也湊趣地說。
「還可以說是錢權逼法。」副主任不知為何冒出這麼一句,一元正在品味是否有其政治含義,不想女秘書小曼突然似做嬌羞地說:
「范總有錢、法、權就夠了,還要——」
范於彪猛地手放在小曼的小腹上,大聲而得意忘形地說:「權、錢、法和它,我都要。」
「哈哈哈」兩個隨從陪著他諂媚地狂笑起來.惟有記者把臉轉向了大門:
「服務員,快來清理一下房間。」








23.一元的自責
第二天剛上班,一元就走進部門主編的辦公室,詛喪地說:
「我承認,自己太幼稚了,鑽進了一場遊戲法律的怪圈,耽誤不少時間稿子出不來,您看怎麼處置吧!」
主編齊喚禮是個近五十歲的中年人,十分寬容地說:「這也不能完全怪你。聽了彙報的情況,我心裡憑直覺是『不那麼簡單』。但儘管提醒過你,也有自己的疏忽。要處置也有我的份。這樣吧!咱們一起見關副總編。由他任意處罰。」
分管新聞專題部的副總編輯老關,見下屬誠懇地來承認錯誤,並自請處罰,把手一揮示意他倆坐下,然後搔搔花白的鬢髮:「總的來說,我們出發點是好的,用意也對,通過新聞監督促使執法更加規範嘛!最終結局也還算圓滿,就不要自責了。稿件采來不能用是常有的事,新聞線索不報得刺激些,由頭不好我也不會批准你去。這些都可以理解。」
「可是,我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和差旅費,卻不能寫出相應的稿件,對咱們報社來說,總是一種損失呀!」一元囁嚅地說。
「既然我們搞獨立的成本核算,就像企業經營,哪能都是只盈不虧?憑道聽途說寫出的稿子讓人家告個名譽侵權,賠的比賺的更多。再說,用差旅費與社會實踐的學費相抵,基本持平了嘛!」關副總編詼諧地比喻把老齊和一元都逗笑了。
他最後入木三分地指出:「通過採訪你發現了吧?國家用法律調整規範整個社會,但社會上固有的一些風氣卻操縱著法律戲弄人生。剛性的法律遇上韌性的社會關係有時還很難說誰能束縛誰。」
「是啊,有時,法律就像個低卑的使女」。齊主編深有感觸地說。
「最終受到損害的是國家.而國家代表的是絕大多數人的利益。」關副總編最後一針見血地指出:「李彩蓮和范宇彪之間的帳是扯平了。但是他們所稱的中間的那部分虧損哪去了?不言而喻呀!」
李彩蓮走後,再沒有露面。那「門框大的錦旗」自然也就成為言而無信的代名詞,流傳於報社各編輯部之間。「商人嘛,反覆無常是本性。」一元也用這句自己總結出來的定義聊以自慰。

第二章 黃土白紙與紅血



24.歷史上「一」姓的來源
一晃五六年又過去了。在此期間,依然是繁雜瑣碎的採訪,編稿,發排,周而往複。家裡看到一元三十多歲的人了還總是忙裡忙外,就為他張羅個女朋友。在別人的眼中,他們可謂是天造的一對,地做的一雙。男方身高1.75 米女方不低於1.62米;男方是省級報社的記者女方在省會城市所屬的中學教書;男方有碩士學位女方有大學本科文憑。雙方的家庭文化、經濟狀況也大致相當。母親對一元說:「還有什麼可挑的,要是她不好誰好?」
但不知是學法律的人特有的嚴謹和刻板,還是因為教師張口就是習慣性地用教育開導口吻,總之,兩個人都沒有「戀愛」的甜蜜感。
尤其是一元,每次約會中,總是想起初中上物理課時,老師在課堂上用教具演示的場景。一塊馬蹄形,磁鐵的N級對準另一塊的N級,對方隔著約定的距離而努力迴避著。「都說異性相吸,怎麼我倆在一起時,卻尤如同性相遇,互相排斥呢?」對此,一元經常煩悶地對著辦公桌上堆放的稿件發呆。在這種時刻,他又渴望著走進社會的廣闊天地,與那些刁鑽古怪,老謀深算的被採訪對象進行搏擊較量。
只有通過帶刺激性的運動。才能使身體中的血液流動加速,從而產生出催人亢奮的快感。
期間一元空閑、苦悶、落寞的時候,經常獨自徘徊在流淌這個城市的河邊。獨自望著緩緩地河流。恍惚間,分不清天上的銀河和身邊的渾黃的河流,哪條在天上?哪條在身邊?他總是覺得自己的位置不應該在報社。但是應該在哪裡?也不得而知。
他考證過自己的姓。一姓據說又三個出處:
一個是源自姒姓,是禹的後代,以封國為姓。夏商時有計國(在今山東膠縣西南),是夏禹後人的封國,計國被周人滅后,禹的後人就以封國名命姓,遂成計氏。
再一個出自少昊金天氏,形成於西周初年,系以地名命姓。周武王封少昊之後於莒,建都於計斤(在今山東膠縣西南),即《左傳》中所說的"介根"。莒國王族的後裔,以祖上建都地名命姓,成為計姓的又一支。
第三個為他姓所改。《通志.氏族略》載:"辛氏改為計氏。"計姓望族居齊郡(今山東臨淄)、京兆(今陝西長安東)。
一元一直隱隱覺得,自己是帶著某種使命來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是卻有許多生命暗示百思不得其解。






24. 李彩蓮又主動露面了
想啥來啥,但偏偏來者是原以為再不露面的李彩蓮。
只不過此次她不是為自己的事,而是帶來三位迫似蓬頭垢面的鄉村農民。
「一元記者,我可沒有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幾年未見,大概是生意做得比較順。她的氣色比初次見面時判若兩人。說話時,也能讓人感到愉快的內心激發出來的爽朗。
「這幾位是?——」一元厭煩這種虛偽的奉承,皺著眉頭截住她的話頭,用眼睛示意著幾位佇立聆聽他們對話的農民。
「他們是我們縣裡的老鄉,來省里告狀的,這回要說的案子,別提多冤了,我那點事與他們都沒法比。」不愧是商人,推銷時不惜動用一切渲染的手段。
一元心想:你一直在外飄蕩,從不敢回家,況且幾輩人都住在城鎮,哪裡來的鄉親?
「是這樣」,李彩蓮的女低音一旦出口,整個屋子裡都能聽到回聲:「昨天,我從省政府辦事出來,挺晚的了,走到省土地局的門前,看見他們三個人正在門口的便道房檐下鋪開被褥,這是想露宿街頭呀!瞧這副樣子,我就想起自己逃出來的那天晚上。能不可憐他們嗎?」說著眼圈就紅了。
她抹掉了第一滴淚珠又繼續說:「我上前搭話時聽出了屋友的鄉音。」說到此,嘆了口氣,「他們也不容易,來了幾次,該去的地方都去了,誰也不答。我知道上訪告狀的艱難。給了點錢,讓他們先找個小旅館住下,吃頓熱乎飯,天亮后,就給拉到你這裡來了。」
「你們為什麼事?土地糾紛?」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第一個人首先開腔:「是土地糾紛,但是已經過縣政府的處理和兩級法院的判決。由於一旦執行走這塊地,我們村上千口人就要外出逃荒或者餓死。」
聽到他講話如此沉穩,條理清晰,用詞準確,加上那張雖被晒成黑紅色卻掛有文化底蘊臉龐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一元產生幾分疑惑:「你是這個村的村民嗎?」
「他是俺們村的,中間出去當過幾年幹部,出了點事又回來了。」講此話的人神態很怪,儘管天氣不冷卻習慣揣著手。說話時整個腦袋往斜上方歪著。挑起的眉毛彷彿擋著頭上那頂破軍帽斜塌下來的軟軟帽檐。「聽李大姐說,你是個最講理的人。咱也沒別的轍了,只能求你幫忙啦!是吧?」說完,還環顧一下身旁的二位。這個人可能是告狀代表的主心骨,果然不錯,經追問,他承認自己的身份:「本村的村長。」
「什麼村長,你是村民委員會主任!誰任命你當『長』了。」一元不客氣地指正。然後又指著椅子:「坐下來詳細談吧!」
「嘿嘿,村長是他們隨口叫出來的。老郭,你就把材料擺這,給一元記者從頭到尾好好彙報著。」聽得出來,對上對下,他的口氣有著很大的差別。


25.糾紛涉及敏感單位
老郭顯然就是那位落難的「大幹部」,他正習慣於在接待者面前的平穩、全面地陳述:「首先,自我介紹,我們來自紫虛專區屋友縣泥山鄉土地窩村。村裡有人口1300餘位、正式發包的耕地只有4000餘畝、人均不足三分。由於村西有塊河灘撂荒地,雖然沒有對村民發包,但大家自發性地開墾耕種,基本上解決了每家的口糧問題。」說著,他攤土了一張發黃的皺紙。「從權屬上說,無疑應是本村的集體土地,有土改時政府發給的土地證為證。」
「那麼,你們與誰發生權屬糾紛?鄰村嗎?」
「不,是政府。前年年初,正要播種春棒子,政府派人到手裡,貼出布告說該土地本來是國有的,現依法收回,不許再種任何農作物。」
「大夥一聽,這不是他媽的要命嗎?趕緊去鄉里縣裡說道說道。上邊根本不理你。農時不等人,得,先種上棒子再說。」村委會主任插話道。
「由於產生了糾紛,縣土地局拿出個處理決定以縣政府的名義做出了。在《處理決定》中,政府提出該地塊於1958年被國家徵用。因此,權屬是國有毫無爭議。但發生在1958年的事件,其材料原料被我們聘請的律師從省檔案館調出複印下來。」說到此,老郭又又出了《處理決議》和省人民委員會文件的複印件。
一元抄起複印件認真地看起來。片刻,放下后,神情凝重地說:「依文件所說,你們的要求有道理」。一番話,使旁邊所有屏息觀察記者閱讀文件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文件上沒說征地?」李彩蓮好奇地問。
「肯定不是征地,而是臨時借用。」一元很有把握地說。「文件明確指出:鄰省的政府,當時稱作人民委員會,為了『大躍進』使麥田高產而建了個水庫。水庫的東側低洼,一旦蓄水必然漫進西側的我生活上土窩村這塊舊河灘地。因此,兩省之間制訂了賠償協議,對已進水的麥田賠償青苗費若干。第二年,『大躍進』下馬,水庫停用,水流也向東掉運,兩省又協議停止賠償。根本就沒有任何國家徵用的立項和批複。」
「對、對,還是人家記者看得准,嘖嘖,一看就明白」。村主任的由衷讚歎中,仍少不了諂諛的成分。
老郭最後拿出幾份司法文書。「對縣政府的決定不服,我們將縣政府作為被告,向屋友縣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由於請律師要花錢,村裡召開村民大會,動員大家湊錢。有部分村民就說:自古就沒聽說告倒過縣政府,花錢打官司只能賠贏不了。最後,我們盧主任在會上強調:『不換錢就只能外出或餓死;誰掏錢,打贏了就能分地,』這樣,得到了大多數村民的認可。然而,果真像那部分村民預料的:官司一敗再敗,律師氣得直對法官直喊:你們這是踐踏法律,差點被當場拘起來。」




26.一元只點了紅燒肉
一元又拿起這些材料仔細看,心中不斷地推敲。放下后說了一句:「律師主張有據,法官判決不公。」
半天不作聲的李彩蓮不由分說,拉起記者就向外走:「咱吃口飯去,我都餓了。以前幫我做事不敢請你。現在,不是上訪農民代錶行賄,是我掏錢行了吧?」
也許,餓了幾天的農民巴不得有這頓美餐,也七手八腳地連推帶架。要想真正拒絕,就得大雷霆並且撅胳膊擰手腕才能掙脫開。可是倘若這樣做,在出出進進的報社門前,實在有傷大雅。再者說,拒絕了她就會會農民大失所望,無奈何,五個人又來到當年范宇彪請客的那家餐廳。
一元觸景生情:「五年前,在這個房間內,范宇彪提出理解你的為難遭載。同意和解,退還100萬。我第一次體會到採訪后意外地獲得成效的愉快。」
「我也對這裡有著深刻的印象。」李彩蓮居然也發出感慨:「我第一次陪老范到省里辦事,好象就是在這吃的飯。」她所吐露出來的某種情感,一元是知道的。也就能夠理解「深刻」二字的含義。「瞧,咱倆把陪客給忘了。」
李彩蓮謙讓到:「一元記者,一定要點出你自己最愛吃的菜。」話音剛落,精美的菜譜已經遞到手中。
「愛吃的菜?!如今社會上的「十種人」,說得還真是準確:「第七種人,搞宣傳。隔三差五能解饞」。
身為省級報社的記者,一元至少敢說:已吃遍了省內的特色美食。並且在他的嘴裡,工作順利、心情愉快、主賓投緣,喝粥吃鹹菜都覺得香。反之,再豪華的場面,再昂貴的菜肴,只覺味如枯草,同時還格外煩膩。
因此,現在談不上想吃什麼。他估計農民一定很饞肥肉,隨口對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報上:「紅燒肉」。
「看人家記者,不但平易近人,就連愛吃的菜都跟咱的想法接近。」講話一直未超出訴案範圍的老郭,不知是發自內心的讚歎,還是有意奉承,破例講了題外話。
李彩蓮從眾人所點的菜名中立即覺察出個人的想法和要求,最後總結性地要上幾份高檔海鮮。無需多說。這是奉獻給記者的一番心意。






















27.邊吃邊談
「我想起個問題。」在等待上菜的間隙,一元們不忘案件:「當年,兩個省就5000餘畝麥地的受損賠償達成了協議。可是,這5000畝土地不應是歸你們土窩一個村所有。」
村委會主任老盧的脖子又歪過來。
對這段歷史,當屬他更清楚:「那個時候,按人民公社說,有土窩、泥窩、水窩四、五個生產大隊的地被水淹過。賠的錢也由公社統一發了下去。後來,公社改成鄉鎮的時候,有的大隊給拆亂了。按現在說,這3000多畝地就是土窩、泥窩、水窩三個行政村的。俺土窩占裡邊的1200多畝,不算最多也不算最少。」
「那樣的話,為什麼只有你們一個村子派去代表來省里投訴上訪呢?」
「原來是三個村一起告。後來,縣裡把占份最大的水窩村村長周德英找個杈口給判了刑,泥窩村一看事不好,加上他們村的地最少,趕緊縮回去了。」盧主任不僅脖子斜歪,吐沫星子噴得也高。
一元照例又打斷話,糾正道:「不要總是『村長』『村長』的。你們為什麼還敢頂風去告呢?」
「老周關在牢里的時候,俺們幾個也去看過他。牢里對他管的挺松,他也沒啥可怕的,扯著脖子說:『你們接著告。省里不成就上首都。社會主義國家,還能不讓老百姓活命?』俺們看那些警察都挺同情他,就知道縣裡不講理耍渾的還是少數人。再者說,真把這點地丟了,老百姓吃啥?也不能坐等餓死?」
「已經有幾個菜了,咱們邊吃邊說。」插不上嘴的李彩蓮張羅開了。
一直跟著盧主任、老郭身後從不開口的那位五十多歲的老漢,一元以為他只是分擔提包付帳任務的服侍人員。沒有料到,他還有一份特殊的工作——敬酒。
「一元記者,俺們村上千口老老少少的命,都交給您了。」一元心想:這可不能應承下來。不僅能否去採訪還要等候領導的批准,就按他所說的如此嚴重事項,也非一個記者所能承擔。他剛琢磨著是一口回絕還是婉轉表達時。老漢手端酒杯已站在他的面前:「按規矩,我端您的杯子先敬一個酒;再端我的杯子謝一個酒;還陪您一個酒。」
一元一聽就煩了,心想:這些老農,學習先進技術腦筋轉不過來,勸起酒卻鬼靈精鬼的。再說,按這個套路,今天的酒又少喝不了。
然而,看著一個年齡快趕上自己父親的老漢。滿臉虔誠地雙手托杯。畢恭畢敬地等著他的表態,加上桌前另外三人也都用期待的目光盯著他:看來是不能拒絕了。
可是,動用五十多歲的「道具」來勸酒,至少讓他的喉頭髮緊,左右為難。
在此時,顯出李彩蓮的眼、腦、口、手,她一把托住老漢端杯的手臂:「你這三杯是不是既代表你們三個人,也代表全村的所有鄉親?如果是,一元記者千萬不能推辭。剩下再敬酒都由我替喝。」
三個人怎麼也想不到半路殺出個女「程咬金」,加之她又是今天宴會的付帳人。誰也不好再使用他們預先布置,或者說不用演練就已純熟掌握的,既有真心真情表露,又有某種希冀和計謀在裡面的勸酒套路。




















28.一元接下來這個任務
有李彩蓮的保駕,也有對真情的回報,還有男子漢的強勇。一元趁勢完成了這個本來不願完成的工作。
他幹完后又提了第二個問題:「你們請的律師是誰?我很想與他(她)見面詳細了解一下庭審情況。因為律師能夠敘述舉證、質證及訴訟程序中的所有細節。而非法律界人士往往無法做到這些。」
「好辦好辦,只要倆人沒有出門,明天就能見到。」老郭就一口應允下來。
他見答應得如此痛快,心裡放鬆許多,又問了第三個問題:「你們了解這次所謂征地的背景嗎?」見面對這個問題時,盧主任和勸酒老漢都在牙疼似地吸冷氣,以為是不知內情不好回答,老郭卻用他們三個人之間能夠聽得懂的含混土話嘀咕一陣后,轉臉對記者說:
「你是不是想問,縣裡為啥非要搶這塊撂荒地?」
一元恍然大悟,儘管這三位是全村中推選出的精英,但是對城市人的表達方式及用詞習慣有時反應不上來。於是點頭承認:「是這個意思。」
老盧放心了。咧嘴想笑又想哭:「日他媽的,地區行署那些幹部,為了給自己親戚找塊地養他們,就瞄上俺們這兒了。」提到幹部,他不由咬牙切齒:「從地區到縣裡,王八蛋們不光是上下串著,還套著親戚結成伙,都有權有勢呢!」
「都有哪些人,擔任什麼職務?」
老郭接過話頭:「地區由甄副專員操辦,縣裡是副縣長王尚鵬,他還是甄副專員的外甥女婿,要不咋就那麼賣力呢?」經旁邊勸酒老漢的提示,老郭又想起一個人來:「法院判案子的是副專員的兒子叫甄易。老百姓說他是『花大爺』,您說,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在操縱,怎麼能不屢戰屢敗呢?」
現在的社會確有這個問題。一元也承認,突然,兩個熟悉的名子讓他驚異:「王尚鵬不是原屋有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甄易是法院剛提升的助審員嗎?我對他們留下了多麼好的印象,如今變得這樣快?」
「能鑽會爬,這有啥新鮮的!」老盧嘴裡嚼著肥肉片,鄙夷卻又老道地咕嚕著。
「這樣,我倒是一定要會會兩個正人君子。」記者引起了好奇心。同時,又提出最後的問題:「你們都找了哪些部門?難道一點問題都未能解決嗎?」










29.報出找過的部門像說「貫口」
「多了」,老郭似乎學過相聲中的「貫口」:「鄉里縣裡和地區,省城各個職能局。紀檢監察和人大,信訪土地政法委,法院門口喊過屈。」
可以說:每一級,每個職能部門的遭遇仍歷歷在目。他的身子不由得向前傾進,逼進了一元,手掌不停地搖動:「哪裡都是往外推,最後都能歸到縣裡。您想,縣裡這個刀,能去削自己的把兒嗎?縣人大常委會說『不干涉個案』;地區信仿辦公室接待倒是熱情,收下材料回頭就轉回縣裡;省土地局先是說已責成下面調查並彙報結果。『結果』就是泥牛入海的『結果』。要不是大姐把俺們安排進小旅館,那就得在土地局的門前住下去。一是要讓他們看到誓不罷休的決心;二是上千口人從老田雞的屁股中摳出的那點錢交給俺們幾個回去確實沒法向鄉親們交代。」說到此,淚花掉進了眼前的酒杯中。瞬間與杯中晶瑩的液體融合。他猛然端起酒杯,揚起脖將酒水混和著淚水一起倒進嘴裡。
「我自己干一杯」,曾經多次下決心不在酒桌上逞能的,但事後又暗罵自己不長記性的一元,血性又被農民的磨難所激起。喝乾了酒後仗著酒勁說道:「我們為你們爭出公理來!」
通過與律師的接觸,一元更加堅定了要去屋友縣採訪這樁土地官司的決心。與上次不同,律師畢竟是專門從事法律工作的專業人士,並且處在委託代理人而不是訴訟當事人的地位,能夠公正客觀地看待訴訟結果,也能清晰地表達訴訟程序中的各個環節。以前,則是僅聽一方當事人的傾訴。
土窩村聘請的代理律師有兩名,一個是五十歲開外的專職律師,擅長在行政訴訟中的代表業務;另一位是省城大學法律系剛提拔的副教授,不到四十歲的兼職女律師。按道理說,無論是參與訴訟代表的實踐經驗,還是對法理、學理的淵博知識;無論是老成持重,還是鋒芒畢露;無論是大刀闊斧勇往直前,還是精於計劃細膩周全,兩位律師的搭夥,應當說是無可挑剔。
但是,猶如早年放演電影中的一句台詞:「地道再好,也擋不住鬼子進庄」。
男律師到外地辦案未回,女律師蘇冠媛這天下午正好沒有去講課。
在學校法律系的辦公室接待了記者和剛剛解除代理關係的訴訟當事人,將敗訴的經過原原本本說出。












30.蘇律師提起庭審過程劍眉倒豎
「按道理講,作為代理人,尤其是律師,對訴訟的成敗;對法官的審判方式;對律師受到的冷遇,都不會去計較。可是,在此次訴訟中,法官如此徇私枉法,已到了不加任何掩飾的地步。」看上去,蘇律師身材瘦小,白皙細長的瓜子臉上戴一副金絲眼鏡,顯得文靜秀氣。可是一旦提起庭審過程,卻劍眉倒豎,聲色俱厲。
「您能否談得更詳細些」。
「試舉例之一,行政訴訟的舉證責任在被告方。用最通俗的話說,老百姓告政府,政府就需要拿出具體行政行為的依據。而法庭也只能審理該證據的證明內容是否真實及取得形式是否合法。國家制定行政訴訟法,就是讓『民告官』。官說『我做得不錯,就得拿出證據』。然而在庭審中,證據全是由我們原告一份份地舉出,被告方只是答辯質證,這種完全顛倒的訴訟過程居然能夠繼續下去。」
「你們出示的證據之一,是那份於1958年由兩省人民和會共同簽屬的《賠償協議》嗎?」
「的確如此,這是我們從省檔案局查找出來的歷史性文件,從而證明不是徵用。」一旦提起來。蘇律師的嗓門又提高八度:「但政府方在拿不出任何證地的依據時,指著這份證據咬定賠償損失以行為和對土地的實際佔有,已形成了事實上的征地。按照這種邏輯,只要政府機構出面,提出使用土地就算是徵用。質證后,法官居然讓我們拿出新的證據,支持原證據說的不是征地。否則就判我們敗訴。」
「這叫行政審判嗎?就連民事審判也不能用這種方法刁難原告!」一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舉例之二。」蘇律師拿出判決書:「法官肯定了征地的觀點,還對三十年來農民事實上一直在該土地上耕種的事實置若罔聞。我們向法庭提供的省土地局某官員的證詞:像這種當時並非完全意義上的征地,事後又沒有真正使用。水庫的建成也未讓這邊的農民受益。而土地所有者事實上長期佔有、耕種。其征地的效力也就自然消失。」她指著判決書上的文字說:「法官對此證言不予採納的理由是:『當時的政府之所以放縱農民在已徵用的國有土地上耕種,是出於對農民利益的考慮』。按照這種邏輯豈不就是:過去的政府講理不講法,現在的政府是講法不講理?」
這種推理讓一元啼笑皆非,但是細細斟敲判決書的觀點,果真如此。「法官大概也是顧此失彼了。」
「由此來說爭議之三」。她將滑下來的眼鏡向上推了推:「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對5000餘畝土地進行徵用,連省一級都無權審批。更何況一個小小的縣法院,並且僅用一紙判決能將不是征地的行為以司法審判權予以確認?」
律師由於職業習慣,說的條理清楚、語言嚴謹。
「一元記者,還有個問題他們沒有想到。」老郭突然插話:「按照國家的征地政策和法律法規,對徵用土地后,原來耕種該土地農業人口要給予適當安置。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農轉非』。真得征走地更好,給我們轉成非農戶,大家還巴不得呢!」
「是呀!這個問題政府方及法官怎樣回答?」
「咋辦,豬八戒鑽草棵,把個大屁股轉給人看。他們的臉,連豬屁股都不如,像是猴屁股,紅得嚇人。」村主任老盧張口就是粗話:「俺們開口一問,法官就往政府推:『說不是法院管的事』。政府的人耍賴皮:『當初補給你們錢就算了。現在,國家哪有那麼多的招工名額?』有名額還不夠他們幾個王八蛋分呢!」
「老盧,說話文明些,這裡不是你家灶頭上」。就連李彩蓮也聽不下去了。插話制止道。
「聽說法官要在現場拘你們?」一元想起老郭描述的場景。
蘇律師笑笑:「倒沒有那樣嚴重,只是口頭警告我們:注意法庭秩序,尊重審判人員人格。」
「潛台詞就是:假如不顧警告,就有可能以擾亂法庭而實施強制措施。」一元也笑著做個「註腳」。
「差不多吧!」
「吃一塹長一智,否則又望風捕影地把這個花絮當作新聞追蹤渲染。」一元在心中暗自忖度。














31.組織部門的人安排事情就是得體
紫虛地區行署大院其實並不大,僅有一座四層高的老式辦公樓及兩排平房。就全國而言,地市級行署機關的辦公條件如此簡陋,可以說並不多見。由此也能看出:整個地區的經濟並不發達;地區的領導也未追求不切實際的奢華。
二樓會議室內,六十年代製成的木桌木椅仍在使用。儘管顯得有些陳舊,但那時真也使用整木,因而顯得格外地結實、耐用、質樸。
地區行署的洪專員在主持專員辦公會。
開會前,洪專員特意讓排名第四的甄士軍副專員坐到自己的身旁,然後談起這次會議的第一個議題。
「大家都知道,根據國家計劃和省里的安排,我們專區要接收一批搬遷安置移民。目前,安置款都已到位了嗎?」看到坐在一旁的分管副專員點頭認可,接著又說:「根據我們地區的特殊情況,有的同志提出:是不是也要相機安排一些國家計劃外的移民?」
「確實有這個問題」。第一副專員插話:「如果不做好此項工作,對整個地區的環境、發展都會產生不利的影響。」
「我們這麼大個地區,僅僅安排一下這計劃之外的三十多人,應該不成問題!」另一位副專員也應聲說道。
「所以嘛!」洪專員似乎已胸有成竹地用總結性的發言進行此話題的收尾:「正如大家所說,一件不是很大的事情,沒有必要佔用那多時間,等下再細談。說第二個議題。」
一直沒有吭氣的甄士軍見大家都心領神會把目光瞟向自己,就猜出個七八分來。這件事在幾個副專員之間議論時,與他毫不相干,也就沒有細問,但畢竟是聽了一耳朵。現在,洪專員把這件看似不大卻又能夠搬到專員辦公會上議論的事要交給他,讓脾氣暴躁的甄士軍既想罵娘又想喊娘。
果然,散會後,洪專員拉了他一把。其他的人知趣地迅速離開,而不是像以往那樣,都想借故留下與洪專員單獨交換一下意見。見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時,洪專員起身把已關好的房門下意識地又推了一下。坐下后,單刀直入地問道:「老甄,你已經有五十八(歲)了?!」專員非常熟悉這位部下的脾氣,因此,講話可以「刀刀見血」。
「老洪,你看我的身體……」
「我知道,非常好,像是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洪專員把話鋒一轉:「正因為如此,我才想把這個任務交給你。要知道,在別的地方,你這樣年齡,早已被『掛』起來了。可是,我們現在恰恰需要你這樣的老同志。」
甄士軍像是在推拖,其實是在暗示其中應有某種的回報:「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把剛才會上說的安置工作交給我,讓我想辦法。並且,剛才有人已經『點』過我。其實,泥山鄉西邊那塊地的情況,作為曾經的縣委領導,多少知道一些。可是你知道:我在紫虛工作幾十年,沒去在自家的後院去點火,這可是找著讓人在墳頭上砸墓碑。」
「憑你老甄的威望和根基,誰敢呀?!」洪專員抬了第一下又抬第二下:「我們可不是憑白無故地搶,而是根據歷史和現狀,這塊土地該回到政府的手中就應回來。怎麼能像是專干見不得人的事呢?」
「但是,這也不是行署一家說話就能算數的事情,還會牽扯到……」
洪專員抬了第三下:「放心吧!整個地區的各個部門都會支持你的工作。再者說,你這又不是為自己謀好處,大家心中有數,只有全力配合不敢故意刁難扯後腿。」
「我都到快退休的年齡,其實現在首先應該考慮兩年後的安排。」
「正因為如此,我已向組織部提出:在今年底解決你的正地廳級待遇。」洪專員抬定第四下,彷彿有些傷感:「說實話,時間快得像是坐火箭。送走你,我也就該到站了。你若是找個好地方發揮第二個春天的餘熱,趕緊為我也占出個位置。那時,我們還是老戰友、老搭檔。只不過你先進的門,自然就是師兄了。」
「這老洪,真不愧是干組織工作的出身,做什麼事,尤其是用人、抬人、安排人,都能運用自如。」甄士軍心中暗自讚歎著。
「我該去那邊開會了。還有什麼沒想到的,可以隨時碰頭。」說著,洪專員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直奔地委的院子走去了。













32.甄副專員回家了
甄士軍得了這個軍令狀,驀然回想起了在部隊時被指定越權指揮的榮耀:
「報告連長,我們班連我在內只剩下四名戰士,排長和班長都犧牲了。」在堅守某高地時,他冒著炮火去連部報告,請求增援。連長向外一指:
「我把司號員、炊事員組成的預備隊都給你,現在,你就代理排長職務,帶領戰士堅守到最後一刻,勝利后給你記功。去吧!」
「是,預備隊,跟我來。」這句話喊出時,那種被授權全面指揮的責任感和榮譽感,以及享有支配權的愜懷,使他記憶猶新。「這種權力不使,恐怕再也沒有了。」甄士軍喃喃地說著。

老巷子是多麼令人熟悉的地方。再看兩扇黑漆大鐵門,仍然發出油亮的光澤。這裡是他當鎮長時住過的院子。時間久了,懷念的感情是割免不斷的。儘管被提升到地區任副專員,住進了行署的專員樓。但那種兩套兩室一廳的鬼地方怎麼能與這種寬大、舒適的平房大院相比?好在院子留給兒子甄易,使他回來仍然算是走進自己的家。否則,他很難想象出若看到別人佔據這座院子時的心情將會怎樣。
甄副專員轉過身去,對著後面跟著著的一群縣、鄉幹部說:「中午我就在這裡休息,把縣政府執行所的房間退掉,都到自己家了,還去浪費那些招待費幹啥!」
大家哄然一笑,四下散開。中午喝了不少酒,誰不想找個安生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呢?站在其中的王尚鵬也識相地轉向離去。
儘管他是副專員最信任的副縣長,儘管他娶了副專員小姨子的女兒為妻,按理說也可算作是「甄世家庭」的成員,隨同走進這所院子也是「回家」,但他毫不猶豫地迅速離開。
因為從公的角度講:在縣一級領導中,他必須為自己是專員的親屬而「避嫌」;從私的角度說:他能猜出老甄回家的真實意圖,是想與自己的兒子,此事又必經法院審理的法官甄易進行商談。父子間的感情是他這種外甥女婿無論如何也替代不了的。
而從內心深處說:他更仇恨這座院落,因為心中的女神就是從這裡被玷污的。
老甄進屋坐下后,喝了口兒子雙手捧過來的香茶意味深長地問道:
「聽說庭長的職位已經批下來了?」
「是」。小甄卻不屑地抹了嘴:「在這個時候提我當行政庭庭長,更主要的是王副縣長想替他擋住老百姓的罵。我說爸,你最好跟院長說,當哪個庭長都行,就是不幹行政庭」。
「那還不簡單,在屋友縣我說話還是算數的」。老甄十分自信地放下了茶杯,同時有些嘲弄地說:「你也是窩囊,堂堂頭頂大蓋帽的政府官員,卻怕一群沒文化的老百姓」。
「你可不知道,這次一旦為土地的事鬧起來,老百姓肯定要把縣政府告上法庭。如果我被提拔成庭長,準是此案的審判長。縣政府沒有任何合法證據的案子怎麼判?我判政府敗訴你能答應嗎?」

33.爺倆一見面就拌嘴
老頭子一聽就生氣:「你腦子裡的政治性哪去了?法律是什麼?暴力機器,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是打擊犯罪的有力武器,不是軟棉花構成的稀醬。」
「你說的是指刑法。法律還有高速民商法律關係,規範政府行政行為的……」兒子不服氣地反駁道。
「行了,別跟我搬書本了。你要是當年能好好學習,哪致於現在成了受王尚鵬擺布的卒子」。上了年紀老頭子最愛回憶往事:「小時候,為你的考試不及格,我打斷了兩根練功用的白蠟桿,現在知道打你是為你好,知道不學習要後悔吧?!」
提起讀書的事,甄易本想說:「兒子是爹的影子。」但由於怕揭短惹起老頭的震怒,只得把話題向外引:「如今的風氣也怪,不管能力只認文憑。」
這倒說進老甄的心坎,吐沫星子噴了出來:「過去,提出讀書無用,提拔幹部看出身,看覺悟,是上邊的精神吧!現在倒了個,選拔幹部文憑至上也是上邊的意思。不看真本事,不看品行只認學歷。學歷高的人怎麼啦?博士是搞研究專業的,大學畢業的論文是互相抄來的。有了分數,就有畢業文憑,有了文憑就是大爺,沒有文憑就是三孫子。讓一幫書呆子當領導,屁毛不懂,眼高手低,能管好這攤子事嗎?」
「行了行了,你就消消氣吧!」甄易一看老頭子又扯遠了,趕緊遞過一條毛巾:「爸,你也不想想,馬上就要到站了,怎麼應承下這種撓頭的事?」
「誰說撓頭?我看是領導點將時考慮得周全。」
在兒子面前,老甄決不能裝熊。
「國家計劃要安置搬遷移民,撥了安置款。幾個副專員和地區委辦局處的頭頭腦腦,老家的遠房親戚也想搭車摻進來撈點錢。洪專員哪能辦這種傻事,你們得好處讓我摘烏紗帽?但是為了攏住這些人,答應從地區找塊地,成立一個地方國營農場,也算是對這些人要求安置自己親屬有個交待。由於就我沒有窮親戚腳跟站得住,他們不選我選誰?」老頭越說越得意。
「全地區多少個農業縣,非要到屋友來找麻煩。」
「這也是洪專員的精心安排,讓我去別的縣挑土地,還不一定玩得轉。再說,你從法律上摳摳,當年的兩省協議能不能推論成徵用?」
「你要讓我說實話,只能講『根本不能算』。爸,如果這樣鬧下去會捅漏子的。」
「捅啥漏子?再者說我已經答應洪專員了,開弓沒有回頭箭。」甄副專員拿出軍人的果斷:「上級的命令,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專員的話已經放在那裡,誰敢不配合?」最後,他滿懷信心地說:「幾個老百姓,鬧不出天翻地覆。」
甄易見此已不敢再說什麼。儘管執行者面對有法不能依,違法者不能糾的現象已感到了奇恥大辱,但是在屋友這個小小的地面上,他無力回天,只能用乞求的口氣說:「爸,你千萬想著把我換成別的庭長。不然,有可能是咱爺倆綁在一起成為祭品。」
老甄點點頭,既沒有再嘲弄也沒有再反駁,或許從兒子的分析中,他已感覺出掛帥統三軍的背後,也許是悲壯和凄涼。
「行,我記住了。可是,下午開會繼續布置這項工作時,該你到場你還必須到場。」
說完,他回到兒媳已收拾好的房間上床睡午覺了。


































34.老郭為搶座差點打起來
省城的長途公共汽車站上,站滿了翹首以待的乘客。他們粗聲大嗓地交談著、招呼著。那陣勢,那裝束,如果是在其他文化氛圍較濃的大都市,就會明顯地反映出粗俗。但是在本省城,則因各種原因而讓人並未感覺出有哪些不和諧之處。
開往紫虛的長途公共汽車終於要駛進停車站了。由於人們蠕動擁向尚未停穩的汽車,司機既不習慣於這種無序的擁擠,但還是怕萬一有個閃失造成傷亡,於是拚命摁著刺耳的喇叭。車門剛打開一條縫,驍勇的青年男人、粗胖的中年婦女、自侍身體還算強壯的老漢都像逃離鬼門關似地拚命猛往上擠。
「一元記者,幫我看好行李,我去替你搶個座位。」老郭既負有盧主任特別交待的侍扶任務,也是出於尊敬和希冀,把行李往一元的手中一塞便搶步上前。
「不用去!」一元聽到他的話,伸手去拉但是攔不住身強力壯的老郭。看著他像條梭魚般地消失在叫喊聲、擁擠成一團的混亂中。「醜陋的中國人!」面對著為一個座位而發生的近似生死之戰。一元下意識地說道。但轉念就感到臉頰上又燒又漲。「你自己不也是個中國人嗎!」
再看車站上,人流已置換在車廂內。搶到座位的,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喘息中等待著車輛駛出的那一刻;未搶到座位的弱者,心安理得地站立於兩排座位間。或許他們在心底咒罵著勝利者的強悍和勇猛,或許他們根本不是那種心胸狹小的人,只是在慶幸終於能夠擠上這輛於今天傍晚即能抵達家鄉的現代化運輸工具,不用為在省城再浪費一天的開銷沾沾自喜呢!誠然,車廂內並非僅有上述兩種心態。
「我先佔上的座,你站起來。」這是老郭。
「我的包先佔上座,這就是我的。」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也毫不示弱。兩個人都把半個身子堆放在窄小的座椅上,互不相讓。
「張記者,快來坐下。」老郭招呼著剛剛上車的一元。
「老郭,把座位讓給人家,這種與婦女搶來的座位給我我也不會坐的。」
胖女人一聽,咧嘴笑了:「到底是喝墨水的人,就是講道理,不像你這野傢伙。」說罷想趁勢把可能會動搖的競爭者擠走以獨霸全椅。
誰知,老郭倒是迅速站起來,用嚴正的規勸態度對一元說:「你必須坐下。不然,五個小時的山路呢!」然後又用惡狠狠地對胖女人瞪起雙眼:「少廢話,別找不自在。」這種架式,猶如暴怒的雄獅。看得出來,如果他真得有獸性,一定會用牙把這胖女人的衣裝撕開,並無情地吞噬下每塊帶著脂肪的肉團。因為已把她當成中性的可以掠食的報復物品。
一元倒不是怕跟誰打架,他知道:假如糾紛升級引來民警。只消掏出記者證並講明誰該是受到制裁者,無論剛才顯出多麼暴烈的男人或女人,在警察的面前頓時就會哭爹喊娘的。但是,他恨恨地對老郭斥責道:「你與婦女為爭搶座位打架好意思嗎?有教養的人能這樣做嗎?」
亂鬨哄的車廂頓時靜下來。所有的人們都把注意力投向這裡,彷彿在聽一個外星人在講火星上發生的故事。





















35.凡是總有前兆
老郭顯然有些應變能力,嘟噥著說:「你不坐,也不能便宜她。來」,他拉著身旁一位抱著孩子的青年少婦:「你坐我這半邊」。
「啥,是俺佔了你的便宜?」胖女人居然也隨機應變,「別聽他的,大妹子,坐俺這半邊!」說著站了起來。看到老郭僅僅扯了把但不敢很勁,女人之間的動手則可以用力,她一把將抱小孩的少婦摁在椅子上。
受到意外恩惠的少婦不知所措,並且不也說這種恩惠的背後是福是禍,驚恐地掙扎著要站起來,但卻被胖女人粗壯的手臂摁得不能動彈。
老郭見狀,嘿嘿一笑:「你是怕我揍你,才讓出座位。」
「誰怕你,我是讓你在記者朋友面前不丟人!」女人也樂呵呵地說。兩個人在轉眼間有說有笑起來,好象還越說越熱火。
剛才還在心中詛咒的一元看到此景,又好氣卻又覺好笑。為一個小小的座位能夠發生如此戲劇性的結局,這就是記者坐在辦公室內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來的情節。一種靈感不覺又浮現在腦海:也許,這也是此行採訪結局的前兆?
一元頭腦里經常出現某種未來將要進行的事情預感。可是這些先兆是什麼預示,又不太清楚。
汽車約駛了三個多小時,隨著乘客逐漸下車,座位空出來,老郭和一元可以已並排坐下來了。天漸漸暗下來。一旦駛離某個集鎮,四周便陷入寧靜,黑黢黢的夜幕透過窗子撒進車廂,帶給人們的是安詳和期盼。
「一元記者,餓了吧!盧主任他們先走一步,就是回去打前站為你做安排。小地方,又窮,不怕不熱情,就怕條件差。」老郭怕冷淡了場面關切地詢問,也預告著下車后的接待。
「不餓。當記者已習慣這種沒規律的作息時間。」一元說的倒是實情,但實際上誰不盼望早些趕到目的地,在明亮的燈光下吃起熱騰騰的飯菜呢!「老郭,他們都說你是見過世面的大幹部。我也認為你有著與眾不同的地方,願意說說嗎?」黑暗中,他似乎已看到老郭凝視前方的眼神,感覺到繃緊的肌肉。急忙改口說,「不願提過去就算了,我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
「我生在城市長在廠區,父親在解放初期就已在一家國防工廠當幹部了。」他用低沉的聲音平淡而又內含激情地敘述著:「十六歲初中畢業后,被直接招進這家工廠。原因很簡單,對我們的政治審查不費事,而從社會上去招錄的人對祖宗三輩都要派人查個一清二清。」
「這麼嚴格?」黑暗中,傳來一元的驚嘆。
「那當然,在那個時候,能夠走進這種單位,哪怕是勤雜工、炊事員,都顯得十分神秘讓其他普通工廠的幹部工人羨慕不已。」老郭講到興頭上,擦著一顆火柴點煙,閃亮處,看到紫醬色的臉膛發著油亮的光澤。「由於我刻苦學習技術,並很快能夠獨立操作機床,加上已經退休但仍有影響力的父親,剛出徒就擔任小組長,三年後,從工段長到車間主任,工廠的技安處長。」


36.一元被老郭的經歷吸引了
「技安處,為技術安全還專門成立處?」一元認真的問道
「對,生產再重要,也是安全第一,更何況我們是家級別很高的國防工廠。各部門稱處而不是科。」老郭猛吸一口,噴出的煙霧將黑暗中的火星籠罩得若隱若現。
「可是,我偏偏出事了。那年春天,廠領導交辦了一批急件,工人們都連軸干。這樣,有些本應嚴格遵守的操作規程被無意中鬆懈了。我在下車間檢查技安情況時,看到他們用鑽頭在某種軍用器材上鑽孔,別看都是鋼,有的硬有的軟,有的脆有的粘。鑽頭最怕打粘的鋼件,尤其是老工人,不習慣用『倪志福群鑽』,還是用江角的普通麻花鑽,磨起來簡單呀!按操作規程:鑽頭走絲超過6毫米必須用台鉗將工件固定在工作檯面上。也就是將工作台的T型槽重裝進螺栓,然後將台鉗用螺栓擰緊。這樣,即便鑽頭粘在工件里,就是擰斷也不致將工作和台鉗甩出傷人。由於大家都搶時間,有的人便違反操作規程,懶得反覆擰螺栓固定台鉗,然後還要高速檯面位置與鑽頭找齊,膽子大的人用一只手摁住台鉗,另一只手扶搖桿。我發現后就去阻止。因為當時路過隨口說了句:『這樣做不行』,操作工人是原來一個車間的師兄弟,開玩笑地說『咱是老工人,沒關係』。我知道他們在搶時間,就未進一步制止。僥倖地認為哪有那麼巧,就在我轉身剛離開,鑽頭鑽進去卡住了。高速旋轉的主軸將鑽頭擰斷,工件及台鉗在慣性的作用下,沿著拋物線方向甩出,砸在旁邊彎腰抬材料的那位師傅的太陽穴處。」
「這可是重大責任事故呀!」一元插話。
「並且這是國防上急需的裝備。」他補充道:「由於我親自在場,哪怕晚進來十分鐘,都沒有這樣的責任。最後,被判刑三年。第二年就監外執行,單位肯定不要我了,沒地方去,還是老家的鄉親們讓我回來。老老實實地種地當農民吧!」
「這個教訓對你是夠慘痛的。」
「是呵,嚴守操作規程,對工人來說,是進門學的第一個規程,因為這是拿血和命換來的教訓。現在說起法律來,我認為:它和操作規程有著同樣的作用。也同樣應當嚴格遵守,放鬆它,小瞧它,耍小聰明繞過它,只能吃大虧、惹大禍。」
「你說得太對了。」一元由衷地贊同他的話。同時也感謝命運賦予這次採訪的機會。因為一個歷經人生磨難的農民,能夠把法與社會的關係理解得如此之深刻,給了他多麼大的啟發。
「看前面亮燈的地方,屋友縣城快到了。」
老郭指著前方說道。
汽車沿著猶如斑斑漁火似的地攤燈光簇擁的狹窄街道,緩慢地開到縣長途公共汽車站,終於完成了疲憊的使命。





37.一元堅持住進了招待所
門開后,儘管車上只有寥寥無幾的乘客,仍然像是上來搶座位那樣,火急火燎地向下猛擠,「或許是尿憋的?」一元猜測著,但看看又不像。再看車窗外,盧主任帶著幾個人站在了昏暗的燈影中。
「哎呀,可把你盼來了!」一位年齡稍大的長者一把拉住記者的手:「俺們從天剛擦黑就站在這兒。」
一元本想說:「老盧知道汽車進站的時間,來得這樣早豈不是耽誤工夫?」
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農民沒有精確的時間觀念。
相反,即使明知準確的抵達時間,也會早早地趕來耐心等候。
無論記者是否領情,他們至少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出對尊貴客人的熱情。
「我說一元記者,這樣晚了,街面上的大飯店已經關門,只能委屈你在街頭吃點俺附著這地方的粗茶淡飯。」
盧主任本著農民固有的觀念:「以食為天,」首先張羅這件頭等的大事。
「沒關係,我還就喜歡品嘗地方特色。大飯店裡還做不出來呢!」一元說的是真心話。
隨即:一屁股坐在街頭小攤準備的木墩子上。
借著閃動著的燈光,很香甜地吃起來。
似乎所有記者都有這種習慣:到各地採訪,更願意去吃街攤上的飯菜,並且對有身份主人的善意勸解不以為然。「怕這種吃法不衛生?但口味就是獨特。再說,別人吃不出病,我們又怕什麼?」當看到老盧他們不斷地讓攤添加,眼瞅著已經吃不下,他們幾個仍象徵性地動著筷子。
一元明白了:這又是農民「以剩為敬」的心理。
於是果斷地撂下碗。「不能浪費」。
飯後,他想去縣政府招待所開房間以便早些休息。然而卻發現這幾個農民排成一個奇怪的隊形默默地緊跟著:老盧獨自站另一排。其餘的人排成橫列。「這是幹什麼?」他不滿地問道。
「一元記者,你再辛苦點,俺們一起回村!」老盧的話裡帶有對村民習慣性地命令。
「回村,為什麼?」
「俺們來接你,不回村住哪兒?」老盧似乎也感得十分驚詫。
「去哪裡採訪,在哪裡休息是我自己的權利,怎麼能按照你們的要求去做?」
幾個人的臉頓時就拉長了,老盧還算機靈,立即把老郭拉到一旁的陰影中,用家鄉的土話嘀咕起來。
一元隱約聽出個大概意思,他問老郭,記者在來的路上都說些什麼,是否有改變主意的跡象。老郭告訴他:記者一向正常,老盧對記者堅持獨往獨來有些起疑。老郭說,可能是記者嫌村裡條件太差而願意住在縣城。老盧最後憂心忡忡地表示:「要是被縣裡知道,扣下他再好好招待,記者說不定就站在他們的對立面去了。」一元終於聽懂了最後的這些話,又好氣又好笑,都說農民狹隘自私,老盧用他們自己的肚量和觀念審視著記者的動向。
本想對他們耐心解釋幾句,由於見到街頭上的人們已經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以及身後的這種陣勢,因此認為必須當即立斷。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不能管我去哪裡,想得再多也沒有用。但是最終一句話,我是為查清事實而來。」說罷轉身向標有「政府街」的指示牌方向走去。
「等等」。老盧也有些急了:「你去哪兒我不管,可明天清早必須和我們一起吃飯。」說完,還看了那幾位一眼,用一種近似威脅的口氣,但卻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管啥時候起來,俺們死等你了!」
說完,很不情願地領著他們離去。
畢竟只是個縣政府的招待所,客房裡無衛生間更無熱水洗澡。一元只得用暖壺中的熱水洗了臉了腳,鑽進了散發霉味的被窩。此時,不由得想起臨行前齊主編關照的那些話:「你記住自己的身份;來的惟一業務就是調查事實真相。」這個原則決不能背離。
他這樣想,不覺困意襲來。












38.臨走也沒有忘記要兩條煙
上班后的第一個小時,副縣長王尚鵬坐在辦公室里將「縣政辦」送來的所有文件看了一遍,該批的批該存的存,這個時候,除非有極特殊的事情,「縣政辦」的人決不也貿然進來打攪。當他看到縣法院抄送的一份簡報時,不禁皺起了眉頭。
「原審被告縣政府於二審生效后,向我院申請強制執行。現執行庭對位於泥山鄉土窩村及鄰近的5000畝土地強制執行工作已告完畢,應建議縣政府立即派員前來接收。」
「見鬼」,他想拍桌子罵人,但又克制住自己的手掌。「這個甄易,就想耍滑頭。你搞的執行讓我怎麼接收?怎麼對你老子交待?」
可能是一個小時的時間已過,辦公室主任有了進來的權利,推開門:「王副縣長,老爺子來了,在我屋裡喝茶呢!給你請過來?」
大概是心情不好,即使是老爹來,他也沒有半點高興。尤其是來意已經猜出:又是為那塊土地的事。但沉默中,主任已把它當作了認可,趕緊把王老爹攙進這間不算豪華但很寬敞的辦公室。
果然,老頭在辦公桌前面的舊沙發上坐下甫定,扯著脖子就喊起來:「你又想幹啥?」
王尚鵬立即用手式示意正在為老頭沏茶的辦公室主任停下來立即出去。主任會意地退出后隨手關嚴了房門。王尚鵬才換了表情:「爹,讓你在縣裡住著,別回水窩,別管泥山鄉的事,你咋就是不聽呢?」
「又來了,跟你說多少次了,你那個院子俺住著憋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連個幹活的地方都找不著。你那個媳婦俺也惹不起。」老爹說著又摸自己身上的煙盒。
王尚鵬趕緊把桌上的香煙遞過去,並隨手將打火機點燃並湊到老爹的鼻子底下:「媳婦怎麼了,再有個當專員的姨夫,也是我的老婆。欺負你,她敢?」
「你娘死後,我在這破院子里把你和你兄弟拉扯大,捨不得離開呀!」老爹狠嘬了一口煙,噴吐出霧。「你這個煙挺香,就是勁小。有勁兒大的嗎?給我拿兩條」。他知道:如今的兒子別的不敢說,身後的柜子里啥煙都有,還都是成條沒拆封的。「就說你媳婦容得下,我也還是願在自個的家。往街上一溜達,誰見我不得哈腰行禮?在早咱受的氣,現在得爭回來。」
「爭回來還不容易?」王尚鵬冷笑一聲:「可是,爹,這伙當年欺負咱外姓人的鄉親,如今是利用你這桿大旗,給兒子我添亂呀!」
「胡扯」。老爹不高興地掐滅了煙:「你爹不是給條豬腸子就啃的笨人。說良心話,這塊地真不該是你們政府的。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
「又不是我要,還不是上邊……」
「上邊」,咬牙切齒的老漢詛咒道:「老甄,真不是個東西,別人不也欺負,專拿我兒擺弄。」
「爹,你胡說啥。」王尚鵬氣急了,直用眼神示意門外。看到老爹明白后又說:「你也不指望這塊地吃飯,也別跟著張羅,回去就跟他們說,已經由法院判了,又由法院去執行,政府也不能管法院的事。」
「啥法院的判決,還不是你一個人說話算數,我不知道哇?!」說到此,他才突然想起此行的主要來意:「鄉親們說,前天法院來『搶行』,把地上的菜連根拔了,有的地方還插上牌牌,讓人不許進,這不是造孽嗎?你已經把咱水窩村的周德英送進大牢還不夠?咋還行搶呢?!」
「周德英?當年就數他最能欺負咱們,哼哼,也該讓他嘗嘗坐牢的滋味。」王尚鵬陰沉著臉,從牙根子擠出這句話。說罷趕緊囑託道:「對外可別這麼說,就說他拒不執行法院生效的判決,是法院判的罪。」
「我懂。」老爹自鳴得意。「鄉親們都誇,說我有面子,到縣裡去一趟,人家就讓他在牢里沒受多大的罪。老周一家人可把咱們當神仙供起來了。」
「我那不是為你在水窩有威風嗎?可他媽的老周卻不知足,在牢里還鼓動土窩的那幾個人上省里去告我。」
「你咋知道那麼多?」老漢驚奇地問。
「我啥不知道?」他洋洋自得。「要是天天蹲在辦公室讓人蒙著,我這副縣長早就幹不成了。」
「那你知道不?」老爹也炫耀起來:「昨個,土窩的老盧帶著人來縣裡接啥記者。」
「真有這事?」副縣長驚得瞪大雙眼。
「前天,老盧從省里回來了,召集土窩全村人開會,說請到啥記者。昨一天全村都忙乎開了。殺雞打酒擺席設宴。兩個村挨得這麼近,俺能聽不見?」
「唔,你還聽到啥?」王尚鵬不動聲色地追問。
老爹撓撓稀疏的白頭髮:「聽老盧嚷嚷,請記者還需要錢,讓大夥再攤。誰出得多,要回地就能分得多。湊到多少錢沒聽清。」說到此,他看了兒子一眼,見似乎無動於衷,就又正告:「不管記者來是凶是吉,你可要為咱鄉親保住地,庄稼人的命根子丟了就會拚命。再說,咱村再不好,你上學時的那些錢,還不是大夥幫著湊的?現在你要翻臉不認鄉親,我活不了幾年不怕罵,你可還有大半輩子哩,咋抬頭見人?將來總有一天告老還鄉,誰把你當人看?」
「爹,別說了,我都知道。」他的話語帶出幾分煩躁。
老漢還在嘮叨:「論理,我說不過你。可你爹走的路多,看準了一條:別對著鄉親喪良心。」
王副縣長恨不得立即用捂著他的嘴,架起這乾瘦的身軀,推搡到門外。但是,對父親決不敢這樣做,爹再煩人終歸也是自己的爹。並且是又當娘又當爹的親人。王尚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讓主任派車送你回村。」
「煙,別忘了我要的兩條煙。」老人的記性好。














39.一起吃了早飯
也就幾乎在王老漢見兒子聊家常的同時,老盧帶著幾個人圍坐著,在早點鋪想個沒完沒了。
天亮后,一元帶上提包,打開了房門,險些踩到地上軟軟的物體,那個東西也感覺到了門開人出,機敏地一個閃身爬起來就向外跑,把他嚇了一跳:「是竊賊還是乞丐?」
幾個念頭剛浮出,待看背影竟然是昨天來接他的村民之一時,方恍然大悟:「這老盧,居然派了潛伏哨,在門口睡了大半夜,就為怕我失蹤他們失去了控制。」
他是怎樣在服務員的眼皮底下溜進縣政府招待所的?再一想也簡單,這裡不會有24小時通宵值班的前台服務員,前邊的大門鎖了,後面的消防門從來不鎖,加上經濟落後,治安相對穩定,夜不閉戶也丟不了值錢的東西,服務員的防範意識差,自然就讓有心人很容易找到夜宿門前的機會。
果不其然,剛剛步出招待所的院門。老盧等一行人已在對面的早點鋪前迎候了。
「睡得好?」老盧滿臉關切地問,並不等回答就把他讓進來,「正好有個要緊的事說說。」
「什麼事?」一元心想,你比我早到一天就出事?不會是又鬧出什麼新花樣吧?!
不要看僅僅一天,老盧到家后便得知:法院的人到地里去執行了。
於是,就把這個消息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因為在此之前,法院的二審判決后,村民都沒把它當回事,依照該種地去種地,該收穫就收穫,縣裡也沒有做出激烈的反應,似乎此事已云消霧散。誰知,法官的露面,並且聲勢浩大,顯露出幾許不詳的味道。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記者知道,且不論此案已經審結,當然可以進入執行階段。行政訴訟有別於民事訴訟,就是正在審理中,也不停止具體行政行為的執行。
「啥?」老盧和幾位村民代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對這樣嚴重的事件,記者卻滿不在乎,良心到哪裡去了?事態解決的希望到哪裡去?老盧比別人更加焦急:因為已去籌集的活動費用怎麼對村民交待?尤其是他個人,還有著不能明說的苦衷:「這都明搶了,你咋還說大驚怪?」
「是呀!俺們就指望著你來幫著奪回土地,人家搶先佔了,還鬧個啥?」一位代表傷心地落下淚滴。
一元頓時陷入了十分為難的境地:農民把他當作了救星,而他卻只能履行調查採訪的職責。
農民把強制執行當作不講道理惡行的等級,而法律的確賦予了縣政府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的權利。可是,詳細地做出解釋,認死理的農民搞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其中的緣由,只是要他一句話,管還是不管?管的話能否把土地奪回來?後面的要求恰恰不是他應當承諾和兌現的。
很有地方特色的早點失去熱氣,他也沒有胃口,思索片刻對農民說:「這樣吧!我去縣政府和法院,與他們談談再說。」
也只能這樣做了。老盧心裡明白,臉色一換:「瞧俺們這些土腦瓜,光顧說話把吃飯都忘了」。他把最後的一絲希望放在了訪談上。
另外,仍然提出了一元必須要去村裡調查親自所見事實的請求。
主任發話誰不附合,你獻豆腐腦他遞油條,你倒辣椒油他剝蒜,幾個人七手八腳地伺候開。
吃完看記者要走了。
一元也看老盧有些難捨難分的表情就安慰道:「採訪到第一手的材料是記者必須做的,你就放心吧!大約下午就有可能到了。」當然,時間要根據視縣裡領導談話的情況而定。目送老盧和村民代表離去,他轉身走進已經熟悉了的縣政府大院。


















40.開始調查
老朋友相見,比以前略有發福的王尚鵬十分熱情地握手、端茶,並為他引見了縣長和辦公室主任等相關人士。縣長寒喧了幾句,以不妨礙老朋友敘舊為由走了。臨行前表示:中午肯定會陪記者吃飯,並布置界定一定要提前做好安排。
一元開誠布公地把接到土窩村農民代表投訴,報社有關領導在傾聽了哭訴,又仔細看了所有材料后,認為確實存在一些疑點,指示他前來調查採訪的來龍去脈講出來,然後看他怎麼回答。
「不瞞老弟說,我無法詳細回答你問的每一個細節」。他不像是被詰問中十分窘迫,反而是做了充分準備的異常輕鬆:「我從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提拔到分管財政、城鎮建設的副縣長,也就是幾年時間。這次他們所反映的土地糾紛,是縣土地局根據掌握的相關材料做出決定,報到我這裡時,真讓人為難。不批?要拿出證據和理由來;指了,那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你可以想象:身為副縣長,不可能去做土地局長該做的具體工作,咱又不具備紮實的業務功底和專業知識,只能相信下面。不過,落筆前我對土地局長發了話:如果搞錯了出大事,我下台你也跑不了。局長老丁表態:沒問題。就這句就敢簽字。」
「的確是這樣」,記者表示贊同后突然問道:「丁局長在辦公室嗎?」
「我打電話叫他來。」他抓起老式的話筒:「總機,給我轉土地局丁局長辦公室。」話筒中傳來長時間的鈴聲。副縣長失去耐心,又讓總機轉到土地局辦公室,一個尖銳的女高音讓旁邊的記者聽得十分清楚:「丁局長下鄉檢查土地規化的落實情況,現在不知在哪個鄉鎮。」王尚鵬無奈地放下話機,苦笑著自嘲:「窮縣,通訊設備落後,上哪兒能找呢?」
「你們全縣超不過二十個鄉鎮,一個一個地問,總能找到。」
「此話差矣。」王副縣長笑罵:「這個老丁鬼得很,下去檢查從不通知鄉政府,一頭扎到村民的田間,讓人沒法找。」他見記者固執地不肯放過這個話題,繼而提議道:「由於農民不服,
已上法院把縣政府告了,你去法院採訪一下行政庭。反正對縣政府的處理決定,也是由他們判出對錯來。」見記者不反對,連忙說:「我先打電話把他定在辦公室,省得你跑冤枉路。」
一元笑道:「真不愧辦公室主任出身,做事考慮周全。」
受到記者的誇獎,王副縣長更是帶出幾分得意:「辦公室主任可是有權,除了縣長,全縣所有的幹部,一個電話就能讓你過來或坐等。」電話仍然是行政庭和院值班室,一個無人接聽一個講庭長外出:「怎麼辦。這種情況倒是經常發生,可是你大老遠來卻見不到人。如果事先來個電話就好了!」
「聽說,法院最近對土地強制執行。」一元心想,見不到相關承辦人,既然老鄉關心這個問題,順便提一下吧!
「你不說我倒忘了,法院最近的確搞了次強制執行。依據嘛,不用說你老弟肯定理解。」他又拿起電話:「還記得我的同學甄易嗎?現在已提拔為執行庭庭長,這次的執行就是由他組織指揮的。法院,給我接執行庭,找甄易。我是誰?我是誰你還聽不出來?」不知為何,剛才還笑容可掬的王尚鵬,對著縣法院的小總機接線員發起了副縣長的脾氣。
謝天謝地,甄庭長在辦公室,並且就立即趕過來。一元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國字形臉,濃黑眉毛,身材魁梧健壯的誠懇法官。



































41.派車送你去土窩村
「一元記者,好久沒見面了,啥時候來的?」甄易推門進來后,立即用熱情洋溢表達出歡迎的態度,同時,對老同學則用恰如其分地矜持表示了已如約而至。
「能夠詳細介紹一下泥山鄉土窩村與縣政府就土地糾紛而提起訴訟的過程嗎?」記者問得很直白。
「土窩村向法院提起訴訟時,儘管在行政庭任審判員,但此案由庭長親自擔任審判長,我雖在合議庭挂名審判員,法院的實情你也清楚,審判長是真正的承辦人,獨立辦案。因此,製作判書的詳情根本不清楚。」他十分謹慎地回答。
「你現在不是執行庭庭長嗎?把執行的情況向記者彙報一下。」
不知是對老同學的命令口氣不滿還是對提到的執行不滿,他用異樣的目光瞥了眼副縣長,仍舊非常謹慎地答覆:「該案經紫虛中院二審判決生效后,縣政府過了很長時間才向原審的屋友法院提出執行申請。」
「這也是政府替農民著想,等收了一季再執行,別把剛種下去糧菜起出來。」旁邊傳來副縣長的插話。
「你們怎樣執行程序?」一元很感興趣地盯著甄易庭長。
似乎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或者是因於當事人一方就在身旁,並且又是那麼一種特殊關係,他的回答更加小心翼翼:「如果僅僅根據《行政訴訟法》,對被告方的執行內容規定得較為詳細,而對原告方,則只強調了當事人必須履行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或裁定。我們開始向農民進行了法制宣傳,但他們無動於衷。後來,又將判決書送達縣土地局,要求依據司法審判確認的內容,辦理國有土地的權屬證書,至於能否變更土地的權屬性質,應由土地局登記、發證。我個人認為:作為執行機關,也就做到這些。」
一元注意到:王副縣長的臉明顯流露出不滿。甄易似乎也察覺到這些,又繼續說下去:「由於農民對土地事實上的佔有,在上級領導的批示下,我們也對執行的事項進行了研討。最後,大家達成共識:為了確保被執行人的利益,執行庭還需加大執行力度。前幾天,在上級領導的指揮下,由我組織了強制執行。一方面將土地上已耕種的農作物進行清理,將鏟鋤下來的清苗整齊地碼放在地頭,讓農民來清點接收;另一方面,用公示牌劃定所有權人的佔有範圍,告知了外人不得侵害所有權人的利益。這樣,強制執行已告一段落。」講到這裡,似乎還想再解釋什麼,又想起什麼,終於嘎然停住。
「我想抓緊時間到有爭議的土地上看看。」
王副縣長點點頭,叫來辦公室主任:「你要一輛車,陪著一元記者到土窩村去。我還有些事不能去,你諒解吧!」說罷,向甄易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停留手式,起身將記者送到了院門口。







42. 甄易和王尚鵬關上門說話
甄易有些憤懣,這是什麼是方?你擺出官架子。
王尚鵬轉身回來,關好房門臉色驟然一變:「甄易,執行工作這樣搞可不行。工作不徹底。」
「請你不要忘了,我不是你的下級。」甄易生氣地頂撞道:「法院不是政府機關下面的職能局;我這個法官是由縣人大常委會任命的;對法院的執行工作有異議,你作為當事人只能依法提出。」
「你更不要忘了,我是以縣委委員、正縣級幹部的身份與你這副科級庭長談話。至於對工作進展的批評,也是根據紫虛地區交辦給屋友縣政府的具體要求而做出的。作為個人要服從組織,下級要服從上級。這個原則你能夠違背嗎?」看到法官無言以對,副縣長也就緩和下來:「我們最彈簧門要以地區行署安排的人員徹底進入,平安順利開展生產為完成的標誌。照眼前這樣的情況,你我都交不了差。」
「我們依法採取的強制措施都做了,包括根據你的建議,對水窩村周德水以拒不執行法院生效判決罪,判處一年有期徒刑。」
「那也叫判刑?」王尚鵬壓抑不住氣憤:「既不送監獄,也不嚴加管教。」
執行庭長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懂就別亂指責。余刑不到一年的罪犯放在看守所內留所服完余刑有明文規定。看守所對這種已決『勞動號』看押,當然有別於未決人員。再說,給予適當的照顧,也是根據你的批示。」
「好了,我不與你爭。」副縣長揮揮手:「我只想告訴你:為征地的事,縣裡專門籌建了班子,一切工作也都要根據班子做出的決定而進行。你我都不能例外,這次執行浮於表面,並未真正解決實際問題。下一步怎麼搞,你們先擬出個計劃,報給我看看。當然,有些事我也不敢拍板定奪。你知道其中的意義就行了。就這樣吧!」他發出了逐客令。

儘管泥山鄉、土窩村都在屋友縣的境內,但由於下鄉的道路不是平坦的柏油路,吉普車顛簸著開進鄉政府的院子,已過了中午飯的時間。鄉長、副鄉長事先得到通知,都在院門前迎候。
在記者的堅持下,不少事先準備好的菜沒有下鍋,簡單吃過後,鄉政府領導接受一元的採訪。一旦問起土地的歸屬,農民提起訴訟,對判決的執行,幾位領導的汗水就順著額頭浸出來。
「既然法院都判給縣裡,咱就啥也別說,依法治國嘛!」副鄉長翻過來倒過去地就是這麼一句話。
鄉長在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的面前,一個勁兒地做檢討:「現在,我們對村裡已經失控。除了考慮馬上派出工作組進駐,由於村民和會是村民自己選舉產生,在村民自己沒有罷免之前,我們也無權撤換。」
主任官氣十足地說:「你們的工作,讓縣領導來評價吧!當前最主要的是怎麼想辦法控制住局面,千萬不能鬧出更大的麻煩。」
這幾位鄉領導聽后噤若寒蟬,不住地點頭不敢再開口。


43.村民們突然刀砍似地矮在腳前
一元提出:立即直至那塊地,然後進村,吉普車沿著更加糟糕的土路出發了。幾位鄉領導騎著自行車跟在後邊。雨天被車輪軋成的轍溝使吉普車像喝醉酒似地左右搖擺上下起伏。自行車倒可以緊緊跟上,但是被汽車揚起的黃土吹得臟猴似的。
一元聽從了辦公室主任的建議,在距那塊地較遠的地方停下來,佇立觀察:
只見旌旗獵獵,煙塵暴起。幾名年齡較大的村民披著光皮老羊襖,手扶鋼鍬或鐵杈守在地頭,身旁還有可能用來報警的破鋁盆,地面上堆起了乾柴枝,想必是準備守夜時點燃取暖用。
如此看來,村民對政府、法院已經形成劍拔弩張之勢。並且一觸即發,後果將十分嚴重。
一元用照像機拍攝下這幅景緻,心情則十分壓抑。如果從對抗執法的角度批評農民,可以說理所應當。反過來,造成這種結局,又是政府及法院的枉法裁決所致,一元心想:處在對立面當中的自己,摁倒葫蘆瓢起來,狗咬刺蝟難下嘴。
在這種狀態中,看看地頭的情況不再走近真是上策。否則,走近了與他們交談又該是一種什麼結局呢?可是,無論怎樣,他也要按上午與盧主任所約,走進土窩村與全體村民見面。
聽說記者要進村,幹部們面面相覷。方才見到地頭上那個陣勢,這時又要直對一千多名村民,後果將是什麼樣,他們誰也不敢預料。「我們先避一下?!」副鄉惴惴不安地說。
「隨便」,一元淡淡地說,其實,他更希望自己的身後不要數名幹部陪著。一來,村民未必敢講真話,二來在自己面前若發生衝突,也不好調停。
辦公室主任可能負有多方面的使命,明明一千兩萬個不願意,但還是堅持著說:「怕啥?當領導的還能不與群眾見面?」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到村口,天色漸晚,涼風習習,晚歸的宿鳥發出不祥的鳴叫,噗啦啦地落在村口老樹的枝椏上。昏黃的天空與渾黃的地面之間,一派肅殺蒼涼。幾個村民看到來人及身後的吉普車,十分警惕地打量著。片刻,彷彿是搞到了重大情報,轉身疾走。
一元坦然地向前走,與忐忑不安地縣、鄉幹部拉開了距離姑他的前方,驟然冒出了黑壓壓的人群。他恍惚看到了夾雜在人群當中的老盧、老郭等代表,正考慮是否與其打招呼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所有的村民像是聽到了命令,霎那時猶如山體滑坡似地齊刷刷跪倒在他們面前:一千多人,一個巨大的群體。一下子從等高突然刀砍似地矮在腳前。一元的周身血液頓時凝固了。他能聽到呼呼作響的晚風中伴隨著低沉的嗚咽。








44.一元匆匆鑽入車廂
「鄉親們,不要這樣。」這句話艱難地從口中喃喃吐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猛然從人群中撲出來,跪倒在一元的腳前,並伸出雙臂抱住他的左腿:
「青天大老爺,可把你給盼來了,要給俺們作主呵!」
這呼喚聲倒把一元從混噩中驚醒:地頭的劍拔弩張、村口的長跪不起,這準是村委會主任老盧的精心「傑作」。可是,無辜的村民,善良的農民,可憐的群眾,仍然都在用企盼的眼神凝視著他;鄉、縣幹部正在用冷漠狐疑的眼前緊盯著他。在空白的大腦中,一元想不出任何緊急應對的良策。一句話下意識地從口中躍出:「大娘,我真是個記者,不是斷案的縣官,你起來吧!」
「冤枉啊!」黑壓壓的人群中,狂濤般地爆發出哭喊。
一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帶著哭腔喊出:「如果你們再不起來,我就跪在這裡了。」
哭聲再起,天地彷彿也動容,樹葉發生簌簌作響。
老郭和另一位村民代表從人群中爬過來,連架帶攙地將一元扶起,可能是老盧發出了信號,村民們相繼站起來。一只村廣播站用的短柄話筒傳到記者的手中:
「鄉親們,我從省里來看望大家,請千萬不要再激動了。」他把跪倒、與縣鄉幹部的對立、喊冤等等所有動作,用「激動」兩個字予以表達。但村民們聽不懂這些官話,置若罔聞地盯著記者的臉。
老郭接過話筒,用濃重的土音將一元的話重複了一遍:村民們在沉悶中,「刷」地讓開了一條通向村中的路,一元也不知縣、鄉幹部是否跟過來,也顧不上他們,在村民的簇擁下和引導下,來到村中小學校的廣場。這裡,已為他擺下了木椅,他剛要坐,卻發現村民們又跪倒在跟前。
這次,按老年男性、老年女性、青壯年男性,中青年女性及少年兒童的順序,分批跪著。「好個老盧,安排得如此精心和周密。」一元心中暗嘆。但是,這種陣勢讓他怎樣開口?不料,身後的老郭和那個代表已不由分說地將他摁在椅子上。與其說是請他入座,倒不如像是法警按著被告受審。
「不談了」,一元奮力掙扎著擺脫兩旁的大手:「這種陣勢怎麼調查?」
如此一來,形成了僵局。村民們在沒有接到指令前不敢起身;夾在人群中的老盧知道自己已受到縣、鄉幹部的緊盯,不敢貿然站出來發布命令;而記者更不能接受這種環境;縣、鄉幹部在這個「王國」中,不能操縱局面,倒是辦公室主任十分機靈,抬手看腕上的表,又仰頭看了看天色,用動作提示記者「該走了。」
一元也清楚,還是儘快離開此地為上策,因為村民對他抱有極大的希望,開口惟有傾訴冤情而提供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鄉親們,你們想的事,我都知道。可是,我只管調查採訪,並且要馬上回到縣,去有關部門,只能這樣了,再見吧!」說著,他準備強行動身了。
「再聽聽俺們的冤情吧!再看看吧!」
「你們可不能走呀!」
人群中發出村民由衷的挽留。
一元對著身旁的老郭等人道:「還有幾個地方需要去調查,這裡就請你們對群眾做下解釋。有什麼問題,再約時間見面。」然後對著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踏步地向村外停留的吉普車走去。
混在人群中的老盧,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眼看自己精心策劃導演的戲劇在尚未演完之前陡然落幕,並且這種狀況也無法向村民交待,顧不上是否暴露自己的身份,從人群中大聲地呼叫:「一元記者,一元記者,這咋辦?說走就走呢?」
一元已從紛亂的呼喊聲中分辨出老盧的焦急,轉過身。對著全體村民也包括他低沉地說:「我的採訪工作還沒有完,但是今天只能先到這裡了。」說完鑽進車廂。






















45.甄易醉得很厲害
吉普車好似從即將爆發的火山腳下逃離,顧不上糟糕的路面一溜煙塵。
「一元記者,你看這些村民……」辦公室主任既是心有餘悸,也是感慨萬分,卻把話講了一半。
「是呵,農民有他們自身固有的習性,但作為各級領導,卻又是做得如何?」一元隨口也講了一句看似未加評價的話,就再也不想表述了。
回到縣城后,辦公室主任打發走司機后,隨著一元到招待所的小餐廳吃晚飯。他未提及縣長曾許諾的坐陪和王尚鵬沒有露面的理由。一元也懶得問,腦海中仍然對剛才發生的情景過著「電影」。兩個人默默地吃著沒有任何滋味的飯。
而與他們相隔兩個單間的餐廳內,甄易與本院的幾個法官也在邊喝邊談,明亮的燈光下,室內飄著醇厚的酒香,氣氛倒是熱鬧得多。
「甄易,還是因為你有老爹幫忙,這件土地案子躲過去。我倒成了大夥的尿壺,真臊。」現任的行政庭庭長滿臉通紅,把酒杯頂到甄易的臉前。
「我咋躲過去了?」甄易也用酒杯回敬:「一審時是你的合議庭成員,二審后當了執行庭長。就算躲了初一也沒躲過十五。你說有我爹的幫忙,還不是俺們爺倆在上下受氣。」
分管行政庭的副院長老趙同情地說:「聽說今天上午因為執行的事,讓王副縣長罵了一頓?媽的,政府簡直把我們當成了一條狗。」
「好,就拿這句話划拳,誰說不上來罰酒。」分管執行的李副院長把酒杯往桌上一撂:「甄易,你先說。」
「一條狗,」甄易。
「守門口。」趙副院長接著補充和糾正行政庭長:「就守門口哪行?」
「一大口。」李副院長說完仍覺不過癮:「不行,再加上兩個字。這麼簡單,罰不成酒了。」
「我是一條狗。」甄易。
「守在家門口。」行政庭長。
「主人讓咬誰。」趙副院長。
「上去一大口。」李副院長接了上句仍然覺得沒趣又鬧起來:「都得喝,喝空再加兩個字。」
「我是上級一條狗。」甄易。
「蹲在主人家門口。」行政庭長。
「讓我咬誰就咬誰?」趙副院長。
「讓咬幾口咬幾口。」李副院長跟得很快。
這次,大家都開懷大笑,只不過都覺得笑得有些苦澀。但是,辛辣的苦酒倒進嘴裡,卻已嘗不出任何的滋味了。
這天晚上,甄易醉得很厲害。



46.把錢收下鄉親們就放心啦
天亮后,辦公室主任將一元陪送吃完早飯從招待所將他引到縣政。東扯西聊熬過了一個小時,才敢去敲王副縣長界定的房門。
王尚鵬好象昨天晚上也喝酒過量,暈暈乎乎地首先道歉:「真對不住,昨天來了幾位外省的同志,不陪不行,冷落你了。」
「我個人倒沒有什麼,只是土窩村的土地糾紛要鬧出大亂子。」一元單刀直入地說明來意:「從村民的角度講,他們應當首先執行法院的生效判決。同時,如果認為判決確有錯誤,可以依照法定程序向相關的法院提出申訴。但是,我個人從收集到的材料看,縣政府、縣法院、地區中級法院對土地確權的決定、判決、裁定,的確存在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程序違法的問題,這也是導致判決不能得以順利執行的結症所在。」
王尚鵬當然更是心知肚明,但是對記者的剖析不願表現出認可。於是用戲謔的口吻轉移了話題:「老弟,你不但是個優秀的記者,還能當善辯的律師。」
一元也聽出了此話中的「骨頭」。不無善意地解釋道:「我把你看作是好朋友,並且認為你還著更好的前程,才對你提出衷告。
另外,從局外人的角度,我還建議:你們應當立即與村民進行對話。除了規勸和說明,還應當尋求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妥善方法。」
王尚鵬心想:你真是個書呆子,在這種時刻,哪裡去找折衷方案?不過,對記者的一番苦口婆心他還是領情了,由此發出了真誠的表態:「放心吧!我會按你的建議去做。要知道,泥山鄉是我的老家,那裡的村民都是我的父老鄉親。為我能夠順利讀完師專,他們都從微薄的收入中,付出了最大的力量。我父親甚至去賣過血。」講到此,雙眼已經潮濕:「我不能做對不起他們的事。」
記者也受到感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相信你們會找到和解之路。」
王副縣長在送他到大院門前,突然說道:「這起案子已由地區中級法院做出終審裁定。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們只是個中間環節。」
一元聽出了弦外之間,也就緊緊地握了握手,轉身向招待所走去。
果不其然,老盧及其他幾位村民代表已在招待所外面恭候多時。見面后,迫不及待地問起與王副縣長談的結果。一元仍舊把雙方的利弊講出:
「這個王尚鵬,是在把你往地區和中院推。」
老盧則頗有眼光地對老郭的分析不以為然:「他說得也對。姓王的不就是地區那盤棋上的一個卒子?一元記者,你去趟紫虛?」
一元說:「我去紫虛地區也是調查採訪,沒有權力強迫中院法院撤銷生效判決。」
「能去就好,能去就好。」老盧連連贊同。說著,從衣兜里摸出個紅紙包,「村裡你也看了,沒啥好送的。窮家富路,當個盤纏。」
一元看到紅包就像看到火,急忙縮回手,又氣又急地喊:「你要幹什麼?這錢堅決不能收。」
老郭一把攥住他的手:「你收下,鄉親們就放心了。」
「什麼?」一元感到受了侮辱:「這是什麼意思?告訴你們,假如一定塞進來,這件事我就不管了。」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招待所收拾東西辦理退房手續。然而,令他萬沒想到,就在轉身的一剎那,老盧已把紅紙包丟進他的上衣口袋。
走進紫虛地區,一元向街道上值勤的交通民警打聽到地區中級法院的位置。
法院里靜悄悄的,除了幾個法庭內在開庭,樓道里沒有人走動。院辦公室的人接待了記者后,向行政庭尋問「屋友那件土地糾紛上訴案的承辦人是誰?在不在?」得到的答覆是:不在,孩子病了,請了三天假。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47.一元進了歌舞廳
一元悻悻地離開中院,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地區行署的大院。
甄士軍副專員倒是很熱情地在辦公室內接待了省法制報的記者。但是聽完一元敘述的情況后,婉轉地表態:
「屋友縣是我工作過的地方,當初,兩個省土地協商時,我只是在城關街道上的小辦事員。具體詳情當然不了解。後來任縣長、書記時,也未見過糾紛。現在,既然是人民法院受理了案件,也做出終審判決,就應認真執行這個判決。作為地區行署,行署副專員,與村民百姓,同樣都要遵守法律和法規。我也只能對你談這些。」
「作為縣政府的上級領導機關,是否也應對土窩村與政府、法院一觸即發的現狀,做出自己應做的工作?」
「這個工作,我們肯定要去做。」甄副專員毫不猶豫地表示:「不能允許這種對立的狀態持久很久。」
談到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更好說的了,一元辭別副專員,回到省城,向齊主編彙報了所有的情況。

齊主編聽后,憂心忡忡地說:「小一元,這個事先放一放。我預計,要麼村裡與縣裡就土地的劃分而和解。要麼就會爆發出抓人、阻撓的嚴重衝突。倘若真是後者,對這種報道,老總決不會同意簽發稿件。」
儘管有了第一次的經歷,這次仍然擺脫不了悵然的鬱悶。一元於下班後步出報社大樓,很想找人傾訴一下。找誰呢?女朋友還沒有忙完,況且她似乎只關心自己的學生,對訴訟糾紛、社會背景毫無興趣。正在想著,見自己住家的管界民警身穿筆挺西裝,開一輛地方牌照的汽車停在跟前:
「一元記者,剛才給你辦公室打電話沒人接了,就怕你被別人請走。」
「有事?」
「這是我們朋友黃老闆,想一起坐坐。」
「是不是有法律方面的問題需要諮詢?」
黃老闆伸出柔軟白嫩的胖手指,握住一元:「先交朋友后談事。走,上車。」
管界民警在黃老闆的指點下,左轉右拐,來到一棟十分氣派的娛樂城。酒過三巡,黃老闆只是問了下「一旦收到起訴書,應當如何應對。」
「你先不要急著答辯,否則就被當作默認。看看受理此案的法院有沒有管轄權。如果認為不該他們受理,僅就管轄權提出異議。倘若受理人的法院裁定駁回異議,還可以就此裁定提出上訴。」一元有條不紊地說道。
「哎呀,這麼複雜。」黃老闆摸下腦袋。「乾脆,你替我代理吧!」
「我是記者,做代理倒是未嘗不可。」一元想到萬一工作離不開,那邊又必須要出庭,哪邊耽誤都不好,於是建議道:「最好還是聘請律師作代理。」
「回頭再說,先喝酒。」民警怕談僵了影響飯桌上的情緒,適時打斷了商談。
酒足飯飽后,黃老闆不讓他們走:「咱們去歌廳吧!」
一元第一次走進黑暗中閃爍著鐳射燈光的歌廳,既感到幾分神秘莫測,也有幾分的壓抑。正在躊躇,黃老闆招手喚來了四五位年輕貌美的姑娘:「你先挑一個。」
「什麼?」儘管音樂聲雷耳欲聾,但一元還是聽到了黃老闆的那句話。然而,這種要求令他手足無措。看到記者的窘狀,黃老闆知曉他是新手,隨即為其代選了一位。女郎不僅得體地挽著他的手臂在沙發上坐下,那隻玉腕似乎隨著也可能是按照規矩放在了記者彎屈的大腿上。「這可不行。」記者當即推那隻溫暖細膩的香指。
「先看(坐),不要客氣嘛!」可能是黃老闆已做了關照,女郎用時下流行的港味普通話落落大方地表示「開通」些。
「先生們、女士們。」黃先生不知何時走上台階,用極為洪亮的嗓音講道:「我有幸請到省法制報的大牌記者。現在,就為一元記者獻上一首《你我永遠是朋友》,希望一元先生喜歡。」
帶著酒勁,挽著年輕女郎的手臂,黃先生伴隨卡拉OK的字幕唱得十分投入。而下邊的男男女女一半是為發泄著酒後的瘋狂,一半是為這聲震屋宇的高亢之音,一齊熱烈地鼓起掌來。
一元只覺輕輕倚靠在自己身上的女郎也在鼓掌,但那淡淡的香水味道卻執意地鑽進鼻孔。在明暗斑駁的香水味道卻執意地鑽進鼻孔。在明暗斑駁的燈光下,黃先生和小民警都挽著女郎在大廳中央翩翩起舞。女郎也用小臂輕輕觸動他,示著一起去跳。儘管他曾學過交誼舞,儘管他也願意有身材窈窕的女郎的伴陪下,通過滑動輕盈地步伐,達到二人配合後由於和諧產生快感,但是,他的眼前驀然浮現出黃土地上長跪不起的黑壓壓人群。女郎光潔富有彈性的手臂不時地碰觸到他,卻讓他想起緊握著的青筋暴出猶如樹皮般粗糙大手。他下意識地轉過臉,看到女郎瞪著一雙迷茫而又渴望的水杏眼也在瞟著自己,腦海中卻晃動著幾百雙憤怒絕望的眼珠。
「怎麼不跳舞?不會沒關係。讓小姐帶著你,慢慢挪動腳步,很快就能學好。」黃先生髮現了一直未動的記者朋友,拉著舞伴走過來,關切地詢問。
「不,我不太習慣。」一元真想對著舞廳大聲地喊道:「知道嗎?在你們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的同時,距這裡百里之遙的鄉村,滿身泥土的農民,正在為生存而下跪,為得不到正義而落淚!」可是,對著熱情招待他的黃先生,對著有權利享受美酒佳肴、輕歌曼舞的成功人士,他又怎能喊得出來?所以,只能勉強擠出一絲苦笑:「第一次,還不太適應。」
「沒關係,慢慢就適應了。」黃先生笑吟吟地安慰轉而又面對女郎道:「小姐,你可要照顧好我的朋友喲!」一元注意到,說這句話時,黃先生的眼神出透出了嚴厲和驕橫。







48.想起來該死的往事
送走一元記者后,王尚鵬坐在椅子上回憶著剛才講過的每一句話。當想起講道:「父親曾為我賣過血」時,那不堪回首的一幕頑固地在眼前展現著。
賣血是真事,但真得是為供養上學嗎?

中午,下了課後的學生爭先恐後地擁向食堂,惟有王尚鵬慢騰騰地跟在後面。並非他不餓,相反,已餓得心發慌。可是這慢的背後,卻有著無法啟齒的難言之隱。
磨蹭到賣飯窗口,已是空無一人,他似乎無可奈何,又不得接受現實:「沒有菜了,那就買兩個饅頭吧!」說完,扔下飯票拿著大師傅遞過來的麵糰轉身就走。沒有走幾步,一個饅頭已經下肚。
「王尚鵬,就這樣白嘴吃饅頭?」同班同學王小培攔住了去路。此人的老子在某省廳任科長,家庭生活條件優越,但學習成績卻在中下游緋徊。王尚鵬身為班長,幫助他補習功課也代筆讓他交上作業。從同學交情上講,王尚鵬樂於幫助但。但是從家庭生活條件的懸殊上,王尚鵬帶有妒忌之後的憎恨。不過,此時的王小培倒是一臉的笑容和真誠:「把這個饅頭扔了,今天中午請你吃大餐。」
「啥,扔了」?讓王尚鵬把命根子扔掉,與其這樣,不如把憤怒的一拳狠狠砸在對方那油光水滑的臉上。「我不在,吃過飯還要複習功課。」
「去吧!今天是小培過生日,正好趕上周末下午也沒有課。」與王小培形影不離的陳大陽勸道。
「我爹下午送伙食費來,不能他找不到。」王尚鵬仍在推拖。從生理的本能上,他在渴望這種補充,但是從心理上,他還是懷著深深的戒心。
「吃過中午飯就回來,不耽誤見你爹」。二人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王尚鵬邊走邊把剩下的饅頭塞進衣兜里。
……
王老漢走到學校門前,被傳達室的老校役攔住,問請找誰之後,告訴他:「王尚鵬和兩個同學往街上走了。」順著手指的方向,老漢踱到了一條街道中段。走了半天,又累又餓,找個店鋪前的乾淨台階就坐下來喘氣。
突然,對面傳來一陣嘈雜。四五個民警扭著三個青年學生和三個低著腦袋的姑娘從一家歌廳中走出。對警察、老漢有一種天然的畏懼和煩感;對抓人的事更是惟恐躲避不及。可是,一句讓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使老漢觸電般地跳起來:
「饒了我吧!我啥也沒幹!」
「沒幹?」一個熊腰虎背的壯實民警一指身後的姑娘:「都抓了現行還想賴帳?」
「啊,兒呀!」老漢忘記了幾十里路的疲憊和早已排泄的稀粥,伸開雙臂阻攔住民警,「幹啥抓俺的兒?」
「爹」,王尚鵬只是撕心裂膽地喊出一句,羞愧使他再無二話。
不過,從爹剛才的動作,他想起小時候在自家院里看到的場景:
老母雞帶著剛出殼黃絨的小雛雞在院中散步覓食。大花貓瞪著綠色的眼球呲出尖銳的牙齒。飢餓的它對鮮嫩的食物露出攫取的貪慾。這時,老母雞猛然張開寬大的雙翼,將雛雞隱匿於下,
用垂死絕望的聲調向餓貓發出警告。對貓所具有的天生野性而言,它具有搏擊撲咬的本能。但是,在奮不顧身甘願犧牲自己也要力保嬌娃的母雞面前,還是為氣勢所懾而退卻。現在,乾瘦蒼老的爹就象母雞一樣,要為兒子爭出生存。















49.老爹一同進了派出所
「老頭,你從哪來,不要妨礙公務。」
「啥公務俺不懂,抓俺兒子就不行。」
「你兒子?你兒子嫖娼、違法行為怎麼不能抓?」
「嫖娼?」這個詞他聽不懂,但看到身後那幾個低頭不敢見人,衣裝不整的女青年,老人心裡明白:兒子是搞破鞋犯事了。
然而,王尚鵬等人的行為比「搞破鞋」要嚴重得多。「搞破鞋」既包含了突破夫妻間束約而為尋求感情上的結合,也包括為追逐性的滿足而形成的兩性關係。但是,這三位學生卻是在酒足飯飽后,由王小培提出「快活」而找了家歌廳。每人一個單間,由他付費。王尚鵬平生第一次喝酒,酒後已身不由己,隨意讓他們安排。心不在焉地唱了兩首歌,小姐挑逗下,王尚鵬聽到密封不嚴的隔壁包間傳來令人心跳的噪動,再也控制不住,也把手伸向對方的腰帶……
老漢看看威風凜凜的民警,再看看低頭愧疚的兒子,知道「頑心似鐵,官法如爐」的厲害。突然從口袋中掏出二張鈔票,「俺就這點錢,不怕見笑。」邊說邊向民警手中塞。
「少來這一套。」民警喝道:「大庭廣眾就公開賄賂執法人員。」
老漢認真地說:「俺們交錢,交錢不抓。這跟過去八路軍一樣:交槍不殺。」這句話把除了王尚鵬之外的所有人逗樂了。
一位看來是帶隊的警官態度較為和藹:「大爺,為了不影響你兒子的前途,犯的事可以通過繳納罰款解決。」這句話使所有被抓的人都充滿了希望:「依照全國人大常委會關於嚴禁賣淫嫖娼的規定,罰款5000元。」
那兩個學生喜形於色。但王老漢猶如聽到晴天霹靂:「啥,5000塊?」他一下子跪倒在警官面前:「求求你們了,開恩吧?俺上哪兒找這5000塊去?」
王尚鵬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爹」。
這時,路旁看熱鬧的人越集越多,有的人看不下去,就對警官求情道:「看這老爺子窮得拿不出錢來,少罰點吧!」
「警察就會罰款,有錢好發獎金。」
粗壯的警官立即板起面孔:「胡說,我們罰的款全部上交國庫。你不要再干擾,否則以妨礙公務拘留。」
帶隊警官當機立斷:「都上車,到派出所去解決。」
老漢看見藍白相間的警車,猶豫一下毅然跳上去。
在派出所,剛才這幾位地區公安處治安科的民警及派出所一位副所長對王老漢一再宣講法律法規:「我們可是依法辦案。如果按照『決定』,本應對他們實話六個月至二年的勞動教養。考慮到你兒子還在上學,才改為罰款處理。」
老漢已經發矇了,一會兒跪地磕頭,說確實交不起這筆罰款,自己一天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僅有200元還是從鄉親手中借來給兒子當伙食費的;一會兒又倔強地堅持,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看俺身上哪塊肉值5000塊,可著這地方割、俺決不喊疼」;一會兒聲淚俱下地哭訴自己養兒不易,天災地難,希望引起民警的同情。
民警也一再告知:你的兒子確實做了違法的事,不處理可不行。如果不是看在他是學生你是窮苦人的份上,這樣處理還不夠呢?有的民警同情他,端來饅頭和肉炒土豆片,有的民警苦口婆心地勸他在法律法規面前低頭認帳;也有的民警生氣了,拍著桌子說「再鬧連你一起拘。」
老漢聽不進任何兒子違法給國家和社會造成的危害,一股勁堅持「開恩」。
被放在留置室的其他五個人都因交足了罰款而放走,空蕩蕩的鐵柵欄後面,王尚鵬幾次想撞鐵欄死去,被嚴加看管的民警制止。而父親與民警的對話,則清晰地傳進他的耳膜:
「大爺,我們確實考慮到你的困難,決定罰款改為1000元。明天中午12點以前交清。超過時間,就只能送拘留所報請勞動教養。那樣,你兒子的前程也就徹底完了。」
老人跌跌撞撞離去。









50.爺倆分吃了一個饅頭
王尚鵬想叫爹別來了,因為知道爹無法搞到那麼多錢;但他又盼爹再來,因為畢竟自己還有半年就畢業了,爹用血汗培養他走到今天豈能付諸東流。他哭昏了。
第二天上午11點,民警打開鐵柵欄門:冷冰冰地說了句:「出來!」在步履蹣跚地走到院子里,聽到民警在身後的怒罵:「兜里揣著饅頭去嫖娼,讓老爹賣血贖你出來,你媽的有良心嗎?」他剛要轉身再詢問,人已被推至派出所的門外。
「爹。」他一眼看見眼色灰白、更顯蒼老、四肢顫抖的老漢。他想撲到爹的懷裡,又想跪倒在爹的腳下,還想學著西方人的禮節去親吻爹那留有鋼刷般鬍鬚的皺臉,但卻因中國式的矜持而未能實現。
「總算出來了。」爹沒有任何與兒子親密接觸的表示:「完了,200塊錢飯錢全搭進去,正好夠這幫王八蛋,一分錢也沒有給俺剩點。」老人憤憤不平地罵。
他突然想到:爹可能已兩天沒吃飯了,一摸口袋,謝天謝地饅頭還在,趕緊掏出來遞到爹的手裡。
「你吃吧!俺心裡鬧的慌,吃不下。」
「爹,快吃吧!俺好歹昨中午還有頓飯吃。」
老漢不作聲了,把手中的饅頭掰開,大半塞給兒子,自己雙后捧著小半一口咬進肚裡。吃完后想起兒子,揚起巴掌:「沒良心的東西,飯都快吃不上了,還去搞破鞋?」
「爹」,他把手中的大半個又塞給老漢:「啥也別說了,兒子該死。」

「我真該死。」王副縣長從時光隧道中走出,嘴裡不覺把這句話帶出來。他抹掉掛在腮邊的淚水,恨恨地用拳頭砸在破沙發的扶手上。






































51.暫時風平浪靜
明知是躲不過去的事情,王尚鵬卻似乎忘了主持征地的重任,整天忙於其他工作。
甄易見無人督催,也樂得少見面少挨批評。
泥山鄉的村民以為這件事已過去,政府再不提起。老盧想:還是錢能使鬼推磨,拿了紅包,一元記者就能使出渾身的力氣把他們鎮住。少量的錢送了記者,剩下的大頭可以高枕無憂地落進自己腰包。當然,村民們不知道這些詳情,只是由衷地欽佩老盧,「要不咋就能當村長(主任)呢?人家有本事呀!」
回到報社后,一元發現了紅包,打開一數,整整1000元。
這種事情非同小可。若按古語所說,拿了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然而,他馬上警告自己:這是老百姓的血汗錢,拿了它不但對不起那些長跪不起的村民,而且也成為農民依賴記者去抗衡政府行為的把柄。
想到此,本想把錢寄回村裡,屬名讓盧主任收。
轉念又覺不妥:萬一盧主任不向村民交待此錢已退,昧到口袋裡,自己是說不清楚還讓老盧失了便宜。「交給報社就萬事大吉了。」

聽說村裡與政府形成如此對立的情形,甄士軍副專員氣得拍桌子直罵娘。可是在心底,更感覺是自己的莽撞,低估了農民的力量,導致現在的結果。所以,只要洪專員不催問,他也就佯裝不知,只希望熬過明年,即使不辦手續,也躲在家裡抱孫子外孫等著宣布離休的那一天。可惜,幻想的彩色肥皂泡被洪專員無情地捏破。
「老甄,還應加把勁,把最後的收尾工作做徹底。時間不能超過『大秋』,你抓緊辦一下。」
他本想說:目前的現狀怎麼往下搞?一動就是大亂子。
誰承擔?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當初是自己信誓旦旦地立下軍令狀。
此刻,也可以按兒子甄易所說:「已經執行完畢,工作全部完成。至於那些副專員局處長的窮親戚進不去田地是他們自己的事」來進行搪塞。但是,這種話不能對專員說,況且說了也沒有用處。專員把權力交給你,就只管圓滿的結局;你也保證過堅決完成任務。至於任務完成到何種程度才算圓滿,專員事先沒有劃定標準,你也沒有提前聲明。現在只能以行署及相關人員滿意為準了。
洪專員已看透了他的心思:「老甄,你立即通知王尚鵬、甄易來行署,把工作布置下去。兩個年輕人總會想出好辦法。對他們的能力,我還是很欣賞嘛!」
最後的這句話不啻是個炸雷。
它的潛台詞老甄再明白不過:你老頭子可以到點回家,兒子、外甥女婿還要在紫虛生存和發展。
他又得罵自己老朽昏庸了:過去信奉上陣親兄弟,打虎父子兵。可是,這又應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老話。
甄副專員沒有退路,心事重重地通知了屋友縣的王副縣長。並讓他轉告法院院長,分管副院長及執行庭庭長,明日上午8點到行署機關開會。






































52.還是得動手
洪專員照例不參加這種會,所以,會議理所當然地由甄副專員召集主持。
王尚鵬聽了副專員的斥責和督催后,馬上猜到了它的背景原因:「大秋」之後,就面臨著向地里送糞播種冬小麥。否則,至第二年的春耕春播之前,窮親戚們又要找當官的要糧要款等救濟。萬一在「大秋」期間採取強制行動,勢必毀掉即將收穫的高粱玉米,這樣會使村民跟你拚命。暫且不說父親會帶著鄉親來縣政府求情或鬧事,自己是從庄稼院里長大的,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把心中的顧慮托盤而出。
「你們再想想辦法。行署要的只是結果。」副專員沒有像以往那樣:當下屬把不能解決的困難報上來讓他也為難時,拍著桌子大發雷霆地臭罵:「你們是幹什麼吃的?不為領導分憂,卻專給領導找麻煩!」他一反常態,有些頹唐地敷衍道:「具體的工作還要靠你們去做。」
回到屋友縣,王尚鵬向縣長彙報了行署的要求和自己面臨的困難。縣長淡然地說:「你先擬個方案,大家研究時也好有依據。需要哪個部門配合,我關照一聲。」
王副縣長有了孤家寡人的感覺。明擺著大家都努力迴避,生怕自己沾染上麻煩。他也只能把這個燙手的山芋轉塞給甄易。
「執行程序已進行完畢。縣政府覺得這樣還不行,那就提出具體要求,讓我們幹啥就幹啥唄!」甄易陰沉著臉,擺出「你讓我死我也得死」的無奈架式。
面對著這個中學同學,又是姨表親戚,事實上的下屬關係,王尚鵬真想說:「我們已經是捆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這種時候還逗啥氣嗎?」但身為副縣長,這種話是講不出口的。
他沉思了片刻,毅然決然地說:「我讓我爹給他們帶過話,再不讓步就有可能動用強制手段。或許在最後通牒面前還有轉機。假如這個方法不能奏效,就必須付諸行動。」
「那是你們縣政府的事,法院執行庭可沒有這種權力和能力。」
「啪。」王副縣長大動肝火,他自己也想像不到,此時已變得如此暴烈和兇狠:「這是法院執行工作的延續,縣政府只有全力配合和支持。不許再講價錢了。」
幾天後,王老漢帶來了土窩村的消息,「老盧說:政府還能把俺們抓住槍斃了?有種就來。不來才是孬種,是泥胚子養的。」說到此,老漢極為擔心地看著兒子的臉:「咋辦?你還真敢動手?」
「爹,從今天起,說啥你也不能回泥山了。想去也得等事情過去再去。」王尚鵬的心中已下了動武的決心:殺雞嚇猴,擒賊擒王。必須抓住老盧和幾個挑頭鬧事的代表。失去這幾個人,村裡群龍無首,也就不戰自潰了。假如一味忍讓、沉默,在紫虛、在屋友,誰都會小看我。
「咋?你怕我回家能吃虧?」王老漢有些驚奇。
「別聽老盧他們瞎詐乎。你也別真弄刀弄槍的,將來還回不回老家?依我說,找倆警察往他家門口一站,就能嚇得尿了褲子。」
「唔。」兒子心說「恐怕不是像你想得那麼簡單。」不過,他不能把自己的計劃對爹講,怕爹的嘴不嚴。「俺明白,你放心吧!」說完又叮囑道:「你在縣裡多住兩天,別著急回去。」
老漢嘴上含糊地答應,心裡卻有自己的主意:在這個亂鬨哄的地方,一袋煙的工夫也坐不住。再者說,回到泥山鄉,大夥就會把我供奉起來。在縣城,除了幾個小幹部見面點頭哈腰,沒有人真心跟你說句話。城裡的人哪有鄉下人待人實在?
安頓好老爹后,王尚鵬找來甄易:「也許這是征地小組的最後一次活動吧!我已向縣長擬出計劃:土窩村幾個領頭鬧事、對抗政府、抵製法院判決執行的人要予以抓捕,所有的行動由你全面負責。」
說著,打開緊鎖的抽屜,拿出幾頁紙:「為了防止不明真相的群眾妨礙執法工作,必須投入較大的武裝力量控制勢態。我準備抽調全縣所有能夠攜帶武器的部門組成聯合執法工作隊。你聽聽,還有沒有遺漏的單位:縣公安局刑警隊抽出八至十人;治安股全體出動;泥山鄉派出所全體出動;縣法院執行庭全體出動;縣檢察院及法院的法警全體出動;縣中隊抽調五人;縣司法局抽調五人;縣土地局、民政局的幹部雖沒有武器,但也各抽調三人,再動員縣銀行保衛科出動兩人,共約七八十人。」
「還是你有能力,能動員的都動員了。」
「就這麼大的縣城,我又分管財政撥款,哪個單位的情況不略知一二?有上級的支持,讓誰派人誰就得派。」王尚鵬的話中帶有幾分得意。
「如果你已經下了決心,我考慮只能這樣行動了。」甄易知道自己已不能再迴避,只得根據他的思路提出具體步驟:「首先,將所有的人員進行混編成若干行動小組。然後對該村村委會主任盧子英、村民代表郭重福、盧進玖、盧進琪等四人的住宅位置,周邊環境進行偵查。行動時間定在凌晨四點。這時,人們睡得最香。每個抓捕小組由四至五名成員組成。悄悄摸進去,把人秘密帶出來,其餘人員在村外接應。整個行動必須於凌晨四點半以前結束。」
「好,不愧是偵察兵出身,偷營摸哨是你的特長。」
這句讚許的話在甄易的耳中,彷彿是在說他「偷雞摸狗」。對此,只能尷尬地裂嘴苦笑:「你就調兵遣將吧!」


























53. 王副縣長突然發現老爹已不辭而別
「明晚集合,後天凌晨開始行動,就這樣定了。」王尚鵬在老同學的面前終於露出難得的笑容。「我馬上找縣長彙報,只要他點頭同意,今天晚上就向各單位下達調人的命令。」
當一切準備就緒后,王副縣長突然發現老爹已不辭而別。儘管有種不祥的預感襲來,但轉念一想,老頭子可能回到水窩村,又不是去土窩。再者說,自己與甄易制訂的方案,在開始行動前半個小時才向參戰人員具體傳達,別人誰能知曉呢?於是,他把懸著的心又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第二天上午,幾位領導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中午飯後,他們強迫自己睡了充足的午覺。
傍晚,各位領導談笑風生地參加各種應酬宴請,但是有心人會查覺到:喊得響卻喝得少,許多人都轉臉吐在手絹或地上。
午夜零時,各路人馬開始向泥山鄉集結。凌晨二時,全部抵達泥山鄉鄉政府院里。三點半,人馬開始運動到村邊。
泥山鄉派出所所長在幾支手電筒的光束中,攤開繪製好的村落平面圖,向王尚鵬、甄易一一指出被抓捕對象的住宅位置、周邊環境情況。
甄易看了王尚鵬一眼:「可以行動嗎?」
借著天邊已漸漸露出的灰白曦光,王尚鵬突然發現村邊曠野中,有座臨時搭建的窩棚。如果說這僅僅是看青守夜的人似乎不必多慮,假如這是防備搶佔土地而設置的警戒哨位就不能調以輕心了。
他不無生氣地對周圍的人責備:「真是疏忽大意。這樣行動起來,還能不驚動他。先拿下窩棚控制裡面的人再說。」
甄易看到他要改變預定的計劃,很不高興地阻攔:「幾個小組已準備完畢,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任務。這個窩棚可以在不驚動的情況下控制住。你別亂插杠子。」
從心底對甄易有著成見的王尚鵬,見自己的英明指揮被下屬阻攔,頓時就冒火了。
或許他知道這種特殊的行動應當交由受特殊訓練的人去指揮,但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和賭這口氣,偏偏要動用最高的決策權更改計劃。
「誰是行動總指揮,我現在說了算。三組,去拿下窩棚。」
遇到這種情況,甄易也不也再頂撞了。
閃身到了王尚鵬身邊。原來準備對村民盧進玖實施抓捕的小組停下來,轉身撲向孤零零的小窩棚。誰知,就在他們移動到距離窩棚僅有三四米處,一個意外的情況發生了。







54. 王副縣長的老爹惹出了誤會
有個老漢披著外衣出來解小便。偏偏是王副縣長的老爹。原來,王老漢在街上轉了兩圈,實在無聊,恰好看到泥窩村的一輛「小四輪」到縣城買拖拉機配件。人家熱情地拉著他問長問短,老漢邊扯家常邊不知不覺地跟著上了車。
到泥窩與土窩的交界處,村邊窩棚里看青的老漢郭正橋一眼看見他。
兩個人有點遠親關係:王老漢死了的老伴有個姨表妹,嫁給了郭正橋出了五服的叔伯兄弟。王老漢管郭老漢叫「妹夫」,郭老漢稱王老漢為「舅哥」。其實相差很遠,可叫起來就顯親熱。郭老漢正覺孤單,見了王老漢豈能放過他。
二人在窩棚里喝著涼酒,啃著拉秧的黃瓜,抽著自家曬的旱煙,越說越熱乎,不覺就過了半夜。
王老漢本來就覺少,加上老年性前列腺肥大,又喝了些酒,剛睡了不到兩個多小時就被尿憋醒了。沒想到剛剛朦朦朧朧地出來解下褲子,猛聽到有人大喊:「爹……」
王老漢順著喊聲抬起頭,被撲到眼前的幾條黑影嚇壞了,下意識地喊道:「妹夫,有賊呀!」
郭老漢來「看青」是副業,本身的重要任務就是防著村裡的河灘地被縣裡搶走。因此,對外面的動靜格外敏感。聽到王老漢的叫喊,迅速抄起手邊的土火槍,伸出窩棚外對著黑影就摟。
「嗵」,扇面形的鐵砂在火花的推動下,全都送給了第三抓捕小組。
行動小組中不知哪位成員本來就緊張,事先已打開了衝鋒槍的保險,手指搭在扳機上,自己身上中彈的同時,一梭子彈對著眼前的王老漢及身後的窩棚「噠噠噠噠」,全部射擊。
這邊的槍聲驚動了村裡,幾個行動小組被各家各戶衝擊的村民堵在了街面上。聽到槍聲的人們瘋狂了,男人們手持鐵鍬、大鎬、三股木杈,婦女們揮動著菜刀、剪子、擀麵杖,行動人員見狀,知道不開槍也會被砸成肉醬,有的還能對天鳴槍以求震懾,有的乾脆閉眼對著人群摟動扳機。
甄易看到這幅可怕的景象,舉起半導體高音喇叭喊起來:
「鄉親們,不許胡來,我們是法院執行庭的,只對地里的莊稼執行,不抓人。」
他本想通過此宣傳讓人們放過抓捕人員,至少不能再出現更大的流血衝突。然而,已殺紅了眼的人們根本不聽這一套,更何況,村委會主任老盧紅著眼睛嗥叫著:
「他們要搶糧,斷咱的命根子,殺呀!」
這一下,猶如點燃了鐵桿麻雷子鞭炮。人們更是崩炸起來,與抓捕隊員短兵相接,喊聲、槍聲、哭聲、鐵器木器拍砸在肉體上的沉悶聲,交織在一起。



55.王老爹像一截乾枯高粱桿似地倒在血泊中
隨著受槍擊、撕打而摔倒的人增多,村外面的大部隊已接近村裡向外突圍的小組成員,但越是這種時候,傷亡的情況越多。
看到老爹像一截乾枯高粱桿似地倒在血泊中,王尚鵬已失去了理智。
他從旁邊隊員手中搶過「六四式」手槍,對著迎面撲來的人就打。
被打中的人捂著肚子痛苦地倒下了。但隨後跟上來人搶起三齒釘鈀照著他的頭部狠狠地砸下來。
站在王副縣長身後的甄易,手急眼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向後躲。
由於自己的身體已將後退的路堵死,王副縣長的頭躲過砸下的鐵齒鈀,整個右半部身體則未能躲過,手中的槍支掉在地上。鐵鈀向回收時,恰好將這支小巧的手槍摟到村民一方的腳下。
「不能丟了武器。」甄易大聲地疾呼,可是,誰都面臨著眼前的危險,誰也顧不上到對方的腳下搶回手槍。
「撤!快撤!」混亂中,不知是誰扯著脖子喊了一聲,這道命令比誰喊的都管用,所有隊員邊抵抗邊向後撤,待撤到村外的地頭時,眼前一大片倒地的農民。
甄易顧不上王尚鵬的身份,挺身站出,對著村民喊道:「鄉親們,我們不開槍了,快把傷員抬走搶救。」
此時,槍聲從稀疏到停止,對方用對峙的眼神仇視著。面對發愣的人群,甄易再次喊了兩遍,指揮著自己的隊員倒退著撤到通向鄉政府的大路上。
縣政府方面,除了被火藥槍擊傷的人已面目全非,其餘均為利器、鈍器的砍傷和砸傷,幸而無人死亡。
據事後統計,農民方面,當場死亡五人(包括非土窩村的村民王老漢);重傷十九人;后經搶救無效死亡二人;輕傷超過一百餘人。
當天上午,土窩村的村民抬著死者的遺體向紫虛方向走去,並且最終的目標可能是省城。
















56.槍口指向了一元
消息傳到縣政府,縣長顧不上責備王尚鵬,急令他「務必把人群擋住」。
王尚鵬已換上一身素白的衣服,右臂吊在胸前,強忍著悲痛,帶著十幾個人乘車趕上了緩慢行進的人群。當看到其中的棺材前挑著自己老爹的輓聯時,一下子跪倒在人群面前:
「鄉親們,別走了,把我爹留下吧!鄉親們我求你們了,把人都留下吧!我給你們嗑頭了。」說罷,腦袋連連砸向涼硬的地面。
人們沒有應聲,沒有止步,沒有淚水,默默地行進,彷彿忘記了天地間的一切,包括眼前的這個長跪不起的吊臂人。
如果不是甄易再次身手敏捷地將他拖開,王副縣長很有可能被肩負沉重棺木的農民踩扁。
縣裡又增派了阻擋的隊伍。紫虛地區行署也聽到了情況彙報,在路上布置兩道拉截線。終於使抬棺的行列停滯下來。經過近一個晝夜的勸阻說明,土窩村的村民同意如下的要求:先將棺木掩埋,傷者由地行的醫院免費治療,其餘的人回村等待著最後結果。

這幾天,一元總是有種心神不定的感覺。報上去的稿件錯字連篇,錯病句幾乎未改,受到了齊主編的批評。嚴厲批評之後,老齊以為是小倆口鬧彆扭,又換上緩和的口氣勸道:「兩個人拌嘴是常有的事,你別把它當回事。」
明知不是因為此事,但又沒有任何更好的理由解釋。一元只能將錯就錯地應付著。第二天剛上班,就被土窩村的老盧及兩位村民代表堵在報社前門。
「俺們告的是通天大案。」儘管老盧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但眼神中流露著抑制不住的殺氣和怒火。
一元把他們讓到傳達室對面的會客接待室,就聽老盧神經質地大喊道:「沒王法了,政府殺人啦,死的人可多嘍!」說話間,一元注意到:他的脖子上纏滿了骯髒的繃帶。由於繃帶捆住脖頸,使一向說話擰著脖子不正著臉的他,此刻更歪斜。
正好,剛要由此上樓的齊主編聽到了農民歇斯底里的叫喊,覺得這樣影響很不好,就推門進來走到老盧的前右側剛要制止。
一元又責問:「不許胡說。你說政府殺人了,有什麼證據嗎?」
「看,這就是證據!」老盧「刷」地從衣襟里掏出「六四式」手槍,槍口對著一元。



















57.齊主編搶下了槍
從部隊轉業的齊主編動作更快,伸出左手捏住老盧持槍的右腕子向外一擰,右手也同時跟上去助力,腳下再一絆,槍已到了自己的手中的同時,老盧的身體飛了出去。倘若不是屋子空間有限,他會摔得更慘。況且老齊還是手下留情,倘若不是身旁站著一元影響了甩臂動作,否則伸出的右手不是幫左手奪槍,而是將對著老盧的下巴打出致命的一擊。即使沒有這樣做,老盧癱在地上呻吟不止。而在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之後,老齊已經在忙於退出彈匣、拉開槍膛檢查裡面是否還有子彈。
「別看了,裡面啥也沒有。」一位代表幽幽地說:「子彈早被王尚鵬打光了。」
「怎麼回事?」一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副縣長親自開槍殺人?」他正待要問,接待室的門「嘭」地被迅速撞開,響音未落,三個頭戴鋼盔、身穿迷彩服、外套防彈背心、手持微型衝鋒槍的人已衝進來,訓練有素地佔據三個方位,槍口對準屋內的所有人。假如有誰試圖反抗,三個角度射出的彈雨能將室內的所有人打成篩子:
「不許動,誰動就死誰!」
已經倒地的老盧已無法再動,臊黃的尿液順著褲角淌出。一元被驚得臉色霎白、目瞪口呆。老齊畢竟受過特種訓練,鎮定地問道:
「別誤會,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是公安局刑偵支隊特勤分隊的,聽到紫虛地區公安處的通報,有人持槍潛入省城,可能會在省直機關製造流血事件。根據群眾舉報,持槍歹徒已在省法制報,就跟蹤上來。」
齊主編和一元都鬆了口氣:「誤會。這是村民來報社反映情況,出示的槍是證據,並且已檢查過,根本沒有子彈。」
特勤民警鬆懈下來:「紫虛公安處報假案,害得我們白跑一趟。」說完,掏出對講機向上級報告后,根據上面的指示,將手槍沒收,撤離了報社。
門外聚集著看熱門的人也一鬨而散。
聽了老盧等人加油添醋的描繪后,一元的心情已不能僅僅用「格外沉重」所形容:「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
齊主編讓他們等一下,上樓取出一元交來的1000元錢,遞給老盧:「這是一元記者交上來村裡給的勞務費,你們拿去當差旅費及對死者家屬的慰問金吧!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表示最大的同情。下一步還是要依靠當地政府,對此事展開調查,做出相應的處理。」
「齊主編、一元記者」,老盧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俺們啥都指望不上,就只指望你們了。幫俺們一把。」這時,他的表情真誠、悲戚,與以往的油腔滑調判若兩人。
送走村民代表,一元幾天來一直茶飯不思。閉上眼睛,黑壓壓跪著的人群,血肉模糊的屍體,滿含悲憤和企盼的眼神變幻著交替著在腦海中翻滾。老盧告訴他:第一次來的村民代表郭重福也死了。
現在,一元才知道這位回鄉處長的名字:「重福」,他不僅沒有重複獲得福安,反而連遭不幸。一元至今還記得在車廂中,他以親身感受發出的肺腑之言:「操作規程是拿血和肉換來的教訓」,「法和操作規程有著同樣的道理」,「要聰明繞過它只能吃大虧,惹大禍」。這些話語連同他的姓名,都已成為一種讖言。並且都被一一證實。而此刻,他卻躺在冰冷的墳墓中任憑鄉親們的祭猷而無任何的反應。




58.我請求第三次去屋友
恍惚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一元猶如大病初癒,拖著沉重的步履走進主編的辦公室:「齊主編,我請求第三次去屋友,我要在掌握事實的基礎上,寫出一篇由於對土地糾紛審判的偏差,造成嚴重流血事件的通訊稿。即便不能發出來,也算是對死去鄉親們的交待。」
齊主編本想發脾氣:「你瘋了,這種稿件能夠發嗎?發不出來的稿件你非要去寫,僅僅是為了填補內心的遺憾和空缺。」但看到他十分憔悴的面容,嘆了口氣:「好吧!我們一起請示下副總編。」
副總編聽完他們的彙報,眼睛瞥到桌面上剛剛送到的當天報紙,不禁「咦」了一聲:「屋友縣土地案,怎麼,我們自己剛發完消息!」
齊、一元二人大吃一驚,先後接過:上面有一條幾十個字的簡訊。
「……屋友縣法院最近對該縣泥山縣村民拒不執行生效判決的土地糾紛案件予以強制執行。該縣法院執行庭加大執行力度,維護申請執行人的合法權益,受到全縣人民的交口稱譽……」
「從署名上看,像是紫虛地區中級法院報來的稿件。」齊主編對著署有「本報通訊員資發」說道。
「卑鄙,無恥。」一元忍不住氣憤地叫罵。
「這就難辦了。我們怎麼能自己與自己唱對台戲呢?」副總編為難地用手腳輕輕敲著桌子。
「要我看,是否……」齊主編想提出一個折衷方案供老總參考,剛講了一半就被示意停住。老總凝神思索片刻后,做出了決定:
「一元,同意你去屋友採訪,先把最準確、最紮實的材料搞到手再說。實在不能公開發就上『內參』。老齊,這次你也去。注意,千萬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表態。另外,要看紫虛地區行署是否在近期拿出處理意見。我們不能搶在人家前面說三道四。」

其實,所謂實地調查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秋高氣爽,藍色的天空顯得有些刺眼,白云也帶有幾分淡淡的哀傷。村外黃土地上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只有業已乾枯的高梁葉子發出嘶嘶拉拉的鳴響。站在地頭,你可以想像著驚心動魄的場面,而眼前卻是一片凄涼。
齊主編謹慎地選擇了十幾位村民,看看他們身上的受傷位置,聽聽敘述的受傷經過,由此判斷與抓捕人員發生衝突時相距的位置。不少村民是在相對六七米的距離遭受槍擊,還有的人甚至是後背、後腿部中彈,也就是說,不存在短兵相接、抓捕隊員人身受到極大危險的情況。他心中暗自思量著。
這些情況搞清后,記者二人到了屋友縣城。縣政府機關也加強了戒備,縣中隊的戰士持槍守候在門前,縣公安局政保股的民警負責查問所有進入大院的來訪者。一元出示了記者證,經仔細查看,又與裡面的王尚鵬聯繫過,才放他們進去。
「我們已在村裡做了調查,現在想請幫助核實。」齊主編根本不給對方先入為主陳述的機會。
「我們等候紫虛地區行署的工作組。在沒有完全調查核實全部經過之前,不便對你的提問做任何回答。」王副縣長兩眼紅腫,鬍鬚很長,但是卻以頑強的精神支撐著與記者周旋。
一元聽罷猛拍桌子:「知道嗎?這樣做的後果是你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任世人唾罵!」
聽到這樣嚴厲不講情面的斥責,王尚鵬的眼皮向上抬了一下:「你罵得對,至少在我爹的墳前,我將受到如此的懲罰。」
「什麼?」年輕記者又氣炸了肺「那一百多人呢?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呢?」
齊主編製止了一元的衝動,「既然屋友縣對我們所調查的事實未拿出相反的證據,我們只能推定這些事實的確存在。對此是否報道出去,那是媒體的權利。」
說完,拉著一元頭也不回地走出縣政府大院。






















59.王尚鵬痛打了妻子
在紫虛地區行署,洪專員這樣回答記者:「據我們所知,此次行動是由法院組織的,為了對拒不執行法院生效判決的主要責任人採取司法拘留強制措施,引發了全村數百人的暴力抗法。所以,你們應當去法院採訪這個事實的真偽;其次,屋友縣政府機關是應縣法院的請求給予協助支持。因為僅靠縣法院執行庭的幾名法官、法警,很難完成此項工作。這對政府機關而言,不能說是錯誤舉動;最後,由於有近百人的傷亡,其中的誰是誰非,必須有較長的時間才能調查清楚。行署在沒有確切調查報告之前,無法回答你們的問題。」
走出行署機關,齊主編問一元:「聽出來沒有?行署想通過漫長的調查期間,沖淡對此事的關注。」
「再長的時間,我也不會忘記這個血的事件。」
他們來到紫虛地區中級法院,負責對外宣傳的研究室副主任與齊主編有過幾次交往,趁屋裡沒有其他閑人,開誠布公地道出:「明明是政府行為,卻要用法院的面目出現;明明是他們操縱一切,卻說是協助配合;明明因證據不足不能枉法裁判;卻以上級組織的名義強迫法院按內定的結果做出審委會的決定。可是,咱們只是發發牢騷而已,如果你們以此作為事實依據發表,還不如現在就把我殺了。」
「是啊!」齊主編也苦笑著贊同:「敢說的話我們不敢發,敢發的文章卻又是只能拿到桌面上說的話。」
副主任又為他們根本未動的茶杯中添加些開水:「你們把這個線索放在保險櫃里吧!」
「那麼,村民的鮮血能擦拭乾凈嗎?」
「小伙子,」副主任端起自己的茶杯:「我理解你的激動,但更要注意到大局。」
即便沒有一元記者那幾句極為痛恨的責罵,王尚鵬也已把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任意心盡意地宰割。
縣政府機關內,他不敢有明顯地表露。
每天晚上回到家裡,將所有的衣裝都換上白色的,把自己反鎖在卧室內,跪倒在老父親的遺像前號淘大哭。只有通過這聲震屋宇的哭喊,方能減輕一些自己內心的痛苦。
而這樣一來,他的妻子忍受不住了:「人已經死了,哭有什麼用。還是想想往後怎麼辦,你的官位能不能保住?」
憑心而論,這些話是切中要害,也完全是站在王尚鵬的立場上,替他的前途命運著想。但王尚鵬把一腔憤怒傾泄到妻子的身上:「他娘的,要不是你這個臭娘們容不下俺爹,哪能讓他老人家非得回鄉下遭受此難。」
「放屁,」妻子也火了:「誰容不下老頭子?我啥時候虐待過他?是他自己住得不習慣才走的。」
「啪」,氣急敗壞的王尚鵬明知妻子講得對,也明知自己是遷怒於人,但出於男人的野性和丈夫的尊嚴,對敢於頂嘴的妻子狠狠地掄了耳光:「叫你犯渾。」
「嗚嗚」無端被打,從小未受過這樣欺辱的妻子捂著半邊臉邊哭邊罵起來:「你個臭農民,不是靠我姨夫,有你的今天嗎?」
彷彿是被火燙了屁股,王尚鵬跳起來,左右開弓,對著妻子拳打腳踢。「農民咋了?農民是你的老爺們,是你的上帝。」
不知是因為已知姨夫即將失勢,自己已無靠山可依,還是真得被丈夫打怕了,妻子只能抱頭痛哭不止,再也不敢罵出聲來。但必須承認,兩人的裂痕由此產生,並且無法彌合。























60.無人再提此案
紫虛地區行署洪專員聽到了一個令他吃驚不已的消息:鑒於省法制報的《內參》上,發表了記者的調查報告,引起省里領導的高度重視,並在《內參》上做了份量極重的批示。由省紀檢監察部門牽頭,有省高級法院、省檢察院、省土地局、省政府信訪辦公室等部門抽調人員參加的聯合調查組,近期就要到紫虛地區來。
隨即聽到消息的王尚鵬,很快就擬出「對發生在泥山鄉土窩村流血事件的調查報告」。為能找到此次行動的合理之處,他眼球一轉,隨手在紙頁上描述出:「縣法院執行庭在對該土地實施強制執行時,有的村民見自己種植的糧菜青苗被毀,與執行法官發生衝突。衝突中,有數位法官受傷。由於這些農民毆打法官、阻撓執行,已構成妨礙公務。為此,縣人民法院決定對其採取司法拘留的強制措施。」
看到這些文字,他有些得意:「不這樣說,很難使半夜抓人的理由成立。」
由此,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繼續寫道:「參加對違法人員實施抓捕的幹警,在行動中被不明真相的村民發現,誤以為是到地里偷盜秋糧的鄰村農民,首先開槍將幹警打傷,從而驚動全體村民。繼而,在少數壞分子的煽動下,與執行任務的全體幹警發生流血衝突。」他放下筆,聊以自慰地說:「我並沒有完全瞎編,情況大體屬實嘛!」
由於受到縣政府領導的關照,所以,調查組找到甄易個別談話時,當問到縣裡報告是否完全屬實時,甄庭長知道自己證言的份量,但更知道一切後果。為了紫虛地區、屋友縣的各位領導,也為了使自己的工作有個合理解釋,他咬著牙點頭承認了。同時,他看得出來,調查組的成員似乎也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不久,省調查組的結論也做出來,除了「基本認定紫虛地區行署的事件報告屬實外,還向組織部門、人事部門、人大常委會等單位提出了人事調動的建議:
「同意甄士軍同志立即辦理離休手續的申請;
「對屋友縣副縣長王尚鵬予以警告處分,行政級別由正處(縣)級降為副處(縣);
「免去甄易執行庭庭長的職務,保留其屋友縣人民法院審判員的職務;
「對紫虛地區行署專員、屋友縣縣長、縣人民法院院長、分管副院長、行政庭庭長等相關人員,分別給予批評通報。」
該「建議」很快就被一一落實。此案也就再無人提起。


第三章 炸不出來的方向

屋友縣土地糾紛引發的流血衝突過去快一年了,但此事在一元的大腦皮層中,留下了永遠擦拭不掉的烙印。他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因此而影響情緒,並把這種情緒傳染周圍的其他人。否則,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逢人便嘮叨,使原來還願意傾聽的對方,變得越變不耐煩。
在與女朋友的約會時,他也坦誠地講述這段難忘的經歷,同時希望她能夠成為身旁監督的崗哨:「假如我再提起屋友土地案,你就說『可憐的阿毛』。促使我醒悟過來。」
女友對這種幽默的接觸方式感覺到新奇和好笑,在接受建議的同時也開玩笑地自謔:「但願我不要受你的熏染,在學校里也變得神經質似地再找一個監督提示我的老師……」
「你可不能在學校里講述這種事情。不要在下一代的純潔心靈上,投撒下一塊陰影。」一元不無擔憂地說:「教師與記者的工作性質不同,但有一點卻是相通的,那就是都會傳播出某種信息。」
看到他這副認真的樣子,女朋友倒暗自好笑:這哪裡是在談情說笑,在花前月下的約會,分明是關心下一代委員會的研討和決議。然而再細想起來,兩個人總算有了某種情感交流的契合點,相比以前的兩隻陀螺各轉個,已經有了較大的變化。
至此,對下班后的約會,一元多少有了擺脫公式化的感覺。有時,甚至希望不要再忙於外出奔跑,把要多的精力放在自己未來的小日子上。
偏偏。事出人願。這天上班后,接的第一個電話居然是屋友縣副縣長王尚鵬打來的。他像從來未發生過任何驚心動魄大事件似地問寒問暖。
「一元記者,最近沒有出去嗎?你們應當多到基層走走,下面也希望從你們那裡得到新的信息。我邀請你來屋友看看,這裡的農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泥山鄉幾個村的農民,正在從事工業生產,同時也遇到了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他忍不住插話問道。
「農民走出鄉村,必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新情況,有些甚至很嚴重。這恰是你們記者想要捕捉的新聞線索。」可能王副縣長已敏銳地感覺到,照這樣講下去,對方會認為他是在賣關子,或者是故弄懸慮,便透露出一句令人吃驚不已的信息:「農民在務工時,與金礦發生衝突。礦上的人點燃了一張炸藥庫,現已造成不少人員的傷亡。」
「哦,真有此事?」一元的追問中,已有了某種經過磨練后的成熟。「沒有那麼嚴重吧?」
「你親自來看看就知道了。如果差旅費不好解決,就請假吧!我這個管財政的副縣長,處理些票據還能有困難?」王尚鵬已是一半乞求一半引誘了。
「唔,我把此事向上級彙報,要等他們的批准才能答覆。」他含糊地應付著,但在腦子裡卻開上了研討會。
下午,一元忙著編改手中的稿件,在辦公桌抽屈中翻找稿紙時,拉出一沓素白的信箋,馬上有了主意,寫封信給土窩村的老盧,一問就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周之後,老盧帶著兩個村民第三次來到報社。進門就向他作揖:「瞅我這個腦子,事兒再忙咋能把這大恩大德的記者給忘了。走,說啥也得喝頓酒。你叫上齊主編、關老總,不叫可不中。俺村這半條命還是你們給保住的。」
「什麼意思?」後面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一元感到奇怪。

第四章 追他個屁滾尿流

發生在黃金公司的爆炸案被披露出來。但誠如一元所預料的那樣,購買報紙仔細閱讀的人,似乎沒有形成「洛陽低貴」熱鬧的場面。有幾個熱心的讀者寫了些讀後感,發表了不除了陳詞濫調,就是含混不清的觀點,看不出任何的犀利和尖銳。
既想指著禿驢罵和尚,又怕罵得全寺僧人憤起反擊。
總之,宛如小石子扔進了池塘,一圈漣漪瞬間消失,水面又恢復了往日的沉寂。
對此,一元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因為在寫此稿時,他已捏著鼻子壓低了調門盡量減輕「辣度」,但是到了齊副總編手裡,還是被剔除了許多的稜角。「刪呀!」一碗熱湯涼成了「溫吞水」,激不起沸騰的浪花,這種結局應該說明我所堅持的觀點沒有錯誤吧!
他用這種東方人式的忌妒對著自己發泄,使心理稍微得到了平衡。
不知怎的,回想起在黃金公司採訪時,一元對公司辦公室主任及保衛科長的印象很好。他們做事公道,講話有條理性,並為採訪提供了許多便利。
尤其是在爆炸現場,保衛科長的一句「現場痕迹早就炸沒了」,完全扯掉了公安科長以偵查為由故弄玄虛的外衣,使記者最終搞清責任認定的由來。
偏偏想誰誰就冒了出來。
黃金公司保衛科的李正平科長趁來省城開會之機,專門到報社拜訪了他。
一見面,他就對發表在省法制報上署名一元的調查報告讚不絕口:「寫得既客觀又公平,許多地方含而不露,點到為止,讓人看了回味無窮。」一元熱情地迎接,卻羞於囊中的乾癟,中午時,只能把他接到報社附近的小吃店。
「與公司接待我相比,實在是不好意思」。談起文章,記者多少還有些感慨:「如果能把你對農民的評價全部發表出來,報告的力度就會增加許多。」
「你我既然脾氣投緣,就不要再客氣了。作為朋友,吃碗麵條都會很可口的。」李科長果然如所說的那樣,在小店裡吃得很香。飯後,他起身道:「其實,你若真把我的原話都搬出來,可能就會給我招來不少麻煩。目前這樣挺好。」
說到此,他亮出了此行的根本目的:「下午,我還要去開會。晚上由我做東,除了吃飯,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一元一聽就知道,又來事了。
第五章 名譽權如「走馬燈」

進入第三季度后,不了解報社工作進度的人,以為距離下一年度的計劃還遠著呢!
其實,各報刊社已為廣告收入,發行征訂開始了緊張的奔忙。
因此,當靳欣力律師拿著一篇自己寫好的有感於《律師代理案件》來找一元時,講明是想通過代理訴訟業務的感觸和體會,揭露出那些基層司法機關踐踏法律,以及以搞活為名胡作非為的企業組織的醜惡。一元看後半開玩笑地說:
「你老兄的法律知識和辦案能力我很佩服,但是說起寫文章,這種表述語言及文筆實在是不敢恭維。」
「那就請你認真斧正,在編輯加工上多下點功夫。還是那句話,不讓你白忙。整個省城的豪華飯店隨便挑。順便把我的小弟妹也帶上。」
「你認為最好的報答,在我看來是最無聊最浪費時間的舉動。」一元直截了當地頂回去后,感覺這樣不妥,隨口提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主張:「你有請客的錢,不如為我們做廣告,或者在我們編的欄目花上做『特約刊出』。豈不是一舉兩得?」
靳律師十分認真地搖搖頭:「我們律師所對自己的形象做了低調處理。你想呀!省司法廳直屬的律師所,已經讓其他的所忌妒和眼紅。再張揚出來,顯得仗勢欺人了。」看到記者失望的眼神,他又改口道:「正巧,有個外籍老闆想在本省投資和發展。我為他代理談判時,建議廣交朋友,開拓視野。明天晚上他請客,你在餐桌上提出這個要求,那幾萬元人民幣的廣告費,與他要出手的幾百萬美元相比,還不是九牛一毛呀!」
「這個主意不錯。」一元轉憂為喜:「不過,這種場合還是應當由齊副總編出面。再說,你這篇稿子也需他的最後簽發。」
「就這樣定了。明天晚上六點半,國王酒店的鳴翠閣,齊副總編由你通知。」
「一言為定。」一元心中格外輕鬆,回家向新婚的妻子講明:明晚有應酬。妻子正懶得做飯,滿心歡喜地跑回娘家了。
第六章 不知挨上哪一刀
經過李少剛的合同糾紛案及圍繞歌星嘉維展開的兩場名譽權案,讓靳律師傷透了腦筋。幾次聚會中他都並非玩笑地對一元發誓:「今後再也不出庭參加訴訟了,既受累又受氣。」
「你們律師在出庭時,最希望法官對律師的觀點為言聽計從。可是,天下哪有這麼簡單的官司?」一元似在開玩笑,但也說得是實情。
發完牢騷后不久,靳欣力在家中突然接到幾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幸虧他有著極強的保存證據意識,隨手就將電話錄製下來,然後放給一元聽:
「姓靳的,往後少在法庭上胡說八道!」
「你他媽的不想活了?再狂,就小心狗腿!」
「聽說你挺有錢,哪天哥幾個上門借點?」
一元聽後分析道:「可能是木廊區政府的律師認為你的答辯讓他黯然失色。雇傭流氓進行威脅和報復。」
「來自明處的危險還容易提防,可是在暗處,不知有多少黑手盯著我的家庭和財產。
他心有餘悸地說:「一元,你認識管我家的公安分局刑警隊的嗎?讓他們對我多關照點。」
「沒問題。」記者爽快地答應后,第二天傍晚,將靳欣力住家管界的派出所周所長拉來。在新建住宅社區外的一家夠檔次的茶樓內邊品著香茗邊談起各自所需。
所長說:「靳律師,對你個人及家庭的安全,應該由我們派出所主要負責。由於你住的社區里保安24小時值勤。另外,我準備推廣最新型的門禁防護系統及電視監控系統。你再記下我的手機和尋呼機號碼。萬一出現意外,幾分鐘內警車就能趕到。至於外出,你自己參加小心就是了。很快就會有巡察民警在街道上出現。」
「這些就是公開的防範措施。可是,萬一對方在暗處突然襲擊,我是防不勝防呀!」靳欣力依然不放心。
「別信那些電話里的威脅。」所長又安慰道:「憑多年來的辦案經驗,我總結出一個規律:咬人的狗不亂叫;狂吼的狗是虛張聲勢。」
「現在能睡個踏實覺了?」記者打趣道。
所長看他的情緒已穩定下來,順便提了一個看起來很正常,但讓靳欣力為難的請求:「我在省高等公安專科學校的同宿舍同學,後來分配在漂淼市局刑偵支隊工作,最近遭人陷害被關起來他母親幫忙找個好律師。聽張記者誇你:有水準,夠交情。你能不能接下這個案子?」
靳律師苦笑著看看一元,半響講不出話來。那副樣子,比啞巴吞下煙袋油還難受。
所長以為他對民警有偏見,認為既然是被關押著,想以必已經構成違法亂紀,故此不願意承接。於是耐心地解釋:「他的確是被人陷害了。在漂淼市局,我不止有他一個同學。大家都說,老曲的確是背上了冤案。」
「老靳,投桃報李,你應當答應下來。」
靳欣力只得點頭應允了。事後,他對一元說道:「我的命運很怪,有任何時候都不能發誓。發出誓言就得受各種事物的影響而自行打耳光。你說怪不怪?」
「是呵!」一元贊同道:「過去,人們總是把不致與命運抗爭,說成是封建迷信所致。」然而,聽信命運安排就能失敗或感動,往往形成了規律,讓人們摸索出來。講到這時,他突然想起來:「所長介紹的這個案子有點意思嗎?」
「你最好到我辦公室來,一起研究研究。對一個正在正常執行公務的民警,你要指控為故意殺人。無論是證據的真偽還是行為人的主觀動機,更有背景原因,都可以用四個字來描繪,『撲翔迷離』有意思吧?」

第七章 找后帳的悲與喜

曲德云的案子基本上已塵埃落地,就連為他奔忙的周所長都在惋惜之後,將此事逐漸淡忘。但是,對此仍然陷於憤懣和痛苦之中的一元,卻總是無法擺脫出來。
別人都覺得他是在鑽牛角尖:「至於那麼認真嗎?!」惟獨路嫻能夠體諒出其中的原因。她在背後讚歎道:「這就是一元的可貴之處,別人所蒙受的苦難,在他的心中,比當事人自己還覺甚之。」
「知我者,路嫻也。」一元聽到后,心中不由得更加感慨。
靳律師為表達周所長對自家安全「保駕」的謝意,周所長也為律師和記者說明了自己,使老同學的母親得到很大的安慰,雙方都想答謝一番。於是,找個雙休日,他們拉著眾人驅車前往郊外,在溫暖和煦的春風中「踏青」散心。
「曲德云是否已經轉到監獄了?」即使在此刻,一元仍然念念不忘。
周所長回答道:「省監獄局新蓋的宿舍正好在我的管界。通過局裡的一個處長,已將老曲作為『調犯』,移至省城附近的勞改支隊服刑。只要不出意外,刑期過半后爭取辦個『假釋』。用不了兩年就能出來了。」
「他的員警生涯只能到此終止了。釋放出來后還得另謀職業!」路嫻不無遺憾地說。
「如果不是周所長想辦法把他移出來,即便在那邊的監獄中,恐怕漂淼市的某些人、當然包括黃懷寧的家屬,也不能輕繞了老曲。」沈光說:「在受害者的眼中,畢竟只用四年法罰換走了一條人命。他們能甘心嗎?」
「像黃懷寧那樣胡作非為的人,就應當被老天爺收走。人不報應天報應。」路嫻不解恨地詛咒道。
周所長笑了:「挺漂亮的姑娘,怎麼說出話來這樣狠歹呢?」
「走,我們去那邊的積善寺去玩玩。」靳欣力怕玩笑話讓路嫻下不了台,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大家都去燒枝香,許個願,請佛爺保佑平安。」
「我不去燒香,也不用求佛。從外國舶來的洋教,管不了這方鄉土上的矛盾糾紛」。一元講得是玩笑話,但他的確不迷信佛爺與神仙。甚至不願像有些人那樣逢場作戲地把拈香作揖當成一種遊戲,更不肯屈膝跪倒在偶像前面。不過,每次走進寺院,他倒願意尋找歷史遺留下來古迹和文化的厚重感。
正當他們欲行欲止時,一批農民模樣的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要給他們算命。
「求神拜佛先算一卦。」
「不靈不要錢。」
「我說這位先生,」一個中年男人攔住了熊腰虎背的周所長:「你一定是個大將軍」。
周所長打趣道:「算錯了吧?我手下只有十二個兵,頂多是個班長級的幹部,離將軍還差這著呢!」
「這位戴著金絲眼鏡的先生,說話文明,你是剛剛參加工作的博士。」
靳律師也打著哈哈:「你看我胖成這樣,哪兒有脖子(博士)?」
這些人中,就數一位胖得猶如汽油桶的中年婦女最有趣,她神秘地端詳著一元,故意壓低聲音:「你最近要交桃花運了。」然後得意地追問:「準不準?拿點錢來,給你仔細再算算。」
從這一句話開始,無論是路嫻還是賣零食的女售貨員,只要對一元開口講話,靳欣力總是說出「桃花」兩字,讓一向開朗的路嫻,臉色嫣紅起來並緘口不語。
正在此時,周所長的手機響了,附近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派出所值班內勤的聲音:
「周所,紫虛市局防暴隊的老尹在所里等你。問你啥時候回來?他說要辦事情倒不太急,但希望給個準時間。」
「你先安排他到附近的民誠賓館住下。要好好招待,我們吃過中午飯就回去。」周所長關上手機后意味深長地對記者們一笑:「我猜,又是想找你們的。因為前幾天漂淼的老任就講過,紫虛市局法制科的朋友聽說他與省城的記者有聯繫,也想請記者出面,就一個案子進行追蹤報導。」
沈光腦子一轉:「不會又是一位民警蒙受不白之冤吧?」
「我們回去就知道了」。路嫻隨口應道。
第八章 農民的肩上扛著誰?
村民告訴記者,自從鬧完土地糾紛后,地區行署退還了部分土地,土窩村分到了900餘畝。後來,村委會主任老盧以「王縣長已經給找了外出幹活的機會」為名,扣下600餘畝沒有對外發包。
「他狗日的賣出去300多畝,剩下的300畝還攥在自個兒手裡呢!」
一元奇怪地問道:「土地怎麼能夠買賣呢?再說,這是農村集體所有的土地,無論是發包還是蓋房,不僅要由村民代表大會通過,而且還應當受到縣、鄉土地管理部門的監管。」
「張記者,在俺們這地方,村長的一句話就是聖旨。」
「說是不讓賣,可真得賣了,又有誰管呢?」
「縣裡、鄉里的幹部,衣兜里的錢都讓村長給塞滿了。」
記者不禁有些生氣地埋怨道:「為什麼你們把他當作土皇帝?首先,自己就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有選舉權的公民。張口閉口叫『村長』,難道忘了他不過是由村民選舉出來的村民委員會主任嗎?」
「啥選舉呀?還不是瞎糊弄?」
「你們認為盧子英如果不稱職,可以不投他的票。我就不信,他會拿槍頂著你們的後腦勺,逼著投這張票。你們應當講實話,是不是在他的面前點哈腰地奉承,現在轉過身又在把他罵得一無是處?」
對記者如此尖銳地發問,幾個人都沉默了。恐怕他們還從未聽到有人提出這種問題。在他們的生活中,也從未考慮過對這種陽奉陰違的優劣評價。最後,其中那個年齡最大,也是與老盧一同到車站迎接一元的村民喃喃開口:「張記者,俺們農村的事兒,你這城裡人怕是想不到。難吶!」
「俺們還是先接著說賣地的事,行嗎?」盧進玖怯生生地「請示」道。其實,他也是借著老漢的感嘆,擺脫記者到出的難題。
「好吧!我們接著說『賣地』。不過……」他嚴肅地強調著:「既然說到是『賣』,你們可要拿出相關的證據,證明是土地所有權發生轉移。否則,我到村裡、鄉里、縣城去核對時,村委會或各級政府拿出的文件,用足夠的事實證明並非像你們所說的賣地,將會出現一個很尷尬的場面。」
「反正村裡的幹部拿到了錢,地也讓人家占上。俺們老農民可學不上你那些『有權』,『傳移』的話。」一位村民用不太高的聲音嘟噥著。
一元不得不耐心地解釋:「現在,土地制度也進行了改革。土地的所有權與使用權發生分離,所有權人允許集體或個人有償使用土地。但是,這絕對不能說是『買賣土地』。聽明白了嗎?」
「隨你咋說都行,反正俺村的地是越來越少。村幹部衣兜里的錢越來越多。」老漢在接連受到挫折后,已經提不起精神。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俺們覺得挺冤的事。到你這咋就總是說俺不對呢?看來,農民天生是受欺負的命!」
「你不應當這樣看待城裡人和鄉下農民。我希望你們把所反映的情況,全都擺放在一個讓世人都能公正看待的平台上。否則,即便你們再喊冤枉,由於描述的事實或擺放角度的偏差,都會造成想說明你們人無法下手的地步。明白了嗎?」一元明知自己所講的話可能會讓農民更加費解,但為了更準確地表述自己的真誠,也只能這樣脫口說出。
「俺們知道你說得對。」盧進玖無論是否聽懂那些話,搶先表態道:「俺們也不會說話,反正這點事都撂出來,你就看著辦吧!鄉親們都知道你張記者是個明事理、熱心腸的好人。」
「是呀!那塊地反正讓人家佔了。老盧放出話來:俺們村有錢,就要翻建小學校,要修路,要通自來水,要辦個象樣的加工廠。」一旦提起這些,老漢剛低落的情緒又激昂起來:「你說,要不是把地給賣了?沒賣咋能換出那些錢來?」
另一個說:「俺們聽說,300多畝地,他盧子英跟人家要了十來萬元。可大夥啥也沒落著。修小學校、鋪路、埋下水道管子,都是整了一半就扔那了。大夥估算著,這點活計連1萬元都用不了。剩下的哪兒去了?不是他貪到腰包還能扔進河溝里?」
由此一說,一元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口氣提了好幾個問題:「現在,那300畝土地是由誰在占著?收到的10萬元是否有準確的帳目?剛才講的半截工程還擺在村裡嗎?」
「帳的事俺們不敢瞎說,除非到村裡找村長和會計。但半拉子工程還仍在那兒,你進村就能看見。」盧進玖敘述到此,另一個村民接著說:
「佔地的是縣磚瓦廠。後來,大夥又聽說,磚瓦廠除了自個兒用了一小半的地,剩下的再轉賣給啥開發公司。人家說:有的是錢,買地啥也不用干,就等著漲價呢!」
「好吧!」記者認為:這些線索只有到村、鄉的幹部那裡才能查清,因此也就不必指望從農民手中獲得確鑿的證據。於是,他開始提起「負擔」問題:「我出來之前讓進玖轉告你們,一定要提供準確的數字,證明你們頭上的負擔重得已無法承受。誰有帳單或抄下來的詳細內容?」
大家又陷入面面相覷的境地。「村裡不給,俺有啥法子?」
「沒有帳單或帳目,你們憑什麼說負擔過重呢?總是要通過一些數位或具體的實例來證明吧?」一元半是啟發半是責備地說。
「俺這倒有一張前年的,不知道管用不?」一位村民從衣兜中摸索出一張被汗水浸濕又捂乾的紙條:「前年,會計說俺在年底沒收入,反倒欠村裡200塊。為了能從村裡再借點錢買后一年的種子和化肥,俺就找村主任老盧。老盧讓會計開了張條,說『你的帳都在上面,借錢也寫在上面。憑這條到年底好對沖』。年底還沒算帳,會計說『你又欠新帳了。』俺就跑出去躲了一年。這條子沒給他交回去。」
一元一時沒有聽明白,但還是一把奪過條子。只見上面用紅色的圓珠筆寫了幾個詞和數:「13.4畝」、「稅200」;「應收300」;「實收1000」;「欠200」;「二分五利」。由於看不明白,張口問道:「你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俺鬧不懂。光知道每年一到年底,會計就揚著條子,扒拉算盤珠子說:『扣完你該交的,還欠村裡多少多少錢。』俺還不讓就借新帳,新帳還沒到手,先扣下一點還舊帳。反正債多了也不愁,幹部逼急了俺就跑。」他講此,倒還有幾分的自得。
「俺剛才說了,種田的就是個窮命,幹部說啥都得認。不認?沒你的地種。要不,就像進琪那樣,被村裡串通官府抓去坐牢。」老漢依然十分悲觀地回答一元的提問:「讓俺們鬧清那些數,那些條有啥用呢?話說回來,要是真得能整個明白,俺也早就當上幹部了。」
記者又想起急:我一片真心要為你們討回公道。可是,你們這些農民,要麼用賴帳的方式一走了之,簡直是個對誰都不負責的二流子;要麼,就是只會悲天憫人地喊「認命」的「榆木疙瘩」。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反映情況,對命運抗爭呢?然而,話到嘴邊還是被截住。農民嘛!總是有著勤勞質樸,任人擺布的一面,也有發出吶喊、爭得生存權利的另一面。總不能像採訪一個法學教授那樣進行談話吧?於是,換了個方式啟發到:「我想,既然大家能夠敢於走到這裡面對記者,就說明你們還是想使『負擔』過重的問題得到解決。因此,除了讓我知道『太重了』這句口號,還要讓我知道『有多重』,為什麼『這麼重』?以及本來就不該『這麼重』的正當理由,才能夠完成一半的採訪任務。假如大家來就是坐在這裡哭喊,或者面對債務採取『一走了之』的態度,那麼,你們冒有一定的風險,在黑夜中跑出十幾里的路,還有什麼實質意義呢?」
「嘖嘖。」盧進玖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由衷地讚歎道:「看人家記者說得多好。三叔,你就快把對帳的事再往細里念叨念叨;小柳子,俺哥還是你二姐夫,說啥也得幫俺把事辦利索。」從最後的話中就可以聽出:他簡直是在哀求眼前的幾位村民代表。更能聽出來,他的根本目的還是在想方設法地解救哥哥盧進琪。
「俺們是想把事說明白。可村裡一直就這麼辦的,俺有啥法子?」老漢無可奈何表示:
「是呀!村裡要是能夠把大帳小帳都說明白,他還能貪出啥來?俺們還用四處告狀嗎?進玖,你能拿出帳來?都一樣呵!」被稱作「小柳子」的年輕人,說出一句讓記者無法再繼續追問的「真理」。
第九章 「我這張臉就是證明」

等王縣長開完會,步履輕鬆地踱回辦公室剛要坐下,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慌慌張張地連門都沒敲就闖進來。只見他臉色煞白,嘴角哆嗦,結結巴巴地報告。
「張記,記者,他跑,跑了。」
「嗯?」王尚鵬的眼睛瞪得老大:「大活人在你的眼前咋能跑了?」這種不辭而別的客人,在從政多年的生涯中還從未見過。不少客人甚至在十點多鐘就開始消磨時間,將所要辦的事情耗到中午,以便趕上飯局。
「他說上廁所,俺剛跟進去,記者跳窗跑得沒影。」主任的話開始流利起來。
王縣長緊盯著他的臉,心裡想:「張嘴胡謅的本事,你可不是頭一個學會的。能騙得了俺?」儘管如此,他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揮舞手示意他退出,隨口淡淡地講了一句:「你回去吧!」
辦公室主任聽后呆若木雞。「回去」?他的心裡翻騰開了:是讓俺回到辦公室,還是回到原來的副主任位置,或者是回到老家的地頭?但是,既不敢追問,也不能在動動嘴就能決定他命運的王縣長面前哭出聲來,只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退下。
王縣長不敢怠慢,撥通泥山鄉政府的電話,讓接電話的幹部通知土窩村的盧子英,用最快的時間趕到縣裡來見他。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原來的杜縣長,現在的人大常委會主任老領導用命令的口氣說:「馬上到俺這裡來一趟。」
雖然幹部們都知道,從縣長到人大主任屬於平級調動,但事實上已算退到二線。但是,杜縣長是自己的老上級,更何況,自己代理縣長的職務是由人大常委會提出,最後也要在縣人民代表大會上經選舉產生。再說,依據憲法和法律、縣」人大會」有權罷免自己這個縣長。因此,無論於公於私,杜主任的一聲令下,他都必須放下手頭工作,立即趕去。
「你看,我上任剛三天,就遇到麻煩了。」杜主任並沒有訓斥的意思。但是將這種埋怨對著王尚鵬發出,他也能猜道意味著什麼。
「是關於泥山鄉選舉的事吧?」他明知故問,卻又不能不問:「那是選舉委員會的工作。當時,俺倆可都在政府機關……」他推諉道。
「誰都知道這些工作是由鄉政府和村委會幹部做的。你對泥山鄉的風土人情和行政事務比我更了解。」杜主任就差點破他與盧子英的交情了。
王尚鵬知道杜主任給他留足了面子,因此,不能再讓老領導「坐沒底的轎子」。「這樣吧!你讓人大常委會的『法工委』複查一下;我通知縣政府、鄉政府和土窩村全力配合,保證決不拖拉。然後以人大常委會的名義寫出複查報告,寄給省法制報一份,求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照你說得辦。」杜主任點頭應允。
王縣長出門后抹了下額頭,儘管上面沒有浸出的冷汗。同時暗自得意:「只要是到了鄉里、村上,一切情況還不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安排完這些事,他又想一個重要的環節,馬上打電話找縣委宣傳部長:「中午,俺倆見個面。有急事!」
「不行啊,俺這正陪著幾個省里新聞單位駐紫虛的記者。吃過飯再見吧!」
王尚鵬差點罵出聲來:「什麼他娘的狗屁駐站記者,還不是打著省里旗號拉贊助要廣告外加土特產的騙子?這種人老子見多了。」但對方畢竟也是常委,說話總得客氣一些。然而,在這緊急時刻,又不能低三下四地懇求,否則對方不會輕易地改變態度:「俺好歹在縣委里也是副書記吧!這邊出了事關全縣的大事。中午,你讓副部長作代表陪客人,俺倆說啥也得坐坐。」
宣傳部長見他抬出副書記的身份,知道再頂回去就會鬧出亂子,只能就趁下坡:「好好,不是看你老王的面子,誰來俺都不能得罪記者、耽誤本職工作呀!」
說話間,已過十二點鐘,兩個人在縣委招待所的小餐廳里,吃著談著。儘管氣氛不熱烈,飯菜沒味道,但宣傳部長答應將一份《情況反映》通過地委宣傳部的關係,儘早報送省委宣傳部,懇請上級領導對省法制報記者調查的農民負擔過重問題,做出暫不發稿的指示。「這樣辦挺好,反正俺也要命令土窩村的幹部儘快把問題解決,讓村民得到實惠,不再四處上訪告狀。」王縣長拍著胸脯表態。
「那是你的事!」
王尚鵬聽出了弦外之音,笑著說:「啥叫俺的事?是全縣的事。也包括你這部長。說吧,有啥困難,俺還能看著不管?」
飯後,他在辦公室的沙發睡了片刻,盧子英的敲門驚憂了好夢:
「二順子,到外邊去。」老盧將隨同的二順子支走,夾著小布包進來。
看到小布包,王尚鵬的緊繃的臉色緩和一些,手指了一下沙發,示意他坐下說。
「你他娘的太黑了,颳得老百姓連腳跟都站不住.逼得他們起來造反就舒坦了?」
「俺們也不容易呀。前幾天,鄉里還讓村裡又出啥埋電線杆子的『挖坑費』。這不,剛湊足送上去。」他歪著頭,挑著眉毛,對站在舊沙發前臉色鐵青的王縣長解釋道。
「行了,少在俺面前念你那哭窮的破經。」王尚鵬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的絮道:「你說該咋辦?」
「俺們再花點錢,求你給——」
「除了花錢上供,你就沒點別的辦法?少整點收費專案,多發點補助。只要你在村裡有了一點解決問題的動靜,甭管是地區還是省里派人來調查,俺也能有話抵擋。」
「難吶,從哪少收點俺都沒法跟上邊交代。」
王尚鵬冷笑一聲,心想:「好像是我們把你刮窮了似的。其實,你他娘的撈足了,剩下點稀湯才倒進我們的碗里。」但話卻不能這樣講,他改口問道:「你雖不出省,也該知道外面的形勢。人家的鄉、村都有企業,就算不掙大錢,能把『村提留』、『鄉統籌』給墊上。農業稅還得讓村民自個變、不能慣他們的毛病。剩下的錢夠你吃喝、夠各方面的開銷,就行了。」說到這裡,看到土頭土腦卻又長著一雙狡猾卑賤小眼睛的盧子英,火氣又冒上來:「你又不傻不呆,折騰老百姓滿肚子是心眼兒,聰明勁兒咋就不能用在搞企業掙大錢上呢?」
「俺沒資金,咋辦得起?」
「縣裡可以給你貸款。」王尚鵬剛說完,立即又補充一句:「就怕到你們手裡,啥事還沒幹先都折騰光了。俺倒為你們擦屁股。」
「銀行貸出去收不回來的事多了,有你有俺的不就行了?」
「放屁」。王尚鵬怒罵道:「你是光腳的老百姓不怕,俺是穿鞋的幹部,為農民擔保貸款還不上,別人會咋說?這個縣長的職位就值那幾萬塊錢的回扣?」他緩了口氣:「你呀!還是把腦子用在正道上,眼前的這點油水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第九章 「我這張臉就是證明」

等王縣長開完會,步履輕鬆地踱回辦公室剛要坐下,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慌慌張張地連門都沒敲就闖進來。只見他臉色煞白,嘴角哆嗦,結結巴巴地報告。
「張記,記者,他跑,跑了。」
「嗯?」王尚鵬的眼睛瞪得老大:「大活人在你的眼前咋能跑了?」這種不辭而別的客人,在從政多年的生涯中還從未見過。不少客人甚至在十點多鐘就開始消磨時間,將所要辦的事情耗到中午,以便趕上飯局。
「他說上廁所,俺剛跟進去,記者跳窗跑得沒影。」主任的話開始流利起來。
王縣長緊盯著他的臉,心裡想:「張嘴胡謅的本事,你可不是頭一個學會的。能騙得了俺?」儘管如此,他還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揮舞手示意他退出,隨口淡淡地講了一句:「你回去吧!」
辦公室主任聽后呆若木雞。「回去」?他的心裡翻騰開了:是讓俺回到辦公室,還是回到原來的副主任位置,或者是回到老家的地頭?但是,既不敢追問,也不能在動動嘴就能決定他命運的王縣長面前哭出聲來,只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退下。
王縣長不敢怠慢,撥通泥山鄉政府的電話,讓接電話的幹部通知土窩村的盧子英,用最快的時間趕到縣裡來見他。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原來的杜縣長,現在的人大常委會主任老領導用命令的口氣說:「馬上到俺這裡來一趟。」
雖然幹部們都知道,從縣長到人大主任屬於平級調動,但事實上已算退到二線。但是,杜縣長是自己的老上級,更何況,自己代理縣長的職務是由人大常委會提出,最後也要在縣人民代表大會上經選舉產生。再說,依據憲法和法律、縣」人大會」有權罷免自己這個縣長。因此,無論於公於私,杜主任的一聲令下,他都必須放下手頭工作,立即趕去。
「你看,我上任剛三天,就遇到麻煩了。」杜主任並沒有訓斥的意思。但是將這種埋怨對著王尚鵬發出,他也能猜道意味著什麼。
「是關於泥山鄉選舉的事吧?」他明知故問,卻又不能不問:「那是選舉委員會的工作。當時,俺倆可都在政府機關……」他推諉道。
「誰都知道這些工作是由鄉政府和村委會幹部做的。你對泥山鄉的風土人情和行政事務比我更了解。」杜主任就差點破他與盧子英的交情了。
王尚鵬知道杜主任給他留足了面子,因此,不能再讓老領導「坐沒底的轎子」。「這樣吧!你讓人大常委會的『法工委』複查一下;我通知縣政府、鄉政府和土窩村全力配合,保證決不拖拉。然後以人大常委會的名義寫出複查報告,寄給省法制報一份,求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照你說得辦。」杜主任點頭應允。
王縣長出門后抹了下額頭,儘管上面沒有浸出的冷汗。同時暗自得意:「只要是到了鄉里、村上,一切情況還不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安排完這些事,他又想一個重要的環節,馬上打電話找縣委宣傳部長:「中午,俺倆見個面。有急事!」
「不行啊,俺這正陪著幾個省里新聞單位駐紫虛的記者。吃過飯再見吧!」
王尚鵬差點罵出聲來:「什麼他娘的狗屁駐站記者,還不是打著省里旗號拉贊助要廣告外加土特產的騙子?這種人老子見多了。」但對方畢竟也是常委,說話總得客氣一些。然而,在這緊急時刻,又不能低三下四地懇求,否則對方不會輕易地改變態度:「俺好歹在縣委里也是副書記吧!這邊出了事關全縣的大事。中午,你讓副部長作代表陪客人,俺倆說啥也得坐坐。」
宣傳部長見他抬出副書記的身份,知道再頂回去就會鬧出亂子,只能就趁下坡:「好好,不是看你老王的面子,誰來俺都不能得罪記者、耽誤本職工作呀!」
說話間,已過十二點鐘,兩個人在縣委招待所的小餐廳里,吃著談著。儘管氣氛不熱烈,飯菜沒味道,但宣傳部長答應將一份《情況反映》通過地委宣傳部的關係,儘早報送省委宣傳部,懇請上級領導對省法制報記者調查的農民負擔過重問題,做出暫不發稿的指示。「這樣辦挺好,反正俺也要命令土窩村的幹部儘快把問題解決,讓村民得到實惠,不再四處上訪告狀。」王縣長拍著胸脯表態。
「那是你的事!」
王尚鵬聽出了弦外之音,笑著說:「啥叫俺的事?是全縣的事。也包括你這部長。說吧,有啥困難,俺還能看著不管?」
飯後,他在辦公室的沙發睡了片刻,盧子英的敲門驚憂了好夢:
「二順子,到外邊去。」老盧將隨同的二順子支走,夾著小布包進來。
看到小布包,王尚鵬的緊繃的臉色緩和一些,手指了一下沙發,示意他坐下說。
「你他娘的太黑了,颳得老百姓連腳跟都站不住.逼得他們起來造反就舒坦了?」
「俺們也不容易呀。前幾天,鄉里還讓村裡又出啥埋電線杆子的『挖坑費』。這不,剛湊足送上去。」他歪著頭,挑著眉毛,對站在舊沙發前臉色鐵青的王縣長解釋道。
「行了,少在俺面前念你那哭窮的破經。」王尚鵬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的絮道:「你說該咋辦?」
「俺們再花點錢,求你給——」
「除了花錢上供,你就沒點別的辦法?少整點收費專案,多發點補助。只要你在村裡有了一點解決問題的動靜,甭管是地區還是省里派人來調查,俺也能有話抵擋。」
「難吶,從哪少收點俺都沒法跟上邊交代。」
王尚鵬冷笑一聲,心想:「好像是我們把你刮窮了似的。其實,你他娘的撈足了,剩下點稀湯才倒進我們的碗里。」但話卻不能這樣講,他改口問道:「你雖不出省,也該知道外面的形勢。人家的鄉、村都有企業,就算不掙大錢,能把『村提留』、『鄉統籌』給墊上。農業稅還得讓村民自個變、不能慣他們的毛病。剩下的錢夠你吃喝、夠各方面的開銷,就行了。」說到這裡,看到土頭土腦卻又長著一雙狡猾卑賤小眼睛的盧子英,火氣又冒上來:「你又不傻不呆,折騰老百姓滿肚子是心眼兒,聰明勁兒咋就不能用在搞企業掙大錢上呢?」
「俺沒資金,咋辦得起?」
「縣裡可以給你貸款。」王尚鵬剛說完,立即又補充一句:「就怕到你們手裡,啥事還沒幹先都折騰光了。俺倒為你們擦屁股。」
「銀行貸出去收不回來的事多了,有你有俺的不就行了?」
「放屁」。王尚鵬怒罵道:「你是光腳的老百姓不怕,俺是穿鞋的幹部,為農民擔保貸款還不上,別人會咋說?這個縣長的職位就值那幾萬塊錢的回扣?」他緩了口氣:「你呀!還是把腦子用在正道上,眼前的這點油水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中,中,俺記下咧。」
「說正事,你出來帶了多少?」他把眼睛瞟向那個布包。假如老盧進門時兩手空空衣兜癟癟,他就會毫不客氣地把這個沒有頭腦的主任推出去。「不會是只有千八百吧?!」
「八萬」。說著,老盧解開布包,裡面是個鼓鼓的舊報紙包。
「算你機靈。」王尚鵬心想著卻隨口追問到:「你咋拿出這麼個不整不零的數來?」
盧子英故作無奈地嘆口氣:「俺聽鄉里的人一說,就知道你有急事。可哪有現成的?幾個村幹部掏兜也就只湊出來這麼多。」
「鬼話。」王縣長立即就猜到:準是老盧按10萬元布置的。幾個村委會幹部湊齊后交給他,這傢伙私留下2萬元。但這種不便說破。只可惜去省城后,不知那裡的四星級酒店得花費多少,往人家的手裡送多少才算夠。這些,則是土裡刨食的農民想象不到的。他只能輕輕嘆口氣:「過去,農民靠著從雞屁股摳出個雞蛋換出點油鹽錢;如今,你們村幹部也是從莊稼棵里上掃回點費用。八萬元,也難為你了。」
聽到縣長如此理解的話,老盧感動得淚水直在眼眶裡轉:「王縣長,為俺們的事讓你受累了。這點盤纏錢不算多。只要能保住你這個縣長,俺老盧就是賣房子賣老婆,也都值啊!」
「這倒是他的真心話。」他暗自忖度著,擺出送客的姿態。推開房門,看見蹲在通道中的「二順子」,不禁皺了下眉頭。「老盧真狡猾。讓二順子陪同,既是當保鏢,因為身上畢竟推帶著幾萬元的巨款不能不有所提防。另外,二順子也是個證明人。老盧是怕村裡出錢的幹部對他是否送到縣裡交給王縣長產生疑慮。然而,老盧拎包進了王縣長的辦公室然後又空手出去,至少二順子能夠證明這一點。這些混蛋。」罵在心中的話卻不能從口中吐出。
就在王尚鵬準備到地區及省城活動運作的時候,地委辦公室給他打來電話。省紀委的有關領導已看到省法制報上刊登的屋友縣農民反映負擔過重,並懷疑各級幹部搜刮錢財用途的報導,做出批示:讓有關部門先查一下。
「怎麼,報紙已登出來了?並且引起省紀委領導的關注?」他知道紀委的關注意味著什麼。頓時感到天眩地轉:「那,那找我?」
「省紀委讓我們轉告你,馬上帶著有關材料去省里彙報。」有關材料?啥有關材料,都在老盧這個笨蛋提供的《對帳單》里。到想此,他卻突然又被驚醒了:「我與老盧之間啥也沒有,一個村幹部的問題,我在縣一級無需直接負責。即便追查下來,也要由縣裡調查處理。」 想到此,王尚鵬努力鎮定著自己的情緒,在電話中又問問到省紀委找誰,應當注意的事項,若無其事地放下話筒。
鈴聲又響起,嚇得他渾身哆嗦:「隋主任,你好,我是王尚鵬。你說洪專員要見我?好,我明天上班前準時趕到。」這是地區行署辦公室副主任,實際上就是洪專員的秘書小隋打來的。顯然,省紀委的動靜也讓洪專員有所警覺。
「老王,地委宣傳部那邊已聯繫好,明天我們去一趟。」縣委宣傳部部長還不知事態已有新的進展,按部就班地打來電話履行明日的計畫。
「不能去了,情況有變化。」他抹著脖子上的汗答覆后,立即又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別是等我去了先「雙規」吧?有些時候,一個官員從崗位上走進鐵窗或刑場,都是以這種約見談話開始邁步的。那麼,能否在見洪專員時,請他給曾經是自己的部下,現任省紀委負責紫虛地區這個片的處室某科級幹部打個招呼,探探路數?但很快將這個想法又否定。他太了解洪專員了,過去一直從事組織工作的老洪,對部下的小事,打破自己腦袋都敢為他們頂著。一旦涉及違紀違法的大事,翻起臉來決無半點寬容。我王尚鵬在他的心中究竟是在天平的哪一端:「不好說啊!」他抱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態度,開始向辦公室主任布置:「給我準備車,明天去行署彙報工作。」說完,沉思片刻又囑咐道:「讓司機多加點油。」
這一夜,雖然很普通,但他總是被一種新的生活將要開始,是災是喜卻說不清的感覺纏繞著。基本上是徹夜未眠。
天剛亮,他就乘車趕到紫虛市。當洪專員的車開過來時,見王尚鵬站在行署大門前佇立迎候。
洪專員沒有想象中的嚴厲或者安撫,只是例行公事地問了問記者來訪的起因、經過及屋友縣準備採取的對策。令人奇怪的是,對省紀委找他的事隻字未提。在王尚鵬看來,有些不祥。「莫非是洪專員已事先知道了什麼內容,生怕流露出來讓他看破?」
「對你們縣裡的工作,我先不做評價,一切起決於是否能夠『亡羊補牢』。在哪裡跌倒就要在那裡爬起來。」洪專員似乎在安慰他了。
王尚鵬卻聽出了意思:你惹的麻煩趕緊解決,千萬不要把火引到上邊來。果然,洪專員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薄薄一張紙扇起的風,已經吹得紫虛境內都有了感覺。」
儘管誰都知道,洪專員講的「一張紙」是指省報制報。但王尚鵬卻想到了鈔票。「是呀!實際上這股風是由它扇起的。」
從行署大院出來后,他出人意料地對司機命令道:「走,上省里。」

第十章 為什麼不該終結呢?
「甄易,是你?」她的頭緩緩低下:「真沒想到。」
「這麼多年,你到哪裡去了。知道嗎?多少人都在關心你,打聽你的下落。」
「先不要問我在幹什麼。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王尚鵬?」
「王尚鵬?當上縣長了。在縣政府里辦公。」他奇怪地問:「你找他有什麼事?」
「他,他害死我的孩子。」話剛出口,眼淚又流下來。
「我們找個地方談。」反應很快的甄易制止了她的敘述。兩人走到了左農巷內的黑漆鐵門前面。
燕燕對它有著刻骨銘心的印象,停住腳步凝視了幾秒鐘,突然問道:「你老婆在家嗎?」
「回娘家了。只剩下我父親一個人。老頭子從地區副專員的崗位上提前辦了離休手續,不願在紫虛露面,就住在我這兒。」甄易推開沉重的鐵門,將她引到客廳內,兩眼看著哭得十分憔悴的燕燕,嘆了口氣。「你怎麼招惹上王尚鵬了?他現在小人得志正是飛黃騰達、無人敢惹的時候!」
燕燕邊哭邊把巧遇后的一切都述說出來。最後,抬起臉悲憤地問道:「甄易,你說實話,我能不能告王尚鵬他殺人滅跡,讓政府槍斃了他?」
「聽我說,燕燕,你不要感情用事。」甄易溫存地勸著:「首先,他是堂堂的在職縣長,要想進入刑事訴訟程式,必須有確鑿的鐵證,公安機關才敢動他。他是縣人大代表,非經縣人大常委會許可,還不受逮捕或刑事審判。」
「這麼說,都是官官相護」。她急不可耐地打斷了甄易的話。
「你先聽我講完。」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其次,你手中除了一迭照片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孩子是被王尚鵬故意殺死的。因為偵破殺人案的最主要證據——遺體,已經找不到了。況且,即使有遺體,又必須有王尚鵬實施殺害行為的口供,才能定案。他現在有恃無恐地死不承認,誰也沒有辦法。」
燕燕一聽,又哭了:「難道他就能做到殺人不償命?」
甄易擰著眉毛聽完這句話,不得不警告說:「燕燕,你還得小心。他現在有權、有勢、有錢,什麼壞事都能做得出來。近年來,當權者買兇殺人都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孩子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必須活下去,跟他斗到底。」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燕燕,我倒認為你應當找報社的記者。」
「記者?讓記者寫文章?」
「對。這些年來,省法制報有個記者似乎成了王尚鵬的冤家對頭。」甄易便把一元如何披露屋友土地糾紛引發的流血慘案,農民在金礦打工出現的爆炸案,以及最近刊發的鄉村幹部盤剝農民的文章一一告訴她。「這個人很有正義感,還敢說真話。前幾天,由於文章發表,王尚鵬被叫到省紀委去彙報。儘管目前還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但是至少說明記者的文章能夠起到別人起不到的推動作用。」
「省法制報,一元。」她默默地記下這兩個名詞,然後用滿含悲哀和感激的目光對甄易看了一眼。在相視中,兩人都有種極其複雜卻又難於言表的內容。許久,她站起身來:「我走了。再見吧!也許就永遠不會回屋友了。」
「燕燕。」甄易對這悲慘的告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下子將她攬在懷中。這時,沒有青春韶華的男歡女悅,沒有恍如隔世的新婚重逢,沒有花前月下的異性吸引。甄易只有愧疚、悔恨、無奈和深深地同情。並把這一切,都通過兩隻有力的大手,似電流的地傳輸給既是無比熟悉而又極為陌生的柔弱驅體。
「咚」。大概是甄老爺子從外面來了,推開鐵門的聲音將二人從迷茫中驚醒。燕燕迅速推開甄易,抹了一把掛在腮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步出了大院。
一元茫然的向前走著,不知走向何處,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抬眼,看到了那條熟悉的河。河水依舊渾濁污黃,滾滾激流,奔騰前流。這是一元陪伴了多年的河流。亦或是陪伴一元祖祖輩輩的河流。一元對這條河流有深厚的感情。但是她是從哪裡而發,又是留到哪裡,一元一直沒有搞清楚,也從來沒有想搞清楚。望著湍流的河水,一元忽然想出去看看,走出這片有黃色土地的地方,走出看不到黃色污濁河流的地方去看看。
想到這裡,不禁一步一步的走向河灘。彷彿是準備趟過和去。就這樣,心無旁騖的,一步一步的,向河流走去。背後的天蒼茫茫,天色昏昏暗暗,身後沒有腳印,彷彿天地之間沒有過一元這名記者一樣。的確,天地之大,河水奔騰渾黃,這種廣袤也不會留下任何過客的蹤影。
一元準備趟過這條渾黃的河流。
趟涉渾黃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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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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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
2022-07-14
看了第16章,高警官原來是前公安局長的兒子,是子承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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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25樓
海燕
2022-07-14
是的,我自己的作品至少改過一百多遍,現在已經沒發現有錯別字了。你的作品看到第15章,至少有兩個錯別字,第14章就有一個,具體哪個,像是「近一步」應是「進一步」。還有一個我早忘了。我是不幫人改錯別字的,有無錯別字也無關大局,但是看文章仔細,是我的習慣。這世上唯一能讓我看第三遍的小說是《紅樓夢》,第二遍時我就是用筆抄了前80回一遍,花了幾個月,第三遍卻是讀了十幾年,至今沒有讀完,有時甚至一個自然段,能反覆咀嚼幾天。我是養成了習慣,讀文章往往一字不漏,放慢速度,反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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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
2022-07-10
看了第15章,看來記者也很難纏。但是高警官為何稱呼他為張記者?
琴臨秋水
2022-07-11
慚愧,也佩服您的仔細和用心。主人公原來設定名字:張亦言,後來考慮以後作品的沿用,改為:姓一,名元。再次真誠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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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23樓
海燕
2022-07-10
看了第14章,公安局的陳科長、高警官描寫的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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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臨秋水
2022-07-09
留言記下,永久保存。中肯實在,謝謝您。實在是第一次,沒有計劃和籌謀,慚愧。下一部(醞釀中)會有節奏上傳,而且斟酌詞句和段落。總之像您一樣。十分感謝。
琴臨秋水
2022-07-09
給@海燕網友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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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
2022-07-09
秋水兄可以慢點更,你發那麼多那麼快,別人也沒時間看,倒讓人覺得,你在大陸被人禁言,禁怕了似的,哈哈。昨兒發生了一件大事,日本前首相安倍,竟被人行刺身亡了,一時間大陸不少人幸災樂禍,拍手稱快。個人覺得,中國人在情感上仇視日本人,情有可原,但行刺卻萬萬不對,若各國都來學樣,世界豈不亂套了?這讓我不禁想起一種文化現象,各種影視劇一旦服裝和日本的和服沾邊,就要面臨下架的風險,如《我叫劉金鳳》、《山河令》。影視劇如此,文學上也差不多。大陸的純文學網站,我訪問過兩個,一個是掃花網,一個是江山網,也有台灣作者在上面發表作品的。論文筆,比秋水兄、比我寫得好的,裡面一抓一大把,多的要死,簡直不要太多。但稍微一涉及政治的,就被屏蔽了,禁言,不論你說領導好話,還是說領導壞話。在台灣地區,在海外華人圈,大陸純文學一向被冠以「謊言文學」的稱謂,我想這是大致沒有錯誤的。但這是在審查制度下,大陸作者沒有說真話的機會,台灣同胞也同樣沒有機會看到大陸作者真話文學作品的緣故。秋水兄看來是個說真話的人,我們謹對他的新作報以期待!
琴臨秋水
2022-07-09
琴臨秋水
2022-07-11
這篇文字是20年前手寫的。塵封二十餘年,終於找到展現的版塊,有點一發不可收的感覺。所以有點剎不住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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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臨秋水
2022-07-09
下一部新小說準備開更。抱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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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
2022-07-07
看了目錄的最後3章的名稱,王尚鵬從一個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官員。這是真實事件嗎?現實生活中有這麼誇張的劇情嗎?作品篇幅有點長,等我看完全書,會給出我個人的一個綜合評價。從目前已讀過十幾章看,作品有點類似於《儒林外史》,是一部揭露官僚虛偽、黑暗面的文章,是一部諷刺類小說。其細節描寫比《儒林外史》有過之而無不及,更為獨到
琴臨秋水
2022-07-07
謝謝@海燕的鼓勵和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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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臨秋水
2022-07-07
全文上傳完畢。謝謝廣大的《原創星球》的讀者。尤其謝謝@海燕@留香集萃@尋覓……悉心指導。更謝謝《原創星球》以及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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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
2022-07-06
看了第13章,記者去了檢察院,了解案情經過。這一章對檢察院抓捕犯人的職權描述的很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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