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只能自己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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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6
162.只能自己心知肚明
回到報社后,一元向齊副總編簡要彙報了此行經過,提出要動筆寫一篇「有些份量」的稿子,老齊卻說了句:
「你先寫出來再說。」
這句話讓一元有些驚愕,這與齊煥禮剛聽到「負擔」二字時的關注態度判若兩人。難道是紫虛方面派人搶先告了刁狀?
齊煥禮看出了他的疑惑,簡單地解釋了一句:「從一個『負擔』問題中,牽連出那麼多的事情。倘若稍有不慎,就會給我們惹上麻煩。」
當晚回到家裡,一元無心看電視和報紙的新聞,翻開古典小說《水滸傳》剛看了幾行,就接到靳欣力打來電話,約他到外面坐坐。「我正在看書,然後要寫稿。」
「我們已在你家樓下等了,快點吧!別讓大家失望。」顯然,靳律師是在樓下用手機邀請他。
一元嘆口氣,合上書並收拾好稿紙穿好衣服準備下樓。
「你不回來也沒人來找。剛到家,老靳就追上來。」妻子埋怨道。「半夜三更地回來,影響人家休息。」
本來就心事重重的一元,聽到她的嘮叨想冒火,但還是壓下來,勸說兩句就向外走。身後傳來妻子不滿地重重關門聲。
「怎麼啦?又讓哪位法官給噎著?」靳欣力搖下車窗玻璃,端詳了一下隨口問道。
「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記者說著鑽進車廂,看見了坐在後排的沈光和路嫻。
路嫻的玩笑讓他聽起來有些剌耳:「你這傢伙又鑽到那條山溝里。你不想我,可我還挺想你呢!」
他的臉有些發熱,但是在黑暗中讓他人無法看清。「我們去哪裡?」一元沒有應對路嫻的玩笑,低聲向老靳問道。
「國王酒店。鄰省的一位錢律師及助手來咱們這裡辦案,他與我是朋友。除了聚會,還想結識一些當地的媒體記者,看來是另有所圖呀。」靳欣力一邊熟練地轉著方向盤一邊說著。 很快,車子就駛進被各種燈光映照得斑瀾如晝的飯店停車場。
他們在大廳的沙發上坐定,靳欣力撥著手機,裡面傳出女聲錄音:「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看來是航班晚點,律師還在飛機上航行。
一向遵守生活規律的一元知道今天又要熬得很晚,臉色更加陰鬱。
「究竟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路嫻關切地問。
「沒有想到農民的生活竟是這樣悲慘,縣以下幹部竟然這樣腐敗。」他就把採訪的所見所聞講述一遍,然後補充道:「可想而知,一個村幹部每年要從土裡刨食的農民身上搜刮到二十萬元以上。而一個鄉幹部僅在春節前後,從十幾個行政村村幹部手中,就能以『孩子的壓歲錢』名義,暴斂到十幾萬元。那麼,一年下來大概會有百十萬元。而鄉長不會握著百萬元對縣級領導兩袖清風吧?這種醜惡的東西,居然是縣太爺親口所言。不僅如此,他還要為鄉村幹部叫屈。我就差追問:你每年從十幾個鄉、幾十個行政村的幹部手中能拿到多少?相比之下,可憐的農民肩頭,除了供養我們吃糧外,還要用血汗養活多少敲骨吸髓的腐敗分子?」
沈光搖搖頭:「你太幼稚了。在你看來是苦不堪言的農民,他們對這種盤剝倒沒有更多的抱怨,生活也沒有絕望到鋌而走險的地步。你所採訪的農民仍在村裡固守著,並且生活也未達到饑寒交迫,垂死掙扎的地步,這些都是你們親眼目睹的。」他又說道:「那麼,農民最痛苦的是什麼?是沒能搶到炙手可炎的權力,搶到可以瘋狂報復社會和仇敵的機遇。」
「你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一元幾乎要是用吼叫粗暴地打斷了沈光的侃侃而談:「你所說的人畢竟是極少數。」
「不要只看到跳出來的少數人,而對每一個蔫頭不語的農民,假如命運給他一次施展權力的機會,你就會看到,與那些跳出來的代表驚人地相似。」沈光也急赤白臉地頂撞到。
「算了」。靳欣力打圓場道:「一元,剛才在電話中說看書。怎麼還有這種閑情逸志?」
「看到《水滸傳》的第十九回,正為梁山好漢『活閻羅』阮小五唱得酷暢淋漓而拍叫絕:『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可是,現實中的贓官卻又是殺不盡斬不絕。」他仰頭長嘆:「難啊!」
靳欣力拍拍他:「在這塊黃土地上,長出麥穗稻秧的同時,也長著刺棘毒藤,並且可以說是通過血脈遺傳下來。只有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民主法制的健全,慢慢地蕩滌盡追求腐敗者的精神意志,才會出現你所想象的清平盛景。耐心等待吧!而抬頭瞻望的同時,也低頭窺視現今,順應時代的潮流,你就心平氣和了。」
「我可不能坐井觀天混吃等死。我要用手中的筆作手術刀,剝開一個個衣冠楚楚的外表,暴露出他們黑色的臟器。」
路嫻忽然插言正告:「我認為你們副總編說得對。你要寫東西就必須慎重。因為面對著不僅僅是一名村主任和一位縣太爺。而是一個龐大的盤根錯節隱藏在地下的網路。」
靳欣力的呼機鈴聲響了,恰好也打斷了路嫻的滔滔不絕。「錢律師已經下飛機了,很快就能趕到,走吧,我們去餐廳等候。」
一行人乘電梯到達大廈的頂層.在「黃鸝廳」門前,受到曾經見過的端莊漂亮女領班行禮迎接。
「晚上好,歡迎您的光臨。」
一元心中不覺一動:「小姐,我跑遍了全省,但卻聽不出你的口音,能告訴你是哪裡人嗎?」 「先生,就把我當作您的鄰居好了。」女領班極有分寸卻又不失幽默地回答,這讓首先走進餐廳的靳欣力險些爆發出開懷大笑:
「一元,我今天剛剛發現,你也有與女孩子套近乎的本事。」
「就因為她比我更有氣度?」儘管路嫻的表情自然,但還是顯露出某種醋意。
「不是套近乎,而是直覺告訴我。」一元剛講到這裡,就看見兩位衣裝齊整但略顯疲憊,手提精緻密碼箱的律師走進來,下面的話馬上止住。然而在思忖中,仍將眼前這位聲稱自己叫殷瑛的女領班,與自己有關聯的幾個人物逐一對了號,但仍未能達到嚴絲合縫。
待他們陪客人吃過飯,又在歌舞廳盡情玩了很長時間后,一元知道:今天晚上,原定的寫稿計畫已無法實現。但是,幾個人所表露的不同看法和意見,對他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收益和教誨。尤其是沈光的一番怪論,雖然聽得極不順耳,但至少從另一個角度講出了新的觀點。使他對自己所要下筆的文章,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為此,一元對朋友們未能保證充足的睡眠時間,並不急躁和抱怨。這對他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稿子寫成后,首先就讓梁冬皺起了眉頭。
「一元,我知道這篇稿子是老齊直接布置你去採訪的。但是,既然要我簽發,就要對二審的結果負責任。」他的平心靜氣卻讓一元七竅生煙。心想:「你既不懂法,也不知農村政策,有什麼權力對我下了如此氣力的稿件說三道四?當然,在表面,畢竟這是自己的領導,不能不表現出謙虛和誠懇:」我希望聽到你的指教。」
「談不上指教。」梁冬指著文章中引用王尚鵬所說的「問題早已得到解決」問道:「你是否通過調查,能夠確定果真未得到解決?」
「怎麼不能?」他的話裡帶有「衝勁」:「農民所反映的問題,就能證明的確沒有得到解決。」
「不,不,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梁冬寬宏但又認真地啟發問道:「我是想問,你對政府是否做過詳細的調查?假如政府方面確實曾有所行動,或者是農民忽略甚至迴避了政府所做的工作,那樣就會使我們陷入被動的局面。」
一元立即明白了主編的意思,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但嘴上卻還在爭辯道:「政府方面沒有採取任何的解決措施。對這種不作為怎麼取證?只能依投訴的村民所言。再說,我只是引用,又沒有確認定性。」
梁冬依然不急不躁:「我的意見,就將政府方面所強調的『已經解決』,作為被採訪物件之一的表白直接登出來。而採訪記者則不作任何的評價。」
「我認為,你的慎重很有必要,並且你若在我的稿件上直接修改,都是正常的職務行為。可是,這樣一來,讀者就會看不到問題的嚴重性,認為只有腐敗貪婪的村官,還有清明廉潔的縣府。問題雖然出現,但已得到迅速糾正。而實際情況是,縣太爺有可能是村官腐敗,盤剝農民的根子或後台。文章降低了力度,完全無助於眼巴巴的農民,卻讓縣太爺暗自竊笑。」 看到觸目驚心的」對帳單」,聽到何處長入木三分的剖析,想到十億農民那寬厚冒汗的脊樑,他認為這樣爭辯不是為個人的得失,而是為受苦受累的農民討回公道。
梁冬終於用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平息了爭論:「你的原稿保持不動;我在『主編意見』欄中填上自己的觀點,最後交由三審拍板。」聽得出來,這種提議有些勉強。
但一元由衷地從心底感謝他:人家畢竟是主編,自己的頂頭上司,能夠民主地協商,允許下屬保留意見,這在報社的主編隊伍中,已是鳳毛麟角.對一向追求任何人都要平等待我的一元,最為敬佩的就是這樣的領導。
齊副總編在簽屬三審意見之前,特意把一元叫來,明確告訴他「就按梁主編的意見發。」
同時意味深長地說:「你已經不是剛參加工作時那個熱血衝動的青年了。在發現線索,深入採訪的過程中,應當有那麼一股闖勁。可是,在文字處理上,還要給自己留足退路。否則,一個詞、兩個字,都有可能是無窮後患。上次的官司,難道就沒有半點可以吸收的教訓嗎?」
「但這次可是『證據確鑿』、『事實清楚』,難道……」
面對他的分辯,齊副總編不高興了,但沒有講更多的話,簡單一句已讓他無話可爭:「就這樣定了。」
回到新聞專題部,梁冬注意到他的臉色,安慰道:「你不要把問題想絕了。屋友縣人大常委會主任不是答應過,他要將盧子英在泥山鄉的代表選舉中是否有『賄選』問題的做出調查後向你通報嗎?針對那個調查報告,你還可以做追蹤報導。同時,政府若真得沒有採取任何解決措施,農民仍然不斷地向報社或其他部門投訴反映,再做披露和批評也不遲嘛!」一席話,說得年輕記者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點頭同意。
文章發表之後,省委宣傳部內部下發的《評報通訊》上刊登出這樣一段評述:
「記者的調查既反映了當前深受讀者關注的農民種糧積極性受挫問題,同時又以翔實準確的數字,披露極少數鄉村幹部加重農民負擔的嚴重情況。並且對縣政府主要領導認真糾正錯誤,及時解決存在的問題,也做了客觀公正的報導。這種批評與表揚有機結合的稿件,應為今後一個時期法制類報刊所借鑒。」
梁冬讓一元看完報社讓主編傳閱的《評報通訊》,不露生色的回笑著問:「有什麼想法嗎?」
「還是你們領導考慮得比我更加周全。」一元苦笑地回答。但心中究竟是怎樣想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