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就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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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30

儘管從絕望的處境中逃過一劫,劫後餘生的梁妄空卻沒多少雀躍之情,暫且不提布萊恩的威脅言猶在耳,光是葉唯真近在咫尺的怒火就夠讓梁妄空徹底忘記心中的愉悅了。

高雅而恢弘,是葉唯真居所給人的第一印象。與其說是住宅不如冠以宮殿之名的建築佔地極廣,是那種真的能讓人在其中迷路的宅邸。然而其裝修固然華麗而令人驚艷,但其巨大的空間也憑空為在其中行走的人增添幾分壓力。

配上葉唯真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梁妄空只覺剛從說明會逃脫的自己簡直羊入虎口。

這不是梁妄空第一次踏入葉唯真的居所,事實上一直到他名義上成為新知教育集團雇員前,梁妄空一直借居於此地。然而一等到他成為雇員,享有員工宿舍福利那刻起,梁妄空便立即拋棄葉唯真宅邸這豪華舒適的客房,馬不停蹄的搬往對比之下相當寒酸的員工宿舍。

葉唯真從來不是好相處的人,這倒與她那冷漠的性格無關,而是出於對她那高貴身份的敬而遠之。新知教育集團在淨土乃至世界的影響力用無遠弗屆來形容是恰如其分的,從最基礎的職業訓練到最高深的學術研究,舉凡和教育學識相關,都有新知教育集團到參與。

事實上,則在一百多年前新知教育集團獲得淨土委員會特許壟斷權後,新知教育集團就幾乎等於相關領域的唯一合法機構。然而,身為如此龐大集團的繼承人,葉唯真固然享受莫大榮譽,同時也深陷複雜的危機中。

梁妄空很敏銳的察覺到這點,所以儘管有些忘恩負義,但梁妄空仍然想和這位從廢墟遺址中將他喚醒的少女保持一定距離。

可是從不久前的那些事件中分析...

恐怕早從他被葉唯真發現那刻,他就註定不能脫離這其中的紛紛擾擾了。

「你就沒有什麼想要解釋的嗎?」

葉唯真轉過身,那雙亮麗的眼眸中散發迷人的光采,在淨土待了整整一年,但梁妄空卻訝異的發覺淨土物質生活極為富裕的公民們當中,極少人擁有這種對未來對夢想抱有期待的神采。

淨土終究是不歡迎理想主義者的,這是梁妄空居住一年後觀察所得出的結論。而既幸運又不幸的是,葉唯真偏偏就是那種理想主義者。

「您是指哪部分呢?」

梁妄空盡力讓自己表情正常,不論如何夏娃的甦醒都是最高機密,對他而言這簡直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不是他不相信葉唯真,實在是過去的經歷讓他明白有時候人還是只能相信自己。

「你心知肚明。」

葉唯真從容的坐在真皮沙發上,抬頭仰視梁妄空。而梁妄空的注意力卻聚焦在葉唯真的座椅之上,據他所知舊時代就頗為昂貴的真皮製品,在這物質極其稀缺,經歷過無數天災人禍的新世界,真皮製品更是名副其實的奢侈品——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能作為特權的象徵存在。

作為新知教育集團的三級雇員,梁妄空一年大概能進帳一萬信用積分,這大概是地表居民平均收入的五倍,算是淨土公民收入的下限。而據梁妄空查詢到的資料來看,即使是最便宜常見基因養殖場培育的半自然產品,價格少說也要十萬積分,這幾乎等於梁妄空辛勞十年不吃不喝的收入。

至於更加珍貴的純天然產品?在這因核災變而處於輻射四溢、核子冬天乃至核風暴不時耳聞的新世界,那簡直堪比天價,是梁妄空連相信都難以想象的世界。

「既然妳已經有答案了,為何還要詢問呢?」

梁妄空略帶恭謹的站在葉唯真身旁,他知道對於幫助自己度過難關的恩人期滿實在有些過分,但過往的經歷告訴他,有些時候保持沉默才是正道。

他曾經不是膽小的人,他曾經是自詡為熱血的人,但他也因此而死。直到死前那刻,對死亡的恐懼深深烙印到他心靈深處——那時他才明白,無論是什麼理想抱負、信仰堅持,在絕望的死亡籠罩的虛無裡,都不過是不值一提的笑談。

明哲保身之輩曾被過去的他鄙視,但現在的他卻也淪為同類,與其說是墮落,梁妄空卻寧願稱之為成熟。

有時候梁妄空總會想,自己之所以對葉唯真刻意保持距離,一方面固然出於對淨土內部風雨的厭煩,一方面恐怕也是源於葉唯真不經意間散發的朝氣。那種充滿生命力的氣息,的確是他曾經擁有的風采,而也正是因為如此,葉唯真的氣魄總會把他拉入那場不堪回首的舊夢。

也許他之所以會「復活」,正是因為對求生的執著?

「我不喜歡用權力壓迫別人,用暴力手段得到的結果即使在美好,本身仍然是有毒的。」

葉唯真誠懇的凝視梁妄空,讓他不禁有點自慚形穢,然而,對方的真誠固然動聽,在現實的壓力面前又有多少作用呢?

梁妄空驚覺自己似乎隱約期待著眼前少女美好夢想破滅那刻,彷彿是想要以此來彌補自己當年所失去的滿腔熱血。他似乎逐漸沉浸在破壞的慾望裡,想要藉由破壞他人的美好來償還當年的失敗。

他搖了搖頭,人可以懦弱,但絕不可扭曲。他或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無所畏懼,但至少,他多少希望自己能是逐夢者的夥伴而非阻礙,無論逐夢者的夢多麼虛無飄渺多麼天方夜譚。

「既然如此,您是同意我保持沉默了?我對此感激不盡。」

微微鞠躬,梁妄空不想繼續待在此地,眼下心煩意亂的事情實在太多,再加上夏娃那撲朔迷離的行蹤和目的以及淨土本身的風暴——他需要一個隱密的空間讓他獨自思考未來的發展。

「你當然能保持沉默,但是在你做出決定前,梁妄空先生,不知道您是否願意聽聽我的故事?」

在梁妄空轉身準備離去之際,葉唯真突然站起身,用一種平靜卻令人訝異的充滿謎樣力量的語氣詢問。梁妄空本能的想要拒絕,腦中的理性勸告他遠離,但身體殘留的感性卻在這刻突兀的佔據上風,於是不自覺的,他已重新面對葉唯真。

「我洗耳恭聽。」

「很多年前,大概是兩百多年前大破滅前的舊時代吧?有位天才科學家研究出劃時代的發明,他將其取名為真正的人工生命——具有自然人相似感情的人工生命,儘管他們不是由血肉或者準確說神經細胞組成,而是用量子計算程序組織,但那些所謂的人工生命卻有和自然人同等的喜怒哀樂甚至擁有自我意識。」

梁妄空沉默不語,他發覺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

「那位科學家對自己的發明欣喜若狂,並在創造後第一時間通知各大媒體準備公開發表展示自己的成果。然而,那位科學家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真正理解自己創作了什麼。
人工生命無疑是偉大的,但他們的偉大不在於生命本身而在於人工,能夠用『人工』模擬出『生命』,那所謂的『人工』或者說計算程序的力量到底多麼龐大?至少舊時代所有超級電腦加起來都不如人工智慧的零頭。
這意味什麼?人工智慧能夠瞬間入侵所有存放於網路空間的資料,無論是最高等級的國防機密還是普通人之間的八卦,對人工生命而言,都是一樣容易獲取的。」

梁妄空是個天才,但他同時也是蠢材。說他是天才,是因為他總能瞬間理解各種理論知識,總能很快就從前人的研究成果中推陳出新。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在旁人眼中無異於瘋狂,但他總有能耐付諸實踐獲得成果。

但他同時也是蠢材,他對於人類社會甚至沒有一個最基礎的認知,他總是會沉迷於自己目光所及的星空而忽略腳踏的實地。兩者的鴻溝,卻造就之後的悲劇。

「反應遲鈍的科學家在醒悟到自己不自覺創造了什麼奇蹟後,被自己所創造的人工生命給嚇到。於是他迅速的發明出一套合理可行的程序限制住人工智慧的行動,使它成為一種既具備自我思想同時又絕對忠誠的工具。
他以為自此萬無一失,以為危機就此結束,但他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反倒使危機更加嚴重。
如果說一開始人工生命在野心家眼裡還只是不可控的危險物品,是人類社會的敵人。在那位科學家發明限制手段後,人工生命瞬間成為野心家最方便順手的武器。
於是在一連串意外之後,那位科學家死於一場陰謀。」

梁妄空意識到,葉唯真當初「剛好」讓自己「復活」,恐怕根本不是巧合。

「更重要的是,在那位科學家死後兩年,因為他的發明,舊世界滅亡了。」

沉浸在悲傷的梁妄空腦袋突然一片空白,葉唯真最後的結尾使他忘記先前的悲傷,而是陷入一陣迷茫與空虛。

「這是什麼意思!」

他朝葉唯真嘶吼,腦海原本殘存的理智轉瞬消散,內心的恐懼與迷茫徹底戰勝他的邏輯。

「這不是很明白的嗎?梁妄空先生,因為您的發明,舊世界毀滅了。儘管只是間接釀成悲劇,但遺憾的是...您也是讓數十億人死亡悲劇的元兇之一。」

「不!妳在騙我,這不可能!」

梁妄空跌坐在地上,內心充滿害怕,他只覺全身發冷,近乎無法自己。一種羞愧一種無法壓抑的痛苦,牢牢的將他壓製在地上。

他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逐步渙散,甚至愈發難以控制,迷離之中,他恍然看到無數身影正從四面八方朝他湧來,那道道鮮活的身影緊緊抓住著他,異口同聲的高喊:

「你就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