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期中考結束後，系上開始進行年度文學週的活動，相較於過去固定輪流到的新詩、散文、小說，今年決定舉行特別的寫作模式。
　
寫作接龍，是藉由分組方式共同設定，保持步調和風格一致的情況下輪流描述故事，將整體劇情推敲而成，不限特定的作品類型，只需合乎文學意境即可。
　
「不限類型……」
　
為了鼓勵踴躍報名，系上有教授甚至願意給予額外的作業分數，許思涵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不過在找到組員後，她反而苦惱地想不出適合接龍描寫的主題。
　
「什麼題材都沒關係吧！」相約在圖書館內，葉恭賢入座書桌對面，他們原本打算湊到三個人再報名文學週比賽，不過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
　
『我最近在趕自己的小說，沒有要參加比賽。』
　
對於許思涵的邀約，楊喻昕不作多想便開口拒絕，她表示社團的交稿時間，就剛好在文學週結束前一天，所以決定今年優先個人興趣，捨棄作業分數。
　
「兩個人也可以寫。」輕推黑框眼鏡，葉恭賢拿出紙筆，打算先決定好共同主題，「如果沒有想法，也可以參考最近看過的文章作為發想。」
　
思忖片刻，許思涵驀然想起最近看過的作品，用手機點開文章，「十五天的選擇。」
　
那是一篇老舊的文章，講述網路約會後的悲劇事件，不過真正讓人痛心的，是受害者慘遭殺害後，社會對整起事件的批判風向，已經喪心病狂到無法遏止的程度。
　
「嗯，議題還算符合我的要求。」看完作品，葉恭賢用紙筆寫下重點想要傳達的意境，比起皆大歡喜的通俗小說，他比較喜歡挑戰讀者對價值觀的認知，「那就借用這個作為故事概念吧！」
　
「好，那麼敘事的部分怎麼辦？」決定各自負責的人物和文段，許思涵沉默片刻，又道，「我們的寫作風格有點不太一樣……我開場不太擅長，要由你先來嗎？」
　
「可以。」
　
提起筆，葉恭賢思考幾秒，落下開場的故事內容：
　
細瑣的事物，在縹緲的人生中蛛結成網，經歷的命運，在放大鏡底下支離破碎，而安靜一旦降臨，便再也沒有任何紛擾能夠阻止，一個生命的崩解。
　
社會認為的正義，完美包裝著仇恨而不自知，透過揭竿起義，創造的是更多對立，真相到底如何早已不是重點，因為人們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
　
「……我感受到你的用字充滿控訴。」
　
無奈苦笑，許思涵接續進行，決定用破題的方式，再以倒敘法來回推故事的發生。
　
晨曦露臉，緩慢攀爬上天邊的位置，她的生活本該和平時一樣，卻遙遠而模糊。
　
『爸爸，請好好照顧媽媽。』
　
在白紙寫下最後的心願，她將筆輕扔回桌，任由筆身在滿是刀痕的凹口上滾動，放眼望去，四周除了床鋪還保持完整，其餘都已殘破不堪，在滿是輿論的撻伐中，僅有國中年紀的少女被逼得發瘋，決定用最偏激的方式回饋給社會。
　
腕處的痕跡不深，那就再用力一點。
　
傷口不夠痛，就再多點折磨，或許能夠成為她盡早解脫的道路。
　
暈開的血紅將床單染豔，她緩緩閉上眼睛，等待世界能夠還給她一片安寧……
　
「妳寫得好痛。」光是透過文字就能感受到少女在臨終前到底有多麼絕望，葉恭賢也忍不住有話要說，「我覺得妳有寫純文學的能耐，要不要嘗試練習看看？」
　
「唔，我不喜歡咬文嚼字。」看到對方順暢地提筆寫出事件發生的細節內容，包含各種艱深的形容用字，許思涵覺得自己還是寫些易懂的方式會比較輕鬆。
　
討論劇情，他們不時停下，交換彼此的意見和想法，不過在寫完開場後沒多久，兩人對於故事的順序開始產生分歧。
　
「內容不要一昧地按照事件發生的日期比較好。」認為應該考慮更加細緻的寫法，葉恭賢提出意見，用鉛筆在故事順序畫線，「有些地方倒敘太多，會造成情節穿插不齊。」
　
要是沒控制好，某些必要的橋段就放不進去，硬要描寫補充也很奇怪。
　
「可是用意識流太混亂啦……」考量到角色分配，在劇情張力大開時會像亂流一樣狂竄，許思涵揪起眉頭，感覺難以捕捉葉恭賢在人物上的著墨度，「至少把角色的行為理由給加強出來。」
　
眼看彼此想法和意見僵持不下，兩人無語對望，在寫作方面實在很難退讓，良久，葉恭賢這才嘆氣，提議雙方各退一步。
　
「抽籤。」反正本來就是要文學接龍，表達和順序方面也能靈活運用，他把彼此堅持的段落用筆圈起後寫下號碼，撕下一頁筆記紙作籤，「這樣可以吧？」
　
不同寫作方式，本來就會抱持各種想法，許思涵點頭表示同意，沒有異議，最後，雙方各抽到兩段想要描寫的位置，這才勉強讓接龍出來的文章暫告段落。
　
「看不出來你也挺固執的……」慵懶趴在桌上，許思涵認真注視葉恭賢配戴的黑框眼鏡，意識稍微有些飄忽，她習慣像過去那樣撥弄對方瀏海，才剛碰上，迅即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假扮女友，手尷尬僵住。
　
望著許思涵自然伸來的手，葉恭賢先是一愣，隨即面露莞爾，忍不住想捉弄對方，「怎麼，想碰我嗎？」
　
說完，他前傾靠近，沒有避開觸碰的意思。
　
「少得意，習慣而已。」抽回手指，許思涵扭開顏面，努力平復紊亂悸動的感覺，她不想去意識到這一切，也不想承認內心的天秤已經開始失衡。
　
沒有意義，也不應該去在意，可是胸口卻總是不願聽話，只顧著吵鬧。低垂眉色，她想起過去的事情又不免失落，但還是只能強逼自己微笑。
　
凝眸許思涵的恍神，葉恭賢不禁憶起許思民偷偷告訴他的事情。
　
「三年前，姐姐在爸媽去買菜時正好回家……」
　
失魂落魄的表情，就連弟弟的呼喊也沒有聽進，許思涵走進房間，隔絕外界事物，也徹底隔絕自己內心的真實，壓抑的哭聲，就算隔著門板也能聽到，不過在聽見父母回到家後，聲音便完全停下，後來也沒再對誰表現出來。
　
「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現在回想起來，即使表面看起來無恙，至今仍隱忍在心底深處，許思民認為姐姐沒有完全宣洩那份感情，至今仍在逞強自己，「可是，那樣是不行的。」
　
走不出過去，被束縛在痛苦裡，他不希望姐姐捨棄幸福，毀掉未來的人生。
　
「我不喜歡身邊的人，總是對我的興趣表現麻煩態度。」
　
不管是朋友、同學、老師，就連父母也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只有大他好幾歲的姐姐，願意拿著筆記認真去記，甚至努力去學習他所喜愛的事物。
　
雖然偶爾會拌嘴，有時候也會吵鬧，不過只有姐姐，對他來說是無法取代的。
　
「哥哥是少數會認真聽我說鐵道的人。」回想葉恭賢後來真的依約前來家裡玩，還幫忙分擔完家務才走，許思民流露求救的目光，「如果是哥哥，說不定能陪在姐姐身邊。」
　
收回思緒，葉恭賢凝視許思涵，沉聲片刻後問，「……下次，我還能去妳家玩嗎？」
　
雖然不想被認為是別有用心，但是他對思民好，是因為真的喜歡這個孩子。
　
不過，連同對方的姐姐，看待也逐漸變得不同以往。
　
或者說，從心裡被拯救的那刻開始，他或許也不是那麼動機單純想維持這樣。
　
「可以啊！為什麼這麼問？」不明白葉恭賢的眼裡為何夾雜情緒，許思涵單純回應，綻放喜色，「思民也很高興你來家裡，最近傳來的訊息都會提到你。」
　
能多出共同聊天的話題，對她來說自然是開心不過的事。
　
聽出這話帶有語病，葉恭賢壞心地瞇起眼睛，故意問道，「那妳高興嗎？」
　
即便如此，現在多說什麼也只會造成關係混亂。
　
陪伴，也包括他需要時間的等待，還有耐心和考驗。
　
「咦？」尷尬移開目光，許思涵的語氣有些緊張起來，但也不想刻意說出反話，只好拐個彎回答，「沒、沒什麼好不高興吧！幹嘛突然這樣問……」
　
愉快燦笑，葉恭賢這才要把話題轉開，就像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因為很有趣啊！」
　
「……」緊張轉為白眼，許思涵決定暫時不跟這傢伙說話，也不要搭理。
　
結束圖書館討論寫出的比賽文，兩人打算前往系上繳交，這時旁邊經過的學生，讓許思涵感受到某種違和，下意識抬頭望向擦肩而過的身影。
　
接觸視線倏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而對方先是一愣，隨即流露冷笑，摘下墨鏡。
　
「我聽說妳就讀這裡的大學，正好要去妳系上問問。」特地安排來這裡當交換生，林奕帆抓住許思涵的手臂，威壓的氣勢不言而喻，「好久不見，看來運氣我真不錯……」
　
話未說完，緊抓的手被葉恭賢揮開，林奕帆的視線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別人。
　
「不好意思。」即使不清楚事情經過，葉恭賢也能從許思涵的眼裡捕捉到畏懼，他擋在前方，遮住對方那充滿不懷好意的視線，「找我的女朋友有什麼事？」
　
不得已搬出早就結束的協議關係，他只想盡可能想避免許思涵受到傷害。
　
「女朋友？」沒有因為對方宣示主權而表現任何不滿，林奕帆瞇起眼睛，朝躲藏的許思涵說話，「原來如此，擅自結交男朋友是因為感到寂寞？」
　
沒有得到回應，他不在乎地勾起冷峻的笑容。
　
也罷，就算另結新歡，屬於他的東西只要奪回來就行。
　
「我暫時會留在這裡。」看到前來迎接的系助，林奕帆當著葉恭賢的面表示，「總有機會碰面的，思涵。」
　
說完，他轉身離去，留下身後面露不安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