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雛鳥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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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8-01
  愛麗克斯和亞歷為雛鳥悉心照料三天後,受傷的雛鳥終於有好轉的跡象──亞歷斯對此非常的高興,三餐也吃得比之前還多,似乎是雛鳥的康復讓他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愛麗克斯有時還會聽到他哼著相當輕快的歌,那首歌是這樣唱的:「Like an eagle I will soar above the clouds. I will spread my wings and fly the sun……」

  下午的時候,她會爬上二樓看窗外的景色。

  可老實說,她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是看著白雲和梧桐樹,大部分的時候她都是向下凝望被她關在門外的男人。

  好奇怪……什麼時候角色開始互調了?

  一直以來都是她向上看的,但現在卻變成了向下看,好像永遠都不會有站在同一個高度的時候……

  站在同一個高度的方法,是要自己降下去還是他跳上來呢?

  醞釀發酵的多種感情正侵襲著她的四肢百骸和內臟,她嘆了口氣,覺得全身都很難受。

  而且總是在打迴圈,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也沒有所謂的結果。

  因為她真的無法懂那個人在想什麼──既然都搬出來了,那再回去便利屋的理由呢?她並不像沃里克是雇傭他的契約主,她只是便利屋的短暫過客,待在便利屋她也只能做做雜事……

  那個人也沒說明白他每天過來的原因──到底是沃里克下命令的,還是出於他個人的意志?如果出於他個人意志的話,那又是基於何種理由覺得她「必須」待在便利屋?

  他什麼都不說,所以要她親自去問嗎?

  「不要……才不要……」她一點也不想聽真正的答案,反正尼古拉斯過幾天就不會來了吧?然後她就可以慢慢恢復自己的生活……

  砰!

  是樓下傳來的巨大聲響,緊隨而至的是亞歷斯帶著哭腔的吼叫,「愛麗!愛麗!」

  愛麗克斯不免慌亂地衝下樓查看。亞歷斯此時正捧著紙盒嚎啕大哭,腳下則是摔壞的玻璃杯碎片。

  「等等亞歷斯!你受傷了嗎?」她心急如焚地問。

  亞歷斯立刻搖頭,跨過一地的玻璃碎片,他捧著紙盒到她的面前抽噎地說:「鳥寶寶……鳥寶寶牠……」

  他的雙手正在顫抖。

  愛麗克斯緊張地定睛一瞧,發現紙盒裡的雛鳥一動也不動……

  「愛麗……為什麼……為什麼……鳥寶寶死了……我們明明給牠吃好的,也好好包紮傷口了……」

  她嘆了口氣,「亞歷斯……我們還是把鳥寶寶埋了……」

  他卻掛著兩行淚,更加用力地搖頭吼道:「愛麗早就知道鳥寶寶會死了吧!」

  「我……不……不是。」她看著亞歷斯,沒來由的罪惡感竟讓她一時語塞。誰說孩子讀不懂大人的心思?從他的眼瞳中完全能映照出她為了敷衍他照顧雛鳥的醜陋模樣。

  「我不是說過鳥寶寶死了的話我也會死嗎!愛麗不相信呢?我是真的會死啊……」

  「你為什麼總是──」為什麼總是把死掛在嘴邊。

  為什麼把自己套在雛鳥身上,你明明是人類啊。

  「我知道愛麗你想說什麼,但是我不想聽……愛麗還是幫我把鳥寶寶埋了吧,我現在不想看到愛麗……」亞歷斯將紙盒交給她之後,便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回房間。

  「亞歷斯……」

  為什麼她沒辦法讓那孩子敞開心門?




  愛麗克斯捧著紙盒來到梧桐樹下。她用雙手挖掘土壤,再把冰冷僵硬的雛鳥放進窟窿裡埋蓋。

  這時她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為了敷衍那孩子的善心……也沒能……」

  微乾的土因為她凝落的淚水漸漸濕溽,浸水的地方如同掏空的心口。她接著站起身,想用雙手抹去佔據視線的眼淚。

  「啊?」手腕突然被攢住,力道很大,模模糊糊地她聽到了「手很髒」的話語,下一秒泛漫眼眶的淚就這麼被人用手帕抆去。

  她用力眨眼,卻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淚很快就止住了,她用手語禮貌性地向他表明謝意,便要回去屋裡。

  「你……」

  「我沒事。」她回過頭,用微笑敷衍面前看不清楚的男人。

  「等、等!愛麗克斯……」

  「我沒事,我沒事啦!」她綻開笑容,卻不想她的表情在尼古拉斯眼底卻是淚水潰堤的狼狽模樣。

  「……」到底該怎麼做那女人才會敞開心扉?

  「我沒事!所以尼古拉斯你也快點回去沃里克那吧。你和沃里克都太溫柔了,明明可以不用保護我,我對便利屋是累贅啊……」

  「愛──」他的身體突然動彈不得,心臟又緊又痛,只能眼睜睜看著女人走進屋裡隔絕一切。




  這一天,亞歷斯並沒有因為雛鳥的死亡而拒絕進食,仍舊和愛麗克斯一起
吃晚餐。以往往他會與她邊吃邊聊,但這一次卻出奇地安靜……只一聲不響地吃著麵包,無論愛麗克斯如何和他搭話,他都沒有反應。

  愛麗克斯不免急了,不希望他把自己套在雛鳥身上──還記得從前讀過的《The Last Leaf》裡,病重的主角就是把自己帶進即將掉落的葉子上,認為葉子凋落自己便會死去──而「人心」 也確實有這種特殊力量,當自己愈覺得撐不過這道坎,求生意志便會愈來愈薄弱……她真的不希望亞歷斯變成這樣。

  「亞歷斯,我們能聊聊嗎?」她不死心地再度開口。

  但面前的孩子卻放下餐具,用冷冰冰的語氣說道:「我想睡了。」

  「是……是這樣嗎……」她艱難地扯起嘴角微笑,一邊收拾著桌上殘局。「那麼趕快去休息……記得乖乖吃藥喔。」

  亞歷斯並沒有應聲,他站了起來,如同行屍走肉般走進一樓的臥房。

  愛麗克斯則留在客廳,一個人思忖該如何讓亞歷斯打起精神……




  愛麗克斯睡在沙發上度過一夜。

  此時外頭正傳來偌大的雷雨聲,她因為擔心尼古拉斯像笨蛋一樣守在外面,便急忙打開門,想著如果他淋濕了就讓他進來躲雨,等雨停了再讓他回去──

  「尼古……」她向外一望,卻什麼都沒有。

  轟隆!轟隆!轟隆!

  怒雷陣陣。

  「又不是笨蛋……早就回去了吧。」她自言自語,感到胸口有些悶。

  大概昨晚的見面就是「最後」了……這一次的分別,她跟便利屋就不會再有任何關係……

「不是很好嗎?」她這樣告訴自己,再也不見的話,就不會有自己的心臟要爆炸的感受了。

  她苦笑,把玄關的大門重重掩上後,揩去臉上的雨滴,打算去臥房叫亞歷斯起床。

  「亞歷斯,起來吃早餐了。」輕叩木門幾下,她推開門,發現亞歷斯還賴在床上。

  她走向床沿,略為曲身,並伸手輕拍那孩子的身體,「亞歷斯?」

  「……」

  亞歷斯並沒有反應,她又搖著他的上身想讓他清醒。

  「起床了!亞歷斯!」

  側背著她的亞歷斯被她搖得翻仰成大字形──

  他的四肢就像被外力拉扯般僵直,臉頰泛著不正常地潮紅,人中和額際都是汗水,呼吸雜沓又很微弱,愛麗克斯見狀,連忙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

  「亞歷斯……」她著急地輕拍他的臉頰,但他仍然是昏睡狀態。

  轟隆!

  砰然巨響的落雷聲昭示著「現在不宜外出」的警訊,但愛麗克斯依舊把亞歷斯揹起來,並在他身上蓋了件大衣當作遮擋雨水的防護。

  他身上的冰冷在這時傳遞過來,她咬著牙,努力壓抑自己即將潰堤的情緒。

  「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關上大門,墜落的雨針不斷打在她的身上,寒涼刺骨,她只能打著哆嗦逕直邁前。

  現在要做的就是去找泰奧醫生……

  噠──踩踏水漥的噴濺聲。

  通往泰奧醫院的這條路上變得異常遙遠,風雨交加的情況下,甚至沒有出租車在街上行駛。

  「沒事……」

  水漥倒映出她赤腳的狼狽身影。

  而她一點也沒有察覺自己連鞋子也沒穿就揹著亞歷斯在雷雨中狂奔……




  空氣中充斥著濃烈刺鼻的消毒水味,嗅覺靈敏的尼古拉斯不禁皺起鼻子在鼻前搧了搧。

  面前男人的手正迅速比劃著,意思似乎是「待不下就別在這裡嫌東嫌西」。

  還不是你這個白痴得了流感。他用手語回應道。

  男人又回:如果擔心的話就去找她,用不著裝得像一隻忠心耿耿的看門犬。

  尼古拉斯不禁煩悶地擰起眉,想再反駁,眼角餘光卻瞥見妮娜急急忙忙地走出大門。

  他覺得有些詭異,便不理沃里克還在那邊絮絮叨叨跟了上去。

  大門被妮娜拉開的時候,強風把雨水噴在他的臉上,但他還是清楚看見愛麗克斯的表情──那樣的表情他曾經見過一次,是在他救下她之後身陷黑暗的模樣……




  進入醫院後,愛麗克斯隨即將亞歷斯揹上二樓病房。

  她的雙眼似乎被黑暗侵蝕,看不見任何的東西……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守在病床前,雙手則緊緊握著亞歷斯冰冷僵硬的掌心。

  「對不起……泰奧醫生還在外地……」

  妮娜擔心地為濕淋淋的愛麗克斯遞上一條毛毯,但愛麗克斯已然把自己與外界隔絕,一點也沒聽到妮娜的聲音,還是尼古拉斯接過毛毯,並把它蓋在她的肩上後,她才有所反應。「……啊?」

  「嗚……嗚……」亞歷斯在這時發出了痛苦微弱的氣音。

  妮娜連忙準備好工具。她迅速用眼神示意尼古拉斯幫忙她按住亞歷斯的身體,打算為亞歷斯注射更高濃度的抑制劑。

  針頭刺進肉裡的痛感令亞歷斯有所掙扎,但妮娜還是順利地完成了注射。

  只是亞歷斯仍舊沒有好轉的跡象,撕裂的疼痛令他的眉眼全皺在一塊,上身的衣服也因為胡亂抽動而向上翻捲,露出了一大片紫紅。

  紫紅色的瘀血位在腰腹間和胸下,妮娜見狀,立刻要尼古拉斯幫忙把亞歷斯的下肢抬高。

  「這是……內出血?」愛麗克斯不禁痛苦地看著亞歷斯,從沒想過幾天前幫他洗澡而發現他身上的小瘀傷竟會變得如此嚴重……

  如果她那時候多加註意……

  「愛麗……內出血有時候連看診的醫生也無法診斷出來,所以不要把錯推在自己身上。」妮娜邊說邊為亞歷斯打上一劑止血針。

  「嗚……!」

  看著亞歷斯蒼白的面容,愛麗克斯的喉心彷彿被梗了什麼般發不出聲音。

  「我現在能做的只能暫時止血……瘀血這麼大片的話,恐怕是內臟破裂了……開刀的部分只有醫生做得到……對不起。」

  妮娜難受地看著愛麗克斯,厭惡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啪!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妮娜困惑地看向尼古拉斯,尼古拉斯瞄了愛麗克斯一眼,立刻用手語比道:我去把那個無良醫生帶回來。

  「可、可是──」妮娜話還沒有說完,尼古拉斯就抓了件大衣從二樓窗戶跳出去。




  尼古拉斯離去的窗戶並沒有被關上,冷風灌了進來──

  呼呼呼的風聲盈耳。

  妮娜去準備藥品,愛麗克斯則如同雕像般端坐在病床旁。肩上的毛毯早已滑落,濕溽的長髮仍在滴水,但她卻感覺不到寒冷,更多的是無垠的疼痛。「……對不起。」

  「我沒有注意到你的傷勢……對不起!把你當成我弟弟的替代品,對不起!還把你當成逃避的藉口,對不起……對不……唔?」

  頭頂上突然被蓋住一條毛巾,某個人似在為她擦乾頭髮?

  「誰!?」

  因為感冒的緣故,男人的聲音變得非常沙啞,「如果你也生病的話,那孩子會更沒辦法原諒你喔?」

  「是……沃里克?」她想抬頭,卻被沃里克用力按住。

  「我不想看見小愛麗哭得唏哩嘩啦的臉啦,我會忍不住想欺負的!」他輕輕拍著她的頭頂,就像在給她打氣般,「而且放心吧,尼克老師一定會把那個混帳醫生帶回來,混帳醫生也一定會救活這孩子的。」

  她突然更想哭了,因為自私的感情而離開便利屋,但他們卻依然對她這麼好……

  「我……沒有被你們討厭嗎?我給你們添了那麼多麻煩……」

  「偶爾鬧彆扭才能讓某個白癡認識到自己的情商感人,小愛麗只要記得回來就好。」

  「可是我……這麼自私,總想著自己、為了自己……那時候也是……現在也是……」她不禁抓緊裙擺,內心不斷斥責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對他們做的一切。

  「要那麼說的話,我也是。」

  沃里克突然彎腰湊到她的面前,一隻手蓋住她的嘴巴,拉下口罩,他對著蓋在她嘴上的手背輕吻。

  「……」

  愛麗克斯的淚水瞬間止住了,沃里克則哈哈大笑。「當初收留小愛麗是我的意思,因為我自私地想要獨佔小愛麗的肉體嘛。」

  「什……?」她感到頭暈目眩,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被沃里克調戲。

  「還有這件事我會向尼克如實報備的──」他撇起嘴角,舌頭在上下唇舔了一回,「說我在尼克老師努力賺取好感值的時候,奪走了小愛麗的唇。」

  「笨蛋……他才不會在意。」愛麗克斯把殘留在眼角的淚水抹去,終於綻起了笑容,「……謝謝你,沃里克。」

  「第一次遇見被我強吻還道謝的女人。」

  「呃,有被吻到嗎?」

  「我私心妄想著有喔。」他溫柔地搭上她的肩膀,「……不用擔心,這孩子會沒事的,所以不要自責了。」

  她點頭,再度握緊亞歷斯的掌心,即使亞歷斯的情況相當不樂觀,她還是在心底祈禱著亞歷斯很快會就康復。「是啊,會沒事的。」




  愛麗克斯一直都待在病房照顧昏迷不醒的亞歷斯。

  因為精神壓力和疲憊的緣故,她終於支撐不住而趴睡在亞歷斯躺的病床上。

  半夢半醒間,她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弟弟小時候也常常生病。有陣子家裡窮到沒錢買藥,她只能無能為力地守在床邊向上帝祈禱弟弟康復,後來弟弟真的好轉了,所以她也希望亞歷斯可以痊癒……

  「……麗,愛麗。」

  她感到身體有些微的搖晃,抬頭,在昏暗的視線中她發現亞歷斯已經清醒過來。

  她又驚又喜,連忙把病房裡的燈打開,接著一把抱住亞歷斯,「身體好點了嗎?」

  「愛麗……痛……」

  「對、對不起。」她有些尷尬地鬆開手臂,但眼底依然是難以形容的激動──因為她向上帝祈禱的願望真的成真了!

  只要等尼古拉斯把泰奧醫生帶回來為亞歷斯治療內傷,亞歷斯就可以健健康康地回去和她一起生活。

  而且這一次不可以再用敷衍的態度對待他了。他不是弟弟的替代品,也不是逃離便利屋的藉口,他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孩子──亞歷斯。

  「……愛麗,醫生會過來嗎?」

  「嗯?怎麼了?」她突然想起亞歷斯似乎非常抗拒「醫院和醫生」,如果是這樣子的話,她該怎麼勸他讓泰奧醫生為他治療呢?

  「我討厭醫生!醫生對我爸說他活不到三十歲,我爸他是一個相當怕死的人,好像是給自己心理壓力吧,醫生診斷完之後沒一個禮拜他就死了……」

  「我認為醫生他……」

  「醫生還對我說我活不到十六歲。」亞歷斯異常平淡地說道,就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所以我討厭醫生……因為我想長大,我想要做好多好多事……我想要改變黃昏種的地位。」

  愛麗克斯的喉心瞬間被哽住發不出聲音。

  「我的代價好像是身體虛弱吧,然後能力是視力非常好……媽媽說我的眼睛就和老鷹一樣……為了讓我打起精神,她常常唱那首《Like an eagle》,希望我像老鷹一樣強壯……但是我知道的,我是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鳥寶寶,很快就會死了。」

  她立刻握住亞歷斯冰涼的雙手,試圖讓他不要往壞的方向想,「但是我覺得亞歷斯就是一隻非常強壯又帥氣的老鷹喔,只是現在還沒有長大而已,是一隻可愛的鷹寶寶……醫生的話肯定也是嚇唬你的,所以不要放在心上,好嗎?」

  亞歷斯搖搖頭並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岔開話題說:「我想聽愛麗唱歌。」

  她不禁深吸一口氣。總感覺現在是如坐針氈的狀況,假如她不小心說錯話讓亞歷斯更加悲觀就慘了。「哪、哪一首都可以嗎?」

  「我想聽《Like an eagle》。」

  聽到亞歷斯點了一首她不甚熟悉的歌,她更加緊張了,「抱歉,我不太會這首歌……」

  「那──我來教你吧。」亞歷斯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但語氣非常的詭異,「愛麗學會之後不可以忘記怎麼唱喔?」

  「我不會忘的啦。」她苦笑,刻意忽略亞歷斯那奇怪的語氣。

  「我要唱了喔──」亞歷斯清清嗓,幾秒後,他用孩童特有的清亮嗓聲唱道:「Now is the time to follow the wind. To walk alone. And a star will show the way. Above the clouds. Beyond the sea. And now is the time. And now and farewell. And as we part. You taught me well. You gave me strength. You showed the way. I'll not forget you──愛麗,換你了。」

  愛麗克斯試圖回想模模糊糊的副歌的部分,接著唱:「Like an eagle I will soar above the clouds. I will spread my wings and fly the sun…… Like an eagle I will race above the stars. I will fly to places yet unseen. Go beyond my wildest dreams. Know that you are watching over me……」

  她不知和亞歷斯練習了幾回,唱到她終於記起整首歌,而亞歷斯也睡著了。

  「I'm gonna fly the highest mountain. Fly above the clouds. Like an eagle I will fly……」




  男人的視線落在只有女人趴睡在旁的病床上。

  女人的身體正微微顫抖著,他擰起眉,隨即褪下他身上的大衣外套要蓋住她單薄的背心──為了不吵醒她,他更是小心翼翼地來到一旁,輕輕地為女人披上外套……

  「唔?」

  愛麗克斯似乎很淺眠,一下子便醒了過來。

  「尼……?」或許是太過驚訝於尼古拉斯就在眼前的事實,她竟一時發不出聲音。

  她想,尼古拉斯回來的話,代表泰奧醫生也回來了吧?那麼亞歷斯就能夠康復回去和她一起生活……

  目光向下,她卻發現亞歷斯並不在病床上。

  會不會是泰奧醫生正為他治療呢?

  推敲出亞歷斯不在這裡的原因後,她繞過尼古拉斯,打算去看看泰奧醫生平時施行手術治療的診間──她知道或許現在不能打擾,但她想在外面守著,她想要為亞歷斯祈禱,祈禱他健康……

  「……嗯?」右手腕突然被抓住,愛麗克斯回頭,卻發現面前的尼古拉斯露出為難的表情。

  「怎麼了?」她試圖按下心中的不安。

  尼古拉斯沒有回答,她則趁機掙脫他的手,「我不會打擾醫生手術的。」

  「不是……不是那個問題。」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盡可能平靜地對話,盡可能拂去油生的壞預感。

  見尼古拉斯的表情愈來愈難看,她忍不住咬牙,心臟跳得很快,她也不管尼古拉斯會不會再把她攔下,就這樣拚盡全力地衝出病房,以最快的速度往手術室的方向奔去。

  尼古拉斯連忙緊隨在後,在愛麗克斯瘋了似地衝進手術室前,他再次擒住她的手。

  愛麗克斯不免瞪著他,「放開我!」

  他搖頭,繼續增加手中的力度。

  「放開我!尼古拉斯!」

  她很生氣,也不懂尼古拉斯阻攔她的理由……情急之下,她低頭用力咬住尼古拉斯的手腕,尼古拉斯皺緊眉心,她則立刻脫離他的牽制。

  愛麗克斯奔走進手術室裡──

  只見泰奧醫生正脫下沾滿血漬的橡膠手套,妮娜則收拾著手術用具……她一看見愛麗克斯闖入,也不管手邊的工作還沒做完,連忙跑到愛麗克斯的面前張開雙臂,不讓她再前進一步。

  「愛麗克斯,你不可以進來!我們還沒……」

  但一切都太晚了,愛麗克斯彷彿失去了一切感知,眼底只剩下那被白布蓋住的瘦小身軀……

  如此慘澹的白色漸漸翳蔽她的視線,失去顏色,宛如真空狀態。




  愛麗克斯做了一個夢──非常可怕的夢。

  夢中的她手捧著奄奄一息的雛鳥,無法動彈,只能靜靜看著生命從眼前消逝……身旁則是無限循環的嘲諷聲,罵著她濫施善心才把雛鳥害死。

  「都是你多管閒事!」

  「不是很好嗎,省得麻煩──不過說到底,還是你的錯呢。」

  「自私得很啊。」

  「本來就很骯髒了吧?」

  「不要……不要再說了!」她聲嘶力竭地大吼。

  「都是你的錯啊愛麗克斯,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呢?反正他們本來就會死啊,你又能改變什麼?你什麼都改變不了吧?」

  「我改變得了!」

  尖銳刺耳的笑聲迴盪著,「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給我住嘴!」

  她霎時間驚醒過來。

  睜眼,便看到尼古拉斯的臉,雙手則被他緊緊握住……她大概花了五秒的時間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接著又花了十秒的時間從床上爬起身,下一瞬,就聽到病房外的聲音──

  「不過才一個小鬼而已,用得著這麼大陣仗?」

  「是呢,或許我剛好『很有空』吧?」熟悉的語調……

  帕……

  愛麗克斯不由得從病床上跳起來,在尼古拉斯還沒抓住她之前,她已經衝出病房,而她果然猜得沒錯──那「聲音」的主人就是吉娜‧帕可麗。

  吉娜不禁睨了她一眼,語氣很酸,「你這次也要多管閒事嗎?」

  「把亞歷斯還給我!」她怒瞪著抱著亞歷斯的帕可麗下屬。

  「你又想做什麼?我可不會再讓你像上次一樣胡鬧!」

  她伸手,想把亞歷斯給搶回來。「請把那孩子還給我!」

  「我已經說過了,黃昏種的生與死都是我們黃昏種處理,你如果再干擾我們的話,別怪我殺了你!」吉娜瞬間將冰冷的槍口抵在愛麗克斯的前額,並低聲警告她,「你也不想腦袋現在被轟出一個洞吧?」

  說完,吉娜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跌坐在地,吉娜則領著五名黃昏種立刻離開泰奧醫院。




  「亞歷斯……」

  愛麗克斯低著頭,狼狽地扶牆起身,在一旁的沃里克則下意識地擋在她面前,心想如果她又要無謀地追上吉娜送死的話,就用頭槌把她擊暈。

  只是愛麗克斯的反應並沒有沃里克所想的激烈,她繞過沃里克高大的身軀,朝通往頂樓的階梯慢速前進。

  「愛麗克斯!」沃里克不由得大聲叫住她,怕她一時想不開從頂樓一躍而下。

  噔──

  「啊……」

  愛麗克斯這時停下腳步,孱弱的背影因為燈光昏暗的關係,看來更加渺小虛無,「這裡……很擠啊……我只是想上去透透氣而已。」

  說完,她攙著扶手,用宛如灌鉛的雙腳沉重地踏上階梯。

  沃里克的眉心皺了起來,長嘆一聲後,他用力推了尼古拉斯一把,撇眼示意他跟上她的腳步。




  繩索上的白色床單因為風的關係被吹得搖搖欲墜。

  繩索上的雀鳥也突然飛離。

  愛麗克斯靠坐在冰冷的水泥牆上,用沙啞的聲音哼著支離破碎的歌曲,「And all alone…… I will follow the stars above…… As my guide…… As my guide……
I trust in you to show the way to me…… Beyond the sea……」

  眼睛好乾……胸口好痛。

  「Alone, I can fly with the eagle to the mountain high……」

  沙──沙──

  從迷亂飛揚的白色世界中,她看見一雙沾滿泥的黑色靴子……就算不用抬頭,她也知道面前站著的人是誰。

  「你──」

  「吶,尼古拉斯,我是不是很冷血?在知道亞歷斯死掉之後……我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她低著頭,這樣那個人也不會知道她在說什麼。

  「……說什麼不可以隨意撿雛鳥照顧,到最後我不是做了跟扼殺雛鳥一樣的事情嗎?而且這次還是一條人命啊,是我害死了亞歷斯……」

  她捏著裙襬,絲毫沒有意識到指甲已經隔著布料陷進皮肉裡。「都是我的錯……把亞歷斯當成藉口……把亞歷斯當成弟弟的替代品……」

  那時候……明明也發現了他身上的瘀血,卻裝作只是一點小傷……如果當時就下定決心要好好照顧他,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她凝望著地上映著鳥群展翅飛翔的黑影,靜靜承受胸口傳來的巨大沉痛。

  「是我把他的翅膀……」

  男人的手掌突然蓋在她的頭頂上,輕輕地拍按。

  「欸……?」她抬眼,對上他的黑色眼珠。「你做什!?」

  尼古拉斯並沒有因為她的視線而停下動作,就像撫摸小狗般,溫柔地摩娑她的腦袋。

  「……」到底──他到底在做什麼!?

  她別過臉躲避他的視線,淚意卻在此時從眼眶崩解而下。

  「奇……奇怪……」她用力揉著眼角,眼淚卻像噴泉般汩汩墜落。

  尼古拉斯立刻被她的反應嚇到,手的動作停了下來。

  「為、為什麼會……嗚……嗚……為什麼……能……哭了……?」

  尼古拉斯的手並沒有收回,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哭泣。

  「亞歷……斯……亞歷斯……亞歷斯……嗚……對不起……」

  風驟停了,一條白色床單從繩索上落地。

  重重白幕中,只能聽見宣洩而出的痛苦悲鳴。




  黃昏種的死亡是不需舉行喪禮的,又或者說──根本沒有必要──因為他們是「不存在」之人,死後會連同出生的紀錄一併從世上抹去,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而愛麗克斯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為亞歷斯做一塊簡陋的木質碑。

  沃里克帶著愛麗克斯和尼古拉斯來到公會基地時,涅奇(之前和亞歷斯起爭執的孩子)出來迎接他們,並奉命將亞歷斯的金屬牌子交到愛麗克斯手上。

  愛麗克斯捏著刻鏤亞歷斯名字的金屬牌,低頭不發一語。

  「走了,愛麗。」沃里克扶著她顫抖的肩膀,徐徐往基地後面的空地前進。

  腐爛又潮濕的霉臭味充斥著口鼻,涅奇領著他們來到一棵將死的梧桐樹下。

  濕溽的土丘就在他們面前。

  涅奇突然停下腳步,有感而發地褪去吊兒啷噹的口氣說道:「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棵樹的肥料吧?」

  「能夠成為肥料也挺不錯的啊。」

  吉娜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的身後,像是特地過來嘲笑愛麗克斯的所作所為都是無用功般,「我實在是搞不懂你,貝尼迪特小姐?」

  愛麗克斯將木質碑插進土丘後,憤怒地瞪了吉娜一眼,「我也搞不懂把自己視為糞土的人。」

  吉娜不禁呵呵一笑,接著把視線放在沉著臉的尼古拉斯身上,「怎麼?連你也不高興了?聽他們說你有事找我,去基地裡談吧?」

  尼古拉斯悶哼一聲,立刻從口袋裡揀出一張被摺了好幾層的白紙。

  「連話都懶得說啊……?」吉娜輕聲一笑,將白紙攤開掃視,幾秒後她把紙條揉爛,塞進褲口袋裡,「你以為我會答應你嗎?」

  尼古拉斯撇起一道蔑笑,像在挑釁吉娜的權威。

  「真是一群腦子進水的白痴──涅奇,走了!」

  「是……欸?長官!?」吉娜雙腳一蹬便飛也似地離開,只剩下涅奇一個人拔腿狂奔。




  愛麗克斯為亞歷斯立好碑後便坐在一旁發呆,沃里克也拄著下巴坐在一旁。

  「……尼克那個零情商的笨蛋。」

  沃里克不禁低聲咒罵著,怎麼想也想不透竟然有這麼一個笨蛋會在自己在意得不行的女人面前去看著另一個女人的墓。「果然是肌肉腦,笨蛋尼克。」

  「沃里克……你會長命百歲吧?」愛麗克斯突然沒來由地開口了。不過視線並沒有看著他,反而盯著不遠處的肌肉腦看。

  「不知道啊……把菸戒掉的話,應該能過國民平均壽命吧?」沃里克有些不高興地把愛麗克斯的臉轉到他面前,「喂,愛麗!你剛才那番話是在跟我求婚嗎?是想跟我白頭到老嗎?」

  「……」

  見愛麗克斯不發一語,沃里克反而因為自己的調戲變得更加困窘,「你好歹也吐槽我一下吧?!」

  她不禁嘆了口氣,「總有一天……也會死掉的吧?如果活得很久的話,一定會很寂寞……」

  「有的時候,『這一瞬間』會比天長地久來得珍貴喔。」

  「沃里克難道不會感到寂寞嗎?」

  「不會喔,因為我『最討厭』黃昏種了。」

  她沉默了,看著杵在貝羅妮卡墓前的尼古拉斯,苦澀一笑。

  唰──!

  詭異的摩擦聲令愛麗克斯震了一下,這時涅奇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微曲身體,他有些不自在地恭敬說道:「長……長官找你,貝尼迪特小姐。」




  跟著涅奇,愛麗克斯被領到一間雜亂且狹小的房間──此時吉娜正踞坐在辦公桌上,她低頭盯著紙本資料,在聽到關門的聲響後,她和愛麗克斯對上視線,愛麗克斯立刻退了一步環胸防備。

  「……世界上有很多『消失』的人,這裡姑且是個不錯的地方……能夠做一些骯髒的事。」

  「我還沒傻到帶頭違反三原則。」吉娜瞇著眼呼出一口白煙,捻熄菸蒂後,她從辦公桌上跳了下來,一瞬間就來到愛麗克斯的面前。「我不如就開門見山吧?」

  「什麼?」

  「你不是想知道黃昏種『無論生死』都逃離不了公會管理的原因嗎?」

  愛麗克斯不禁嚥了口口水,從沒想過吉娜會這麼快就對她這個「普通人」揭露秘密,她以為自己會和吉娜奮鬥很久──也許是數個月,也許是數年,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曾料到自己將在幾秒後得知連黃昏種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有些緊張地捏著裙下襬,吉娜看到了,便發出輕蔑的笑聲,「看來你還沒準備好啊?」

  「等等!」

  「還是想聽?」吉娜挑起眉。

  愛麗克斯呼了口氣,質疑地看著吉娜說:「你能保證我在聽到真相後還能活著離開這裡?」

  「照常理這件事是誰都不允許知道的,但我沒打算違反三原則,而且我也相信你不會把真相告訴任何人──」

  「聽起來我好像不是你們公會頭號獵殺的對象了?」

  「嘛,在一份數百頁的文件裡面,姑且是排在第二頁。」

  愛麗克斯抿著唇,似乎不想對吉娜的玩笑做任何回應,吉娜只好聳聳肩,把話題回到正軌上,「我盡量長話短說……相信你應該知道我們黃昏種是需要服用Célébrer的吧?」

  愛麗克斯點點頭,吉娜又繼續說道:「眾所皆知,黃昏種體內存有基因改造後的遺毒,需要靠Célébrer抑制才能維持生理機能。而Célébrer的原料是一種政府列管的劇毒,黃昏種之所以壽命很短,一半的原因是因為遺傳基因,另一半的原因則是Célébrer的影響。但黃昏種卻不能拒絕這個『以毒攻毒』的方法,如果不長期服用Célébrer的話便會迅速死去。」

  「這和黃昏種死後只能埋葬公會基地間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大大有關──」吉娜瞄了一眼窗外,「你是否有注意到那孩子墓地旁的梧桐樹?」

  「好像……快死了。」

  「現在差不多已經枯死了吧?」吉娜指著半敞的窗戶,示意愛麗克斯過去確認,但愛麗克斯卻拒絕了,似乎害怕自己再看見亞歷斯的墓碑而情緒潰堤。

  「知道我為何會說黃昏種是糞渣……不,或許連糞都不如,糞還能成為肥料,而我們就連害蟲也算不上……說個好點的形容吧,聚苯乙烯?」

  愛麗克斯不禁皺起眉心,「我實在不懂你這句話的笑點。」

  「我可不是在說笑──我們黃昏種身上確實都是『劇毒』──除了基因遺傳的生物毒,還有Célébrer的毒素殘留在血肉和筋骨上,當我們死去後,土壤中的微生物會分解屍體留下骨骸,骨骸上盡是『毒素結晶』,會破壞方圓數尺的周邊環境。」

  「怎……怎麼會……」

  「這個報告是在十幾年前,泰奧還是小鬼頭時『那個女人』完成研究的。至今還知道這個消息並且『活著』的人,只有政府高層、我和泰奧而已。」吉娜這時點起一根細菸,瞇眼望著震驚不已的愛麗克斯,「在完成研究的當下,不知道是被誰洩漏了消息,幾名黃昏種因為畏懼『那女人』將報告公諸於世會害得黃昏種被全數殲滅,便帶頭將那個女人殺害……政府為了平息這場鬧劇,花了不少時間也殺了很多黃昏種……最後我和政府達成協議,黃昏種的一生都必須待在艾爾蓋斯托姆……只因為『我們』就連死後也是這世上的禍根。」

  「那也不是你們的錯啊!」

  「那麼你覺得是誰的錯呢?」吉娜哈哈大笑,但愛麗克斯卻聽得出背後的無可奈何,「如果不妥協的話,我們就必須消失──我們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虛無,即使如此,你還是想要為我們發聲嗎?你要知道你對抗的並不是我這個公會會長,而是背後的政府,你認為你有能力可以反抗政府?」

  愛麗克斯一時無法反駁,吉娜又再度補了一槍,「還有,奉勸你最好別與黃昏種產生多餘的感情,那隻會讓你更陷入痛苦……相信你已經徹底明白你所深愛、關心的人卻不被這個世界所認同存在的感受了吧?最近幾年的報告也發現普通人與黃昏種結為夫妻,普通人的壽命亦會相對縮減,或許與Célébrer有所關係吧?雖然還沒有得到證實,如果你嫌命長的話,就儘管去吧。」

  只是這句話似乎觸動愛麗克斯的逆麟,她紅著眼眶,看起來相當憤怒。「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嗎?」

  「我僅僅是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

  她接著扳下門把,回過頭說:「那還真是多謝指教!」

  「我希望你能明白──當你以摻有憐憫感情的想法去和黃昏種相處,只會讓你更加得裡外不是人。奉勸你最好釐清自己的想法……」吉娜話還沒說完,愛麗克斯竟甩門離開。

  「……看來這個女人似乎對你相當的執著呢?尼古拉斯?不過你好像也是啊?」




  甩門時巨大的碰擊聲迴盪在基地的走廊上,愛麗克斯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前進,腦海中仍是吉娜那番令人憤恨的言語……說什麼同情,她對尼古拉斯才不是那樣……才不──

  「唔!」腦袋突然像被幾萬根針扎進去般疼痛,她不由得蹲下身稍作休息。

  眼前一片黑濛濛的,她倚著牆,心想也許是自己氣過頭了才會如此。

  「……你不要再去那個地方了,也不要再做那個研究了,好嗎?」

  「我只是想知道該怎麼幫助他們。」

  視線開始漸漸清晰,眼前是一對看不清臉的男女正在爭吵,但她只覺得自己彷若陷在虛幻裡頭──到底是怎麼了……難道還有一部分的記憶是被她遺忘的?

  「我們家一點也不富裕,愛麗克斯和埃米利奧都還小,然而你卻為了那些黃昏種投注了多少錢做研究!非得要我們流落街頭你才甘願?」

  「黃昏種也是人。」

  「你真以為那份廉價的同情可以讓黃昏種對你感恩戴德?我看過你的報告,Célébrer可是會破壞環境……」

  「所以你想將這個消息公開?」

  「公開的話政府就有理由殲滅所有的黃昏種。」

  「但是我會死喔……我死了也沒關係嗎,老公?」

  她似乎躲在門縫間偷看,再後來的事她就記不清了──只知道爸爸下午回來的時候,就告訴她媽媽死了,被黃昏種殺了。

  更之後的事她也想不起來。

  「好痛!」視力恢復之後,卻一瞬間又霧濛濛的,她揉抹著眼眶裡快落下的水珠,感到五味雜陳。

  如果媽媽真的就是吉娜口中的研究者,那麼到底又是誰洩漏了秘密?是爸爸嗎?還是黃昏種當時就在監視著媽媽?

  但不管如何,造成黃昏種一生都必須待在艾爾蓋斯托姆的這個罪業,難道不是媽媽的研究報告一手造成的嗎?如果媽媽沒有做那個研究,或許黃昏種可以……

  不,不對!就算沒有那份報告,黃昏種也只能待在艾爾蓋斯托姆……說到底,如果所有人都不歧視他們,也不會有現在的局面。

  「但是黃昏種最厭惡的就是別人的同情喔?」

  這個聲音和她很像,她知道,自己正困在思緒混亂的拉鋸戰中。

  「如果哪天你記憶全部恢復了,而且發現自己其實很討厭黃昏種的話,該怎麼辦呢?你有自信包容這份對黃昏種的恨意然後跟他相處嗎?」

  「如果有了小孩,小孩也是會被歧視的喔,說不定比你還早死呢!你真的承受得住嗎?對了,差點忘了那個人會更早死去,你很快就是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喔。」

  「你對他真的是戀情嗎?難道不是同情和好奇心作祟?就像雛鳥一樣……呵呵。」

  「閉嘴!」她才不會那樣,她的感情才不是那種雛鳥情結。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只是在把你最不想面對的事一點一點地挖掘出來,如果你覺得你可以面對這一切,那就儘管去吧。」

  「吵死了!我喜歡他但他又不喜歡我。」

  愛麗克斯爬起身,狼狽地走出公會基地。




  吉娜的話倒是再也想不起來了,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質疑自己感情的聲音,愛麗克斯不禁揉著太陽穴,強逼自己維持住精神。

  因為沿路都是低著頭,她並沒有發現尼古拉斯早就站在門口等她,直到她嗑到他的後頸,她才回過神。「尼……」

  尼古拉斯立刻轉過身,他舉起左手向後一比,意思是要她一道回去。

  愛麗克斯原本是不做多想的,但視線在看到他的右手緊握著貝羅妮卡的金屬牌後,她用力搖頭拒絕了。

  她不懂,如果尼古拉斯仍然放不下貝羅妮卡的話,讓她回去便利屋又是為了什麼?待在這個地方等她又是為了什麼?

  「對不起,我不會回去便利屋給你們添麻煩,你留在這裡肯定也是沃里克逼你的吧?」

  她低著頭不敢看向他的臉……她是故意這麼做的,這樣尼古拉斯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沒有自信回去便利屋還能像往常一樣對待你,我知道這樣很任性,但只要想到你明明不喜歡我卻對我很好我就……對不起……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對你的感情了,或許我從一開始就只是雛鳥對救命恩人的英雄崇拜……而且我喜歡你的話你也會感到困擾──唔?」

  她突然就被他抱住了,因為被勒得太緊,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模模糊糊間,在耳畔迴響著他嘶啞的聲音,「回來。」

  什……?

  「回來!」

  她發現自己無法掙脫,男人這時把她抱得更緊,不停地在耳邊說:「回來……給我回來……」

  「對不起,但是我……」

  「給我回來啊!別浪費老子時間。」

  尼古拉斯就好像能聽見她說話般打斷她,她只能不死心地敲打他的後背想掙脫。

  「老子都表示得這麼明顯了,你為什麼還是不明白?快點跟我回去便利屋!」

  尼古拉斯說完便鬆開環抱住愛麗克斯的雙手,強逼著愛麗克斯面對他的臉。「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讓你這麼不想回去便利屋?」

  她搖搖頭,視線卻不在他的身上,「不對,是我的錯……我喜歡你但卻愈來愈搞不懂自己的感情……說不定我對你只是憧憬和好奇而已……我覺得這樣的感情會讓你感到困擾──不論是喜歡和好奇都是。所以我想回去倉庫街的房子冷靜幾天……尼古拉斯,真的很抱歉我這麼任性……你也不要再等我了……」

  愛麗克斯說話的時候眼眶泛滿水氣,看起來就像在隱忍著淚水。雖然尼古拉斯在她說著「喜歡」的時候一度臉紅心跳,但在最後還是像被凍住般無法阻止愛麗克斯從他的眼前逃離。




  愛麗克斯回到倉庫街2037號的房子已經有一個禮拜的時間。

  這幾日她一直都在收拾著東西。她把亞歷斯的衣物打包在一個袋子裡,也把自己的衣服收進行李箱中,心底打算在今天去一趟墓地後,就離開艾爾蓋斯托姆。

  畢竟她本來就不屬於這裡,生計的事就另尋他法吧。回到東門說不定還能打聽弟弟的下落……

  「呼。」

  她把行李箱推到身後一邊把大門鎖上,離去前,她又仰頭看了一眼蔥綠的梧桐樹,那裡的鳥巢空蕩蕩的,似乎不曾有誰住在那裡過──

  「再見了。」

  即使從未有人知曉過你的存在,我也依然會記得你。




  基地後院的墓園裡。

  愛麗克斯將一束白玫瑰放在亞歷斯的墳上,雙手合十祈禱。數分鐘後,她蹲下來撥開土丘,把亞歷斯的金屬牌子放進窟窿中。

  「你……為什麼把牌子也埋了呢?」在一旁監視的涅奇不由得升起了疑惑,「對你來說不是很重要嗎?」

  愛麗克斯笑了笑,「對我來說,那孩子不是用一塊金屬牌子就可以替代的,更何況這塊金屬牌還將我們劃分成兩類人。」

  她這時拍落掌心上的泥土,站了起來。

  涅奇看著墓地旁的行李箱,忍不住問道:「你要離開了?」

  「嗯,待在這裡是沒有辦法幫助你們的。」

  「可我不覺得黃昏種需要你的幫助。」

  這時候起風了,愛麗克斯的聲音卻沒有被呼嘯的風聲給掩蓋,「……我並不是同情,只是覺得這個世界的天秤似乎一直往某一邊傾斜,所以想著那怕一點,也想讓它趨於平衡。」

  「你一個人根本改變不了!我聽他們說你之前還是個妓女……」

  「沒錯,但如果除去這個身分,就和你摘去金屬牌一樣,我和你就是再平凡不過的人。」她微笑。「即使是非常平凡的人,也能為這個社會做出一點改變。」

  「那又如何?我才不幹這種麻煩事!」涅奇不耐煩地搔搔頭,「我沒有你那種偉大情操……我只要能像金哲一樣成為S級就好了。」

  愛麗克不免用力眨眼,總覺得自己快要把亞歷斯的影子疊合在涅奇身上,「……要好好保護自己。」

  「這個不需要你擔心,我很強。」涅奇作勢要掏出自己的金屬牌子。

  但她卻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頭打斷他,在給他一道明媚的笑後,便隻手拖著行李穿越一個個丘塚走離。而涅奇只能羞赧地杵在原地看著她漸漸縮小的背影……




  愛麗克斯在離開墓地前卻碰見了最不想碰見的人。

  那個人──尼古拉斯正蹲在貝羅妮卡的墓前。

  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不敢前進也不敢後退……看著他徒手挖著土丘,然後把一個銀質的物事埋進去裡頭……

  那個……是牌子?!貝羅妮卡的?

  「不,怎麼可能。」

  她想騙自己不是,但她的視力和記憶顯然沒有她所想的差,腦海回放的畫面已經證實了一切──那個牌子確實是貝羅妮卡的,可尼古拉斯把貝羅妮卡的牌子埋起來……又是為了什麼?

  在大腦還沒想清楚前,她的雙腳已經恢復了機能向前邁進。她就這樣光明正大到無視的地步從男人的身後走過,然而不出所料的,她立刻就被蹲在地上的男人擒住手腕。

  「放……」

  「讓你任性了那麼多天,也該回去便利屋了。」

  她低著頭不敢正對尼古拉斯的臉,覺得此刻的心情相當複雜──她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尼古拉斯已經把貝羅妮卡放下,而她會有這麼一點微小的機會?

  甚至這個微小的機會足以動搖到她離開艾爾蓋斯托姆的決心。

  「沃里克煮的東西難吃死了,衣服也不洗──」

  她聽了有些不高興地抬頭,用手語比道:我不是你們的家政婦。

  尼古拉斯則嘆了口氣,用不自在的表情回給她一個曾經見過的手勢──拇指和小指豎直,其他指頭收攏,再對著空氣向下一按。接著他指著自己,伸出右手掌向前點動又收回時,愛麗克斯卻轉身離去了。

  「喂,愛……」

  「我知道啦!」她摀著臉,試圖要遮掩自己的臉紅,「我會回去晾衣服,你不要跟上來!」

  「回去的路是一樣……」

  尼古拉斯不禁煩躁地搔搔頭,還是搞不懂那女人的想法。算了,那女人肯回來就好了。

  日落時分,黃昏的餘暉把他們的身影拉得頎長,他跟在她的身後,就像最初她跟在他的身後一樣。




  回到便利屋,愛麗克斯開始專注地整理行李。

  「嗯?這本書怎麼會在這裡?」

  愛麗克斯納悶地從行李箱中抽出她曾為亞歷斯讀過的故事書《Near》,鬼使神差地,她沒來由地翻到了封底,還發現封底的狀況有些古怪……

  她立刻將書本豎直,發現封底和前面幾頁竟黏在一塊。

  小心翼翼地把黏住的紙張撕開後,她一邊檢查書頁有沒有破損的情況。

  「奇怪,我怎麼沒見過這張圖?」

  圖中是金絲雀雛鳥闔眼依偎在黑貓的身上,最上方的文字是這樣寫的──


  黑貓在和雛鳥分別後卻漸漸懷念起雛鳥的歌聲……日思夜想,最後牠終於忍不住,牠爬上樹梢,打破樹和地面的距離,再次與雛鳥一起生活。

  雖然我們會認為雛鳥對黑貓有雛鳥情結,但難道不是黑貓對雛鳥有著『雛鳥情結』嗎?黑貓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被雛鳥的歌聲所救贖,或許我們人與人之間在最初所建立的感情,也是從這份複雜又純粹的原始情感而開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