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令人懷念的地方（B）

女僕帶著機關犬走進空蕩蕩的希萊兀尖塔，海都居民大多信奉掌管海洋與理性的伊錫比安女神，在魔導技術衰退的近代，幾乎沒有人會祭拜希萊兀了。這位掌握熱情、火焰與破壞的神祇，至今只會在環島海底火山爆發時被想起，大多數拜歐蘭島民甚至寫不出她名字。

天棓四循著被擦得發亮的彩色玻璃窗，找到在六樓辦公室泡咖啡休息的十字架二，她身後窗戶隨時保持敞開，讓蒸汽禽得以飛進塔內傳遞文件。十字架二是教區內唯一的女僕兼任修女，必須承當2O與教廷之間的聯絡人，這讓她總是忙到忘記剪頭髮，左側瀏海蓋過半張臉，墨綠色長髮像是團來自深海的大型海帶。

「早安，兩位迷路的羔羊，多餘的問候拜託省下來，我很睏，剛剛還差點摔到塔底。」

十字架二滿臉倦容，她輕拍堆積在長桌一側成山的文件，隨著飛進飛出的蒸氣鳥類而持續堆高，剛蓋好教廷章的兩張弒主執照就晾在桌上，等待印泥乾燥。

「我不是羊，我現在是杜賓狗。」

「一張是給我的，一張是南河三……」天棓四確認紙上姓名。「最近的手續是不是越來越簡便了？」

「畢竟妳不是第一次領取執照，過往表現也堪稱優異。」

「阿白不用嗎？」

「北落師門要是殺人，會引發複雜的法律、神學甚至形而上學問題，所以為了節省不必要麻煩，本回教廷不核准。」十字架二忍不住打了哈欠。「失禮，可以替我泡杯咖啡嗎？」

「樂意之至。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要是我再有用一點，也不需要勞煩您過勞辦公。」

天棓四拿起壓在桌上充當紙鎮的茶具，一邊泡茶一邊和修女僕繼續談話。

「錯不在妳，是製造犯罪的恐龍。弒主執照的用意便是在於此，妳即將殺掉的，是不適合繼續擔任主人的重犯。無法珍惜自由與性命者，應當撤銷其生之權力。」

承著水壺的小爐被放回桌面，十字架二拉開抽屜，拿出兩塊被泡在水罐中，打磨成甲蟲形狀的海底礦石，她優雅地擦乾石頭，輕輕互敲點起火苗，在燙及手指前優雅地將礦物置於爐座，等待壺裡清水煮沸。

「現在看到臨淵礦，就會想起破掘機。」

天棓四拿著磨豆器裝起豆子。

「我也要喝。」

「也替北落師門泡一杯吧。雖然沒辦法消化咖啡因，但世上也有很多無法消化知識還是天天抱著書的評論家。」十字架二輕拍大腿，示意杜賓犬跳上去。「比起貓，我更喜歡狗。」

「因為異端審問時期的領頭教團以獵犬自居嗎？」天棓四轉起磨豆器把手。「別看我這樣，宗教史好歹也是補考兩次就過囉。」

「一部分是這樣沒錯，我們至今仍然是獵犬，只是獵物持續演進。當今教廷不如百年前興盛，就算喊著要對死而復生的恐龍施予制裁，頂多也只能當成站在道德制高點譴責而已，無法實質解決問題。」

「我也喜歡道德制高點。」北落師門愜意地把頭埋進鬆軟的修女袍。「可惜通常輪不到機關人偶。」

「或許這回輪得到妳譴責岡．傑爾納，蒸汽恐龍的製造原理，和妳有些類似。」

水滾了。

「等等等等等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天棓四頓時有點雙手失措。「我是說咖啡，學姐您可以繼續說下去。」

「這部分是警局收藏的案件資料，妳們該當面感謝那隻企鵝。如果他手邊沒有案件，每個禮拜日的早上九點到十一點，他都會在一樓向希萊兀女神禱告。」

十字架二從堆疊整齊的文件中抽出一本封面有點老舊，但整體紙質還算完好的小冊，從它位於文件堆較上方位置，可以看出應該是新近送到。
「可是企鵝不會飛，他怎麼爬上來？」

「這問題很值得思考，我也曾經問過他需不需要接送。」十字架二擺好濾紙與茶杯。「他說爬上石階是屬於短腳的痛苦，只有隨時提醒自己短腳，他才能隨時和危險為伍。」

「聽起來真是非常危險。」天棓四緊盯窗戶。「太好了，這回沒有魚飛進來。」

縱使在2O常常被南河三揶揄成白癡，但天棓四對於自己的手藝向來算有自信，她將磨好的豆子擺上濾紙，提起長嘴水壺熟練繞圈，以熱水浸潤咖啡。十字架二聞著咖啡香氣，差點就自然順著陶醉感進入夢鄉。

「論手法方面，妳和阿什特蕾前輩很像。」

「喜好不太一樣就是，老媽很喜歡喝加太多糖的咖啡跟滿是血水的牛排。」天棓四聳肩。「此外她恨死恐龍了，恨到連訂報紙送的恐龍造型書籤都硬要裁成其他動物外觀。」

天棓四替修女與狗各倒了一杯咖啡，自己則喝剩下的熱水。

「或許是因為數十年前的禁忌實驗影響吧。到我們這一代女僕可能已經沒多少人聽說過，但在拜歐蘭確實曾經存在過名為『侏儸萬象』的古物盜掘組織，且該組織的成員清一色由恐龍組成。」

冊子還沒翻開，十字架二就已經倒背如流了，她將書頁攤開，展示畫有恐龍與蒸汽機關如何組裝的示意圖。

「聽起來超酷的……呃，我是說聽起來很兇暴。我以為恐龍是絕種動物，只能在海床或古地層被找到。」

「妳說得沒錯，不過誰叫這裡是拜歐蘭。」十字架二一口氣喝完整杯咖啡。「在魔導技術仍然盛行的時代，有少部分術師研究死靈術以復活死者。將逝者復活的想法雖歸為禁忌，卻始終深植於人心，這我想任何人都無法否認。」

十字架二關上窗戶。

「原來妳也怕會有魚飛進來嗎？」

「有些蒸汽鳥具備錄音功能，我並不願意為了討論科學而被教廷當成女巫騷擾。尤其現代技術所能達到最好的復活形式，正躺在我大腿上。」
「意思是我很棒。」北落師門抬頭。「還是說我是異端？」

「當狗就別想太多，妳的咖啡快涼囉。」

天棓四把咖啡杯輕輕放在地上，引誘連習性都逐漸狗化的北落師門。

「魔導時代之所以禁止死靈術，最關鍵的理由還是因為屍體無法防腐，即使將思考以魔導刻印方式重現，最終仍然無法抵抗自然瓦解的身軀。魔導刻印失傳之後，一直到五十年前，才由杜姆席德大學再度提出重塑軀體，將生物大腦保存並延續生命的醫療技術。」

「這是在說阿白狗頭裡面的那顆球。」

「當時科技並不發達，無法製造出強固到足以支撐機關模組的軀體，實驗被迫往大型化發展，也就是將人類的腦袋放入蒸汽機關保存，並固定在改造過的恐龍骨架之上。」

「好苦。」杜賓犬伸出舌頭。「我是說咖啡。」

「侏儸萬象成員約有十三名，每一位都與杜姆席德大學的研究有關。領導實驗計畫的荷索賀夫教授將自己改造成暴龍，靠著強健身軀與過人智商投入文物盜掘市場，短短幾年就成為惡名昭彰的犯罪首領。」

「這些冷血爬蟲類後來怎麼了？」

「內鬨。荷索賀夫教授與得意心腹列卡奇斯起了場爭執，讓列卡奇斯決定背叛侏儸萬象，把組織的據點情報提供給珂賽特斯園丁團。」

「竟然是被『魔王園藝剪』給喀嚓掉的啊……」

天棓四翻閱文件，恐龍強盜雖然曾數度以拜歐蘭為目標，但也有不少寶物由2O或警方保下。這群飽學多聞的盜匪最終伏誅在大海彼端，兩大國交界之處無法可管的廢墟地帶。

「蒸汽恐龍相關技術後來因為造價高昂，外加荷索賀夫教授的研究資料被盜走，而一路衰退。列卡奇斯投奔魔族國度之後，再也沒人見過他的身影。」

「也就是說，盜走研究成果的人依舊打著歪主意，或是成果被轉賣到有興趣的人手上，在相隔半世紀後重新開始發展？」天棓四輕拉杜賓犬的耳朵。「阿白妳怎麼看。」

「妳正在問一隻狗意見。」北落師門思索了幾秒。「或許主謀是岡．瓦爾納？」

「那男人只是個有錢就辦事的傭兵，背後肯定有人替他出資。」十字架二的語氣異常平靜。「如果想殺主人，就得連主人養的寵物一起殺掉。我們的工作不只是根絕後患，還需要彰顯暴力的本質，正如鐵律二十八所說──僥倖是敗類的溫床。」

「大費周章把死刑犯變成恐龍，總該有比噴死幾朵花更貴重的價值吧？」

「這方面我們無從得知，目前唯一的線索是這個。」

經過咖啡因的神聖洗禮，十字架二看起來精神比方才好上一些。她示意天棓四把檔案翻到最後一頁，那是從繪本上剪下來的圖片，一朵白淨無瑕的鬱金香被放在玻璃瓶裡，憑空懸浮著。

「『水晶之花』……？」

「侏儸萬象在拜歐蘭不曾得手的文物，共有三件，其中兩件已經移轉回拜耶爾王國。唯一下落不明者，就是這朵號稱由純粹魔力結晶形成的水晶之花。」

「如果有半朵花這麼大的魔力結晶，應該可以把聖莉莉安奴山的斜坡炸平對吧？」天棓四改口。「啊啊啊別誤會，我不是無神論或虛無主義者，只是想找個夠大的東西當參照。」

「這就是為何我會把窗戶關上，主要是為了保護妳。」

十字架二翻找文件堆，抽出與案件有關的紙本，全數堆在地上。

「需要銷毀嗎？我還有點餓。」

北落師門用腳掌輕拍快比自己還高的文件堆。

「看在妳和亞特都是白色的分上，請把這些資料都背起來吧，惹人憐愛的大袞。」修女雙手托腮。「南河三的弒主執照就留在這裡，等本人來領取，我可以順便幫妳們申請神聖蛛絲、神聖十字弓、神聖榴彈砲、以及神聖手提式爆藥破城錐。」

「那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特製鋼線、十字弓、榴彈砲，以及方便破壞牆壁的手提箱。算是2O跟教廷聯手合作推出的熱門商品。」

「好喔，那開門見山直接來個傷感情的問題──放煙火要錢嗎？」

「兩千派西斯以內的武裝都可以報2O公帳。」修女以慈愛的語氣說道：「畢竟我們都被各自的責任所約束住，如果妳能替拜歐蘭剷除幾隻恐龍，亞特會相當感激妳之付出。」

「買神聖食物可以報帳嗎？」

杜賓犬突然興奮地大口哈氣，用異常期待的眼神仰望修女僕。

「不行。別擅自把物品冠上神聖之名就想挪用教會公款啊，況且妳應該和警局要求過一批機關零件了，我不能因為妳有著可愛的動物外貌就同意。」

北落師門聽完失望地垂下本來就不長的尾巴，窩回天棓四的懷裡。以杜賓犬的外觀來說，她表現出的行為並不怎麼符合人們對於英勇的想像。
「早知道該幫自己泡杯咖啡。」天棓四忍不住埋怨。「一口氣扔這麼多資訊量，正常人哪有辦法消化乾淨啊？」

「這也是妳之所以身為女僕，而非『正常人』的原因。」十字架二在空白的紙張流暢書寫。「Maid一詞，不正是將I置於Mad之中嗎？」

「照妳這種說法，如果很holy的修女蹲在糞坑上，她大出來的也會是holy shit囉？」

「真是沒水準。」十字架二苦笑。「就暫且當作女神願意寬恕妳的口無遮攔吧。」

──但蒸汽恐龍可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