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 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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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25
  這次的循環不太尋常。

  當然,在這人工的世界不斷誕生與死亡,又肩負著維持其邁向毀滅過程的使命,人傑在營區的每日都異常得令他發瘋。

  但循環中的異常基本上只出現在營區。作為嚮導干涉可能性之處,這世界的種種不穩便最常出現在這兒。

  然而根據黃虎過去的解釋,需要修正的錯誤在整個島上──有時連島外的世界──都會發生,而江楓的責任便是傳送到營區外進行修正。

  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人傑曾問過這個問題,但沒有任何嚮導願意回答。

  *

  「唷,我待會到南部出差,要帶土產回來嗎?」

  周五午餐前的休息時間,江楓突然爽朗地說到。

  「如果營區發生需要修正的事,就有勞你和薛丁顎囉。」

  「你甚麼時候回來?」

  「吃飯的時候吧。」

  「這麼快?所以你馬上要出發了?」人傑放下手中的無糖綠茶,面露詫異。過去江楓多會在傳送前一小時知會他,像這樣要立即動身的狀況不曾發生。

  「緊急事件。我們兩分鐘前才預見了大規模異常事件,是在……算了,你待會看電視時就知道了,先走啦,當班頭的時候要認真啊。」

  人傑不動聲色地低頭啜飲綠茶。

  在江楓「出差」時,他的存在會從營區消失──意思說人傑會變成他們班的班頭。

  連這種無須凍結時間的認知操作都辦得到,江楓絕對擁有他無法想像的力量。

  但他並非嚮導或使者。說是軍方的代表,整天卻嘻皮笑臉的,偶爾又會像身體住了另外個人似地擺出老成的姿態。

  或許那才是他的本體。人傑總之想不透這麼複雜的事。

  中飯時間很快到了,今天陳居安打主菜,竟然不給自己炸雞翅。同為使者怎麼都不關心同袍啊?

  對喔,他還沒有向居安表露身分。想到這兒的同時,他不禁打了個哈欠。

  最近自己真的越來越累了。記憶有時也不太清晰。

  大概是變老了吧。

  新聞突然插播一則消息。南部都市的火車站前爆發上百人無預警的械鬥,畫面很像以前幫派片的場景。

  也許是其人工的本質,循環中異常的人類總表現得極為滑稽。在暴力行為的皮囊下只是悲哀而空虛的靈魂,也難怪習慣了後,人傑對這些畫面只感到麻木。

  就在餐廳開始騷動時,人傑的世界突然凍結了片刻。

  這循環的其他人並不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就連人傑也是到第四次循環,才感知到世界被他人修正的霎那違和感。

  瞬間,新聞的內容改變了。

  原本的插播畫面變成普通的缺水報導。

  這麼快就搞定了啊。

  人傑想,同時咬了口沒啥味道的滷雞腿。

  就在他打算起身去洗餐具時,那轉瞬的凍結再次發生。

  甚麼?

  連續兩次修正?

  過去的人傑因不諳修正方式,偶爾得重複竄改同段異常時間。

  但這樣的錯誤不該在江楓身上出現。

  連續修正的意義只會是一個。

  這個循環的異常比過去嚴重許多。

  難道這就是江楓要改變對Ω方針的原因?

  結果,接下來的半小時人傑又經歷了五次修正。

  *

  下午一時,睡不著的人傑在窗外瞥見了黑貓嚮導。

  那是在薛丁顎不在時,黃虎留給他的信號,代表有緊急狀況需要修正。

  營區這邊也出事了?

  感到不安的他跑下樓,場景在他踏上營舍後方馬路的剎那變換為後山。

  梅花的香味今天比櫻花強些。空氣冷冽凝重,明明現實中已是溫暖的四月底。

  黑貓走進應該是砲兵營庫房的地方。

  嘖,他可不擅長處理友軍單位的事件啊。

  還沒來到事發現場,人傑便明白了黃虎找來自己的原因。


  五輛M109正凝結在道路上。

  不用參加任何演習,人傑也知道自走砲往沒有打開的營區大門開去不是正常現象。


  「不好意思,薛中尉剛好也不在,本來是不用麻煩你的。」

  全副武裝的黃虎邊招呼他邊往其中一輛砲車走去。

  「薛丁顎呢?」

  「機密。」

  「喔。」人傑不追問,只是回頭看了看身旁因為時間停止而動彈不得的龐然大物。

  「妳的整個連都不見啦?現在才打算教我當砲駕士可有些遲唷。」

  他故意挖苦地說。畢竟自己曾提議過,既然會在營區待得比義務役還久,不如多教他些軍事技能。

  黃虎卻聲稱增加在原有循環中沒有的知識,反而會促進異常的產生。

  因此,即便在營區待了三年多,人傑除了清驗槍做得比較確實外,和一般的義務役沒有不同。

  「無須擔心。」黃虎擺擺手,俐落地跳入駕駛艙。「我會將自己的動作複製到所有砲車,我只是要把情境換成一般的動力測試。」

  「那我能派上甚麼用場?」

  「幫我當交管。」

  「……妳開玩笑的吧。」

  「一分鐘後出發。」

  黃虎從駕駛艙內扔出交管衣和支交管棒,命令中不帶絲毫玩笑。

  人傑沒有反抗的能力。

  在黃虎完成任務前,他無法離開後山。黃虎的時間又是多得怎麼耗都耗不完,不可能藉由談話讓她放自己走。

  但這差事的意義在哪裡?

  在毫無人煙的岔路口,人傑做著用交管棒擋住一邊馬路的姿勢,覺得自己好像某種默劇演員。

  「儘管你並沒有實質干涉弟兄們的行動,多一個使者來穩定修正總是有幫助的。」

  黃虎的聲音從腦中傳來,清晰得竟能蓋過自走砲的引擎聲。

  「總覺得這是妳剛剛想到的藉口。」

  人傑無情地吐槽到,在砲車開過路口後步行跟上隊伍。

  「薛中尉真要管管你這說話的語氣呢,方二兵。」黃虎語帶笑意的答。

  「話說回來,你這樣在路口站著應該很無聊吧?想不想跑一下呢?」

  「不想,為什麼我要──等等!」

  人傑查覺到大難臨頭。

  黃虎雖然不會因人傑的用字遣詞動怒,她能整自己的方式可多著呢。

  「機步一連那兒也出了狀況。」

  黃虎的嗓音幾乎可用雀躍形容。

  「恭喜你,二兵,你獲得了近距離欣賞雲豹甲車的機會。」

  *

  人傑討厭和黃虎一同修正的原因有三個:一是黃虎不是薛丁顎,二是工作會不斷增加(雖然薛丁顎的心情也會影響到工作多寡),三是結束修正後,他在現實中出現的地方總頗為尷尬。

  黃虎說這是為了抗衡在修正中的大量位移,人傑則覺得她在鬼扯。

  總之,這就是他必須在後山陪著黃虎跑了五六小時後,還得在急得面紅耳赤的砲兵營排長面前,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M109裡頭的原因。

  人傑千篇一律的擺出「追貓」這種爛藉口,而對方也一如往常地不相信自己。

  那整天開會消失的營長甚麼時候出現啊?

  他現在超想就地睡著的。

  終於等到排長像觸電似地立正站好,人傑才鬆了口氣。

  「營長好!」

  「營長──咦?」

  人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嬌小身影。

  那是薛丁顎。


  「你甚麼時候學會這招的?」

  在兩人離開現場後,人傑才小聲地詢問。

  「其實我一直都會唷,只是沒有機會在傑面前表演而已。」

  薛丁顎神氣地說。她好像同時也竄改了人傑的軍階,所以才不會產生營長與小兵一同散步的奇怪景象。

  「……周末呢,有甚麼打算?」

  人傑換了個話題。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薛丁顎一如往常的輕鬆外表下有甚麼異樣。

  「嗯,我想想唷。」

  奇怪。

  正常來說薛丁顎會說「傑你來想啊,別老是問我」才對。

  他們走經兩班正在清理營區樹木的義務役。

  週五的營區充滿即將放假的慵懶與雀躍,不過對於體力活大家還是抱怨連連。

  有些人在營站混唉。

  太爽了吧。

  只有你這麼愛混。他們是去拔草啦。

  靠,好扯。

  好想趕快回家……

  抱怨、打鬧、彷彿這世界與他們無關的聊天。

  人傑邊走過司令台,邊觀察著循環內對一切死亡和重生漠然的人們。

  「話說,怎麼突然想找我出來散步?」

  「嗯──沒甚麼特別的。」

  薛丁顎凝視著營區牆外的低矮的群山。

  油桐花妝點的山麓,像那日為白光覆蓋的兩人間的道路,既閃爍著對未來的美好嚮往,卻也經不住季節的嬗遞。

  在片刻即逝的溫柔間,等待人傑的是永恆的殘忍。

  他必須看著薛丁顎消失的殘忍。

  走過司令台後是條通往單兵戰鬥教練場的長長上坡,人傑覺得空氣似乎降了幾度。後山的影響在越遠離營舍的地方似乎越強。

  若稍微瞇起眼睛,他感覺自己就能瞧見此刻一襲戎裝的女孩頂上的貓耳,與身後寧謐擺動著的尾巴。

  思及此,他莫名握緊了拳頭。

  冥冥中他感覺到,薛丁顎有甚麼瞞著他。

  當然,她所背負的遠超過人傑的理解範圍,但他一直認為薛丁顎保持秘密,是為了維持兩人的關係所著想。

  但這次薛丁顎拒絕言說的內容,更像是為了犧牲自己已保護人傑的手段。

  他覺得自己祕許打破這沉默,問出事情的真相。

  但對方卻先下手了。

  「傑──」

  走到營區制高點的薛丁顎驀地停下。

  「若說有甚麼原因的話要約你出來的話……」

  「是因為我想確認件事。」

  她偏過頭看向人傑,將綁好的頭髮放下,接著讓褐色的耳朵從髮間彈起。

  一片梅花貼在她的背上,好似要贈與這守護世界的貓娘更多頭銜。但這並非她所需要的。她要的是人傑好好看著自己。

  「我的確有事瞞著你。」

  她淡然地宣布,而一陣風恰巧於這時吹起,把更多後山的緋色光點罩上兩人佇立的空間。

  「薛丁顎,妳……」

  「你必須相信我,傑。」

  不給人傑任何反應的時間,她的右手轉瞬伸到了他面前。

  這是要做甚麼?

  他下意識地想後退,身子卻猛地動彈不得,彷彿被牢牢釘在地上。

  操縱時間的能力?

  人傑心裡大感不妙,糟糕,這感覺就像修正時僵在原地的人物那般。

  難不成薛丁顎是要──


  她用纖細的食指在人傑額間猛力彈了一下。


  「──好痛!」

  時間再次流動。

  人傑摀著額頭蹲在地上,薛丁顎的手勁似乎是要在他頭上開洞。

  「你又在想甚麼不著邊際的事了,對吧?」

  薛丁顎兩手插腰,瞪著狼狽的自己。

  「是的,我是有事情沒告訴你!」她有些厭煩地說。

  「這周末我得留守,所以不能和你到外頭……這也是江楓中午時告訴我的,說是循環遇到前所未有的結構問題。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加班啊。」

  「但一想到告訴傑,你就會露出『哼我才不在乎』的表情,然後默默把寂寞往心裡吞,我才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啊。」

  「……妳等等。」

  從痛覺中恢復的人傑掙扎地站起。

  「結果讓妳心神不寧的只是這種事?話說我沒妳想像中的──」

  「不對,傑超級愛逞強。」

  薛丁顎嘟著嘴說。

  「如果我沒告訴你這些,然後你興致勃勃的等了整個周末,星期天回營區一定會很生氣!」

  「那就沒有好好告訴我的選項嗎?」

  人傑納悶地說。搞甚麼,為何這些對白好像江楓糟糕的衝突劇本。

  薛丁顎這明顯是和自己鬧彆扭啊。

  莫名其妙。

  ……不過也莫名其妙的可愛就是了。

  他嘆了口氣,然後想到個化解這尷尬場合的方法。

  「不然妳補償我好了。」

  「咦?」

  「今天載我回家,之後我保證不會再碎碎唸。」人傑接著又補上一句。「然後江楓是渾蛋。就這樣。」

  薛丁顎噗哧笑了出來。神色旋即恢復了正常。

  「嘖嘖,我們家的傑還是越來越誠實了呢。」

  看來她剛剛的心神不寧是裝出來的?為了要鬧自己玩?

  人傑的腦袋大抵放棄思考了。

  一股睏倦感湧上,畢竟比起其他人,他的生理時鐘已經是夜晚了吧。

  最後薛丁顎的確讓他上了自己的車。

  只可惜他整程都在睡就是了。

  *

  人傑一口氣睡到週六上午十一點。

  醒來時,暈眩和噁心感幾乎讓他站不穩。

  自己該不會感冒了吧?

  反正這周末完全無事可做。

  薛丁顎也不可能在營區還和自己熱線吧。他們又不是情侶。

  還是睡覺實際。

  想再賴床一陣的人傑卻被手機鈴聲響起。

  嘖,怎麼偏偏選這個時候。

  那是個未知的號碼,他直接將之掛斷,大概是貸款甚麼的吧。

  一條Line訊息卻在這時出現。

  彷彿剛剛的電話就是要逼得自己閱讀這條訊息一樣。

  那是個有極強既視感的內容。


  「下午一點站前咖啡館見。」


  留訊息的人是陳居安。

  搞甚麼?

  過去兩個月人傑都監視著他,並未注意到先前循環沒出現的狀況。

  他突然傳訊息來是要──

  一陣頭痛再次襲來。

  嗚。

  本能地,他闔上了眼。手機也落在地上。

  可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屈身拾起手機。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上頭時間已是下午四點。


  他突然明白了。


  「開玩笑的吧……」

  這次循環開始,那不斷襲來的睏倦與暈眩,是薛丁顎修正自己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