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3 真相

　　眼前的陳居安並非是他在上次循環遇見的傢伙。

　　不單眼裡沒有慌張尷尬的神色，他的談吐也更為穩重。

　　然而，或許他只是恢復了「本來的樣子」而已。

　　那強烈的違和感，來自一個僅有二十多歲，依然稚嫩天真、卻經歷過十數次死亡的靈魂的強烈矛盾。

　　那種矛盾人傑的眼裡也曾閃爍著。


　　居安將拿鐵放下，黏濕的水珠沿著手掌滴落。

　　人傑盯著那象徵渾沌與無常的液體下墜、下墜，直至抵達桌面。

　　咖啡館如上次循環中那般，在兩人就坐後被某股神祕的力量清空了。

　　之前是薛丁鄂使用嚮導能力的結果，那麼這次應該是居安的貓娘搞得鬼吧？

　　想當然爾，他沒有告訴薛丁顎自己來見居安的事。

　　他比較驚訝的是，江楓竟沒預先警告自己別參與這次會面。

　　要麼是居安有辦法瞞過他，要麼是江楓覺得現在他們做甚麼也沒用了。

　　這真的太反常了，人傑心想。


　　「現在做甚麼都沒用了。」

　　居安用一切都結束的語氣開啟這場對白。

　　「……啥？」

　　人傑幾乎打翻了自己的黑咖啡。

　　「小白恢復我的記憶後，我們便受到江楓嚴密的監視，因此無法早些和你聯絡。」

　　「很可惜，我們改變現狀的嘗試並未成功。」

　　「循環即將結束。」

　　那是泰然自若的解釋。

　　透過略反光的鏡片，居安端詳著他。好似上次循環場景的逆轉。

　　「這我也知道。」人傑試圖冷靜下來。「我也不奢望能在這次避免Ω──」

　　「聽我說，人傑。」

　　──該死。

　　居安用了個他很討厭的語氣。

　　並非自以為是，亦非紆尊降貴，只是淡淡的事實陳述。

　　江楓的語氣。


　　「我的意思是說，循環本身要消失了──這個由走向Ω的可能性所組成、複製、捏造的時空，即將徹底崩潰。」


　　人傑覺得眼前一黑。

　　熟悉的睏倦感再度襲來。

　　他要被那感覺帶走了。

　　而居安仍說明著，好似那樣便能挽回甚麼一般。

　　「黃虎與江楓將離開循環，著手把α推向他們所預設的、讓島和世界爆發戰爭的世界集裡。」

　　「也就說，你過去所做的都將毫無意義。」

　　「我非常抱歉。」

　　……甚麼鬼。

　　他真的已經太累、太累了。

　　比起聽居安說這些鬼話，沉沉睡去才是上策。

　　誰都會這麼選擇。

　　沒人能責怪他。

　　畢竟，誰會想單獨面對這麼殘酷的訊息呢？


　　「薛丁鄂和他們一起走了。」


　　但他的生命已非他一人的了。


　　方人傑踢開了椅子。

　　他衝向前扯住居安的衣領。

　　一片銀白的布幕卻旋即出現在兩人中間。

　　他的行動為一對狹長恫嚇的瞳孔逼退。

　　「謝謝妳，小白。」

　　居安拍了拍擋在自己身前的貓娘的肩膀。

　　「不過我想人傑願意用溝通的方式。」

　　「薛丁鄂怎麼了！」

　　人傑再度跨步向前，無視小白豎起的耳朵和尾巴。

　　他的身體突然如在後山執行任務時那般，充滿著無處宣洩的力量。

　　「她創造了另一個時空。」

　　開口的是小白。

　　「居安，你先出去，這邊的時空太不穩了。」

　　居安的表情明顯軟化了。

　　他以半溫柔半歉意的表情朝人傑行了個軍禮。

　　「很抱歉，這邊我已經幫不上忙了，不過……」

　　「請你也別放棄。」

　　拋下這句話，他轉身走出咖啡館。

　　「給我佔住──」

　　人傑像抓住對方，卻先一步被小白用力量壓制在了原地。

　　靠……原來嚮導的力量還能這樣用。

　　他在內心罵了一聲。

　　之前他們在營區做的根本是嘻笑打鬧嘛。

　　「居安他不能做出承諾。」

　　對自己似乎毫不感興趣的銀髮貓娘說到。

　　「他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明知自己無法改變現況，卻也不想讓你失去希望。」

　　「我問的不是這個。」

　　人傑低頭瞪視著比薛丁鄂還矮一截的少女。

　　「妳說薛丁鄂跑到另個時空是怎麼回事？」

　　「哼，真是個沒耐心的小鬼呢。」

　　小白漠然地回瞪自己。

　　她畢竟和人傑不是同一類存在。

　　「如字面上的意思，她製造了個構造和循環類似、從Ω世界集複製出的時空。」

　　「只是，這次她觀測與干涉的對象是α世界集。看來江楓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阻止Ω。藉由直接介入那世界集的軍事機關，他──」

　　「我才不想聽那混帳的事！」怒氣未減的人傑對小白大吼。

　　「陳居安講過相同的話了。我的問題是她為什麼要幫助江楓？」

　　「要干涉α，薛丁鄂得回到她所來的世界集吧？」

　　「但不正因為沒有從Ω回到α的方法，過去許多嚮導才在這兒消失了嗎？」

　　「如果薛丁鄂可以回到α，為何還要困在循環，聽由江楓指揮？這一切都沒道理，彷彿在說──」

　　「……在說甚麼？」

　　小白的耳朵猛地晃動了下。一抹哀傷的微笑浮現在臉上。

　　薛丁顎在上次循環時也對居安露出那種表情。

　　人傑注意到了他剛剛的念頭代表著甚麼。

　　不會吧……？

　　少女有些嘲諷地瞇起了眼睛。她知道自己也發現了。


　　「你們使者們有瞭解過任何我們嚮導在做的事嗎？」

　　那聲音遙遠而慘忍。

　　「不對──」

　　她的笑意更深，深得幾乎流淚。

　　矛盾得幾乎流淚。

　　「應該說我們嚮導有義務『不讓你們』瞭解才對。」


　　人傑覺得自己吃了記重擊。

　　這是他過去十分鐘所得知的情報中，傷害最大的一個。

　　他的世界出現了無法彌補的碎裂，而且那破洞仍持續擴大。

　　「妳是說，關於循環和Ω，薛丁鄂一直都在騙我？」

　　「別太快下結論，方人傑。」小白的聲音回歸平穩。

　　「這世界比你想得更複雜，我知道的亦只是片面……唉呀，時間也不早了。」

　　她掏出自己的懷錶，上頭的指針業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個螢光般閃爍的數位倒數計時器。

　　「因為我拒絕合作，被丟在這即將崩解的時空自生自滅。」

　　小白往門外瞧了一眼，像在確認外頭世界還存在似地。

　　「當然，我也不會坐以待斃，雖然我的力量只足夠帶居安一人離開。」

　　「那我呢？」

　　人傑努力不露出慌張的神色。

　　「薛丁鄂打算讓我更這世界一起消失嗎？說到底，她會協助江楓應該和我有關吧，例如江楓有我的把柄之類的。」

　　就算是一廂情願也好，人傑希望從小白的話語中，聽到自己能戰鬥的契機。

　　如果是因為自己才害薛丁鄂被脅迫，那麼他該要擔起責任與江楓對決。

　　他還不能倒下。

　　他還不能放棄掙扎。

　　「這你就別擔心了。」

　　小白的眼神再次轉為冷冽。

　　不似譴責，更向對註定發生的悲劇感到的無可奈何。

　　糟糕。

　　她這表情只代表一個可能。

　　她要逼自己接受某件事。

　　會讓方人傑恨透自己的某件事。


　　「薛丁鄂把循環留給了你。」


　　小白伸手指向人傑，然後一口氣吐出真相。

　　「薛丁鄂希望保護你。」

　　「她之所以幫助江楓，是為了讓你離開循環、後山、和與Ω相關的一切。這是她主動提起的議案。」

　　「人傑，在循環結束後，你會被傳送到另一個世界。」

　　「它將會是你的牢籠，也是你的保護網。在那兒，Ω將不再到來，你也無須再守護世界，直到你的生命也消失的那刻，你都會是安全的。」

　　「那是薛丁鄂留給你的禮物。她最初，也是最後的任性。」

　　人傑已經不再爭辯。

　　他心底的怒火已徹底熄滅。

　　若不是小白還對自己施加著力量，他想必會直接癱軟在地吧。

　　「我已經告知你現在的情況。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了。」

　　少女輕輕繞過人傑，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

　　她到底在說甚麼？

　　難道對薛丁鄂來說，自己只是累贅嗎？

　　難道從一開始，她就沒信賴過自己？

　　「對了，雖然不知道你接下來打算做甚麼，我得給你個忠告。」

　　拉開門扉的小白側過身，外頭刺眼的光芒吞沒她半邊臉頰。

　　「嘗試跳開自己的思考模式。」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刺耳，不過，江楓遠比你以為的還瞭解你。」

　　「……這是甚麼意思？」

　　人傑冷冷地問。

　　被欺騙又被拋下的自己，還能受到更大的打擊嗎？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從未對江楓的身分起疑？」

　　「啊？我從來沒信任過──」

　　「沒錯，你不信任他。」小白將右手扶上門框，好似若不這麼做，整個空間下秒便將土崩瓦解似地。

　　「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十多次循環──整整三年多來──你都沒有做過一次像樣的反抗呢？」

　　「妳是在說我很沒用嗎？」

　　「錯了。」

　　銀髮貓娘把頭撇回去，凝視前方炫目又殘忍的光。

　　「答案恰巧相反。」

　　她吸了口氣。


　　「──你已經反抗過了呀。」


　　在通往光芒的境界線上，小白拋出這句話。

　　她不用轉頭也能知道人傑臉上的絕望。

　　「無數次地，你拒絕參與江楓的計畫，甚至用使者的力量直接與其交戰。」

　　「人傑，記憶被抹去的不只有居安。」

　　「你雖然記得循環，但循環的細節，真的如你所想的嗎？你之所以會被薛丁鄂虛假的世界觀所迷惑，並不是你笨，而是她在操縱你的認知。」

　　住口。

　　「薛丁鄂看著你滿身傷痕，真的太累了。」

　　住口！

　　人傑想這般大喊，卻發不出聲音。

　　這和Ω到來時的場景類似，但這次的毀滅後循環將不會重生。

　　這個虛假的世界終於迎來了盡頭。

　　而盡頭的那一側是真相。

　　而真相是──

　　「你其實一直、一直都被薛丁鄂保護著啊。」


　　白色的強光吞沒咖啡館，人傑的意識猛地為之吞沒。

　　接下來他聽到了個聲音。


　　……抱歉。

　　永別了，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