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1 複雜性

　　「我們到了唷～～」

　　「嘛，這是第幾次了呢？」

　　「你應該露出更興奮的表情啦。」薛丁鄂微嘟起嘴，「這可是兩人的約會──是約會唉！以前的你大概會高興到前一天晚上都沒睡吧！」

　　「睡眠重要多了。」

　　在通過隧道後他似乎睡著了，到站之前大概有十分鐘毫無記憶。大概是自己真的不年輕了吧。人傑想。

　　如果不是被循環困在軍中，現在的他會做著怎樣的工作、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快點啦傑，不然待會老街會很多人！」

　　「不差那幾分鐘。」

　　說是這樣，他還是乖乖跟了上去。

　　他們造訪的是鐵路支線終點的小鎮，過去好像是礦業中樞，產業沒落後於二十年前轉型為頗有名氣的觀光區。假日人潮絡繹不絕，進出小鎮的雙線道常擠滿從外縣市來的車輛。

　　不過有名是有名，就人傑的印象，這裡的景色和自己小時候幾乎沒變。相同的土產店、吉祥物與文物陳列館，在日照下已逐漸斑駁，曾經嶄新而夢幻的一切都顯得陳舊與惡俗。

　　但和薛丁鄂一起，這些乏味的地景都宛如有了魔力。

　　即便他們的目標並非小吃，幾分鐘後人傑還是兩手提著粽子、炸野薑花、烤魷魚、熱狗和飲料，彷彿第一次遠足的小學生。

　　即便他們不會買任何土產，人傑也跟在薛丁鄂後面，把特產店各樣不知誰會買的童玩、墜飾、和明顯是大量生產的紀念品把玩了遍。

　　或許重點從來不是去哪兒玩，而是和誰在一起。

　　「像笨蛋情侶一樣。」

　　「笨的只有傑。我可是全心在享受旅遊喔？」

　　「能幫忙拿些東西就更好了。」

　　人傑揮舞手中薛丁鄂每種都咬了口就棄之不理的小吃。

　　「唉呀，沒當完兵的傢伙果然不行啊。」

　　兩人一如往常地拌嘴著，同時走在溪澗上方的道路。

　　他們的目的地是穿過老街、步行約十分鐘後，一座漆成粉紫色橋梁旁的步道入口。

　　隨後，他們開始登山。

　　那並非是很挑戰體力的運動，卻也比一般的健行累些，主要的原因是薛丁鄂的腳步很快。

　　薛丁鄂喜歡淺山。

　　那種大眾運輸能到達，卻剛好看不到都市的地方。

　　人傑也提議過騎車載她來這兒，但她對鐵路情有獨鍾。

　　「我喜歡在眾多人中獨一無二的感覺。」

　　那人傑呢？他是否在薛丁鄂身邊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老實說，他不覺得自己必須思考這個。

　　薛丁鄂從來不確認兩人的關係，而人傑也覺得現在的狀況就好。

　　他沉浸在薛丁鄂給予的、曖昧不清的溫暖裡，像隻蛹裡永遠不知世態炎涼的蟬，或井底自以為看清天空高度的蛙。

　　「今天要在半小時內到達第一個休息點！」

　　薛丁鄂如此自信地宣布。

　　「哈哈，如果妳沒有一直停下來拍照的話。」

　　事實證明，薛丁鄂走幾步路還是要歇會兒看下風景的。而人傑則在旁等著。

　　她尤其喜歡山麓間璀璨蜿蜒的河水，和葉隙間篩落的陽光。

　　她也喜歡竹林間的風聲，以及步道上鞋跟與石階的沉穩碰撞。

　　不過，她不疾不徐的步伐竟也在半小時內，帶她來到了一般觀光客要走兩小時的山腰涼亭。

　　那不可思議的速度讓人傑懷疑起她不是走在山路上，而是四周景物配合地往她身後飛去。

　　相反地，或許是在營區總睡眠不足，人傑的每個腳步都異常沉重。為了追上對方，他小跑步在登山徑前進著。

　　出發五十分鐘後，薛丁鄂突然在一處綠蔭茂密的轉角停下。

　　「唉傑。」

　　「嗯？」

　　薛丁鄂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人傑本能地察覺不對勁。

　　「你比較喜歡我在後山的樣子，還是現在的樣子？」

　　「……現在的。」

　　「為什麼？」

　　「因為你在後山時不會問這種問題。」

　　「哪種？」

　　「很親暱的這種。」

　　自己究竟在說甚麼啊？

　　但薛丁鄂喜歡這答案。

　　「工作時該有工作的樣子。」

　　是喔。人傑在心底吐槽，那她工作的模樣也太自在了吧。

　　「不過單論外型，你喜歡哪個？」

　　她的提問還未結束。

　　接近正午的日光讓人傑張不開眼睛。意識如山澗聲時強時弱，他快不能思考了。

　　「不如你變出貓耳朵和尾巴給我看看吧？」

　　他隨口問到。

　　說真的，他現在只想趕快找地方坐下。

　　「這樣啊……」

　　薛丁鄂微微低下了頭。

　　片刻的停頓令人傑有些不自在。

　　嗯，自己的疲倦讓她有些消沉嗎？

　　不對，若薛丁鄂對自己的態度不滿意，應該會立馬反應吧？

　　他從未見過鬧彆拗的她。

　　然而她並非鬧彆扭，而是在感知此地的某個東西。


　　「其實，這裡以前也是後山。」


　　「咦？」

　　「百年前，初來這裡的人們與居住這兒居住千年的人，發生了衝突。」

　　薛丁鄂走出樹蔭，眼瞳略為放大，裡頭似潛藏著悠久的歲月。

　　宛若來自遙遠過往的記憶，通過她來到現世那般。

　　「新來的人──成為你家族的那批人──勢力龐大而沒甚麼好失去，便試圖將自己的神明與歷史加在這塊土地上。」

　　「原生的人或遷徙，或與新來的人接觸，或爭鬥，這段過程中有信賴、有背叛、許多的曲解、關係的建立與終結，其中的複雜性不是任何人能講清的。或許這本來就是個該讓所有人發聲的故事。」

　　她輕輕搖搖頭，好似要整理思緒。

　　「或許像黃虎那樣經驗老到的的嚮導才有資格講這些吧。」她苦笑。「用抽象點的方式說，他們的後山成了此地的影子，敘述其生命的語言則成了瀰漫的緘默，而非徹底消失。」

　　「這世界很複雜，傑，但這不能作為我們拒絕瞭解世界的藉口。」

　　人傑不知道薛丁鄂究竟想表達甚麼。

　　沒關係，她很快便說出了想法。

　　她是不鬧彆扭的。

　　「總之，我能感受到一絲後山的氣息，現在的遊客也不多，所以──」

　　薛丁鄂注視著自己。

　　「就讓你回憶一下吧？」

　　「我在後山的樣子。」


　　世界改變了。


　　人傑瞪大了眼睛。

　　熟悉卻稍稍不同的白色光點落在眼前。

　　那是另一種更為淡然純樸的香味。

　　原來，這兒的後山飄盪的是油桐花。

　　現實中的油桐尚未到花季，後山的油桐卻自顧自地落著。

　　花瓣比梅與櫻還要閃爍的白，停駐於薛丁鄂的腳跟，彷彿一場晚至的春雪。

　　更多油桐降在她的耳朵、俐落的褐髮、以及微微擺動的尾巴。

　　最後，像要完成這幅圖畫似地，薛丁鄂微笑地看向自己，與人傑四目相接。

　　「果然，傑還是笨蛋呢。」

　　他知道薛丁鄂所說的。

　　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想必很蠢吧。

　　「──非常適合妳。」

　　他嘗試擠出些誇獎的字詞，但對方示意他安靜。

　　「這時候只要閉上嘴好好欣賞就好囉？」

　　「嗚。」

　　薛丁鄂瞇起眼睛，耳朵舒服地伸展著。

　　愜意的氛圍持續了幾秒，或幾分鐘，或數小時──後山的時間感是很遲鈍的。

　　人傑腦子裡的暈眩感逐漸消散。

　　不過，浮現的情感也非欣喜或雀躍。

　　反而是種無以名狀的……疼痛？

　　這是甚麼？

　　油桐逐漸堆在兩人身上，其光芒竟如融雪，在短暫停留後消散。

　　不，更像是渲染到他們的體內。

　　這座後山想告訴他們甚麼？

　　那痛處似悲傷、似憤怒、似對於終將失去的摯愛，撕心裂肺地嚎叫。

　　「這個是……」注意到時，淚水已滑落方人傑的臉頰。

　　「後山對即將到來的末日的情緒？」

　　「一半是。」

　　薛丁鄂亦噙著淚，不過表情依然平靜。

　　「另一半是歷史。」

　　她拂去手背上的光點，嘆了口氣。

　　「傑，對於這座後山來說，末日已經『來過了』。」

　　「儘管已成為幽靈的存在，這後山仍祈禱能阻止Ω。它多少也知道自己是循環中的複製品了吧？即便對我們這些奪走它信仰與世界的人，它也希冀著我們的幸福。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薛丁鄂地眼睛濕潤而雪亮。

　　「這個世界很複雜吶？」

　　「與那些真正體驗過歷史的人相比，我們的淚水也太膚淺，太多愁善感。」

　　「可是這些淚水，我不認為是假的。它們的熱度所指涉的情緒或許很矯作，可是、可是……」

　　「可是！」

　　甚麼？

　　人傑發現她平靜的口吻背後，是動搖的心意。

　　好似察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般，她的語氣是在求救。

　　那個薛丁鄂在求救。

　　等等。

　　這不對勁。

　　這完全不是他知道的貓娘。

　　「夠了。這不像妳。」

　　所以他激動地抓住對方的手，傾吐意義不明的話語。

　　「別為了這麼小的事多心，有我在。」

　　「我是笨蛋，所以甚麼都不會想。無論江楓、黃虎、或其他人怎麼做，我都會找到避免Ω的方法。只有這點，我可以保證──」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他覺得自己必須開口。

　　霎時，他好怕失去對方。

　　好怕好怕好怕。

　　無力、困惑、彷彿即將一無所有，他只能緊緊握住薛丁鄂的手，恍若每次爆炸響起的那刻。

　　「傑……？」

　　他拚死地握著。

　　「傑！」薛丁鄂清晰的聲音終於傳入他耳裡。

　　「我們已經回來了喔？」

　　花香已杳然無蹤。

　　他定睛一看，周遭的景色已變回現實。

　　恰巧有隊遊客經過，並略帶尷尬的快速離開。大概是把場景誤認為情侶吵架。

　　天啊，這真的是自己最遜的一次約會了。

　　他鬆開手，揉了揉眼睛。

　　「不過，後山的妳真的很漂亮呢。」

　　「哭巴巴的傑也很可愛唷。」

　　「嘖，可以的話，真想多展現自己帥氣的一面。」

　　「你先追上我再說吧。」

　　語畢，薛丁鄂如陣優雅的風似向山頂走去。

　　人傑重新打起精神，再度邁開步伐。

　　兩人上方的油桐樹沙沙地擺動著。

　　太複雜的過去與太殘酷的未來，都注視這些天真而奢侈到想理解世界的人們，將時間無情而公平地蠶食。

　　＊

　　小白哼著薛丁鄂教她的調子，漫步在後山粉白和緋紅相間的樹林。

　　今天是她即將開始為期一個多月，觀測Ω世界集的任務。

　　根據這次循環初的簡報，江楓似乎想把策略從圍堵Ω的存在，轉為讓世界集α牢牢鎖在他們新創的世界集裡。

　　江楓對計畫的具體執行方式含糊其辭，不過這也算他一貫的態度：無論對方是誰，他總有辦法透露最少的情報，還把所有人操縱在股掌中。

　　對於江楓的行徑，她多少有些不滿。若在世界集α，她才不會想和這種人工作呢。

　　然而，循環中的嚮導們得仰賴他操作這不穩定的時間結構，來通向循環外的可能性。這是江楓從軍方那兒得到的權限，小白只得接受。

　　無論如何，每次循環中這段一個月的觀測仍帶給小白希望。

　　即便她不知道自己的努力究竟能否拯救世界。

　　即便她知道，這任務的結果極可能是白忙一場。

　　她仍然不放棄希望。就像每次的禱告那般，她必須相信。

　　否則一再看見所愛之人誕生又死去，她一定會支持不住的。

　　在她走到教堂前，即將打開門時，那沉穩又故作爽朗的聲音無預警地從身後響起。

　　她的身體不禁顫抖了下。

　　「白中士，不用入內聽黃上尉的簡報了，她另有其他任務。」

　　江楓雙手放在身後，一身的迷彩服好似綠色的火焰，想燒盡這營區山裡的一切。

　　「你的任務內容有所微調。」

　　他用十足的威嚴下令著。「你將前往夾縫編號洞兩兩洞、三兩八么、和七六洞五。觀測內容代號『光武』與『威翔』。」

　　小白頓時不知如何回應。

　　她從未聽過如此荒唐的命令。

　　首先，江楓所說的任務變更遠非微調，根本是擬定了新的戰略，不，應該說是要徹底推翻她們過去所做的工作。

　　再者，執行這些任務所造成的後果，恐怕會直接危及到島在世界集α的存續。

　　質疑江楓是否有下這命令的權限並無意義。在這兒他便代表軍方，他的命令就是後山的方向。

　　不過小白仍無法不提出抗議。

　　「執行這任務將會讓島與世界為敵。」

　　她以直述句而非疑問說到。

　　她要江楓清清楚楚、確確實實地看見，自己命令中的瘋狂。

　　但對方只是微微一笑。

　　「我們只是向原先就存在的敵人宣戰而已。」

　　他平穩的口氣讓小白的恐懼擴大。

　　「白中士，你希望陳二兵離開循環對吧？」

　　「有甚麼比把世界集α『拉進』循環裡頭，更能拯救他的方式呢？」

　　小白的心頭一緊。

　　他提到居安了。

　　每次如此，他們間原先就不對等的關係將無以復加地把她推向劣勢。

　　「現在的妳，只要想著完成任務就好。抵達夾縫後黃上尉會給妳接下來的座標。」

　　「收到。」

　　明白多說無益的她，在敬禮後便開始傳送。

　　在捲起上升的花瓣中，她默默思考著。

　　是必須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關於她的事。

　　關於陳居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