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頭內的棲身之所⑥

　　當欣椏回家的時候，客廳依然沒有開燈。

　　那股帶著黏稠潮濕的霉味帶著白晝殘留的熱度迅速纏住腳踝，盤旋而上，眨眼過後就包裹住全身。欣椏站在玄關凝視著電視節目的聲音與閃爍光線倒映在走廊，屏住氣息好一會兒才繼續邁步。

　　「……那樣眼睛會壞掉喔。」

　　欣椏母親坐在沙發，過了好幾秒才緩緩轉動視線。

　　「她已經睡了。」

　　明明沒有問，母親就主動開口說明。

　　欣椏沒有給予回應，將視線轉向螢幕裡面一天會重播好幾次的連續劇，最近幾個月的晚上時間，只要踏入客廳就幾乎會看到相同的標題。

　　欣椏知道母親已經從頭到尾看完了，然而只要電視撥出，她就會準時收看。

　　這個時候，欣椏不禁覺得眼前的畫面與離家之前幾乎沒有變化，差別只在於一個人坐在扶手椅，一個人坐在沙發，等到時間流逝，她的位置也會從沙發換到扶手椅吧──

　　欣椏用力咬住嘴唇，不再思考下去。

　　國中的三年，欣椏嘗試溝通許多次，關於自己真正的想法、關於成為攝影師的夢想、關於將來的打算，然而都無法順利傳遞給母親，因此在成為高中生之後就選擇了沉默，不再提起任何相關話題，只是讓每次湧現煩躁、瀕臨忍耐極限的時候都加強了離開小鎮的決心。

　　「不曉得妳何時回來，晚餐沒有準備妳的份。」

　　「沒關係，我在謙和家吃過了。」

　　「妳在和他們當中哪一個人交往嗎？」

　　「不關妳的事情。」

　　「之前有段時間，妳和家裡是麵包店那位走得比較近吧？不管怎麼說，學生時期以後就很難有認識其他人的機會了，能夠在高中就找到對象也是好的，超市那位看起來比較老實，結婚還是選那種類型比較好──」

　　「都說了不關妳的事情吧！」

　　欣椏加重音量喊完，扭身重重踩上樓梯，回到自己房間。

　　外婆打從整天坐在扶手椅之後就令身體機能大幅退化，原本自暴自棄的行為逐漸變成事實，即使仰賴拐杖也難以行走，不會到房子的二樓；母親偶爾會上來打掃，不過她並沒有鑰匙，只能止步於走廊。

　　這個房間是只屬於自己的世界。

　　一想到此，欣椏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煩躁情緒，聽著啪唰、啪唰、啪唰的聲響，轉動門把確認房門確實鎖上之後才如釋重負地環顧四週。

　　房間內貼滿了照片。

　　不只有四面牆壁，床頭櫃、書桌的透明桌墊下方、書架側邊、立扇底座、衣櫥的內外木板、只要是平面的地方都貼滿了照片，新的疊在舊的上面，有如鱗片一般密密麻麻地用著膠水與雙面膠持續黏貼，數百、數千、數萬張地佔據了房間的每個角落。

　　只要有風吹過，無數照片就會互相摩擦，發出啪唰、啪唰的窸窣聲響。

　　像是浪潮，像是海鳥振翅，也像是從遠方傳來的輕聲絮語，在耳內繚繞不散。

　　啪唰、啪唰、啪唰。

　　閉上眼睛以便聽得更清楚的欣椏倚偎著牆壁，將臉頰貼在某張韶華高中入學時候拍的照片，觸感光滑冰涼，指尖正好輕碰著笑得極為燦爛的韶華。

　　「我絕對會像韶華姊那樣離開小鎮，才不會在這種地方度過一生……」


✥


　　半夢半醒當中，欣椏聽見了手機鈴聲。

　　在那之前，她正在做一個關於人魚肉的夢。

　　四面八方縈繞著濃稠的黑暗，只有無數浪潮聲響濺打上來又捲著砂礫往後退去，持續不斷，站在黑暗當中的自己用雙手捧著切面乾淨俐落的一整塊肉，沉甸甸的。欣椏不曉得為何自己會在這裡，也不曉得得到這塊肉的前因後果，然而確切知道這塊就是可以治療百病的人魚肉。

　　內心滿溢著愉悅的解脫感，即使身處莫名黑暗的高處也不在乎，腦海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想起能夠治療百病的部位應該是人魚骨，而非延年益壽的人魚肉才對。

　　喜悅倏然消散，欣椏感受著身體內部被突然掏空的異樣感，彎著頭想要確定手上那塊肉中間是否有骨頭，然而原本乾淨的切面卻突然湧出大量黏稠液體，汩汩而出，順著手腕、手肘流淌至全身。

　　欣椏試圖抹掉那些礙事的深紅色液體，然而無論怎麼擦拭、怎麼抹除，依然源源不絕，伴隨著閃閃發光的鱗粉噴湧而出。

　　這個時候，手機鈴聲就響了。

　　欣椏猛然意識到自己正在作夢，握緊的雙手掌心什麼都沒有，煩躁地伸手在附近胡亂摸索，然而並沒有碰到手機，等待許久卻依然持續聽見手機鈴聲，只好掙紮起身，這才意識到自己縮在房間角落的地板睡著了。

　　幾乎沒有風從窗戶吹入，房內的悶熱空氣停滯不動。

　　啪唰、啪唰、啪唰。

　　欣椏凝視著一片漆黑的窗外，無法判斷現在究竟是幾點，用著模糊的視野找到手機接聽。緊接著，身體內部再度傳來被掏空的異樣感。

　　「謙和，你這種時間打電話過來吵人做什麼……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子昂……受傷了？被送去急診？」

　　即使將聽到的內容說出口，欣椏依然無法順利理解其中意思。

　　謙和在手機那頭慌張地說明事情經過，然而聲音被房內縈繞不散的聲響干擾，即使欣椏努力集中精神，依然只有如同浪潮的啪唰、啪唰、啪唰的聲響持續在耳邊迴蕩、繚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