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紋小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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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28
謙和坐在走廊入口處的鐵椅,雙手交握放在雙腿之間,凝視著地板磁磚紋路。
空氣飄蕩著揮之不散的淡淡消毒水味。
診所規定晚間陪病的人數只能夠有一人,不過畢竟是鄉下地方的小鎮,平時幾乎不會出現需要住院的患者,並未嚴格執行。謙和也早已半強迫地取得雙親同意,要在這邊過夜。
這個時候,繫在推門的鈴鐺發出清脆聲。欣椏身穿類似睡衣的輕便衣裝匆匆踏入診所,瞥了眼空無一人的櫃台就大步走向謙和。
「欣椏……」謙和喊完名字就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吶吶抿起嘴唇。
「你在電話講得不清不楚的,子昂情況如何?」
「沒、沒有生命危險,應該說就是一些皮肉外傷,縫了兩針。考慮到可能出現腦震盪的症狀,需要住院觀察一晚。」
「那樣不是很嚴重嗎!」
欣椏作勢就要衝進去裡面病房,不過立即被謙和抓住手腕。
「現在醫生正在問診,子慎哥也在裡面,不要打擾比較好。」
「怎麼發生的?」欣椏扭頭問。
「我也不曉得細節。子昂被送來的時候似乎意識不清,只知道頭部有傷口,接著不少人都聽聞消息過來探望,沒有機會單獨聊聊,只是……聽說他是在通往廢棄軍營的那條山路被找到的。」
欣椏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罵:
「你們兩個居然又跑回去找說謊大爺嗎!」
「不是,等、等等,小聲點啦。醫生還在裡面耶。」謙和急忙擺手,壓低嗓音保證:「我今天會住在這裡陪他,找到時機就會詢問細節。」
「然後又兩個人去做蠢事?」
「才不會那麼做啦!我也和妳一樣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啊。」
謙和望著滿臉懷疑的欣椏,思考該怎麼樣才能夠取得信任,不過尚未想到辦法就聽見走廊深處傳來聲響,急忙轉移視線。
「──那麼如果有任何問題請立刻聯絡。」
伴隨著說話聲,一名身穿白色醫師袍、有著些許鬍渣的高瘦男子踏出病房,隨口吩咐著需要注意的事項。子慎則是跟在後面,頻頻頷首。
「靖彰醫生。」欣椏率先頷首致意。
「欣椏,妳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過來?外婆的狀況還好嗎?」靖彰醫生關心地問。
「外婆沒事,我是子昂的同學。」
「啊啊,原來如此,他的人緣真是不錯,明明已經晚了卻陸陸續續都有人過來探病。」靖彰醫生笑了笑,隨即伸手掩住一個哈欠說:「那麼這邊就交給你們,我要回家睡覺了。看診間和裡面的倉庫都鎖好了,其他區域就請自由使用吧。」
「不好意思了。」子慎低頭說。
靖彰醫生又打了一個哈欠,搧搧手表示這是分內之事,準備踏出診所的時候卻突然停下,轉頭凝視著謙和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神情。
「這麼說起來,你們幾位該不會就是校刊社的成員吧?」
「咦?是、是的。」
「我家兒子平時承蒙各位照顧了。」
謙和愣了愣才意識到凱晨學弟提過自己的父親就是醫生,毫無由來地想起在社團教室聽過在他還小的時候曾經被鎖在書房,即使是自己家也不允許自由活動,卻很難將那些嚴父印象套到眼前略顯邋遢疲倦的靖彰醫師身上。
「我也支持要趁著年輕的時候盡情謳歌青春,但是要注意安全啊,要不是有人剛好幫忙把患者送過來,昏倒在深夜山道也是很危險的事情,那個──」
迎著靖彰醫生的視線,謙和急忙自我介紹。
「我是李謙和。」
「對了對了,就是謙和,既然你也是校刊社的成員就稍微勸勸自己的同學吧,深夜跑去廢棄軍營探險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不好意思,請問子昂究竟是怎麼受傷的?」欣椏打斷詢問。
「說是不小心滑倒去撞到頭,也算是運氣很好沒有滑到山谷下面,而且又有梁老師帶他過來,否則要是摔斷腳或昏了好幾天都沒人發現就糟糕了。」
梁老師是誰?學校裡面有哪個老師姓梁的嗎?謙和暗自疑惑,幾秒後才突然想起那個已經辭職的那位校刊指導老師「梁恕仁」,忽然有種碰觸到模糊真相的異樣感覺。
「為什麼會是說謊大爺帶著子昂過來就醫?他們有起爭執嗎?」欣椏詫異追問。
「咦?等等,說謊大爺就是梁恕仁老師嗎?」謙和急忙問。
「韶華姊跟我講的……話說你先安靜一點啦,要解釋也不是現在吧。」
「而且為什麼姊姊會知道這件事情?」
「都說了先安靜啦!」
「你們看起來還很忙,我就不打擾了。細節部分就請直接去問本人吧,當時我也不在診所,大部分都是從珈瑜妹妹那邊聽來的。」
「珈瑜是……廖珈瑜嗎?」子慎訝然說完,頂著謙和與欣椏的詢問視線,苦笑著解釋:「她是我的……嗯,同班同學,畢業之後就沒有聯繫了,沒想到會在這座小鎮擔任護士。」
「藥劑師。」靖彰醫生糾正完又打了一個哈欠,嘟囔著叮嚀「要讓病患好靜養」就半舉起手揮了揮道別,忙不迭地離開診所。
見狀,欣椏立刻大步走向走廊深處的病房準備直接追問當事者,謙和也急忙追過去。
病房的四個角落分別擺放著四張病床,側邊有著維護隱私的金屬桿與簾幕。病床本身相當嶄新,四周卻是隨意擺放的掃帚畚箕、生鏽的鐵窗柵欄與累積不少灰塵的燈罩,反而有種格格不入的簡陋感。
住院的患者只有子昂一人,此刻正躺在最裡面那張病床,頭上纏著一圈繃帶。床腳堆著不少用提袋裝得滿滿的雜物,乍看之下有換洗衣物、充電線也有慰問的餅乾水果。
「謙和,抱歉抱歉,剛剛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講話……咦?為什麼連欣椏都過來了?」子昂難掩訝異地說。
「如果知道你還可以嘻皮笑臉就不會來了,我原本都在睡覺了。」
欣椏雙手交還在胸前地站在床邊,表情看似正在思考要先挑哪件事情開罵,卻也難掩鬆了一口氣的安心感。
「哎呀哎呀,離開謙和家之後才注意到手機不見了,想了想最有可能就是掉在廢棄軍營那邊,原路折返回去卻不小心摔倒了,真是丟臉。」
謙和不用聽內容,光看那個客套笑容就曉得他正在說謊。雖然自認為很擅長掩飾表情,對於外人或許有用,不過看在自己和欣椏眼中就只是沒有主動戳破而已。
「一個晚上沒有手機又不會怎樣,要找也是等到天亮啊。」子慎不悅地罵。
「我已經有在反省了啦。」子昂有些不服氣地反駁。
謙和頗感新鮮地看著子昂露出弟弟的神情,接著注意到他的半邊頭髮被剃得極短,繃帶下方可以看見被組織液微微染黃的紗布,心情又隨之低落,不禁上前站在另一側低頭注視。
子昂突然露出一個難為情的表情,抓緊博綠色的床單,接著招手要謙和俯身,端正神色地低聲說:「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行,讓大哥回去。」
「……咦?」
「那麼,雖然很高興有人過來探望,不過我有些事情想要單獨和欣椏聊聊,希望能夠留點空間。」
謙和依然不明就裡,姑且趁著子慎開口之前就拉著他離開病房。
「他們兩個在交往嗎?」子慎懷疑地轉頭詢問。
「應該是……沒有那回事啦。」
謙和陪著苦笑,繼續拉著子慎踏出診所前門。
夏夜的溫度涼爽許多,位處小鎮邊緣的診所四周也沒有太多屋舍,使得蟲鳴鳥叫更加響亮。不少飛蛾繞著路燈飛旋,在燈光的交界處正好可以看見一隻瞇眼趴在柏油路正中央的翠綠色青蛙。
子慎依然相當懷疑地頻頻轉頭,片刻才問:「剛剛醫生提到什麼校刊社,你們都是社員嗎?連子昂也是?」
「他是校刊社的社長,我是臨時加入的庶務,欣椏則是專屬攝影師。」
「為什麼他會去當校刊社的社長?」
面對子慎發自內心的疑問,謙和也無法回答出個所以然,繼續說明:「根據歷屆傳統,明年要出一本刊物,我和欣椏才會幫忙整理資料和拍照。今天到廢棄軍營那邊採訪說謊大爺,因此他的手機才會……這麼說起來,說謊大爺真的是那位梁恕仁老師嗎?」
「你們不曉得這件事情也情有可原,畢竟老師在那件之後就離開學校了。」
子慎蹲坐在門前台階,嘆了一口氣。
「子慎哥也知道周芳儀的失蹤事件嗎?」謙和站在旁邊樑柱,好奇追問。
「當然,我還在讀高中的時候,校刊社可是校內數一數二的大型社團,芳儀不僅是校刊社社長又是梁老師的女兒,說是當屆校花也不為過。在她失蹤的時候,全校男生幾乎都有參加搜山活動,沒想到最後居然……」
子慎嘆了一口氣,沒有說完。
「子慎哥也相信那個說法嗎?就是……人魚的詛咒。」
「人魚那種妖怪怎麼可能存在,就是老一輩拿來騙小孩子的。如果是會出海的家庭或許有所顧忌,寧可信其有,我們兩家卻都沒有理由去相信那種怪力亂神的事情吧──」
子慎露出嫌惡神情,講到途中卻神情一轉,疑惑蹙眉。
「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
「人魚就是子昂準備拿來當成校刊的主題之一。聽說這座小鎮有一些不同於外面城市的人魚傳說,隨著深入調查才注意到周芳儀學姊的事件,而且一開始只知道這是失蹤事件,想說這樁懸案在十年後很適合重新寫一篇後續調查。」
謙和不敢坦承最優先的主題是失蹤事件,避重就輕地回答。
「十年……居然已經過那麼久了嗎……」子慎一怔,低聲呢喃。
「正好提起這個話題,可以問問為什麼村子裡的人在生產的時候都要在房間角落放一個鐵盆呢?這個就是其中一個這座小鎮獨有的習俗。」
「要淹死剛出生的孩子吧。」子慎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麼?」
「以前只要多一個孩子就多一張吃飯的嘴,可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再加上居民之間或多或少都有點親戚關係,生出畸形兒的機率也相較更高,在那個沒有產檢和墮胎的時代就──」
子慎做出一個將頭部按壓到盆中的手勢,事不關己地聳肩。
「雖然就算這座小鎮真發生過那種事情,也該是六、七十年或更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放著裝有海水的鐵盆就是一個單純的習俗吧。」
謙和沒有料想到會是如此殘忍的習俗,吶吶應了一聲,無法接續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