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頭內的棲身之所⑤

　　子昂因為一時怔住錯失了攔阻時機，只好一邊敲門一邊拋出各種問題，然而通通都被無視了。儘管如此，子昂依然鍥而不捨地繼續敲門，最後得到用力扔出門外的空啤酒罐和聽不懂的破口大罵。

　　事到如今，子昂也難以繼續堅持，默默走到廣場彎腰撿起被捏成ㄑ字型的啤酒罐。

　　「白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需要拍幾張校刊用的照片嗎？」欣椏沒好氣地問。

　　「沒有拍到說謊大爺的照片即使刊登也沒有太大意義，而且畢竟牽涉到人魚，我希望整體風格以海洋為主。」子昂說。

　　「那樣最好，現在的光線也拍不出什麼好照片。」

　　「現在的話……回家了？」謙和遲疑地徵詢意見。

　　「我也差不多要到門禁時間，先走一步了。」

　　凱晨學弟說完依序向欣椏三人頷首致意，隨即小跑步離開軍營。

　　「哎呀哎呀，感覺對凱晨學弟不太好意思啊，拉著他到處亂跑卻沒有得到任何成果。」

　　「對我們就沒有感到不好意思嗎？」

　　「你們是自己人嘛。」

　　「我們也趁著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回去小鎮吧。」

　　「對了，欣椏，妳知道韶華姊回來的事情嗎？」

　　「──誒？」欣椏原本邁向軍營大門的腳步一滯，猛地返回走到謙和面前，以鼻尖幾乎相碰的近距離大聲逼問：「韶華姊回來了嗎！什麼時候的事情！為什麼沒有跟我講！她會在小鎮待到什麼時候！」

　　「前、前天才剛回來而已啦。」謙和努力將身子往後仰，偏開視線回答。

　　「昨天晚上沒在謙和家看到妳就覺得有點奇怪，果然不知道啊。」子昂說。

　　「謙和，我現在要去你家！」欣椏立刻說：「我很期待聽韶華姊談論工作與旅行的事情，我們之間的事情一碼歸一碼，這樣可以吧！」

　　「行、行吧，我很樂意。」

　　「那麼我也去蹭飯吧。以前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幾乎也都是到謙和家吃晚飯，真是懷念呀。」

　　「走吧。」

　　欣椏一甩短髮，俐落轉身，沒有理會在身後嘟囔著「怎麼覺得老姊的好感度比我更高」的謙和與擺出半取笑意圖出聲安慰的子昂，難掩雀躍地加快腳步，反方向走在蜿蜒山路。


✥


　　欣椏坐在屋子外面的矮圍牆。

　　晚餐時間相當愉快，謙和的雙親熱情招待兩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從態度看的出來他們發自內心，然而當見到韶華姊的興奮退去，欣椏才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晚餐了。那個瞬間，欣椏只覺得坐立不安、格格不入，好不容易忍耐到吃完大部分的餐點就趁著空檔就溜到屋外。

　　晚風輕柔，只能夠稍微帶起髮梢。

　　夜空幾乎看不到星星。

　　「──嫌裡面太吵了嗎？」

　　欣椏聞聲轉頭，隨即看見韶華單手拿著兩根蘇打冰棒，向前遞出一根。

　　「謝謝。」欣椏用雙手接過冰棒，立刻放到嘴邊舔了一口。

　　「剛好剩下兩根，就當作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別告訴男生們。」

　　韶華半倚靠著圍牆，勾起嘴角。

　　欣椏聽著喀哩、喀哩的細微聲音，突然想起來韶華姊吃冰棒的方式和以前一樣都是用咬的，沒有改變，好半晌才問：「為什麼……突然想要回到這裡呢？」

　　「我可是十年沒有回家的不肖女。或許沒有實際表現出來，不過我還是有感到歉意。」

　　「我想要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應該說，這點確實是一個理由，然而並不是韶華姊回來的主要理由吧？」

　　「……聽起來妳對這座小鎮很不滿呢？」韶華不答反問。

　　「這是當然的吧，如果不是剛好出生在這裡，誰會想要待在這種充滿魚腥味的小鎮。要到隔壁城市得開上一個多小時的車，超市只有一間，便利商店只有兩間，商品更是殘缺不全，好幾次看到廣告過去卻都說沒有商品，更別提其他的娛樂與活動了。」

　　「可能是我這幾年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的緣故，意外覺得這座小鎮還算不錯。雖然我得承認自己在妳這個年紀時也整天想著要往外跑。融化了。」

　　「什麼？」

　　「冰棒融化了。」

　　欣椏舉起右手，看著淺藍色的水滴沿著木棒、手指、掌心、手腕手腕滑落，片刻才猛然回神。

　　「我很尊敬韶華姊這份離開小鎮的決心。」

　　「……只是年少輕狂而已，沒有什麼值得尊敬的地方。」

　　韶華深深吐出一口氣，轉而說：

　　「我倒是挺訝異你們三人依然這麼要好，該不會妳和他們其中一個在交往吧？」

　　「沒有這回事。」欣椏原本想要坦白謙和在結業式向自己告白的事情，斟酌片刻還是苦笑著說：「要不是子昂突然說要製作校刊，我們的關係大概就只是比普通同學親近一些的朋友吧。」

　　「校刊啊……」

　　「雖然我覺得失蹤事件、人魚傳說這些故事都不太適合校刊就是了。」

　　「等等，那個笨蛋弟弟居然還沒放棄嗎，明明都那樣警告過不要和那起事件有所牽扯了。」韶華不禁皺眉。

　　「調查那起事件有什麼問題嗎？」欣椏疑惑地問。

　　「……欣椏，兇手沒有被抓到，很有可能是依然生活在這座小鎮的某個人，刑法的追溯期也還沒過，你們卻四處探聽、調查這起事件，難道不怕遭受報復嗎？」

　　欣椏沒有思考到這個部分，一時之間吶吶地無法接續話題。

　　「發生那起事件的時候，你們都還小，印象可能不太深刻。當時那可是大事件，鎮上所有人在找人，男性居民和警方聯手數次搜山，女性則是挨家挨戶地打聽情報，一個月後才好不容易在廢棄軍營找到一具只剩下白骨的屍體。」

　　──廢棄軍營？

　　欣椏必須咬住嘴唇才勉強忍住驚呼，一瞬間懷疑子昂早就知道這點才會堅持盡早前往軍營一探究竟，不過很快就推翻，認為應該是誤打誤撞。

　　「等等，所以說謊大爺知道這件事情嗎？我是說，子昂打算針對這起事件採訪幾個人，那位自稱見過人魚的說謊大爺就是其中之一，聽說他現在就住在那座廢棄軍營。」

　　「可能就是因此才會特地選在那邊吧。說謊大爺就是周芳儀的父親啊。」

　　「……咦？」

　　「說謊大爺以前是高中的國文老師……梁恕仁老師，我還有給他教過。他也是很不容易，即使後來警方放棄搜查了，他也一個人努力尋找獨生女，最後卻只找到一具白骨……而且因為只有上半身的緣故被各種以訛傳訛、加油添醋，說是什麼人魚降下的詛咒，好像也因此離婚了。」

　　韶華往後倚靠圍牆，抬頭凝視灰濛濛的夜空。

　　「站在他的立場，那樣信誓旦旦地宣稱人魚殺了周芳儀也在情理當中吧，換作是我可能早就瘋掉了。」

　　「但是姓氏不同──」

　　「這座小鎮有很多家庭都是男方入贅。有一說是小鎮以討海為業，經常會有外地的男子前來擔任漁師，久了之後就入贅到當地人家定居下來；也有一說是這裡的水土容易懷上女孩子，女多男少的情況也令女性掌握主導權，百多年前還是女系社會，眾說紛紜，大多都是用科學檢視就不法成立的說法，就像這座小鎮的人魚傳說一樣。」

　　韶華將充滿齒痕的木棒咬得上下擺動。

　　「總而言之，我講的話，那兩個笨蛋男生可能不會聽進去，然而他們會聽妳的。欣椏，麻煩在惹禍上身之前讓他們倆不要再調查這個事件了。」

　　「我會的。」欣椏原本打算立刻去找謙和、子昂，然而在轉頭看見屋內透出的柔和燈光瞬間就感到卻步，深呼吸幾次還是沒辦法，低頭說：「我會建議他們更改校刊的主題，不過今天就……先回家了。」

　　「時間晚了，讓我家的笨蛋弟弟護送妳回去吧。」

　　「沒關係，途中都有路燈。」

　　欣椏出言婉拒，不等待回答就跳下圍牆。

　　揹在身側的攝影包隨之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