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頭內的棲身之所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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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29
日治時代,這座小鎮旁邊的深山蓋了一座軍營,不過隨著時序更迭,現在已經變成荒煙漫草的廢墟,只有不怕挨罵的小孩子偶爾會去試膽冒險。
欣椏三人拗不過子昂的多方論述,無奈放棄改天再前往廢棄軍營訪的方案,轉而朝向山中前進。
不同於潮濕悶熱的小鎮,入山之後,氣溫迅速降低,茂盛的林木種類也逐漸脫離海邊沿岸的熱帶樹種。連護欄都沒有的泥土山路堆滿落葉,看起來許久不曾有人踏足,兩側雜草猖狂竄升,佔據大半道路,有時候必須伸手撥開才有辦法繼續前進。
四人走在曲折蜿蜒的山路。路徑狹窄,很快就從並排變成前後,欣椏則是退到隊伍最後方。
子昂、謙和都曉得欣椏不怕髒也不怕蟲,小時候玩耍的時候不管發現什麼蟲都直接徒手抓,連網子都不用,開始學攝影的時候更是願意趴在草叢當中好幾個小時動也不動就為了拍出一張照片,現在退到隊伍最後單純只是不想弄髒攝影包。
凱晨學弟卻不曉得這件事情,頗有紳士風度地放緩腳步退到欣椏前方,幫忙護花開路。
欣椏承了這份好意,看著走在前方的兩位青梅竹馬,從他們擠眉弄眼的互動看得出來子昂正在怪謙和慢了一步,謙和則是擺出「現在不要提這件事情」的態度,時不時也懊悔地用眼角瞥向自己。
山路一側是陡峭的險坡,沒有護欄或欄桿,只有邊緣的黃色油漆提醒行人小心。年代久遠的緣故,油漆也退色呈淺白,斑駁錯落。
欣椏在放遠視線,回想著方才聽到的失蹤事件,暗忖只要隨便找一個山壑扔掉屍體大概真的找不到,尤其屍體不可能在一個月就自然腐敗成骨頭,若不是犯人刻意加速處理掉血肉就是被山裡面的動物啃食殆盡……後者的情況倒也可以說明為什麼只有上半身,因為下半身被大型動物叼走了。
這個時候,一陣狂風吹過,令四周林木然作響。
欣椏搖搖頭,不再細想。
「──這麼說起來。凱晨學弟,你調查過這座小鎮的各種妖怪傳說吧,有什麼關於接下來那座軍營的鬼故事嗎?」
子昂用著刻意開朗的語氣詢問。
「並沒有鬼故事,不過倒有一些關於日本的人魚傳說。最早甚至可以追溯至飛鳥時代,如今也有不少寺廟供奉著人魚的骨頭。雖然最初都是猿猴的頭、魚的細牙、胸前有紅色肉褶、魚鰭當中有手,諸如此類如同妖怪的描述。」
「飛鳥時代是多久之前的朝代?」謙和問。
「差不多是中國的隋朝。」凱晨學弟說。
「我比較想知道那是幾百年之前的實際數字就是了……」謙和苦笑著說。
「隋朝的話是一千五百年前左右吧。」子昂隨口回答。
「居然那麼久嗎?」謙和訝然低呼,接著說:「抱歉了,請繼續。」
「話雖如此,直到江戶時代,西洋的人魚形象隨之傳入日本才逐漸確立上半身是美貌女性、下半身是魚類的形象,其中也有供奉著人魚骨頭的寺廟。」
人魚的骨頭啊。欣椏暗自咀嚼著這個詞彙,抬頭能夠從枝葉縫隙看見紫橙色的天空,暗忖又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時代、又是人魚的骨頭,無論何者都是縹緲虛幻的話題,很難湧現實感。
「欣椏學姊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在說『只要把那個骨頭拿去科學鑑定』就能夠知道人魚究竟是否存在了。」凱晨學弟一針見血地說。
「抱歉了,我沒有打算潑冷水。請不要在意我的反應。」欣椏歉然說。
「而且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如此,相信的人就會相信,不相信的人即使看到再多的證據也會找出新的理由反駁。」凱晨學弟坦然地說。
「上次在社團教室只講到一半,趁現在將後續說完吧。」子昂說。
「上次欣椏不在喔。」謙和提醒說。
「反正我只負責拍照,請不用在意我。」欣椏不甚在意地聳肩。
「那麼就繼續吧。」
凱晨學弟推了推鏡框,態度熱切地開口:
「上次提到了『交合』這個重點,此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廣為人知的重點──人魚的肉可以吃。在《六物新志》一書當中畫著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魚鰭的雌雄人魚圖像,並且註明人魚骨是相當昂貴的藥材,《古今注文集》當中也記載著人魚肉的味道鮮美,日本的福井縣也流傳著因為吃了人魚肉而活上八百年的八百比丘尼的故事。」
「吃了就可以長生不死嗎?」欣椏忍不住問。
「說是『不老長壽』應該比較正確。」凱晨學弟流暢地說:「在日本全島幾乎都可以找到關於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只是不同地方對於細節和最後結局都有微妙差異,有些版本是在八百歲死了、有些版本是在八百歲的時候不知所蹤、有些版本則是將自己的壽命分給其他人之後死亡。」
「感謝說明。」
欣椏不禁想起子昂昨天邀請自己擔任校刊社攝影師的時候也有提到人魚的血肉,忽然有種極力視而不見的問題被輕易攤在陽光之下的羞恥感,咬住嘴唇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都是日本方面的事情吧?」
子昂出聲確認,對此,凱晨學弟流暢地接續話題。
「《山海經》裡面也有提到食用各種類似人魚的妖怪之後的功效,像是吃了『赤鱬』……一種人面魚身的妖怪就不會生疥瘡,吃了生活在龍侯山旁的決水當中的『人魚』就不會得瘋癲。雖然沒有長生不死這麼誇張,不過至少能夠得知當時的人也會吃人魚肉。」
「既然是《山海經》的內容,最後肯定會變成某種實際存在的生物吧。」
「這點倒是無法反駁,有不少學者認為記載在《山海經》當中的人魚和類似的妖怪,最後都是山椒魚、娃娃魚或者是鯰魚,畢竟符合半人半魚的外貌特徵,娃娃魚的叫聲也很接近嬰兒哭聲。」
「果然啊。」謙和無奈嘆息。
這個時候,欣椏四人繞過一個設置著石椅的轉角處,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數百多坪的寬敞空地,三公尺高的圍牆矗立在外側,牆頂纏繞著扭曲成團的帶刺鐵絲,不少地方都有缺損,能夠看見內側的磚瓦建築。大門哨口的鐵門呈現半開啟的狀態,表面佈滿赭紅色鐵鏽。
「果然和以前一樣沒有看到政府機關的告示牌或者是禁止進入的黃色塑膠條……很好!抵達目的地!」
毫無遲疑踏入大門的子昂雙手插腰,滿意地環顧廢棄軍營。
主要建築物總共有三棟,呈現ㄇ字型排列,三層樓高的紅瓦白牆建築即使帶著歲月磨蝕的痕跡依然相當顯眼,中央廣場角落則有兩棟較為低矮的屋舍,同樣塗著白漆卻是屋頂平坦的平房設計。
「我們以前來的時候有那兩棟嗎?」謙和疑惑看向平屋。
「沒什麼印象了,那個時候也要有韶華姊帶才能夠過來這裡,但是她對於秘密基地興致缺缺,單純討論得很開心,最後還枚實際建設階段就被迫中止了。」子昂聳肩說。
「那是因為謙和手賤去撿碎玻璃被刮傷,弄得韶華姊被罵,連帶導致禁止過來這邊吧。」欣椏沒好氣地說。
「這麼說起來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謙和歉然苦笑。
「學長姊們的感情真好呢。」凱晨學弟一邊感嘆一邊在廣場走動。
「你屬於獨來獨往也無所謂的類型吧。平時根本不會主動聯絡其他人,打從加入校刊社以來,每次都是我去找你。」
「我確實喜歡獨處,不過看到三位學長姊的關係這麼融洽還是不免有些羨慕。小時候父親管得嚴,幾乎都待在家裡,可能也是因此養成現在的個性吧。」
「難怪明明只差一年而已,我卻不曉得你是醫生的兒子。」
「聽說你的爺爺也是醫生吧,生長在醫生世家也挺不容易的。」
「父親倒是沒有堅持讓我也要從醫,那些規矩應該只是因為他的個性嚴謹。」
「最嚴格的家規是哪條?」子昂好奇地問。
「最嚴格的話……雖然不算家規,最為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小時候經常被父親反鎖在書房,除了用餐、上廁所以外都不能出去。」
凱晨學弟見另外三人都露出訝異表情,急忙補充說:
「我家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家裡只有父親一人,平時都待在診所上班,應該是擔心我會去玩放在家裡的藥物備品才出此下策,現在想來,從早到晚都泡在書堆當中也是一段不錯的回憶。」
「那樣還是有點嚴苛吧。」謙和不禁瞠目。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相處方式和規矩,外人沒有立場多加置喙。」
欣椏淡然說完就逕自走向ㄇ字型排列的紅瓦白牆建築。見狀,謙和等人急忙追上。
房間大多空蕩蕩的,徒留四壁,只有三片扇葉的老舊吊扇、空著的日光燈燈座以及纏在角落的電線,偶爾幾間比較寬敞的房間才會看見鐵製辦公桌和摺疊椅。每一間房間都顯然許久無人使用,光是邁步就會揚起大片塵埃,令四人都不得不掩住口鼻。
「沒水沒電的,根本不能夠住人吧。說謊大爺真的在這裡生活嗎?」欣椏忍不住自言自語。
搜尋主建築物未果,欣椏四人隨即移動到兩棟比鄰而建的平房。
不同於連門板都沒有主建築,平房大門深鎖,近看之下鎖頭頗新,外牆油漆也並未龜裂斑駁,顯然是較近期才完成的建築物。
子昂敲門喊了幾聲發現毫無反應之後,模仿著電影橋段抬腿踹門,然後因為反作用力而整個人倒在地面抱著腳底板發出哀號。
「剛剛才說自己沒有那麼魯莽的人是誰啊……」
欣椏毫不掩飾看待白癡的表情,正準備獨自去拍幾張照片的時候突然聽見腳步聲,下意識地將攝影包移往身後,蹙眉警戒。
謙和、凱晨學弟各自移動到欣椏前方,子昂慢了一拍也急忙站起身子。
一名滿頭亂髮、鬍鬚糾結的男子從軍營大門踏入踉蹌廣場,單手提著一袋裝滿啤酒罐的塑膠袋。他的身材高瘦單薄,明明是盛夏卻穿著鼠灰色的過膝長板大衣。即使山中溫度較低,那種裝扮依然悶出一身汗,將格子襯衫、泛黃汗衫、西裝褲都浸出大片深色汗漬,過長的瀏海也平貼在額頭,遮住大半表情。
欣椏努力將眼前那人和記憶當中的說謊大爺做出連結,卻與方才提到這個稱呼的時候一樣沒有湧現絲毫回憶,接著因為撲鼻的濃濃酒氣再度後退。
「您好!我們是校刊社的學生!」
子昂立刻端起笑臉迎上前。
說謊大爺斜眼瞥了四人一眼,低聲嘟噥了一聲「走開」就站到平房鐵門,用著空著的手在西裝褲口袋摸索鑰匙。
「我們在這一期的校刊裡面預計以『人魚』作為主題,希望能夠進行採訪。」
「……人魚?」說謊大爺微微皺眉,雙眼總算稍微聚焦。
「是的!雖然世界各地都有關於人魚的傳說,然而不曉得您是否知道這座小鎮的傳說有一些獨特細節,配戴人魚的鱗片就可以實現戀情正是其中一個例子,翻閱古今中外記載都找不到類似紀錄,您曾經宣稱曾經見過人魚,不曉得是否願意說說當時的事情。」
這種面對陌生人也可以舌燦蓮花的態度,自己還真的學不來。欣椏無奈暗忖。
「你剛才說……你們是校刊社?」說謊大爺含糊重複。
「是的,希望能夠接受採訪!」
「不要去管什麼人魚,你們會死的。」
說謊大爺冷淡說完,逕自打開鐵門,入屋之後就重重關起。
上鎖的喀擦聲響意外地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