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家宅邸②

　　「──對了。」

　　鳳蝶突然雙手合十，露出那段沉默彷彿不存在的態度，趣味盎然地問起關於學校的事情、社團活動的事情、麵包店的事情、謙和與欣椏的事情。

　　子昂依序回答，斟酌著提起失蹤事件與人魚傳說的時機。

　　凝結在玻璃杯外的水珠垂直滑落，在杯墊暈開。

　　「──聽說你哥哥……子慎最近要回來了。」

　　鳳蝶突然又開了一個新話題。語氣相當肯定。

　　「是的……鳳蝶姊的消息真是靈通，這件事情我只跟謙和提過而已。」

　　「方才也提過秘密在這座小鎮幾乎無法存在。平時沒有什麼娛樂，流言蜚語就是最好的消遣，而且韶華比起子慎更早一步，昨晚就回家了。」

　　「韶華姊也回來了嗎！」

　　「胡婆婆昨晚上街的時候正好遇見了韶華的雙親。居然會在夜晚攜手散步，他們夫妻倆的感情也真是令人欽羨……你的雙親會這麼做嗎？」

　　「我沒有見過。」子昂苦笑搖頭。

　　「十多年前，有不少居民會在傍晚沿著海岸散步，夫妻、情侶或同學都有，不過打從那陣熱潮消退之後，經濟變差許多，海灘也變得空蕩蕩的，這座小鎮更是隨之陷入一個──」

　　鳳蝶為了斟酌合適的詞彙陷入沉默，片刻才用著不太滿意的神情說完。

　　「陷入一個停滯不前的狀態。」

　　「那個時候確實很熱鬧。」子昂點頭附和。

　　十年前的人魚熱潮。

　　那是這座臨海小鎮最為繁盛的一段時間。

　　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觀光客，其中甚至不乏外國人的身影，小鎮的地方官員與商家也把握時機地推出各種相關建設、活動與周邊商品，像是將里民集會所改裝成展示著人魚木乃伊與小鎮沿革的歷史博物館、設立在主要幹道出入口的大型人魚裝置藝術、公園裡面略顯粗糙的小型人魚雕像、畫著人魚紋路的路燈燈罩與人行道地磚，以及各種以人魚為題材的商品。

　　鎮民以「出現人魚的小鎮」為宣傳口號，聯手促進觀光。

　　話雖如此，當地孩子反而沒有機會接觸到這方面的活動，畢竟進入博物館需要門票錢，以觀光客為目標的人魚周邊產品也都是略高的價格，對於家裡經營商店的孩子就更是如此。那段熱潮的時期，子昂在上學以外的時間都必須到麵包店幫忙，即使此刻努力回想也幾乎找不到那方面的記憶。

　　「不好意思，話題扯遠了。」

　　鳳蝶垂落眼簾，露出落寞的神色。

　　「在韶華畢業後，我的身邊就沒有能夠談論這些話題的朋友，不知不覺間向你撒嬌了。你們……你和謙和的家庭並沒有和鳳家有直接的關聯性，或許也是因為如此，那個時候才能夠單純地和我相處吧。」

　　誠如鳳蝶所言，子昂的雙親經營著麵包店、謙和的雙親則是鎮上當地超市的職員，兩項工作確實都與鳳家無關。儘管如此，子昂其實知道鳳家每次舉辦當地活動的時候都會刻意向自家麵包店訂購大量餐盒，同時也是當地超市的最大股東，依然有著莫大影響力。

　　緊接著，子昂注意到方才鳳蝶刻意避開提及欣椏的名字。

　　欣椏母親在鳳家宅邸擔任清潔人員，她們一家三口都倚靠這份工作的薪水過活。即使在小孩子的時候能夠毫無芥蒂地同母親的上司一起遊玩，隨著年紀增長也會備感尷尬吧。

　　子昂遲來地意識到真正疏遠的時間點或許不是韶華、鳳蝶的高中畢業，而是更早之前，然而記憶卻像曾經看過人魚的秘密一樣模糊不清，宛如隔著一層薄紗，只能夠勉強窺探到後方事物的輪廓。

　　「那是我人生當中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

　　鳳蝶再度輕嘆，用指尖在桌面緩緩繞圈畫圓。

　　「大哥和韶華姊都要回來了，你們三位也可以再度聚聚。大哥也說過很想和鳳蝶姊敘舊。」

　　「這是真的嗎？」鳳蝶突然提聲問。

　　子昂一怔，突然想到自家大哥和鳳蝶、韶華只是普通的同校學生關係，幾乎沒有共同遊玩的記憶，然而當下也不好承認這是客套話，生硬地點頭。

　　「……請轉告子慎，我也很想見見他。」

　　鳳蝶自覺失態，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掩嘴。

　　「這麼說起來，打從剛才都是我在講話，差不多該交換了。你應該有不少事情想問吧。」

　　「……我一直以為自己挺擅長掩飾心情。」子昂露出一個苦笑。

　　「學校同學和不瞭解你的人可能會被騙過去吧，然而我從小看著你長大，也算是半個姊姊。不用顧忌，有什麼事情就直接說出來吧。」鳳蝶笑著說。

　　「剛才也有簡單提到，我現在是校刊社的社長。依照傳統，每三年會出一本刊物，正好就是下學期，然後……我們打算以人魚作為主題。」

　　鳳蝶富饒趣味地追問：「因為我剛才提到了人魚熱潮的話題嗎？」

　　「只是偶然，我在幾周前就想要使用這個主題了，昨天在社團教室和謙和討論過後才下定決心。如果不會造成困擾的話，希望能夠採訪鳳蝶姊。」子昂低頭請求。

　　「當然沒問題，樂意之至。」

　　「另外，我也想要拍攝一些人魚的照片放到校刊裡面，不曉得鳳蝶姊是否知道當時展示給觀光客看的那些東西都放到哪裡去了？像是發現人魚的海岸照片、當時的觀光地圖、免費發送的宣傳小冊子以及那個人魚的木乃伊。」

　　「我知道喔。當初第一個發現的人就是我，那些展覽品收掉之後，大部分的物品都放到家裡倉庫了。」

　　「真的嗎！請問現在可以看看嗎？」子昂暗呼幸運，忙不迭地問。

　　「因為數量頗多，時間也久了，實際收到哪裡去了需要花點時間找找，不過記得──」

　　鳳蝶單手捧著臉，踏出房間，數分鐘後再度回來時拿著一張相片，用著纖長手指將之壓在桌面。

　　「倉促之間只能夠找到這個，真是不好意思。」

　　子昂急忙在褲子擦了擦才用雙手謹慎拿起照片。

　　照片以俯視著角度拍攝著放在白桌的木盒，木盒當中則是放著米色軟墊與一團深褐色的物體，畫質頗為粗糙，只能夠勉強辨識出那團物體的大概輪廓，卻也可以分辨上半身的人類身體與下半身的尾鰭，正是人魚的木乃伊。

　　子昂凝視著那團五官都皺在一起的醜惡臉龐，皺眉思索也難以和記憶當中曾經見過的人魚聯想在一起，明明指腹捏著硬質的相片紙，卻覺得有某種黏稠滑膩的液體滲入皮膚，沿著手腕逆流而上。

　　「可能有些模糊，不過其實是故意這樣拍的。畢竟如果照片太清楚，就不會有人特地迢迢前來這座偏僻的小鎮觀看實物了。」鳳蝶發出輕笑。

　　這個時候，子昂猛然意識到鳳蝶就站在自己身後，越過肩膀凝視著照片。

　　兩人的距離近到鼻腔聞到清幽淡香，手臂也可以感受到垂落的髮絲。

　　子昂急忙退了兩步拉開距離，有些慌張地問：「那、那個，我可以在校刊刊登這張照片嗎？不是正本也沒關係，希望可以借我回去影印。」

　　「直接送給你吧，留著也沒有什麼意義。」

　　「非常感謝。」

　　「不過那張照片還是太模糊了，等到我找到那個盒子，再讓你們拍幾張新照片。欣椏依然希望成為攝影師吧？」

　　「是的，那麼就……先說聲感謝了。」

　　鳳蝶微笑坐回位置，將視線瞥向放在房間角落的盆栽，好半晌突然問：「子昂，你相信那是真的嗎？」

　　「……人魚嗎？」

　　「是的，你相信人魚是真的嗎？」

　　鳳蝶換了一個更加明確的問法。

　　「如果不是真的就有些困擾了，畢竟校刊上面的文章某種程度也算是報導，可不能夠作假。」

　　「該怎麼說比較好呢，我滿久一段時間沒有和婆婆以外的人好好聊天了，總覺得意思無法準確地傳達出去……子昂，你相信人魚真實存在於世嗎？不要去管其他外在因素，回答這個單純的問題即可。」

　　鳳蝶保持微笑，提出第三次的詢問。

　　子昂一楞，意識到自己掩飾真實情緒的客套表情對於鳳蝶不管用的同時也想起來當初主動疏離的人可能不只有欣椏而已，話雖如此，考慮到製作校刊的後續工作多少需要鳳蝶的協助，立即假裝沒有注意到這點，同樣露出笑容。

　　「如果真實存在比較有趣吧。」

　　「原來如此。那麼如果真捉到了人魚，你打算怎麼做呢？」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人魚擁有許多用處，販賣出去就可以得到一生無虞的財富、公開展示就可以創造難以計數的觀光人潮、歷史也記載不少吃了人魚肉而長生不死的人們，最後還有隻存在於這座小鎮的說法──配戴著人魚的鱗片就可以實現戀情。」

　　鳳蝶一邊說一邊伸手從衣領當中掏出一條項鍊。

　　銀鍊末端吊著一枚深褐色的鱗片，表面帶著些許皺褶。

　　那個瞬間，子昂忍不住前傾著身子凝視那枚鱗片。周遭聲音像是隔了一層水體，突然間變得模糊不清。

　　「如果人魚出現在面前，子昂，你會怎麼做呢？你有不惜殺死人魚也要達成的願望嗎？」鳳蝶平靜詢問。

　　「……或許有吧。」

　　子昂下意識地給出回答之後才猛然回神，再度感受到赤裸裸內心被看穿的難堪情緒，刻意避開鳳蝶始終保持微笑的絕美容貌，藉口暑期輔導就要遲到了就匆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