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家宅邸③

　　在踏出鳳家宅邸的瞬間，子昂因為劇烈的明亮差異感到興為暈眩。明明距離暑期輔導的第一堂課還有些許時間，卻總覺得今天已經持續很久了。

　　「能夠稱為大小姐朋友的人並不多，今後也歡迎隨時過來陪她聊天。」

　　胡婆婆站在宅邸大門旁，躬身送客。

　　「好的。」子昂頷首致意，快步沿著緩坡離開鳳家宅邸。

　　雖然知道人魚照片放在褲子口袋，子昂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忍不住伸手碰觸，用指腹壓住堅硬稜角，確實感受到存在才稍微放心，然而很快又會忍不住再度這麼做。

　　經過緩坡底端的交通號誌時，子昂突然注意到有個人趴在距離柏油路面十多公尺的濱刀豆草叢上面，大半個身子都被蓋住，若沒有定眼細看還真的會看漏那套高中制服。

　　雖然一瞬間想要無視，子昂遲疑片刻還是無奈地喊：「欣椏，從後面看來一覽無遺喔。」

　　「少說蠢話了，裙子夠長會蓋住啦。」

　　子昂默默踏入草叢，走到旁邊挑了個能夠看見砂土的位置席地而坐。

　　欣椏除了一開始的回嘴就沒有其他動作，捧著單眼相機，彷彿在進行某種莊嚴肅穆的儀式似的平趴在長滿雜草的泥土地，專注凝視著小小的螢幕。

　　「妳想要拍什麼畫面？這邊看過去就只有海啊。」

　　「這個角度很漂亮，海景足以排入小鎮前十。」

　　「那樣也不是特別高的順位。」

　　「要你囉嗦。」

　　子昂轉動視線，眺望波光粼粼的海面，不過很快就被逐漸強烈的陽光閃得雙眼刺痛，低頭凝視著匍匐在沙土之上的綠色葉片。

　　「妳家外婆的身體還好吧？」

　　「就那樣，不好也不壞。」

　　「媽媽總在說外婆以前很喜歡我家的白吐司，不過在手術之後就沒辦法過來買了。我找個時間送過去吧。」

　　「不勞費心了。」

　　「不用客氣。」

　　「我沒在跟你客氣，真的不用。別來。」

　　「……仔細想想，我們從國中之後就沒去妳家玩過了，偶爾聚會也都是在其他場所。」

　　欣椏沒有回應這句話，擺出打心底不想繼續談論的態度。

　　子昂換了一個坐姿，隨手捧起欣椏的頭髮，用指尖輕柔地摩娑髮尾。

　　欣椏經常翹課，單看這點的話可以說是小鎮有名的不良少女，偏偏成績都在平均之上，學校老師無奈之下也只能夠口頭告誡。當她待在教室的時候，通常都低著頭，專心地用指甲剪修髮尾分岔，平時也沒有疏於保養，以生活在這座長年飽受海風吹拂的小鎮同學為基準的話，擁有相當漂亮的秀髮。

　　子昂微微抬高手腕，讓髮絲順著指縫滑落，原本想要詢問她最近使用的潤髮乳牌子，開口之後卻說出截然不同的話題。

　　「我剛才見到鳳蝶姊了。」

　　「……什麼意思？」

　　欣椏的語氣帶上詫異，視線卻依然沒有離開相機。

　　「慢跑的時候偶然遇到。邀請我進去宅邸裡面聊天，免費賺了一杯冷飲。」

　　「你從國中就開始跑了，路線沒有變過，五年都沒有主動露面偏偏挑今天邀請你進去城堡？」

　　「城堡還真是一個懷念的稱呼。最近的小孩子似乎不這樣講了，他們應該覺得鳳家宅邸和電視上的城堡相差甚遠吧。」

　　「不要轉移話題，那女人找你幹嘛？」

　　「真的是閒聊。」

　　欣椏哼了一聲，即使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聽得出來完全不相信。

　　「為什麼妳這麼討厭鳳蝶姊？」以及「為什麼妳要甩掉謙和？」。子昂在這兩個話題當中思索片刻，稍微換了詞彙，平靜地問：「可以趁機問問為什麼要甩掉謙和嗎？」

　　「……我看不出來這是他要你來問的，還是你單純閒著沒事幹，所以就同時回答了。如果是前者，轉告謙和說『我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下次這種事情自己當面來問，不然我也不好開罵』；如果是後者，那麼究竟干你底事。」

　　「我好歹也是青梅竹馬，不全然算是外人吧。」

　　「所以是後者啊。」

　　「謙和算是很不錯的對象吧，待人和善、個性溫柔，成績和體能方面也都有平均以上的水準，某些時候確實稍嫌優柔寡斷、缺乏主見，不過關鍵時候還是很靠得住。」

　　「我昨天在教室講過拒絕的理由，你肯定有聽到。就是那樣。」

　　欣椏倏然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將單眼相機收進斜揹著的攝影包之後才伸手拍掉沾在制服和百褶裙的沙土。

　　「那個理由有不少轉圜餘地。」

　　子昂依然坐著，凝視著乍看之下幾乎沒有變化的海面，靜靜開口：

　　「雖然因為韶華姊的關係，他家雙親可能會稍微強烈地反對讓他離開小鎮，不過還有高三一整年的時間，現在開始準備考大學也來得及。只要一句話，我想他會跟妳走。」

　　「我才不用任何人跟我走。」

　　「那樣就不應該使用相隔兩地的理由甩人了。」

　　「在這件事情上面，不管家人還是兄弟姊妹都算外人，身為青梅竹馬的你當然也是外人。既然不打算踏進來成為當事人，那麼就不要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說教。」

　　「真是嚴厲啊。」子昂發出輕笑。

　　「我要去學校了。待在教室發呆也好過在這邊浪費時間。」

　　「妳不是擺出一副準備翹課、拍照拍到天黑的模樣嗎？昨天要不是為了確認謙和的情況也不會刻意到學校去吧，畢業之後就會直接去外面找攝影相關的工作了，沒有必要接受暑期輔導。」

　　「我可不想因為和你同時翹課傳出什麼麻煩的謠言。」

　　「這點倒是彼此彼此，那麼我去學校吧？」

　　「……如果是謙和那傢伙可能會陪著東拉西扯，胡言亂語一番等到真正想開口的時候再靜靜聽你講，然而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想要講什麼事情就直接講，不然我就要走了。」

　　「校刊社預計在下學期發行第三十一期的校刊，謙和也會過來幫忙，如果妳願意擔任專屬攝影師，我們會很高興。」

　　聞言，欣椏的表情從蹙眉轉為疑惑。

　　「……會感到高興的人只有謙和吧。」

　　「有一位以此作為夢想的人願意免費提供作品，我身為校刊社社長也是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封底的版權頁會大大地放上妳的名字喔，『攝影師：許欣椏』這樣。」子昂舉起手在胸前比劃，笑著說：「我不太瞭解成為職業攝影師需要什麼啦，不過在投稿攝影比賽全軍覆沒的此刻，能夠有一本作品集還是不錯吧。」

　　「那樣才不能算是作品集。」

　　欣椏冷哼完就要邁步離開，卻被子昂喊住。

　　「另外，我們要去捉人魚喔。」

　　「……什麼？」

　　「如果真抓到的話可以分妳一點，雖然鱗片的部分已經被謙和預訂了，不過人魚肉的部分應該會剩下不少。」

　　「認真跟你講話的我也顯得很蠢了。」

　　欣椏習慣性地拉好攝影包的揹帶，頭也沒回地大步離開。

　　「還請認真考慮一下喔！」

　　子昂朗聲喊完，繼續坐在長滿濱刀豆的草叢當中，直到欣椏的身影消失在柏油路盡頭才轉回視線，凝視著浪光粼粼的遼闊海洋。

　　耀眼陽光的熱度逐漸上升，雙眼被波浪閃得刺痛，幾乎無法看清楚深邃漸層的海洋。這一次，子昂沒有閉眼也沒有移開視線，持續注視著在遠方與天空連成一線的遼闊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