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家宅邸①

　　子昂半蹲在自家前面的馬路，仔細綁緊鞋帶。

　　用力拉扯鞋帶讓壓迫感滲入腳踝，打從某一次運動會偶然發現這麼做會提振精神之後就變成了習慣，每次穿鞋都會全部解開再慎重地繫緊。反觀身邊兩位青梅竹馬倒是完全不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欣椏是女性，對於鞋子的整潔多少會留心，謙和總是故意將鞋子綁得鬆垮垮的，要穿的時候直接用鞋拔硬塞進去。

　　不禁搖頭微笑的子昂原地輕跳了好幾下，戴妥耳機就向前邁步，開始慢跑。

　　從自家出發，沿著海岸的雙線車道跑到位於小鎮邊緣的宅邸再折返，全程大約有五公里。

　　這是子昂持續超過五年的慢跑路線。

　　每次踏步的時候震動會從鞋底往上傳遞至身體每一個角落，隨著呼吸清楚感受到心臟的跳動。子昂很喜歡這種感覺。

　　子昂凝視著前方的景物逐漸調整速度，徐徐吐氣，無須在意其他事情只要不停向前邁步即可，這麼一來就可以忘掉許多煩心事，譬如始終不見好轉的麵包店生意、必須維持良好的班級與鄰里人際關係、無法對於未來湧現確切藍圖的煩惱，以及那些深埋於內心的秘密。

　　陽光燦爛刺眼，單側林木在柏油路面倒映出界線明顯的搖曳光影，即使在跑動的搖晃視野當中依然相當清晰，閃得眼角微微發疼。

　　子昂懷抱著許多未曾告訴其他人的祕密，就連比起家人更親近的兩位青梅竹馬都沒有提及，封存在內心深處，在許久以前就做好此生不會將之說出口的覺悟。

　　其中一個即是在小時候曾經親眼見過人魚。

　　保持著一定的呼吸頻率，子昂暗忖若不是前幾天為了安慰謙和，突發奇想地提起關於人魚的傳說，大概沒有機會想起這個秘密。話雖如此，腦袋只有記得「看過人魚」這個結論，前因後果與當時細節都朦朧模糊。

　　十多分鐘後，子昂抵達了小鎮邊緣。

　　沿著兩側生長的雜草貼伏在柏油路邊緣的泥土，順著緩坡往上方延伸到一棟佔地遼闊的宅邸。

　　那是鳳家的宅邸。

　　鳳家是這座小鎮的名門望族，不僅擁有周遭不少山林土地的所有權，停放在港口的五十三艘船隻當中更有三十七艘屬於鳳家所有，同時多方資助鎮上商家，說是小鎮將近半數居民的生計都與鳳家息息相關也不為過。

　　根據某些年長者的說法，同為第一批開墾者的鳳家最初並不富裕，然而在某次暴風雨過後的出海途中遇見了人魚，因此得到鉅額財富、迅速崛起，儼然成為當時墾民的領導者，即使男丁單薄、經常招入贅婿也不改這個地位，由家族女性掌握大權，直到今日亦然。

　　位於小鎮邊緣丘陵的宅邸在日治時期再次重建，即使只有兩層樓也是雄偉堂皇、氣勢恢弘，木製建材經過百年歲月與海風的侵蝕更顯現出古雅的情調。據說數次有政府官員前來商議將鳳家宅邸申請為國定古蹟，卻都被拒絕了。

　　子昂在小時候曾經數次踏入這棟宅邸，印象深刻，然而當鳳蝶、韶華從高中畢業之後，為了家族與工作各奔東西，自然沒有多餘空閒繼續領著年紀相差一輪的孩子在小鎮玩耍、冒險，也因此不再有受邀入內的機會。

　　子昂停在兩公尺高的外牆旁邊，伸手擦去額頭汗水，暫作喘息。

　　頂端鋪設著磚瓦的外牆相當整潔，角落沒有任何雜草、碎石，顯然每日都有專人進行打掃。

　　「──子昂，不進來坐坐嗎？」

　　伴隨著溫柔婉約的嗓音，一名女子站在宅邸大門旁邊的陰影處，微笑詢問。柔長黑髮自然垂落肩後，身穿一襲展現優美曲線的貼身黑色長裙，肩膀披著蕾絲薄紗，五官端正卻帶著某種病態的柔媚神情。

　　「咦……鳳蝶姊！早安！」

　　子昂大感意外地打招呼，說完才意識到聲音太大，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

　　「確實好一段時間沒見了。」

　　「鳳蝶姊的身子沒有問題嗎？聽說前幾天才大病一場，在半夜找醫生進去宅邸看診。」

　　「這座小鎮實在太小了，讓祕密與隱私都很難存續。」鳳蝶微笑著說：「感謝關心，只是尋常的感冒，並無大礙。」

　　「那樣真是太好了。」

　　「這邊並不適合閒聊，請進來喝杯飲料吧。每天都會準時慢跑，連暑假期間都沒有缺席，這份毅力令人感到敬佩。」

　　「為什麼會知道？」子昂難掩訝異地問。

　　鳳蝶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擺手示意入內。

　　「那麼就……承蒙招待了。」

　　子昂暗忖這是一個詢問那起失蹤事件細節的好機會，頷首接受。

　　「我也算是你們半個姊姊，不用這樣文謅謅地講話。」鳳蝶掩嘴輕笑，轉身踏入宅邸。


✥


　　鳳家大宅的佔地超過千坪，將近八成都是花圃庭院，主宅座落其中，角落則有一棟讓傭人居住的偏房與數棟獨立倉庫。

　　子昂剛踏入鋪設著石板的前庭，一名佝僂的老婦人立即上前，遞出毛巾。

　　「子昂小少爺，請擦擦汗吧。」

　　「胡婆婆，好久不見了。很高興看見妳的身體依然健朗。」子昂接過毛巾，苦笑著說：「我現在已經是高中生了。」

　　「以前這座小鎮的每個孩子都是婆婆接生的，即使後來退休了，從婆婆的年紀看來，你們不管長到幾歲都依然是孩子。」

　　胡婆婆佈滿皺紋的臉龐咧嘴露出一個歪斜的笑容，隨即微微躬身，退到兩人身後。

　　「走吧。」鳳蝶率先邁步，領著子昂經過鋪石前庭與兩側山水造景，進入宅邸內部之後脫去鞋子，赤腳踩在木質地板穿過可以瞧見庭院山水的半開放式長廊，最後抵達一個位於盡頭的房間。

　　胡婆婆替兩人拉開拉門，再度躬身。

　　房內的擺設簡潔，除了放在牆邊的植物盆栽與一副皮革桌椅之外就沒有其他傢俱了。鏤空的天花板可以看見交錯橫梁，懸掛在中央的黃銅吊燈發出鵝黃光芒，令這間房間呈現一種不同於外界耀眼夏日的色差，溫度似乎因此降低許多。

　　壓克力桌面擺放著一杯裝滿碳酸飲料的玻璃長杯。

　　「記得你喜歡這個吧。」鳳蝶露出寵溺的微笑，坐到對側。

　　「是的，原來鳳蝶姊還記得呀。」子昂有些受寵若驚，坐下之後才注意到有著蕾絲花邊的紙杯墊尚未浸濕變色，顯然剛準備不久。

　　「請問需要替兩位準備早餐嗎？」胡婆婆問。

　　「子昂？」鳳蝶歪頭詢問。

　　「不、不勞費心了，我通常都不吃早餐的。」子昂急忙揮手婉拒。

　　「都說過不用那樣文謅謅地說話了。」

　　鳳蝶再度微笑，揮了揮手示意讓胡婆婆退出房間。後者再度躬身，輕輕掩上房門。

　　子昂禮貌性地喝了一口碳酸飲料之後就將玻璃杯放回杯墊，端正坐姿，思索著疑惑的解答，然而扣除「有求於人」和「心血來潮」之外就無法解釋相隔數年的熱情邀約了。

　　房內相當安靜。

　　若有似無的浪潮聲從遠處傳來，偶爾會響起冰塊融化、互相敲擊的清脆聲響。

　　子昂凝視著玻璃杯，暗自思索。

　　鳳蝶的奶奶鳳艷梅是一位年長卻不顯衰老的婆婆，總是帶著咄咄逼人的凌厲氣勢。她的丈夫很久以前就過世了，獨生女在鳳蝶年幼的時候因病去世，入贅的女婿則是與愛人逃出這座小鎮。

　　這是小鎮居民都知道的事情。

　　在那之後，鳳蝶就作為鳳家的繼承人，接受嚴苛教育。

　　小時候因為韶華的緣故，偶爾會一起玩，疏離之後卻是好幾年都沒有見面了，至少肯定在國、高中期間都沒有講過話。畢竟鳳蝶可以說是這座小鎮最為高貴的人士，體弱多病的緣故，平日總是待在這座宅邸，只有在小鎮舉辦大型活動的時候才會代替年老體衰的祖母鳳艷梅出席，社交剪綵、寒暄致詞。

　　即使子昂偶然待在現場也只能夠遠遠地頷首致意，沒有機會說上話。

　　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不僅主動打招呼，甚至熱情邀請自己進入宅邸？子昂不禁感到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