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 世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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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10
說是薛丁鄂救了他也不太對。
方人傑無疑在Ω事件中身亡了。
循環中的人傑隨然有著原先的記憶與人格,卻只是真正存在過的「方人傑」的複製品。
這世界沒有任何人能逃過Ω。
嚮導沒能干涉到事件本身,這也不是她們的計畫。
事實更為複雜。
人傑曾有過這樣的疑問:若嚮導能穿越於眾多可能性的夾縫,那麼,當自己世界的嚮導干涉其他世界時,其他世界的嚮導也會干涉這個世界嗎?
「傑當然不懂囉,這對笨蛋來說太難了。」
起初,薛丁鄂對這問題笑而不答。
數次循環後,他才從黃虎和江楓的隻字片語中拼湊出個還算合理的解釋。
許久以前,或許是冷戰年代,或甚至是更早的殖民時期,這島上的政府便嘗試與後山建立聯繫。
並非只有島上是如此。自從後山開始與現實分離後,人們變不停地帶著供品、武器與科學想回到這兒,彷彿是眷戀母親溫暖、又懼怕自身存在消失的幼兒。
在過去兩百年來,現代國家開始將後山──或是那些以不同名字流傳在政府與民間的神祕存在──視為掌在歷史關口扭轉命運的武器。
而各地後山的嚮導,或出於同情、好奇、對力量的渴望,也與國家展開了合作。
作為超越時空間的存在,嚮導對於自己能感知的夾縫有著與人類不同的理解。
他們並沒有人類所擁有的因果觀。未來能改變過去,而與相異時間點存在的「自己」互相往來也不會造成認知上的矛盾。
對嚮導而言,夾縫並非物理上事先存在、等待被造訪的地點,相反地,夾縫更像是嚮導透過感知可能性而「創造」出的概念。
那種感覺宛如做著夢中夢:想像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接著逐步勾勒那世界的輪廓,最後發現那個自己也「想像」著這個世界的自己。
……好吧,人傑承認即便聽過黃虎的解釋,他也不太懂嚮導究竟在幹嘛。
可以確定的是,欠缺時間流動的嚮導無法直接干涉可能性,最多只是觀測而已。
現實的人們卻不同。
人們擁有時間,能造成改變可能性分佈的結果,卻只能意識到單向的時間流動。
從過去、現在再到未來,所有事情必須有因有果,否則便會陷入無法思考的混亂。
江楓有過這樣的比喻。
若時間是條包含各個支流的大河,可能性的夾縫是河流裡的圈圈漣漪,嚮導的能力便是感知漣漪的存在,與創造漣漪間的通道。
(像是水黽般。人傑那時說。然後被薛丁鄂瞪了一眼。)
人類的意識則困在單獨的漣漪裡,無法在多條支流間移動。
他們時間的流速也必須固定,無法任意暫停、加快或倒退。因此,嚮導無法派使者干涉其所處的世界。
(當然,這種干涉正是循環內人傑所做的事。他直到最近才理解到循環與一般可能性世界的差異,此乃後話。)
於是,使者前往夾逢時無法被當地的人們察覺。換言之,對每個夾縫的人們來說,來自其他世界的使者是不存在的。
在過去百年來、後山與現實的交會中,有許多世界因為使者與嚮導的介入而免於毀滅。這些人們從未意識到。
當然,也有不少世界因為後山的介入而遭到無以復加的破壞。這些也無人知曉。
半世紀前,當人類自我毀滅的能力達到新的高峰,儘管冷戰的意識之爭,世界各國仍組成了個透過後山來維持世界平衡的系統。
他們將其稱之為世界集α。
在這些眾多世界組成的可能性集合中,任何一個世界的存亡本身並非重點。對嚮導來說,一切只有機率。
若幾十萬個世界中有個遭逢毀滅的夾縫,嚮導的任務便是確保該可能性不會擴大、影響到其他完整的夾縫。
他們的世界畢竟是雙向的──在任一夾縫中消失並不會抹去其於所有世界的存在,只要仍有夾縫通往更遠的未來,他們便會永無止盡地活著。
被現實的人們遺忘、無法結下更多緣分,才是嚮導消失的主因。
然而Ω事件卻是個特例。
約莫是三十年前,世界各國的後山注意到了個過去從未出現過的夾縫。
觀察到新夾縫這件事本身不新奇。各個嚮導因其能力與意願,自然會注意到先前沒察覺的可能性。
問題是,所有的嚮導在同時間觀察到同個夾縫就不尋常了。
更詭異的是,即使是能看見比三十年後更遠未來的嚮導,都不曾觀測過該夾縫。
最可怕的是,沒有嚮導感知到該夾縫中有自己的存在。
一旦任何世界的嚮導決定去觀察該夾縫,該嚮導在所有世界的存在也跟著消失。
也就是說──
所有後山都在那世界滅亡了。
在眾多被毀滅的世界裡,嚮導的確會隨著人類社會的崩解而凋零。
畢竟後山雖因人類生活的轉變,而與當今現實呈現分離的狀態,其本質仍是仰賴現實的附加存在。
但自夾縫傳回的訊息卻顯示那世界中,後山與人類是同時消失的。
雖然人類滅亡的理由相對「簡單」──各國無預警地互射核子武器(這是荒謬但屢有先例的狀況)──嚮導被抹煞的速度卻非比尋常。
不,應該說即便核戰造成文明的崩解,人類作為生物也能苟延殘喘一段時日。也有過人類成功重建文明、讓後山延續下去的案例。
真正的問題是後山的徹底消失,彷彿整個夾縫就是針對後山的蓄意攻擊。
好似要吞沒並摧毀所有與之牽扯的存在般,那個可能性並未因干涉而擴大,卻也無法避免。
這是前所未見、也無法解釋的狀況。
此一黑洞般的存在,被命名為Ω事件。
在損失上百位嚮導與使者後,世界各國於十年前決定不再派嚮導前往Ω。
但薛丁鄂有不同的看法。
當島上的政府知道Ω事件時,她來到後山只不過二十年。
就嚮導而言,那資歷與嬰孩無異。
不過,有時經驗反而影響了嚮導判斷的能力。
薛丁鄂的特異點是她的想像力。
於各國撤出Ω的幾年後,她提出了嶄新的、名為「循環」的構想。
簡言之,就是嚮導在穿越至Ω所處的夾縫時,不直接於該夾縫調查或阻止事件,反而前往鄰近的、沒有Ω的世界觀察。
薛丁鄂將這些鄰近的夾縫稱作世界集Ω,以與她們所在的世界集α區隔。
為了長期觀測該世界集,薛丁鄂提議把一處後山在事件「發生前」的時間轉換成不斷重複的循環。
從島上許多後山中,她挑了營區。原因很簡單:這是她所誕生的後山,因此她的力量於此最為強大和穩定。
由於所有人類於事件中都喪身了,循環中的使者並不會因干涉所在的世界而擾亂自身的時間流動。
說殘忍點,這循環裡的人們早就不是人類,僅是在Ω中註定消滅的生命的贗品,不過是這場任務中幽靈似的背景。
但在薛丁鄂抵達營區的那刻,一切都亂了套。
首先,原先應該和她一起執行任務的嚮導,除了原本就定居在營區的黃虎與小白外,都在傳送的過程中失去了聯絡。
再者,她們的第一次循環與Ω相距太近了。當傳送結束後,距離Ω的開始──第一枚核彈的落下──已經剩不到一小時。
就在三位嚮導倉皇地建立好與世界集α的聯絡,並測試循環機制的運行後,薛丁鄂來到現實探查營區的狀態。
她在踏進連集合場的那刻便發現太遲了。
戰爭業已開始。
因高熱扭曲融化的營舍外牆、遍布的焦黑屍體、遠處從城市竄出的蘑菇雲……種種近乎浮濫的情狀讓薛丁鄂一時不知道該感到驚慌抑或麻木。
她總之顧不了那麼多。
後山不知道何時會消失,若無法搶在那之前回到後山,就換成薛丁鄂犧牲了。
她的目標有兩個:一是確認現實的時間,好設置循環的終點,二是找到協助穩定循環、並對世界集Ω做出干涉的使者。
從過去的估算,Ω的日期是六月第一周,但確切的時間卻因每個嚮導進入夾縫的力量使用有所變化。
她們大可便宜行事地把六月一日選成循環終點,但根據渾沌理論,每次循環中Ω出現的日期也有誤差,將循環終點設地在一日太過危險。恐怕使世界結構將極度不穩,兩三次循環後便會全然崩解。
因此,她們要做的是把後山與現實的時間同步,並設置Ω發生前的預警系統。這工作就和後山的嚮導間需要的「對時」類似。
至於使者的選定,根據任務前討論的結果,她應該找到具有充足經驗的軍官。
不過循環時間的訂定依然是優先事項。
因為電磁脈衝的影響,所有電子錶都全然損毀。
一定有其他確認時間的方式。
薛丁鄂邊張望邊在燃燒的走廊裡奔跑著。
穿過幾乎變成廢墟的砲兵營營舍,她跑上二樓,這兒是義務役的樓層。
她理應要直接跳過此處,往三樓走去。
但她聽到某人的呼救。
那是個被爆炸震碎臟六腑、全身燒灼、並暴露在大量輻射下,一個完全沒有機會存活的軀骸。
把它稱作人,實在太可悲了。
然後,薛丁鄂注意到那軀骸右手手腕上的東西。
她倏地停下了腳步。
而它依然呼救著,宛如拒絕著死亡,或渴望再次誕生在世上。
「──我可以救你。」
那時,薛丁鄂這麼說。
就這樣,她和人傑相遇了。
*
三月中的某個假日。
火車駛過枕木的喀咑聲規律地響起。窗外的朝陽照亮上方的行李架,映出柵欄狀的影子。空氣中瀰漫密閉空間芳香劑的味道。
「如果不是我那時剛好帶著機械錶,妳還會救我嗎?」
「嗯?傑你說甚麼?」
「……沒甚麼。」
趴在窗前的薛丁鄂不知是真的還是裝作沒聽見。她的語氣裡滿是雀躍,不僅是對鐵道沿線飛馳而過的綠意,更是對這整個世界都充滿著好奇與善意。
那樣的她讓人傑不打算追問。
反正這話題聊了也沒意思。
坐在車廂同側的兩人間隔著約二十公分,恰好是不會錯認成陌生人,卻也說不清確切關係的距離。
薛丁鄂穿著好像春季旅遊雜誌封面的卡其褲配格紋襯衫,人傑依然是短褲短袖,唯一的配件是棒球帽,用來遮住被剃光還沒長齊的頭髮。
「吶──」
「你剛進來的樣子還是比較可愛。」
她無預警地朝自己靠了過來。
今天她意外地想撒嬌呢。
若是前幾次循環的人傑,大概會害羞地哇哇叫吧。
不過他只是右手輕覽薛丁鄂的肩膀,低聲問了個問題。
「為什麼突然找我出來玩?」
「你到現在都沒對陳居安出手。這點很乖。」
薛丁鄂褐色的髮絲蹭到人傑的面前,他不禁想到若嚮導的那對耳朵還在,會是怎樣的觸感。
嘖,這和居安那傢伙是不是有點像?
「我沒笨到會在江楓提高警覺的狀況下輕舉妄動。」
「現在的首要目標,是了解他所謂『不打算改變世界集Ω』是甚麼意思。」
人傑凝視遠方連綿的山巒,感覺這世界好像就在他身旁呼吸著。
那是個無比強大又脆弱的世界,好似水面的泡沫。
列車駛近隧道,短暫的黑暗與車廂蒼白的日光燈不協調地共存。
「竟然說黃虎能用其他方式避免α與Ω重和?我不相信。」
人傑繼續說著。
「世界集α的時間比這兒慢些對吧?之前江楓說過,對於那些世界,Ω還在兩年以外的時間點。」
「如果黃虎已經找到封鎖Ω的辦法,那世界集α的政府早會下令你們撤離循環,不會讓這麼不穩的夾縫結構繼續存在。」
「當然,我這樣的存在能否去到那個世界集還是未知數,但江楓應該沒有貼心到在能完成任務的時刻,還擔心我的安危。」
他看不清楚薛丁鄂的臉,但趁著這機會一口氣道出自己的推論。
薛丁鄂不置可否地哼了幾聲。大概是「豪情」的曲調。
片刻後。
「──那你可以問我啊。」
黑暗中,薛丁鄂朦朧又魅惑的聲音傳來。
「我不會騙你的,傑。」
「你想要的東西其實近在眼前。只是你願不願意看見罷了。」
人傑的身體不自主地緊繃起來。
她說的並非關於Ω的知識。人傑明白。
那是更直接了當,能讓他不再思考的東西。
是陳居安那混蛋若不喪失記憶,就會撲上去佔有的東西。
意味著讓世界全然無遺、一絲不留地接受自己。
沒有人能拒絕貓娘的邀請。
她們的存在與其說是找到執行任務的使者,更是為了將現實純粹的生之潛能──亦即人類的時間與慾望──轉化為改變可能性的奇蹟。
使者不過是嚮導的棋子。而嚮導則被江楓這般野心勃勃的人類所牽制。
其實,人傑完全不想管這些。
江楓與黃虎間有怎樣的鬥爭與陰謀都非他生命的重心。
他在乎的是──
「我不能從妳口中獲得答案,薛丁鄂。」
光芒照進車廂。
短暫縮起的瞳孔再次適應光亮的世界。
初春的暖陽昭示人們對於幸福未來的渴望。
即便沒人知道五月這島將會為疫情壟罩,而六月初這世界將會終結。
人傑反正知道真正重要的是甚麼。
「的確,妳並不需要『保護』妳的人。那樣的想法太自私,也太迂腐。」
他莫名用上了自己學測作文時都不知道的詞彙。
自己必竟已在這循環待了三年多啊,早就不是學生了。
「我要成為能瞭解妳的人。」
「即便妳不開口,也能參透妳的掙扎、痛苦、喜悅與希望。」
他必須成長,而且他的力量還遠遠不夠。所以。
「我想成為那樣的人。」
薛丁鄂默不作聲。只是加大了靠在在自己身上的力度。
「──真討厭。」
她笑著開口。
「傑真的變得越來越聰明了呢。」
「謝謝誇獎。」
列車漸漸減速,他們快到目的地了。
這是循環反覆的荒謬與破滅中,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短暫休息。
他想緊緊擁抱這一切。
距離這次循環結束,還剩八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