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婆姐劉十一
本章節 7575 字
更新於: 2021-07-17
曹玖月換好制服，正要背起書包，卻在看見桌上那枚木牌時停了動作，想了想，她從收納盒裡找出一條珠鍊，從木牌的吊孔穿進去，扣在鑰匙串上。
木牌的體積比鑰匙串大上兩倍，很像大吊飾小鑰匙，不過其他人也會在鑰匙串上吊娃娃，看久了其實也不會很突兀。
「其實還不錯看啦。」
將鑰匙收進去書包裡，曹玖月下樓來到玄關。
從鞋櫃拿出皮鞋穿上後，她朝廚房喊了聲：「阿嬤，我去上學囉。」
曹奶奶探頭，回應：「好……對了，等一下我要去菜市仔，妳要不要喝紅豆湯？我買一些紅豆回來煮。」
「好！」
乖孫女的點頭總是能讓曹奶奶心情開花。
「那我就買一些紅豆和粉圓回來，時間算一算，妳回家剛好可以喝。」
曹奶奶用圍裙擦擦手，目送曹玖月出門，一邊叮囑：「還有，最近新聞報導很多女孩子都被拐騙，如果生份人跟妳講話就不要回應，趕快回家來，知謀？」
「知道，我都高中了，好人壞人我很會分啦。」
「好好好，路上小心。」
「掰掰。」
揮手道別，曹玖月騎上腳踏車，往學校的方向前進。
上班時段人潮總是特別擁擠，一路上車水馬龍，吵雜的喇叭聲讓人受不了。
橘燈轉紅，曹玖月按住剎車把，在路口停車等候。
幾名行人穿越斑馬線。
行走的小綠人正從雙數慢慢倒數，曹玖月百般無聊的從書包裡拿出手機，將耳機塞進耳朵，點開音樂撥放程式，古早的老歌從耳機傳出，她的手指也不由自主的跟隨音樂輕輕點拍。
奔跑的小綠人變成靜止的小紅人，紅燈也在幾秒後轉為綠燈。
曹玖月踩下踏板，沒想到後車輪卻突然卡死不動，不論她怎麼往前拉，輪子就像是被上鎖一樣，死也不轉。
「嗶嗶──」
後方的機車不耐煩的狂按喇叭，曹玖月一緊張，差點連人帶車摔了。
後方催促的喇叭還在按，沒辦法，她只能將腳踏車整臺拖進人行道裡檢查。
「是潤滑油乾了嗎？」
平常腳踏車壞掉都是曹奶奶幫忙牽去腳踏車店請老師傅幫忙修理，她只會替輪子打氣這種基礎作業，遇到輪子卡死的問題時，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曹玖月左顧右盼，但附近根本沒腳踏車店，眼見時間快要來不及，想說乾脆先把腳踏車放在這裡，等放學再回來牽車。
她把腳踏車停好，轉身正要起步跑，沒想到卻被地板上的魚給擋住了去路。
那是一條吳郭魚，後尾啪噠啪噠的拍打，看起來還挺新鮮的，大概是哪個婆婆媽媽去市場買完，路過這裡時不小心掉了的吧。
曹玖月想繞過去，誰知道那條魚啪噠啪噠的又擋在她前方。
她想繞左邊走，魚就往左邊跳，她想繞右邊走，魚就往右邊跳，地板上都是黏答答的液漬和魚鱗，隱隱約約還有一股魚腥味。
曹玖月捏著鼻子，打算直接跨過去，誰知道那條魚又啪噠啪噠的跳起，直接往她的小腿一撞，腳上黏踢踢。
曹玖月覺得很噁心，趕緊拿出衛生紙擦拭，也在此時，腳邊的魚停止跳動，取而代之的是魚身表面浮出一張面孔，老人嗓音伴隨著開闔的嘴吐出一句問話：「魚──肉──好──呷──謀──？」
媽呀──！
大白天撞鬼，曹玖月臉色唰的青筍筍，嚇到放聲尖叫，腳踏車連抓帶拖的跨過坐墊，雙腳猛踩，往反方向逃竄。
原本動也不動的腳踏車倒是突然變正常了。
車輪飛速快轉，人面魚在後方啪噠啪噠的跳著追，時不時的還傳來一聲聲「魚肉好呷謀」的問候。
曹玖月完全不敢停，只管往前逃。
「榕松公麻糬救命啊啊啊啊──」
及時剎車拐進小巷，曹玖月扔了車衝進祠堂，跳上樹圍，踩著刻著「榕松公」三個大字的石碑死命的往上抓，她想爬上榕樹，但手汗卻讓她一直脫滑。
「啪噠、啪噠。」
跳動的魚身出現在祠堂外，背光讓人面魚看起來更加陰暗。
「魚──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呷──唔噗！」
藍白拖鞋出現，一腳將吳郭魚踢飛，灰不溜丟的魚呈現一道漂亮的拋物線，啪的撞在街尾大廟的石獅臉上，摔落在地。
「魚──肉──好──」
一腳踩在魚頭，阿樹皮笑肉不笑的問：「你確定還要繼續吵嗎？」
被阿樹的殺意嚇到皮皮挫，人面魚瞬間不敢吭了，連那張鬼臉都縮回魚鱗裡。
見人面魚識相的裝死，阿樹才縮回腳，走進祠堂，用扇子點了點曹玖月的背。
以為是人面魚追上來，曹玖月嚇到尖叫，像隻無尾熊般的緊緊抱住大樹，恨不得全身都融進去躲藏，直到聽見熟悉的笑聲，她才小心翼翼的睜開一隻眼。
阿樹正用著蒲扇遮掩笑容，而那雙眼正盯著她抱住榕樹不放的手。
「一大清早太過熱情，似乎不太好。」
察覺阿樹話中的揶揄，曹玖月才意識到，這棵大樹是阿樹的原身，她抱住榕樹不放，不就等於抱著的是他。
曹玖月頓時雙頰一熱，趕緊鬆開手。
「我、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
拉好凌亂的裙擺，曹玖月墊起腳尖朝外探望。
「那隻魚被我踢走了。」
「真的！？」
曹玖月跑出祠堂，果真看見一條吳郭魚躺在藥王廟前，一動也不動。
「牠死了嗎？」
「裝死。」
「裝死！？」
那不就代表牠還會繼續追著她！？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看見魚尾突然重重往地上一拍，吳郭魚凌空跳起，落在他倆前方。
「哇啊──」
趕緊躲到阿樹背後，曹玖月真的很怕這條人面魚會攻擊她，把她給吃了。
魚鱗再次浮現人臉，森悠悠的聲音傳出：「魚──肉──」
話還沒說完，阿樹的腳就再次招呼過來，眼見藍白拖鞋要踩下，一條彩繩從旁飛出，繞住吳郭魚的尾巴，彩繩一緊，吳郭魚也被甩上半空，最後落入一只小手中。
那人臉上戴著一枚塗抹腮紅的女性面具，身形如孩童般高，撐著的小紅傘掛著一圈彩色流蘇，孩童身穿一襲鵝黃色的寬袍上衣與暗色短褲，肩披刺繡著圖騰彩紋，後腦與彩繩一起交織編成的辮子垂落至小腿。
那人從屋頂上跳下，落在他們面前，輕盈的腳步與靠近的距離也讓曹玖月看見了孩童腳上的軟鞋。
「一直用腳招呼我家的寵物，未免太沒禮貌了吧，榕松公。」從面具下傳來的聲音相當軟萌。
「大白天就叫妳那隻人面魚來嚇唬人，也稱不上禮貌吧，婆姐劉十一。」
孩童──劉十一將面具拉起，露出一張圓潤小臉，她雙眼大又明亮，塗著粉色口紅的小嘴微微揚起，手掌冒出滾滾而落的水珠，將人面魚撐托而起。
人面魚泅游在劉十一的腳邊，只是魚尾那條彩繩卻怎麼看怎麼像溜狗繩。
「聽說榕松公身旁新來了隻小麻雀，我才讓小小去打聲招呼，誰知道她膽子那麼小，竟然被小小嚇到一路尖叫逃竄。」
曹玖月疑惑的指著自己，「小麻雀，是在說我嗎？」
「最愛在榕樹上歇息大便的不又是麻雀嗎？難不成要叫妳鳳凰嗎？」
叫鳳凰是誇張了點，但把她比喻成愛在榕樹上大便的麻雀也沒好聽到哪裡去。
不對，這個小朋友講話也太難聽了吧？
「小朋友，講話……」
突然靠近的臉龐讓曹玖月頓時止住話語，傘影從頭蓋下，彩色流蘇微微晃動，劉十一通透的眼令她感到壓迫與不舒服，好像在她面前，任何心裡欲隱藏的事物都會被她看透──直到紅傘從頭頂離開，那股壓迫才跟著消失。
「我不是小朋友，是婆姐呦。」
「婆姐指的是……？」
「就是信仰中常會聽見的十二婆姐，也是嬰兒的守護神，而她，是十二位婆姐裡面的劉十一。」
花了幾秒鐘消化完阿樹的解釋，曹玖月才驚覺的問：「等等，所以她也是神明？」
劉十一伸出食指抵在曹玖月的唇上，「與其用神明來形容，我會比較喜歡另一個稱呼。」
曹玖月不明所以，直到劉十一走到阿樹身旁，親暱的挽起他的手，她才知道劉十一話中的意思。
「我比較喜歡別人稱呼我為未來的樹仔婆。」
「哪個樹仔婆？」
劉十一瞇起炫耀似的笑，用力抱住身旁的少年，「當然是榕松公的樹仔婆囉！」
曹玖月腦袋真真正正的當機了。
市場裡，鉌曄正墊腳踩著塑膠箱，趴在攤位前，眼巴巴的盯著檯面上的香噴噴的雞肉與滷味。
提著茄芷袋婦人來到攤前，吩咐：「老闆，我要半隻鹽水雞，然後幫我再切一盤綜合滷味。」
「好，稍等一下。」
老闆俐落的切了半雞和滷味裝盤，包裝好後放進塑膠袋裡遞給婦人。
半口吃不到，只能看著雞肉從眼前晃過，最後遠去，鉌曄滿心哀怨。
想當年，他的供品豐富，要吃什麼有什麼，就算沒有，他也可以化成人身自己去買，可現在他連化成讓人看見的靈力都沒有，在這群凡人眼中就跟空氣沒兩樣，沒有人看得見他。
身為一個正道神明，道德感讓他就算想吃雞，也不能用偷的。
鉌曄盯著老闆切滷味的動作，煩悶的撓了撓臉。
「老闆，來半隻甘蔗雞，還有一盤綜合滷味。」
「好，稍等一下。」
老闆拿起剖半的甘蔗雞剁切裝盤。
「唉呦，這隻狗仔還真古錐。」
沒想到頭頂突然被人一摸，鉌曄嚇了一大跳，從塑膠箱掉到地上，慌張的爬起，他緊盯著眼前能觸碰到自己的人，但奇怪的是，他卻在對方身上感覺不到任何一絲靈力。
曹奶奶伸長手，拍了拍鉌曄的頭，笑咪咪的說：「真古錐捏，阿嬤買一些雞肉給你吃好謀？」
聽到有肉吃，鉌曄也不管被對方當成狗，嗷了聲。
聽見這聲嗷，曹奶奶愣了愣，隨後笑開懷的起身再跟老闆點了盤鹽水雞。
付完錢，曹奶奶將雞肉和滷味放進去菜籃裡，並像鉌曄招招手，「來，我們去外面吃肉。」
屁顛屁顛的跟在曹奶奶身後，兩人來到市場外的角落，曹奶奶坐在階梯上，將一盤肉打開放到鉌曄面前。
甘蔗雞的香味讓鉌曄再也忍不住，張嘴大快朵頤一番。
看鉌曄吃得歡，曹奶奶順撫他的背，慈愛的說：「吃慢一點，沒人跟你搶。」
將整隻半雞吃得只剩骨頭，半塊肉末都沒留下，鉌曄打了個飽嗝。
一股線香味從旁邊傳來，鉌曄不解地看著曹奶奶點起三炷香，插在樑柱角落的裂孔中的動作。
「足早足早以前，這裡的河道串起台南尚早的貿易經濟，因為有神明在，才讓很多人在這裡安然起家，獲得一頓溫飽，雖然現在大部份的人都不知道這段歷史，但有的人還記得。」
曹奶奶將鉌曄抱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感謝港神賜與我們豐饒的生活，雖然水流有時候會垃儳，會乾，但只要落雨水，總是會變回原貌。」
小小的祠堂，三方鼎立，阿樹、劉十一、曹玖月正圍坐於神桌邊。
劉十一端起剛沏好喝了口，透過茶沿的遮掩，觀察對面的曹玖月，一隻手則挽著阿樹的手臂不放。
小小拖著牽繩在半空游來游來，時不時的游到曹玖月身旁打轉，一邊陰森森的喊著：「魚──肉──好──呷──謀──」
示威，這絕對是百分之百的示威，但，為什麼她會變成被示威的對象？
想來想去，曹玖月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惹劉十一不開心了。
她承認，剛才聽到劉十一自稱未來的樹仔婆時，她有嚇到──畢竟阿樹才剛詢問過她要不要跟他結婚的鬼話，現在聽到另一個人突然自稱是未來的樹仔婆，不能怪她表情不好看，就是……
「不會是……想腳踏兩條船吧。」
聽見曹玖月開始走心的低語，阿樹滿心無奈，將自己的手從劉十一的手中拔出，並說：「曹玖月，樹圍上放的那盤糖果，妳可以去挑幾顆吃。」
「那不是別人拿來拜的嗎？」
「嗯，但李福都會把那盤糖果放在這裡三天，分享給每位來拜拜的人，所以妳可以拿幾顆沒關係，別拿太多就好。」
有免費的糖可以拿，曹玖月樂蹦的來到樹圍前，蹲著挑選糖果。
雖然不知道李福是誰，但曹玖月還是在心裡感謝這位願意分享糖果的善人，不只感謝有免費的糖果可以吃，也感謝讓她暫時逃離劉十一緊迫盯人的目光。
「魚──肉──好──呷──謀──」
呃……除了那條緊跟著她不放的人面魚，一切都很好。
她打開一顆花生糖，直接丟進去鬼臉的嘴巴裡，陰森森的問候瞬間卡了一半，小小的雙眼翻白，魚身劇烈抽搐，整條魚像是被電到一樣。
曹玖月嚇了一跳，正要討救兵，沒想到小小翻白的魚眼突然從上往下的轉回，身體不只不抽搐，反而還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啊……」
鬼臉冒出滿足的紅暈，彷彿沉溺在極樂天堂裡，牠親暱的蹭上曹玖月的手臂，眼巴巴又陰森森的喊：「花──生──糖──」
在曹玖月一邊忙著驅趕因為一顆花生糖而變成哈巴狗的小小時，這方的劉十一也托著下巴，嘟起嘴道：「當著我的面對別的女人好，還真是好興致呢，未來的夫君。」
「別亂稱呼，省得讓人誤會。」阿樹平穩地喝了口茶，「還有，妳讓妳家的寵物去找曹玖月，有什麼意圖？」
「哪有什麼意圖，就是想看看最近在榕松公身邊打轉的人類長得什麼樣貌，央山發生的事情早就傳遍四方土地，大家都知道你為了替一名人類續命跑去央山，還受了不輕的傷。」劉十一脾氣一上來，捏爆手裡的茶杯，抽蓄的微笑道：「你受傷居然不是為了我這個未來樹仔婆，而是為了一名人類。」
看著桌上的碎片，阿樹頭痛的揉額。
每次只要劉十一到來，他的茶杯就壞一個，香油錢又一年比一年少，再這樣壞下去，他就真的只能用塑膠杯泡茶了。
「我想說來看看到底是哪個狐狸精勾引了你，結果沒想到居然是個未成年又沒身材的，你眼光可真差。」
「別隨便講人家是狐狸精，守點口德，不然妳看顧的孩子每個長大好的不學，淨學一些像妳一樣的嘴上功夫。」
「別忘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未來的樹仔婆。」
「那個樹仔婆是妳自稱的，我可沒答應。」
「喔，是嗎？」劉十一雙手托著下巴，雙眼快速眨動，「別忘了你當初來到我面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求了什麼，那個嬰兒一出生就沒有魂魄，是你……」
阿樹一掌拍在桌面。
「劉十一！」
突如其來的吼聲引來曹玖月的注目，阿樹臉上的憤怒顯而易見，瞳孔也變了顏色，她從來沒看過阿樹這麼生氣過。
「還真是可怕的表情，小心呦，她在看呢。」
順著劉十一揶揄的話，阿樹的眼角餘光也對上的曹玖月擔心的表情，他狼狽的別過去，閃躲曹玖月的詢問眼光。
「如果妳是要講廢話，就滾出這裡，劉十一。」
「連用詞都不修飾了呢。」
沒有風，但榕樹的樹枝卻劇烈晃動，彎曲的樹枝彷彿下一秒就會槌打下來，阿樹的臉覆蓋陰影，腳邊也開始竄出紅葉枝枒，緩緩爬向劉十一的腳尖。
「老三失蹤了。」
大樹的騷動在一瞬間停止。
「……劉三喜歡亂跑，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回來了。」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劉十一摘下頭頂的面具，摩娑著臉譜，「我們已經找了整整一個禮拜，但都沒找到她的人，婆姐的職責就是守護嬰兒，老三她雖然好玩，但絕對不會丟下職責不管，而且我們也發現，她負責的嬰兒已經失去婆姐守護的印記。」
婆姐守護幼嬰，會在嬰兒身上留下守護咒印，保護孩子不受夜魔或是八方妖怪侵擾，印記會在孩子長大獨立後慢慢消失，但劉三負責的嬰兒卻是在劉三失蹤後失去印記，代表劉三或許出了什麼事，才會導致咒印失去支撐的神力而消失。
失去婆姐庇護的嬰兒容易夭折或是受妖魔侵擾，但她更擔心劉三的安危。
「那些失去守護印記的嬰兒現在怎麼了？」
「現在由我們其他十一位婆姐幫忙看顧，除了有幾個嬰兒受到夜魔驚擾不太穩定以外，其他沒什麼問題。」
阿樹重新坐下，「我不太了解，既然劉三失蹤，這件事情妳應該要跟臨水夫人報告才是，怎麼會來到我這裡？」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很多產婦都出了狀況，每天都有一大堆訴狀上門，夫人每天都在加班，我早上經過辦公室，居然發現夫人在吃泡麵。」劉十一抓著頭，用著宛如歷經天崩地裂的聲音怨道：「夫人可是很注重營養的，每天都要睡足吃飽，要不是因為被工作追著跑，她也不會為了省時間吃泡麵啊啊啊！」
她家的夫人相當討厭泡麵，結果現在居然為了省時間而吃泡麵，她真的不敢再拿劉三的事情去煩她。
「就算這樣，也輪不到來找我吧？」
「……因為劉三最後的靈氣是消失五條港。」
阿樹皺起眉，反駁說：「怎麼可能，我根本沒見過她，要是有人踏入神農街，我一定會發現。」
「我和其他人去打聽，有人在老三失蹤的前一天看見她來過這附近，後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沒有人聯絡得上老三，而這塊地現在又是你負責管轄，我們只能做到表面探尋，有守神在的地盤我們無法輕易介入，所以，如果由你來找，一定能找到老三的蹤跡，就算找不到人，至少有線索。」
劉十一向阿樹低頭，懇切的請求：「拜託了，榕松公，就像當初我幫你一樣，這次就請你幫幫我們吧！」
阿樹從祠堂走出，見曹玖月還坐上長椅上，問：「妳不回學校上課？」
就算被劉十一他們耽擱，但現在回去還趕得上下午的課。
「我跟學校請假了。」曹玖月舉起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病假申請處理中幾個文字。
「這算翹課吧。」
顯然的，阿樹不太贊同這種行為，雖然被耽擱，但身為學生，能學習的時候還是盡量到校比較好。
「就算現在回學校，下午的課我也沒辦法專心，還不如請假好好想想之後要怎麼做。」
「做什麼？」
「剛才那位婆姐請你幫忙找人，我在想，說不定我也能幫一點忙。」
阿樹否決曹玖月的提議，勸道：「這件事情妳別管。」
「為什麼不行？」
曹玖月問得理直氣壯，阿樹卻是哭笑不得。
「那我問妳，妳打算怎麼幫忙？」
「嗯……需要打下手時我可以充當小助理！」曹玖月豎起拇指。
「妳以為在煮菜嗎？」阿樹食指抵在曹玖月的額頭，嚴正聲明：「聽好了，曹玖月，之前在央山發生的事情妳不記得，但我記得一清二楚，妳的命是撿回來的。
「劉十一來請我幫忙，代表事有蹊蹺，要知道，這次失蹤的不是人，而是神明，神明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答案只有兩種，一種是靈力被奪；而另一種，則是婆姐劉三早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若是人類失蹤，有相當多種可能性與希望，但神明失蹤，就完完全全不同，沒有也許，只有絕對，因為在本質上，神明和人類完全不同──從信仰中誕生的靈魂，只有摧毀才會消失。
阿樹說出殘酷的答案，只是要她體認事實，不能仗著跟他們關係良好就認為自己可以參與一切，她不記得，但他卻記得一清二楚──她的命火全部燃滅的那一刻。
「也許妳覺得新奇，但對我們來說，這卻是相當嚴肅的事情。如果妳是要來這裡找人聊天，我很歡迎，但如果是覺得自己能駕馭任何事情，那不如好好上學。」阿樹沉聲道：「其他的，別再管了。」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不會出現在曹玖月面前，他只希望她能不遇見他們，好好過完自己這一生。
「我又沒有這樣想，我只是單純的想幫忙。」
「不需要。」
阿樹踩得很硬，完全不給通融空間。
她不是覺得可以參與神明的活動新鮮，只是認為也許自己可以幫上一點忙，單純想出一份力，就像阿樹他們幫了她一樣，但現在好心被講得好像她就是在看熱鬧一樣，這讓她很不滿。
曹玖月握緊手上的花生糖，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忍著心裡噗騰的氣，悶著聲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垂柳姐姐。」
「我不是說晚一點……」
「你說我把你們的事情當新鮮，那麼你呢？不也是用著神明的角度在看著我這個凡人，用謊言在哄騙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會聽不出謊話嗎？」
她向阿樹詢問過不只一次，但每次阿樹都是回答「晚一點」，她就知道，阿樹在說謊，如果垂柳沒事，阿樹會直接給她一個時間，而不是一直用著「晚一點」來敷衍。
雖然知道阿樹說謊是為了不讓她做過多的聯想，不想讓她覺得愧疚，但就是遲遲沒有一個肯定的解答，才會讓人越來越糟心，她無法確定前因後果，因為她沒有那段時間的記憶，她想清楚的知道那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卻沒有人願意告訴她。
「我只是想跟你們幫助毫無關係的我一樣，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忙你們，如果你真的嫌我太多管閒事，那我不管就是了……糖果還你。」
將糖果塞回阿樹手裡，曹玖月抓來牆邊的腳踏車就往巷口騎，連鉌曄迎面走來都不打招呼，直接彎出巷口，消失在車陣中。
鉌曄跳上椅子，將嘴上叼著的小風車放下，納悶問：「你惹曹玖月不開心了？」
手上的糖果還殘留溫度，阿樹將糖果收進口袋。
「你到哪裡去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鉌曄哪裡不知道阿樹是故意扯開話題，但看對方的表情有點怪，想想，反正之後有的是時間問清楚，也不及於這一時，就先順著他的話回答吧。
「遇到一個好人，不只給我雞腿，還送我的禮物。」
阿樹拿起椅子上的藍色風車，問：「她看得到你？」
「嗯，不過沒有靈力，她好像把我當成小狗了。」鉌曄認真道：「是個善良的人。」
阿樹垂下眼，朝風車吹了口氣，紙面旋轉成一圈藍色色塊，像是天空一樣的顏色，相當好看。
木牌的體積比鑰匙串大上兩倍，很像大吊飾小鑰匙，不過其他人也會在鑰匙串上吊娃娃，看久了其實也不會很突兀。
「其實還不錯看啦。」
將鑰匙收進去書包裡，曹玖月下樓來到玄關。
從鞋櫃拿出皮鞋穿上後，她朝廚房喊了聲：「阿嬤，我去上學囉。」
曹奶奶探頭，回應：「好……對了，等一下我要去菜市仔，妳要不要喝紅豆湯？我買一些紅豆回來煮。」
「好！」
乖孫女的點頭總是能讓曹奶奶心情開花。
「那我就買一些紅豆和粉圓回來，時間算一算，妳回家剛好可以喝。」
曹奶奶用圍裙擦擦手，目送曹玖月出門，一邊叮囑：「還有，最近新聞報導很多女孩子都被拐騙，如果生份人跟妳講話就不要回應，趕快回家來，知謀？」
「知道，我都高中了，好人壞人我很會分啦。」
「好好好，路上小心。」
「掰掰。」
揮手道別，曹玖月騎上腳踏車，往學校的方向前進。
上班時段人潮總是特別擁擠，一路上車水馬龍，吵雜的喇叭聲讓人受不了。
橘燈轉紅，曹玖月按住剎車把，在路口停車等候。
幾名行人穿越斑馬線。
行走的小綠人正從雙數慢慢倒數，曹玖月百般無聊的從書包裡拿出手機，將耳機塞進耳朵，點開音樂撥放程式，古早的老歌從耳機傳出，她的手指也不由自主的跟隨音樂輕輕點拍。
奔跑的小綠人變成靜止的小紅人，紅燈也在幾秒後轉為綠燈。
曹玖月踩下踏板，沒想到後車輪卻突然卡死不動，不論她怎麼往前拉，輪子就像是被上鎖一樣，死也不轉。
「嗶嗶──」
後方的機車不耐煩的狂按喇叭，曹玖月一緊張，差點連人帶車摔了。
後方催促的喇叭還在按，沒辦法，她只能將腳踏車整臺拖進人行道裡檢查。
「是潤滑油乾了嗎？」
平常腳踏車壞掉都是曹奶奶幫忙牽去腳踏車店請老師傅幫忙修理，她只會替輪子打氣這種基礎作業，遇到輪子卡死的問題時，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曹玖月左顧右盼，但附近根本沒腳踏車店，眼見時間快要來不及，想說乾脆先把腳踏車放在這裡，等放學再回來牽車。
她把腳踏車停好，轉身正要起步跑，沒想到卻被地板上的魚給擋住了去路。
那是一條吳郭魚，後尾啪噠啪噠的拍打，看起來還挺新鮮的，大概是哪個婆婆媽媽去市場買完，路過這裡時不小心掉了的吧。
曹玖月想繞過去，誰知道那條魚啪噠啪噠的又擋在她前方。
她想繞左邊走，魚就往左邊跳，她想繞右邊走，魚就往右邊跳，地板上都是黏答答的液漬和魚鱗，隱隱約約還有一股魚腥味。
曹玖月捏著鼻子，打算直接跨過去，誰知道那條魚又啪噠啪噠的跳起，直接往她的小腿一撞，腳上黏踢踢。
曹玖月覺得很噁心，趕緊拿出衛生紙擦拭，也在此時，腳邊的魚停止跳動，取而代之的是魚身表面浮出一張面孔，老人嗓音伴隨著開闔的嘴吐出一句問話：「魚──肉──好──呷──謀──？」
媽呀──！
大白天撞鬼，曹玖月臉色唰的青筍筍，嚇到放聲尖叫，腳踏車連抓帶拖的跨過坐墊，雙腳猛踩，往反方向逃竄。
原本動也不動的腳踏車倒是突然變正常了。
車輪飛速快轉，人面魚在後方啪噠啪噠的跳著追，時不時的還傳來一聲聲「魚肉好呷謀」的問候。
曹玖月完全不敢停，只管往前逃。
「榕松公麻糬救命啊啊啊啊──」
及時剎車拐進小巷，曹玖月扔了車衝進祠堂，跳上樹圍，踩著刻著「榕松公」三個大字的石碑死命的往上抓，她想爬上榕樹，但手汗卻讓她一直脫滑。
「啪噠、啪噠。」
跳動的魚身出現在祠堂外，背光讓人面魚看起來更加陰暗。
「魚──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呷──唔噗！」
藍白拖鞋出現，一腳將吳郭魚踢飛，灰不溜丟的魚呈現一道漂亮的拋物線，啪的撞在街尾大廟的石獅臉上，摔落在地。
「魚──肉──好──」
一腳踩在魚頭，阿樹皮笑肉不笑的問：「你確定還要繼續吵嗎？」
被阿樹的殺意嚇到皮皮挫，人面魚瞬間不敢吭了，連那張鬼臉都縮回魚鱗裡。
見人面魚識相的裝死，阿樹才縮回腳，走進祠堂，用扇子點了點曹玖月的背。
以為是人面魚追上來，曹玖月嚇到尖叫，像隻無尾熊般的緊緊抱住大樹，恨不得全身都融進去躲藏，直到聽見熟悉的笑聲，她才小心翼翼的睜開一隻眼。
阿樹正用著蒲扇遮掩笑容，而那雙眼正盯著她抱住榕樹不放的手。
「一大清早太過熱情，似乎不太好。」
察覺阿樹話中的揶揄，曹玖月才意識到，這棵大樹是阿樹的原身，她抱住榕樹不放，不就等於抱著的是他。
曹玖月頓時雙頰一熱，趕緊鬆開手。
「我、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
拉好凌亂的裙擺，曹玖月墊起腳尖朝外探望。
「那隻魚被我踢走了。」
「真的！？」
曹玖月跑出祠堂，果真看見一條吳郭魚躺在藥王廟前，一動也不動。
「牠死了嗎？」
「裝死。」
「裝死！？」
那不就代表牠還會繼續追著她！？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看見魚尾突然重重往地上一拍，吳郭魚凌空跳起，落在他倆前方。
「哇啊──」
趕緊躲到阿樹背後，曹玖月真的很怕這條人面魚會攻擊她，把她給吃了。
魚鱗再次浮現人臉，森悠悠的聲音傳出：「魚──肉──」
話還沒說完，阿樹的腳就再次招呼過來，眼見藍白拖鞋要踩下，一條彩繩從旁飛出，繞住吳郭魚的尾巴，彩繩一緊，吳郭魚也被甩上半空，最後落入一只小手中。
那人臉上戴著一枚塗抹腮紅的女性面具，身形如孩童般高，撐著的小紅傘掛著一圈彩色流蘇，孩童身穿一襲鵝黃色的寬袍上衣與暗色短褲，肩披刺繡著圖騰彩紋，後腦與彩繩一起交織編成的辮子垂落至小腿。
那人從屋頂上跳下，落在他們面前，輕盈的腳步與靠近的距離也讓曹玖月看見了孩童腳上的軟鞋。
「一直用腳招呼我家的寵物，未免太沒禮貌了吧，榕松公。」從面具下傳來的聲音相當軟萌。
「大白天就叫妳那隻人面魚來嚇唬人，也稱不上禮貌吧，婆姐劉十一。」
孩童──劉十一將面具拉起，露出一張圓潤小臉，她雙眼大又明亮，塗著粉色口紅的小嘴微微揚起，手掌冒出滾滾而落的水珠，將人面魚撐托而起。
人面魚泅游在劉十一的腳邊，只是魚尾那條彩繩卻怎麼看怎麼像溜狗繩。
「聽說榕松公身旁新來了隻小麻雀，我才讓小小去打聲招呼，誰知道她膽子那麼小，竟然被小小嚇到一路尖叫逃竄。」
曹玖月疑惑的指著自己，「小麻雀，是在說我嗎？」
「最愛在榕樹上歇息大便的不又是麻雀嗎？難不成要叫妳鳳凰嗎？」
叫鳳凰是誇張了點，但把她比喻成愛在榕樹上大便的麻雀也沒好聽到哪裡去。
不對，這個小朋友講話也太難聽了吧？
「小朋友，講話……」
突然靠近的臉龐讓曹玖月頓時止住話語，傘影從頭蓋下，彩色流蘇微微晃動，劉十一通透的眼令她感到壓迫與不舒服，好像在她面前，任何心裡欲隱藏的事物都會被她看透──直到紅傘從頭頂離開，那股壓迫才跟著消失。
「我不是小朋友，是婆姐呦。」
「婆姐指的是……？」
「就是信仰中常會聽見的十二婆姐，也是嬰兒的守護神，而她，是十二位婆姐裡面的劉十一。」
花了幾秒鐘消化完阿樹的解釋，曹玖月才驚覺的問：「等等，所以她也是神明？」
劉十一伸出食指抵在曹玖月的唇上，「與其用神明來形容，我會比較喜歡另一個稱呼。」
曹玖月不明所以，直到劉十一走到阿樹身旁，親暱的挽起他的手，她才知道劉十一話中的意思。
「我比較喜歡別人稱呼我為未來的樹仔婆。」
「哪個樹仔婆？」
劉十一瞇起炫耀似的笑，用力抱住身旁的少年，「當然是榕松公的樹仔婆囉！」
曹玖月腦袋真真正正的當機了。
市場裡，鉌曄正墊腳踩著塑膠箱，趴在攤位前，眼巴巴的盯著檯面上的香噴噴的雞肉與滷味。
提著茄芷袋婦人來到攤前，吩咐：「老闆，我要半隻鹽水雞，然後幫我再切一盤綜合滷味。」
「好，稍等一下。」
老闆俐落的切了半雞和滷味裝盤，包裝好後放進塑膠袋裡遞給婦人。
半口吃不到，只能看著雞肉從眼前晃過，最後遠去，鉌曄滿心哀怨。
想當年，他的供品豐富，要吃什麼有什麼，就算沒有，他也可以化成人身自己去買，可現在他連化成讓人看見的靈力都沒有，在這群凡人眼中就跟空氣沒兩樣，沒有人看得見他。
身為一個正道神明，道德感讓他就算想吃雞，也不能用偷的。
鉌曄盯著老闆切滷味的動作，煩悶的撓了撓臉。
「老闆，來半隻甘蔗雞，還有一盤綜合滷味。」
「好，稍等一下。」
老闆拿起剖半的甘蔗雞剁切裝盤。
「唉呦，這隻狗仔還真古錐。」
沒想到頭頂突然被人一摸，鉌曄嚇了一大跳，從塑膠箱掉到地上，慌張的爬起，他緊盯著眼前能觸碰到自己的人，但奇怪的是，他卻在對方身上感覺不到任何一絲靈力。
曹奶奶伸長手，拍了拍鉌曄的頭，笑咪咪的說：「真古錐捏，阿嬤買一些雞肉給你吃好謀？」
聽到有肉吃，鉌曄也不管被對方當成狗，嗷了聲。
聽見這聲嗷，曹奶奶愣了愣，隨後笑開懷的起身再跟老闆點了盤鹽水雞。
付完錢，曹奶奶將雞肉和滷味放進去菜籃裡，並像鉌曄招招手，「來，我們去外面吃肉。」
屁顛屁顛的跟在曹奶奶身後，兩人來到市場外的角落，曹奶奶坐在階梯上，將一盤肉打開放到鉌曄面前。
甘蔗雞的香味讓鉌曄再也忍不住，張嘴大快朵頤一番。
看鉌曄吃得歡，曹奶奶順撫他的背，慈愛的說：「吃慢一點，沒人跟你搶。」
將整隻半雞吃得只剩骨頭，半塊肉末都沒留下，鉌曄打了個飽嗝。
一股線香味從旁邊傳來，鉌曄不解地看著曹奶奶點起三炷香，插在樑柱角落的裂孔中的動作。
「足早足早以前，這裡的河道串起台南尚早的貿易經濟，因為有神明在，才讓很多人在這裡安然起家，獲得一頓溫飽，雖然現在大部份的人都不知道這段歷史，但有的人還記得。」
曹奶奶將鉌曄抱起，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感謝港神賜與我們豐饒的生活，雖然水流有時候會垃儳，會乾，但只要落雨水，總是會變回原貌。」
小小的祠堂，三方鼎立，阿樹、劉十一、曹玖月正圍坐於神桌邊。
劉十一端起剛沏好喝了口，透過茶沿的遮掩，觀察對面的曹玖月，一隻手則挽著阿樹的手臂不放。
小小拖著牽繩在半空游來游來，時不時的游到曹玖月身旁打轉，一邊陰森森的喊著：「魚──肉──好──呷──謀──」
示威，這絕對是百分之百的示威，但，為什麼她會變成被示威的對象？
想來想去，曹玖月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惹劉十一不開心了。
她承認，剛才聽到劉十一自稱未來的樹仔婆時，她有嚇到──畢竟阿樹才剛詢問過她要不要跟他結婚的鬼話，現在聽到另一個人突然自稱是未來的樹仔婆，不能怪她表情不好看，就是……
「不會是……想腳踏兩條船吧。」
聽見曹玖月開始走心的低語，阿樹滿心無奈，將自己的手從劉十一的手中拔出，並說：「曹玖月，樹圍上放的那盤糖果，妳可以去挑幾顆吃。」
「那不是別人拿來拜的嗎？」
「嗯，但李福都會把那盤糖果放在這裡三天，分享給每位來拜拜的人，所以妳可以拿幾顆沒關係，別拿太多就好。」
有免費的糖可以拿，曹玖月樂蹦的來到樹圍前，蹲著挑選糖果。
雖然不知道李福是誰，但曹玖月還是在心裡感謝這位願意分享糖果的善人，不只感謝有免費的糖果可以吃，也感謝讓她暫時逃離劉十一緊迫盯人的目光。
「魚──肉──好──呷──謀──」
呃……除了那條緊跟著她不放的人面魚，一切都很好。
她打開一顆花生糖，直接丟進去鬼臉的嘴巴裡，陰森森的問候瞬間卡了一半，小小的雙眼翻白，魚身劇烈抽搐，整條魚像是被電到一樣。
曹玖月嚇了一跳，正要討救兵，沒想到小小翻白的魚眼突然從上往下的轉回，身體不只不抽搐，反而還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聲音：「啊……」
鬼臉冒出滿足的紅暈，彷彿沉溺在極樂天堂裡，牠親暱的蹭上曹玖月的手臂，眼巴巴又陰森森的喊：「花──生──糖──」
在曹玖月一邊忙著驅趕因為一顆花生糖而變成哈巴狗的小小時，這方的劉十一也托著下巴，嘟起嘴道：「當著我的面對別的女人好，還真是好興致呢，未來的夫君。」
「別亂稱呼，省得讓人誤會。」阿樹平穩地喝了口茶，「還有，妳讓妳家的寵物去找曹玖月，有什麼意圖？」
「哪有什麼意圖，就是想看看最近在榕松公身邊打轉的人類長得什麼樣貌，央山發生的事情早就傳遍四方土地，大家都知道你為了替一名人類續命跑去央山，還受了不輕的傷。」劉十一脾氣一上來，捏爆手裡的茶杯，抽蓄的微笑道：「你受傷居然不是為了我這個未來樹仔婆，而是為了一名人類。」
看著桌上的碎片，阿樹頭痛的揉額。
每次只要劉十一到來，他的茶杯就壞一個，香油錢又一年比一年少，再這樣壞下去，他就真的只能用塑膠杯泡茶了。
「我想說來看看到底是哪個狐狸精勾引了你，結果沒想到居然是個未成年又沒身材的，你眼光可真差。」
「別隨便講人家是狐狸精，守點口德，不然妳看顧的孩子每個長大好的不學，淨學一些像妳一樣的嘴上功夫。」
「別忘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未來的樹仔婆。」
「那個樹仔婆是妳自稱的，我可沒答應。」
「喔，是嗎？」劉十一雙手托著下巴，雙眼快速眨動，「別忘了你當初來到我面前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求了什麼，那個嬰兒一出生就沒有魂魄，是你……」
阿樹一掌拍在桌面。
「劉十一！」
突如其來的吼聲引來曹玖月的注目，阿樹臉上的憤怒顯而易見，瞳孔也變了顏色，她從來沒看過阿樹這麼生氣過。
「還真是可怕的表情，小心呦，她在看呢。」
順著劉十一揶揄的話，阿樹的眼角餘光也對上的曹玖月擔心的表情，他狼狽的別過去，閃躲曹玖月的詢問眼光。
「如果妳是要講廢話，就滾出這裡，劉十一。」
「連用詞都不修飾了呢。」
沒有風，但榕樹的樹枝卻劇烈晃動，彎曲的樹枝彷彿下一秒就會槌打下來，阿樹的臉覆蓋陰影，腳邊也開始竄出紅葉枝枒，緩緩爬向劉十一的腳尖。
「老三失蹤了。」
大樹的騷動在一瞬間停止。
「……劉三喜歡亂跑，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回來了。」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劉十一摘下頭頂的面具，摩娑著臉譜，「我們已經找了整整一個禮拜，但都沒找到她的人，婆姐的職責就是守護嬰兒，老三她雖然好玩，但絕對不會丟下職責不管，而且我們也發現，她負責的嬰兒已經失去婆姐守護的印記。」
婆姐守護幼嬰，會在嬰兒身上留下守護咒印，保護孩子不受夜魔或是八方妖怪侵擾，印記會在孩子長大獨立後慢慢消失，但劉三負責的嬰兒卻是在劉三失蹤後失去印記，代表劉三或許出了什麼事，才會導致咒印失去支撐的神力而消失。
失去婆姐庇護的嬰兒容易夭折或是受妖魔侵擾，但她更擔心劉三的安危。
「那些失去守護印記的嬰兒現在怎麼了？」
「現在由我們其他十一位婆姐幫忙看顧，除了有幾個嬰兒受到夜魔驚擾不太穩定以外，其他沒什麼問題。」
阿樹重新坐下，「我不太了解，既然劉三失蹤，這件事情妳應該要跟臨水夫人報告才是，怎麼會來到我這裡？」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很多產婦都出了狀況，每天都有一大堆訴狀上門，夫人每天都在加班，我早上經過辦公室，居然發現夫人在吃泡麵。」劉十一抓著頭，用著宛如歷經天崩地裂的聲音怨道：「夫人可是很注重營養的，每天都要睡足吃飽，要不是因為被工作追著跑，她也不會為了省時間吃泡麵啊啊啊！」
她家的夫人相當討厭泡麵，結果現在居然為了省時間而吃泡麵，她真的不敢再拿劉三的事情去煩她。
「就算這樣，也輪不到來找我吧？」
「……因為劉三最後的靈氣是消失五條港。」
阿樹皺起眉，反駁說：「怎麼可能，我根本沒見過她，要是有人踏入神農街，我一定會發現。」
「我和其他人去打聽，有人在老三失蹤的前一天看見她來過這附近，後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沒有人聯絡得上老三，而這塊地現在又是你負責管轄，我們只能做到表面探尋，有守神在的地盤我們無法輕易介入，所以，如果由你來找，一定能找到老三的蹤跡，就算找不到人，至少有線索。」
劉十一向阿樹低頭，懇切的請求：「拜託了，榕松公，就像當初我幫你一樣，這次就請你幫幫我們吧！」
阿樹從祠堂走出，見曹玖月還坐上長椅上，問：「妳不回學校上課？」
就算被劉十一他們耽擱，但現在回去還趕得上下午的課。
「我跟學校請假了。」曹玖月舉起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病假申請處理中幾個文字。
「這算翹課吧。」
顯然的，阿樹不太贊同這種行為，雖然被耽擱，但身為學生，能學習的時候還是盡量到校比較好。
「就算現在回學校，下午的課我也沒辦法專心，還不如請假好好想想之後要怎麼做。」
「做什麼？」
「剛才那位婆姐請你幫忙找人，我在想，說不定我也能幫一點忙。」
阿樹否決曹玖月的提議，勸道：「這件事情妳別管。」
「為什麼不行？」
曹玖月問得理直氣壯，阿樹卻是哭笑不得。
「那我問妳，妳打算怎麼幫忙？」
「嗯……需要打下手時我可以充當小助理！」曹玖月豎起拇指。
「妳以為在煮菜嗎？」阿樹食指抵在曹玖月的額頭，嚴正聲明：「聽好了，曹玖月，之前在央山發生的事情妳不記得，但我記得一清二楚，妳的命是撿回來的。
「劉十一來請我幫忙，代表事有蹊蹺，要知道，這次失蹤的不是人，而是神明，神明不會無緣無故失蹤，答案只有兩種，一種是靈力被奪；而另一種，則是婆姐劉三早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若是人類失蹤，有相當多種可能性與希望，但神明失蹤，就完完全全不同，沒有也許，只有絕對，因為在本質上，神明和人類完全不同──從信仰中誕生的靈魂，只有摧毀才會消失。
阿樹說出殘酷的答案，只是要她體認事實，不能仗著跟他們關係良好就認為自己可以參與一切，她不記得，但他卻記得一清二楚──她的命火全部燃滅的那一刻。
「也許妳覺得新奇，但對我們來說，這卻是相當嚴肅的事情。如果妳是要來這裡找人聊天，我很歡迎，但如果是覺得自己能駕馭任何事情，那不如好好上學。」阿樹沉聲道：「其他的，別再管了。」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不會出現在曹玖月面前，他只希望她能不遇見他們，好好過完自己這一生。
「我又沒有這樣想，我只是單純的想幫忙。」
「不需要。」
阿樹踩得很硬，完全不給通融空間。
她不是覺得可以參與神明的活動新鮮，只是認為也許自己可以幫上一點忙，單純想出一份力，就像阿樹他們幫了她一樣，但現在好心被講得好像她就是在看熱鬧一樣，這讓她很不滿。
曹玖月握緊手上的花生糖，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忍著心裡噗騰的氣，悶著聲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垂柳姐姐。」
「我不是說晚一點……」
「你說我把你們的事情當新鮮，那麼你呢？不也是用著神明的角度在看著我這個凡人，用謊言在哄騙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會聽不出謊話嗎？」
她向阿樹詢問過不只一次，但每次阿樹都是回答「晚一點」，她就知道，阿樹在說謊，如果垂柳沒事，阿樹會直接給她一個時間，而不是一直用著「晚一點」來敷衍。
雖然知道阿樹說謊是為了不讓她做過多的聯想，不想讓她覺得愧疚，但就是遲遲沒有一個肯定的解答，才會讓人越來越糟心，她無法確定前因後果，因為她沒有那段時間的記憶，她想清楚的知道那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卻沒有人願意告訴她。
「我只是想跟你們幫助毫無關係的我一樣，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忙你們，如果你真的嫌我太多管閒事，那我不管就是了……糖果還你。」
將糖果塞回阿樹手裡，曹玖月抓來牆邊的腳踏車就往巷口騎，連鉌曄迎面走來都不打招呼，直接彎出巷口，消失在車陣中。
鉌曄跳上椅子，將嘴上叼著的小風車放下，納悶問：「你惹曹玖月不開心了？」
手上的糖果還殘留溫度，阿樹將糖果收進口袋。
「你到哪裡去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鉌曄哪裡不知道阿樹是故意扯開話題，但看對方的表情有點怪，想想，反正之後有的是時間問清楚，也不及於這一時，就先順著他的話回答吧。
「遇到一個好人，不只給我雞腿，還送我的禮物。」
阿樹拿起椅子上的藍色風車，問：「她看得到你？」
「嗯，不過沒有靈力，她好像把我當成小狗了。」鉌曄認真道：「是個善良的人。」
阿樹垂下眼，朝風車吹了口氣，紙面旋轉成一圈藍色色塊，像是天空一樣的顏色，相當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