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 薛丁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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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04
  方人傑醒來時,眼裡滿是淚水。

  他依稀記得掌心有過的、另一隻手的柔軟與溫度。

  那觸感比火還熾熱,比死還確鑿。

  「薛丁鄂……?」

  人傑從床上跳起,胡亂套上衣服便往連集合場跑去。

  如幽魂般飄盪閃爍的花瓣遮住他的視線,讓他更為煩躁。

  他不用確認也知道營舍空無一人,而手錶停在二月二十號的五點半。

  這是入營的第一周。循環的起點。

  這是第十次?還是第十一次?

  從第五次之後他便不再計算了。

  他還能撐多久呢?

  當灰色教堂出現在樹海的盡頭時,人傑不禁想到。

  但至少這次他有些收穫。

  他終於知道了另一位使者的身分。

  自從黃虎在第二次循環把薛丁鄂她們叫成「貓娘」的時候,人傑便嘗試找出如此命名的傢伙是誰。

  結果對方不單是個腦袋有問題的文青(還是個悶騷宅),記憶也被洗掉了。

  人傑在教堂的門前暗自咬牙。

  就上次循環的經驗,薛丁鄂──或說整個後山──沒打算讓他告訴居安真相。

  那麼,現狀還是沒變。自己這邊的戰線還是只能單打獨鬥。

  ……怎麼只有他遇到這些麻煩事啊。

  他在心底嘆了口氣。

  「薛丁鄂!」

  「別喊了,傑,我又沒聾。」

  穿著軍服的薛丁鄂從教堂側邊的會議室走出。

  她褐色的耳朵有些慵懶地彎折,尾巴隨著隨口哼著的歌上下搖擺。那是緩慢沉重的曲調。

  「不要哼『黃埔軍魂』。」

  於是她換了個輕快點的調子。

  「也不要哼『我有一支槍』。拜託,妳沒有軍歌以外的東西嗎?」

  「那你的腦袋裡有除了叛逆之外的想法嗎?」薛丁鄂瞪著他,臉上是不想與小孩子計較的無奈表情。

  「妳明白我反抗後山的理由。」

  「我是了解,但我不贊成。」

  「這也是為了──」

  「你自己。傑。你想到的只有自己。」

  兩人間的空氣彷彿凝結。

  破曉之前的教堂,僅有後山滿布的粉白光芒提供些許的照明。

  在異常安靜的世界裡,板著臉的人傑在長椅坐下。

  薛丁鄂則拍了拍身上覆著的緋色花瓣。

  然後她無預警地開口了。

  「關於上次的事,我道歉。」

  「是我自作主張,沒告訴你白中士和陳二兵的存在以及任務性質,讓你產生對後山的不信任,這點我很遺憾。」

  人傑的表情緩和了些許。但他不打算退讓。

  「或許我是很笨。」

  他望著空蕩蕩的講台,感慨地說到。

  「可是我不想要妳說謊。」

  ──不讓自己知道其他使者存在的人,絕對不是薛丁鄂。

  人傑十分清楚,造成這事態的傢伙是誰。


  「抱歉打斷兩位,薛中尉的時間已經快用完了,你有事的話還是找我吧。」

  「江楓。」


  「又見面了呢。人傑,對四個月的軍旅生活還期待嗎?」

  「這次你進入循環的時間比過去早了些,為什麼?」

  人傑無視對方的招呼。他得先確認目前後山的狀況。

  根據他的經驗,名為「江楓」的存在通常三月初才會出現在營區。

  在此之前,江楓只是個稍微開郎點的普通新兵。每次循環都是如此。

  「上級決定改變作戰計畫了。」

  帶著中年男人口吻的江楓平淡地解釋。

  「我們不再以改變Ω世界集為目標,而是把重心放在創造替代的世界線上。」

  「說白話文。」

  「你這次循環不用到其他夾縫去了。」江楓隨興地雙手交疊於胸前,坐在長椅椅背。「黃虎已收集到足夠的數據讓α世界集走到不同的道路上。」

  這消息讓人傑目瞪口呆。

  長久一來,他們所尋找的、拯救世界的可能性,難道突然出現了嗎?

  「確切的方法是──」

  「別急,方二兵。」對方莞爾一笑,同時改變了稱謂。

  「如果你同意我的計畫,便會猜到我們接下來的意圖。若你不同意,你知道也只是徒增阻礙。」

  他的目光從人傑移到薛丁鄂,再回到人傑身上。

  「薛中士會負責評估你的狀況。還請你別為難她──相信你明白,後山全體人員的信任是最重要的。」

  「那麼,有其他問題嗎?」

  ──混蛋。人傑在心裡罵到。不過他也明白,若江楓拒絕透露某件事,自己是絕對打聽不出下落的。他終究配合地換了個話題。

  「為什麼你們要消除陳居安的記憶?」

  「這是白中士的要求。」

  「他的貓娘?」

  「關於陳二兵的任務內容,我無可奉告。」他彈了個手指,隨即換上一身迷彩服。「不過,相信我,若你知道他經歷的事情,你也會希望不要記得循環更好。」

  *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殺到陳二兵那邊呢。」

  入伍後的第一個假日,他們來到常光顧的咖啡廳。

  薛丁鄂喝著可可,笑瞇瞇地盯著人傑瞧。

  她穿著訂製的套裝與大衣,一身行頭幾乎能參加服裝秀。

  而儘管二月底的天氣有些涼意,人傑仍是身短袖短褲的裝扮。

  「我在上次循環的尾聲觀察過了,陳居安在進入後山前會有白貓作為嚮導。現在的他還沒有嚮導,大概連自己是使者都不知道,找他也沒用。」

  「噢~~傑太聰明了。每次循環你的智商大概都有加十吧。現在大概有一百?」

  搞得像我原本的智商是負值。他想,不過沒有接話。

  片刻後,他晃了晃手中的冰咖啡。

  「只能說很諷刺吧。」

  「我的工作是『修正』每個循環,讓這四個月永遠和記憶中的一樣。」

  「然而,那傢伙卻可以把這些都遺忘。每次入伍都帶著相同的天真,並在完成任務後,甚麼都不知道地進入下個循環。」

  「我這樣不斷努力著、記得循環的一切,有變得更可靠嗎?」

  他試探性地看向對面的薛丁鄂。

  老實說江楓的情報仍舊讓他有點震驚,對方那話中有話的態度彷彿意味著自己的行動全無意義。

  打破這循環的方法似乎出現了,但江楓不打算告訴自己。

  久違地,他感到深深的不安與恐懼。

  他需要點支持。

  「哼,總之是變得越來越不可愛了。」

  薛丁鄂微嘟著嘴。她看穿了人傑的企圖。

  如果是在後山的話,她的耳朵應該已經不滿地左搖右晃。

  「以前的傑雖然是笨蛋,至少會在和我出來時打扮一下,表達需要的時候會好好地講,看到我的時候還會傻傻地笑……」

  「可是那樣的我保護不了妳。」

  「誰要你保護啊。」薛丁鄂撇過頭去。「耍小聰明。」

  *

  他們間的關係的確起了變化。

  過去他的確像居安那樣,把與後山的邂逅視作自己生命裡的奇蹟。

  在認識薛丁鄂,獲得與其他義務役、乃至現實中的所有人都不同的使命之後,人傑也有過改變世界的夢想。

  直到一次次的循環將他的鬥志磨盡,一次次將薛丁鄂從他身邊奪走。

  人傑的工作是負責「修正」:讓四百七十七位訓員,在四個月裡不停反覆一樣的日子,然後於循環結束時無差錯地死亡。

  打個比方吧。循環像是把一滴水滴在掌心,讓其隨掌紋流竄,然後觀察它的痕跡。

  現在重複一次動作,第二滴水卻往完全不同的方向流去。

  為何如此?因為整個過程中水接觸到手掌的速度與角度,大氣中的風速與濕度,乃至手的微幅顫抖都會影響水流的最終狀態。

  在渾沌世界中的反覆行為,其結果也是渾沌的。

  循環裡的世界雖然有嚮導們的維持,本身仍有不少差錯。

  確切來說,從第二次循環開始,營區便不時出現各種「意外」。

  有人像斷線木偶般癱瘓、有人沒來由去撞牆撞到失去意識、十多個沒甚麼交集的人突然打架起來。

  彷彿循環內的他們也依稀察覺有哪兒不對勁,想以暴力離開這世界似的。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黃虎與江楓有直接干涉循環內物理現象的能力。

  發現這類狀況後,他們能直接把時間靜止,在修補好人員的物理狀態後,消除對於事件的記憶。

  然而,大家的記憶也不能是空白的。

  人傑和薛丁鄂的任務便是替這些人員產生新的記憶,來修正異常狀況。

  具體的操作方式是由他們去「扮演」出事的人們,以另一段動作取代掉原先的異常行為。就像是自己先演出一段劇情,再把劇情套在別人身上那般。

  「人的大腦有很強的合理化能力。」

  薛丁鄂曾這麼解釋。

  「這有點像夢境。夢裡,場景可能從一個地方跳到另一個地方,我們從一個身體換到另一個身體。毫無邏輯可言。」

  「然而,夢醒後,我們仍會覺得夢裡的角色就是『自己』,並把把各種亂七八糟的情節串連起來。當成自己的經歷。」

  「其實,我們記憶的原理也相差不遠。」

  不過新記憶的內容也非能隨意編寫。

  他們曾試過很多不同的劇本──讓操課中打起架的人乖乖坐在位子上,讓集體往大門跑去的人都去營站買飲料之類的──但這些修正結束後,同樣的狀況又發生的可能性很高。

  最後,他們發現有效的劇本只有兩種。

  一是「衝突」。也就是人傑扮演找麻煩的新兵,薛丁鄂扮長官,江楓扮調停者,把原先的狀況換成其他無傷大雅的情節。

  二則是「訓練」。顧名思義,就是人傑把新訓的各種操練做一遍,然後薛丁鄂把同樣的動作複製到在場的新兵身上。

  為何這兩種劇本有效,薛丁鄂也不太明白。也許訓練與衝突是這批訓員在第一次循環中,最深植在心中的印象吧。

  無論如何,這就是人傑現在的工作。

  幾個新兵原本還在和班長聊天,下一刻便扭打成了團。

  江楓剛好不在──身分特殊的他常會用人傑也不懂的方式溜到島上各地開會──因此薛丁鄂把時間暫停後,快速安排了一場清槍訓練。

  「傑,目前有甚麼狀況嗎?」

  「沒有。」

  「那就好。」

  「請問……」

  「甚麼事?」

  「我可以把槍放下來了嗎?」

  「不行,我還沒說『好』。」

  薛丁鄂露出壞心眼的笑容,看著右手持槍托,左手扶槍身護木,以高跪姿在地上動彈不得的人傑。

  這是清槍流程中檢查藥室的步驟,人傑早做過上千次了,薛丁鄂卻要他維持這動作接近五分鐘。

  如果是在現實,他早就打電話投訴了。

  「妳已經完成修正了吧?」

  「哼哼,誰知道呢?」薛丁鄂趾高氣昂地擺著尾巴。「喂喂,槍舉高啊。」

  「好了啦,薛丁鄂。」

  人傑大概能猜到她這樣惡整自己的原因。

  「就算居安進入後山,我也不會去干涉的,這樣可以了嗎。」

  「嘖,傑真的越來越聰明了。」

  褐髮貓娘無視他的話語,逕自抱怨到。

  「這樣聰明的傑,心理一定有甚麼壞點子吧?」

  「我沒有……」

  「我聽不見唷。」

  「我沒有!」

  覺得手中三公斤半的步槍有三十五公斤重的人傑竭力喊到。

  「唉──我可以相信你嗎?」

  「不然我們就在這兒大眼瞪小眼好了。」

  人傑硬撐著說到。遇上逆境時,他寧可虛張聲勢也不願舉手投降。這是他的個性。

  他的雙手現在反正沒空。

  「我也代替整連的人做完過仰臥起坐、伏地挺身和三千公尺跑步。誰叫妳要把我的體力練得這麼好。」

  「……笨蛋。」

  薛丁鄂卻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肩。示意藥室檢查完成。

  「你愛逞強的個性還是一樣。」

  雖然語帶不悅,她的耳朵卻是用開心時才有的方式擺動著。

  「送上槍機。開保險。擊發。拉拉柄兩次。擊發再擊發。關保險。好。」

  人傑對薛丁鄂反常的態度感到不解,但只是俐落地完成接下來的一串指令。

  這些動作他大概夢遊也做得出來。

  原先四個月的役期,現在累積起來都超過三年了呢。他比連上的一些班長的服役資歷都久。

  但只會做這些又有甚麼意義呢。

  不過對營區的事物──甚至是這座島的事──了解更多,又有甚麼意義?

  槍、炮、飛機、船艦、晶片、海峽、旗幟。這些他都不在乎。

  作為個笨蛋,他只要薛丁鄂在身旁就夠了。

  這也是為何他還在後山做這些事的原因。

  畢竟是薛丁鄂救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