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麼現在妳能告訴我，旁邊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妳生的？」
　
警察問完，女人先是點頭後又拚命搖頭，她茫然看向旁邊這位正嚎啕大哭的男孩，自己也不敢肯定，「可我兒子的年紀沒這麼大……」
　
在她的記憶中，孩子才剛出生，怎麼可能轉眼間就有五歲？
　
話雖如此，從皮夾裡翻出兩人的親密合照，卻又明確說明兩人不是陌生關係，加上照片後方的字跡有習慣寫法，女人知道這的確是她寫的字，所以才會苦惱。
　
「傷腦筋，這該怎麼辦？」
　
眼看女人目光清澈，絲毫沒有說謊跡象，警方轉問孩子，但不論怎麼問話，男孩就像剛出生似的不會說話，只會拚命哭泣表示不安，這讓他們更加傷透腦筋。
　
「看來得先送到醫院，做些詳細檢查才能確定。」
　
決定開警車將兩人送往醫院，警察悄悄打量互不相識的母子，心中滿是疑惑。
　
感覺就像是被消除五年所有的記憶，天底下會有這麼離奇的怪事嗎？
　
※　　　※　　　※
　
「那麼，下次我們要講道德與社會規範的課程。」
　
鐘聲響起結束，公民老師說明預習範圍才拿著教材本離開教室。
　
眼看總算放學，班上同學私語討論，從課堂筆記到抱怨學習等各類話題都有，不過在交流後，大夥還是認份接受，繼續接下來各自忙碌的生活。
　
「啊啊……終於。」拖著疲倦身軀，季羽玲可憐兮兮地蹲在甯繯桌邊，撇嘴抱怨，「坐到屁股都痛了，還不如去上體育課呢！」
　
這不就是想要自由活動嗎？甯繯整理書包，隨口一問，「不然這陣子要去哪玩嗎？」
　
「就是這個！」
　
說到遊玩，季羽玲放亮目光，神情雀躍，「我們可以去玩兩天，住在外面。」
　
沒料到對方會考慮這些，甯繯面露錯愕，雖然這段時間的相處，她慢慢敞開心扉，不過還是有些事情無法輕易答應下來。
　
「抱歉，這個部分……」即便對邀約感到開心，她還是只能婉拒季羽玲的好意，「我不能放著哥哥不管，多晚都得回家才行。」
　
十年前，他們堅守彼此交換的誓言，絕不會離開對方身邊。
　
哪怕分別太久時間，都是不允許的。
　
語畢，坐在前排的余葉停下收拾動作，悄悄留意甯繯說出的話。
　
「啊……我還以為這樣沒關係。」猜想婉拒必定有某個理由，季羽玲尷尬表情，難掩沮喪，「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跟妳出去玩。」
　
「我知道。」不希望真的掃興，甯繯揚起苦笑，認真回應請求，「當天來回的話就沒關係，我們討論個時間吧！」
　
得知對方同意出遊，季羽玲立即轉笑，點頭同意，「好！那我想順便邀請楊……」
　
這時，甯繯手機傳來訊息，看到寄件人，她疑惑點開內容後驚訝看向窗外，隨即向季羽玲歉意表示改日再談。
　
「姐姐在校門口等我，今天就不一起回家了。」
　
不想讓校門口的張惜潔等太久，甯繯說完拿起書包匆匆離開教室，不忘道別。
　
看到校門口微笑揮手的身影，她不知該言喻這份心情，疑惑問道，「姐姐今天為什麼會來……？」
　
「宇丞今天有趟小出差，大概要七點半才會到家。」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環保袋，張惜潔愉快笑著，打算去採買市場備料，「我想準備點額外獎賞，需要小繯幫忙。」
　
面對始終溫柔的張惜潔，甯繯憶起最初因為害怕和不安，所以表現出彆扭的態度，不過對方注意到她的心情，提出三個人也能共同生活的未來和願景。
　
想到這些日子擁有的幸福生活，她揚起嘴角，盼望時光能夠永遠留在此刻。
　
推著購物車，她們來到超市準備要做的蛋糕材料，最後在家挽起袖子製作，過程中還一度玩鬧起來，在彼此臉頰抹上麵粉，數次傳來笑聲。
　
「歡迎回來！」在甯宇丞回到家裡時，兩人幫忙拿過公事包和外套，領著對方來到廚房，眼前不光煮好的晚餐，還有她們今晚特地準備的蛋糕，「工作辛苦了。」
　
訝異數秒，甯宇丞露出笑容，心頭流過陣陣暖意，「我回來了。」
　
剎那間，甯繯不知道眼前從哪個部分開始才是真實，抑或只是做夢，她感覺就像站在一條漫長回憶紀錄的走廊，每步行走都會看到發生眼前的場景，還有自己正跟著幸福歡笑的模樣。
　
不，也許這樣才好。
　
只要察覺，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美好。
　
緩慢睜開眼眸，濕透的淚痕又再度滑過顏面，感覺大腿已經痠麻，甯繯低垂面色，看到枕在腿上的甯宇丞，蜷曲身體的模樣就像是個孩子，讓人心疼。
　
『如果那天，我有堅持送她回家……』
　
不記得這樣的姿勢到底維持多久時間，甯繯溫柔撫摸哥哥的頭髮，回想意識中斷前，那些自責的話不斷傾訴，就像是把無情的利刃，每次提起便折磨著她。
　
那天，在他們三人慶祝後，甯宇丞眼看時間不早，決定趕緊把張惜潔送回家裡。
　
「哥哥，今天讓我陪姐姐回去吧！」
　
眼看時間即將戌時，甯繯表面上故作輕鬆的態度，實際上心底是充滿不安的，話雖如此，她也明白哥哥不可能放心張惜潔獨自回去，「我們還有很多話想聊呢！」
　
「哪可能大半夜放妳們兩個……」
　
稍早沒有察覺時間已晚，甯宇丞認為自己有義務送張惜潔回家，但又顧慮到妹妹有地震時留下的創傷後遺症，他猶豫幾秒後提議，「不然我們一起陪惜潔回家，這樣誰都不會獨自待著。」
　
皺起眉頭，甯繯欲言又止，她知道哥哥會做出這個判斷，是建立在她有創傷症候群的認知上，因此真要說起來，這個決定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不過，那必須是建立在「正確」的認知上才行。
　
「可是哥哥你不是會想睡覺嗎？」擔憂問著，甯繯試圖迂迴打消甯宇丞的決定，「這樣萬一你睡著在路邊，我搬不動啊！」
　
以為妹妹只是擔心過頭，甯宇丞輕笑同時溫語哄著，「那只是生理時鐘習慣而已，忍過9點不睡覺還是做得到的。」
　
眼見哥哥沒有打算取消，甯繯她暗自咬牙，思緒打轉著其他可行方法。
　
「沒關係啦！宇丞你明早不是還有會議要開？」知道甯繯是在擔心甯宇丞，張惜潔決定自己回家，不讓兩人在這件事情上意見相左，「我請媽媽來接，不然叫出租車也行。」
　
「沒關係，我們也能……」還沒說完，甯宇丞突然感覺腦袋停頓，就像被強迫勒住思維，驀然浮現的睡意迫使他只得改口，「那妳到家發個訊息，讓我放心。」
　
點頭答應，張惜潔離開甯家，行走一段路程才想起手機被她不慎遺忘在廚房桌上，叨唸自己的健忘，她決定折返，取回手機再請媽媽前來附近接她。
　
「宇丞？」
　
拿出甯宇丞先前給她的備用鑰匙，張惜潔打開門鎖，走進甯家。
　
無人回應，她脫鞋走入，疑惑望向黑暗中僅有走廊的燈光微弱開著。
　
是在各自房間休息嗎？張惜潔沒有多想，拿走廚房的手機，她看向甯宇丞半掩的房門，打算離開前知會折返的事，「抱歉，我把手機忘在廚房，所以回來拿……」
　
未完的話嘎然而止，透過走廊燈的微亮，她望著眼前，震撼的說不出自己看到什麼，肩膀下意識顫抖，昏杳暗處流淌不知明的稠液，就像是擴散炸開的泉水，緩緩逼近眼前。
　
什麼？這是……思考還沒跟上眼前看到的畫面，驀然察覺身後氣息，張惜潔慌張回頭，對上甯繯悲傷滑落臉龐的淚光，還有無法辨明的句義。
　
「為什麼要回來？」甯繯痛苦問道，但所有一切既成事實，就沒有任何為什麼。
　
無論平時相處的多麼幸福，仍舊區分某處絕對不能觸及的部分，在窺見的那刻起，某些重要的東西就必須捨棄，做出決定倏間，漆黑瞳孔中倒映出張惜潔錯愕的表情，轉變化作金色鋒芒。
　
溢出喉間的話還未成形音字就徹底終結，牆面照出的燈光倒影，只留下張惜潔的身影痛苦掙扎，伴隨甯繯手勢的動作後恢復寂靜，隨後前者就像垂掛的木偶，失去過往擁有的活力和生機。
　
思緒回神，甯繯溫柔拭去甯宇丞臉頰的淚痕，卻不願抹去自己臉上的眼淚。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哥哥。
　
腦海中浮現張惜潔溫柔的笑容，手心的溫度彷彿直到現在都還留存，不曾消失。
　
對此，她可以犧牲所有，包括自己的生命……明明是這樣發誓過的。
　
『可是，我很喜歡小繯喔！對我來說，宇丞和妳都是不可或缺的。』
　
幸福記憶停在靜止的時光中，就像是封框放在櫃架上合照，無論多美都只是回憶，誰都無法讓當時的光陰從重來過，甯繯面無表情凝視，感覺心裡隨著事件發生後，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跟著被抽離消逝。
　
是她從哥哥的世界裡奪走幸福，親手破壞今後所有的美好。
　
這份承擔，是她用盡一生都無法償還的罪孽。
　
撫摸甯宇丞的側臉，甯繯在他額髮留下疼惜的吻。
　
不要原諒她。
　
就恨吧，哥哥……不要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