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 循環
本章節 2694 字
更新於: 2021-07-01
疫情讓原先等待退伍的愜意心情霎時蒸發。
週日收假時不甘情願回營的同學們,對於各種上級強制的防疫措施大感不滿。
諸如取消自由時間、改變床位擺放方式、增加消毒任務等等理論上可能有用,實際上在壅擠的營舍形同虛設的規定,一來增添了不便,一來則讓原先就很枯燥的生活變得更加難熬。
明明最有效的防疫方式就是別回營區──這樣的想法迴盪在許多人心頭。但大家也知道不可能提前退伍,只能每天抱怨連連。
不過訓員和幹部間也沒爆發甚麼衝突。
畢竟再過十幾天就能離開這兒了,沒人想真的惹上麻煩。
「所以說,希望疫情能早點過去吶。」
席地而坐的居安說道。因為休閒室已被班長上鎖,即使在後山他也只能和小白於走廊聊天,或靜靜陪伴著她,直到自己被趕去睡覺為止。
貓耳少女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彎腰凝視地板上歪歪斜斜的膠帶。
那是班長剛剛要居安貼的、走廊兩側紅藍二色的「動線」。簡言之就是給長官交代的分流路線。
沒有人會傻傻地沿著膠帶走就是了。
但此刻的小白卻非常在意。
「這~些~~線實在是太醜了!」
「嗚嗚,美術又不是我的強項……」
「即便不擅長的事也該有些基本要求。」小白嚴厲地說,「居安,我們把這邊全部重弄一次。」
「是……」
他可不敢抱怨,隨即拿了剪刀和膠帶到西側的樓梯間,開始作業。
也罷,能有不會消耗小白時間的共同事務可做,他也該心滿意足了。
在小白的指導下,他耐心地把膠帶拉直,對著磁磚的線條貼好,再以手掌壓平避免氣泡產生。
話說像這樣從後山直接干涉現實還是第一次呢。
不知何處冒出的淡粉花瓣持續落在在小白銀色的長髮上,如果在現實,那會是幅怎樣的景色呢?
居安想到幾天前與另一對後山組合的會面。他不禁思考起之後與小白會如何於現實中相處。
他該學習的東西可多著呢。
「居安,你見到薛丁鄂了嗎?」
作業差不多完成時,小白突然問到。
居安手中的剪刀差點掉在地上。
「啊,這不是要責備你沒和我通報。」
她接過最後一段膠帶貼在樓梯口,平靜地說。
「薛丁鄂他們在後山的任務和你不同,因此有些想法上的歧異也不意外。」
「真正重要的是,居安,做你所認為對的事。」
少女晃晃耳朵,抖落緋紅的光點,兩眼直視居安的雙目。
「很快地,你將重拾對自己生活的掌握,面對過去你未能解決的問題,並朝前方無盡的可能性邁進。」
「你的世界是寬闊的。」
小白笑著說。
而居安打從心底感到,自己必須回應那笑容。
不只在營區、不只在後山,是在整個世界──他所能經驗、閱歷、記憶的全部──他在整個世界裡,都必須對那笑容負責。
因為即便是被後山選上,依然是居安選擇遇見了她,與她建立起關係。
這並非理所當然的事。
「我明白。」
他同意著少女的話。
「其實,我的小說已經完成了。」
這和上次在走廊的對話有點相似。
即將進行最終的坦白前,總是會回到這小說。
「是嗎?我要看我要看!」
少女興奮地從居安手中接過他一貫帶在口袋裡的原稿,卻瞬間皺起了眉頭。
「居安,你的字……」
「抱歉,其實有些內容我自己也要用猜的。」
連忙收回稿紙的居安清了清喉嚨,他要說到重點了。
「因為消磨時間的手段已經用完了,上週開始我便有帶論文到營區看唷。」
「我希望到退伍時,能有足夠的資料與教授討論。」
他深吸口氣,用真誠的眼神注視小白。
「到時,妳願意聽聽我的想法嗎?」
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然而,屬於居安的、那個渾沌未明的現實,也是該袒露在小白面前了。當然,是在她有興趣的狀況下。
如此簡單的請求,何必這麼彆拗呢?
小白大概會這麼說吧。
但她只是點點頭。
居安意識到自己剛剛把她的時間用盡了。
在懊悔浮現的那刻,小白做出了打勾勾的手勢。
──約定好了唷。
她的身軀逐漸隨消逝的後山空間變得朦朧、透明。
沒關係,錯過言語,並非代表錯過對方的訊息。
他朝已經觸及不到對方,伸出了手。
嗯,約定好了。
*
「小白,妳變了。」
黃虎在後山教堂的講台上,背對著她說到。
「從前的妳很排斥這個場合,不是嗎?」
「可能吧。」
小白在長椅靜坐,十指交扣,雙眼闔閉,開始她的禱告。
「妳還相信神與奇蹟那一套啊。」
黃虎嘆了口氣,跳下講台。
這是眾多居安不知道的,小白生活的一部分。
即便自己就是超凡的存在,她仍相信有個更高更偉大的神。
或許不是特定宗教定義的神,更像是「相信」這種意圖的純粹展現。
如果她會這麼強烈的想要相信某件事,那必定有足夠強大的存在於背後支持這個信念吧。
「我知道這時刻總是痛苦的。」片刻後,小白開口。「但我願意相信接下來的並非分別,而是再次的相遇。」
「說的真好,白中士。」
黃虎坐到小白身旁,咧嘴一笑。
她的目光卻是能撕開少女咽喉地銳利。
「多虧了妳的忍耐、演技、或是信念,總之,陳二兵甚麼都不知道。」
「那我們下次『循環』見。」
然後她便如幽靈一般消失了。
而小白這時才睜開眼。
一滴淚珠落在她的腿上。
又一滴。再一滴。
眼淚不停從她臉頰滑落。
──對不起。
她無聲地道歉著。
──對不起。
終於,她無法克制地於教堂哭了出來。
*
比白晝還亮的強光閃起的那刻,是凌晨四時。
居安於寢室驚醒。
周遭的一切皆然靜止,身旁的訓員卻還躺在床上。
……我在後山?
為什麼大家沒有消失?
太異常了。
強光的亮度持續增加,讓他幾乎睜不開眼。
到底是甚麼狀況?
他快速換好衣服,跑到走廊上。
盡頭的玻璃門清楚告訴居安,那強光的本質。
這是爆炸。
玻璃門外頭是座有五十萬人居住的城市。
已經不敢思考的居安快速跑出營舍,來到連集合場。
原先如夢似幻的梅樹與櫻樹都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動作停滯在半空的砲兵營官兵。
他們或手持步槍、或肩負無線電,有些朝卡車衝去,有些則奔向指揮大樓。
那些人扭曲的面容告訴居安,無須贅述的恐懼正籠罩著知道真相的人們。
真相是甚麼呢?
──時間並未靜止,只是減緩了而已。
隨著強光後到來的是巨響。
讓他踉蹌倒地的巨響。
接下來是衝擊波。
或許是時間慢速播放的關係,居安覺得五臟六腑一個扭轉,幾乎要嘔吐出來,噁心感卻並未擴大。
反觀那些奔跑的官兵,在慢動作下,居安看著他們邊為衝擊往四面八方扯去,邊從五官流出血液。
接著到來的是火焰。
鋪天蓋地的,將世界以純粹的熱與毀滅包裹的火焰。
──小白?
居安想吶喊,口裡卻發不出聲音。
他知道自己沒有生還的可能。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
他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啊!
在生命的最後幾秒,陳居安為憤怒吞沒。
他還有那麼多話想和小白說。
和母親與父親說。
但在火焰面前,一個人的生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他的身體漸次失去了作為人的輪廓。
陳居安的故事,將在這兒終結。
若還有活過這場浩劫的人存在,接下來的,便是他們的故事。
理應是這樣才對。
*
*
*
然而,在居安死亡的那刻,營區的世界也同時消失了。
並非是被爆炸摧毀,而是字面上地,幻化為花瓣,消失在未明的夜裡。
然後連夜晚也消失了。
這世界的一切都將重置。
後山、使者、嚮導、島嶼的故事,還未結束。
這並非是陳居安一人的故事。
讓我們回到最初的那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