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名為龍

　　這一次，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回到現實世界之中了。
　　一樣的實驗室、一樣的實驗椅，跟在虛擬世界中醒來時不同的是，我身旁的兩張椅子是空的。
　　房間的另一頭，龍學姐從控制台前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快步向我走來。
　　「青岫！」
　　龍學姐握住我的手，線條優美的眉毛自責的糾結在一起。
　　「你終於醒了，太好了。」
　　龍學姐的容貌映入眼中，我頓時想起艾學姐，跟在虛擬世界的最後一刻。
　　「學姐、我……」
　　我使勁撐起身體，正想說話，手臂卻一瞬間失去了力氣，整個人再度摔回實驗椅上。
　　「別著急，青岫。」
　　龍學姐眼明手快的撐住我的肩膀，讓我慢慢的躺下。
　　「你的意識才剛回復而已，身體狀況還是很虛弱。現在已經很晚了，今天就在我的實驗室裡好好休息吧。」
　　我的眼神飄向身旁空著的椅子，龍學姐會意的點了點頭。
　　「夏洛學弟跟亞薇學妹，兩個人都已經離開了。亞薇學妹的身體不太舒服，夏洛學弟陪她去醫院做基本的檢查，順道送她回家。」
　　在虛擬的實驗室中，那一發穿透門的子彈跟驚呼聲浮上腦海，我不安的望向龍學姐。
　　「放心好了，檢查結果一出來，我就會馬上通知你。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也會盡力協助他們兩個。」
　　學姐握著我的手，柔聲說道。
　　「所以現在，青岫，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艾學姐跟白袍青年的臉交相浮現在我的腦海，我猶豫了一下。
　　彷彿看穿我在想什麼似的，龍學姐搶先說道。
　　「青岫，我相信你有很多話想跟我說。同樣的，我也有很多話想要問你。可是你現在的狀況實在不適合長時間的談話。等你醒過來之後，再把你在虛擬世界中經歷的事情好好的告訴我。好嗎？」
　　龍學姐堅定的表情映入視野，再加上一股深沉的疲勞感從身體內部湧現，我半睡半醒的點了點頭。
　　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在我閉上眼睛，將意識沉入舒適的睡眠之海前，龍學姐輕聲說道。
　　「青岫，關於這次的實驗，真的很謝謝你。」
　　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我再也支撐不住，就此進入了夢鄉。
　　
　　「青岫。」
　　一片黑暗之中，有人呼喚著我的名字。
　　「青岫，快醒醒。」
　　我張開眼睛，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作夢，接著才注意到原來房間內的燈泡全部都沒有點亮。室內唯一的光線來自於窗簾縫隙中所透露出的銀白色月光。
　　我轉動身體，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靠牆的單人床上。而雖然看不清楚四周的擺設，但顯然已經不在實驗室之中了。
　　「青岫。」
　　一聲低語在我的身旁響起，適應了黑暗的目光剎那間捕捉到一個模糊的人影，我不由自主的從床上彈了起來。
　　「冷靜點，青岫。是我。」
　　一隻手憑空按住我的手背，而我同時辨認出龍學姐的聲音。
　　「學姐……？發生了什麼事？」
　　「比起說明，直接讓你看會更清楚吧。」
　　學姐在微弱的光線下比了個手勢，示意我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
　　「小心一點，別被發現了。」
　　我躡手躡腳的走到窗簾前，把眼睛湊到縫隙上，就著依稀的月光向外面看去。
　　屋外一片漆黑，寂靜籠罩著半夜的校園。
　　「看那裡。」
　　龍學姐舉起手指，低聲說道。
　　我順著龍學姐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禁大吃一驚。
　　銀白的月光下，無數的黑影潛藏在在空蕩蕩的校園中。
　　我們所在的大樓正門前、走道兩側行道樹的後方、圍繞著大樓的盆栽四周，藉由夜色的掩護，黑色的人影動也不動的藏在其中。
　　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了我們所在的這棟大樓。
　　「龍學姐！這是怎麼回事？」
　　「好問題，青岫學弟。我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變成這樣了。」
　　龍學姐在床邊坐了下來，淡淡的說道。
　　等一下。
　　我震動了一下，僵硬的注視著四周。
　　雖然在黑暗之中無法確定，但不遠處的輪廓，看起來像是兩個相連的衣櫃跟擺滿了筆記的書桌。
　　換句話說，這間房間有床鋪，而且看起來也不像是客房。
　　意思是，我剛才是躺在龍學姐的床上──
　　「青岫？怎麼了嗎？」
　　「不、沒有，十分抱歉……？」
　　龍學姐壓抑著聲音，噗哧一笑。
　　「為什麼你要道歉呢？在這種時候？」
　　這是第一次，龍學姐在我眼前露出像這樣，自然放鬆的笑容。
　　心裡明明知道不是時候，卻還是看傻了眼。
　　「……青岫？你的後遺症還沒好嗎？」
　　聽到學姐的聲音中透出認真的擔憂，我連忙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
　　「沒事、沒事。抱歉。比起這個，學姐，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說的也是。」
　　龍學姐優雅的用食指頂住嘴唇，沉思了片刻。
　　「青岫，你知道屋頂怎麼走嗎？」
　　「……屋頂嗎？」
　　我困惑的重複道，學姐伸出手指，指向房門。
　　「沒錯。從這個房間出去，左手邊第二扇門就是會客室。出了會客室後，你知道怎麼走嗎？」
　　我一邊回憶著接受當學姐的實驗對象時，曾經被強迫背過的大樓平面圖，一邊說道。
　　「沿著走廊直走，到底右轉。有電梯跟樓梯，一直往上就是頂樓。」
　　「很好，不過別搭電梯。我們頂樓見。」
　　「……等一下，學姐。」
　　龍學姐乾脆的站起身，我則是一頭霧水。
　　「頂樓見是怎麼回事？不是應該先通知學校的警衛，確認一下那些傢伙是從哪裡來的嗎？」
　　「青岫，雖然只是我的猜測，那大概沒有用吧。」
　　龍學姐聳了聳肩。
　　「從對方的陣仗看起來，不像是請普通的大學警衛去溝通一下，就能解決的問題。」
　　「可是學姐，即使想先擺脫對方再慢慢考慮下一步，頂樓也是下下策。既缺少遮蔽物，也沒有任何可靠的逃脫的手段。」
　　「所以才說要分開行動啊。」
　　學姐眨了眨眼，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去干擾對方，學弟就專心的往上面跑，我們在頂樓會合。安心吧，我不會自己一個人逃走的。」
　　「學姐，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別囉嗦了，跑起來，青岫！」
　　龍學姐強硬的把我朝門口推去，接著轉過身，擺出助跑的姿勢。
　　「……學姐？」
　　龍學姐朝我揮了揮手，接著用媲美奧運選手的起跑速度，筆直的衝了出去。
　　學姐的前方，是拉上了窗簾的玻璃窗。
　　理所當然的，學姐就這樣撞破窗戶，順從著地心引力，整個人往樓下摔了下去。
　　順帶一提，根據我剛才看到的景象估計，這裡至少是七、八樓以上的樓層。
　　「學姐！」
　　我才剛往窗戶的方向踏出一步，學姐的聲音就從窗外傳來。
　　「別過來，他們已經鎖定這裡了。頂樓見。」
　　就像是剛才的寧靜是騙人的一般，大樓的下方傳來嘈雜的人聲，跟某種重物來回撞擊著金屬大門的刺耳聲響。
　　「青岫！」
　　學姐嚴厲的語聲傳入耳中，動彈不得的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挪動腳步，往會客室的方向展開衝刺。
　　
　　大樓內部的光源，似乎大部分都被龍學姐關了起來。
　　緊急照明燈慘白的光源下，我像是參加一零一垂直馬拉松似的，沿著階梯上氣不接下氣的奔跑著。
　　唯一值得安慰是，無論是頭痛還是痠軟的肌肉，從虛擬世界中回歸的副作用幾乎消失殆盡。
　　拜此之賜，我才能勉強維持住登高的節奏。
　　「……說起來，不論是在虛擬世界還是現實世界，今天一整天幾乎都在逃命中度過啊。」
　　我諷刺的喃喃自語著，接著猛然一驚。
　　等一下。
　　就在我接受最終實驗的今天，龍學姐的實驗室遭受駭客襲擊。
　　緊接著，我、夏洛、亞薇好不容易脫離虛擬世界的現在，現實世界的實驗室馬上又遭到襲擊。
　　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
　　還是說在虛擬世界中襲擊我們的，跟在現實世界中，圍繞在大樓下的那群可疑份子是同一批人？
　　如果這是真的的話，必須把這件事告訴龍學姐才行。
　　考慮到跟實驗有所關聯，夏洛跟亞薇也可能會有危險。
　　焦慮感悄悄的從心底浮上，我氣喘吁吁的踏上最後一級階梯，將從龍學姐那裡拿來的鑰匙插進鎖孔，用力推開通往屋頂的鐵門。
　　「青岫，你來啦。」
　　龍學姐的雙手隨意的在背後交叉，背對著我，像是在欣賞風景般悠閒的說道。
　　相較於滿頭大汗的我，龍學姐顯得輕鬆寫意，完全看不出來剛完成危險的誘敵任務。
　　「時間剛剛好。再過五分鐘，他們就要追上來了。」
　　汗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按住膝蓋，斷斷續續的說道。
　　「龍學姐，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告訴你。」
　　「那還真巧，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青岫你說。」
　　龍學姐轉過身來，走到我的身旁，將某個東西放上我的掌心。
　　「不過呢，先把這個還你。至於詳細的情報交換，就等出發之後再說吧。」
　　我下意識的望向掌心，躺在那裡的，是我的手錶。
　　指針依照分秒精準的前進，在夜色中悄悄的運行著。
　　我記得，參加最終實驗的時候，確實是戴在我的手上。
　　至於醒來的時候，由於太過虛弱，完全沒有留意是否還戴著。
　　「好了，時間剩下兩分三十秒。為了讓青岫學弟能早點問問題，也為了能盡快遠離那些煩人的傢伙，這就出發吧。」
　　「……從這裡？要怎麼做？」
　　「答案很簡單，青岫學弟。」
　　龍學姐迎上我的視線，不慌不忙的說道。
　　「我不是人類，是一隻龍。」
　　下一秒，毫無前兆的，龍學姐從我的眼前倏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彷彿從厚重的神話典籍中跑出來，渾身佈滿了碧綠色鱗片的巨大猛獸，蹲踞在實驗室大樓的頂端。
　　我緊握著手錶，顫抖著倒退了一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靜一點，青岫。」
　　龍垂下翅膀，翡翠般的眼瞳與我的目光交會，熟悉的聲音直接在我的腦海裡響了起來。
　　「我只是解除了施加在你身上的認知誤導而已，就像『錯視』那樣。這才是我真實的狀態。」
　　一瞬間，我回想起第一次踏進龍學姐的實驗室時，那股莫名的不協調感。
　　儘管室內的一切，看起來都再正常不過，卻總是有種無法解釋的怪異的感覺。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那是因為，即使空間十分寬廣，室內的擺設彼此之間相隔的距離，依然太過遙遠。
　　以人類的標準來說，沙發、書櫃、辦公桌，還有各式各樣的實驗器材，都間隔著超出必要以上的距離。
　　比方說，要從筆筒中抽出一隻原子筆，還要從書桌前站起來，走上四、五步才拿的到，怎麼想都很不自然。
　　如果龍學姐是以認知誤導讓我們看見她人形的姿態，實際上是一隻龍，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雖然這個結論，肯定會被亞薇報以白眼就是了。
　　「如何，可以接受了嗎，青岫學弟？」
　　學姐戲謔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吞了一口口水，抬起頭來。
　　「趁著對方還沒有出動直升機的打算，趕快溜之大吉吧。等到連空中都被封鎖，就真的笑不出來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一隻龍注視著我，調皮的眨了眨眼。
　　
　　我坐在綠龍的背脊上，雙手緊緊扳住眼前堅硬的鱗片，乘風飛行著。
　　龍學姐讓我爬到背後，確認我坐穩了以後，就拍了拍翅膀，從大樓的頂端緩緩起飛。
　　雖然認知誤導仍然正常運作著──照龍學姐的說法，我們兩個看起來跟一般的鳥類沒什麼兩樣──為了保險起見，學姐還是不時穿過厚重的雲層，避開任何可能的追蹤。
　　在這段時間裡，我把在虛擬世界中跟白袍青年還有艾學姐的相遇，以及黑衣人突如其來的攻擊等等，一一述說給龍學姐聽。
　　聽到白袍青年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綠龍龐大的身軀劇烈的震動了一下。拜此之賜，我差點從幾千呎的高空直墜而下。
　　「果然、可是……難道……」
　　宛如就坐在我身旁似的，龍學姐焦躁的低語在耳邊響起，翅膀劇烈的拍動著，背部隨之上下起伏。
　　我連忙用力抱住龍學姐的脖子，避免一個不小心被激動的她甩了下去。
　　從頭到尾聽完我的遭遇後，龍學姐沉默了下來，飛行速度再次回歸平穩。
　　過了片刻，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氣。
　　「青岫，等到達目的地之後，我們會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話要說。比起你們三個在虛擬世界所經歷的一切都還要長。做好覺悟吧。」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被學姐剛才的話所提醒，我想起她揭曉衝擊性的事實以前，我所想到的問題。
　　「學姐，我很擔心夏洛跟亞薇。要是那群黑衣人襲擊的對象是跟實驗有關的所有人，他們兩個也有可能──」
　　「關於這點，你不必擔心。」
　　龍學姐打斷我的話，乾脆的說道。
　　「最糟的情況下，亞薇學妹也有辦法脫身逃走。至於夏洛學弟，只要跟亞薇學妹在一起，那也不用太過擔憂。」
　　「……學姐，這是什麼意思？」
　　龍學姐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
　　「本人既然沒有告訴你，我也不好多說什麼。總之，你就放心吧。現在就專注在這邊的事情就好。」
　　我還想再追問下去，綠龍的速度卻毫無預警的慢了下來。
　　「我們到了，青岫。」
　　學姐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一邊拍著翅膀，一邊說道。
　　
　　我們的眼前是一座荒涼的山峰。野草隨意滋長著，巨大的樹木相連成群，遮蔽了地表的形貌。
　　放眼望去，周圍杳無人煙，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暫時躲避的地方。
　　然而，學姐從空中掃視了一圈，確認我們沒有被跟蹤後，就這樣大剌剌鼓動翅膀，悠然的降落在山頂。
　　我從學姐的背上跳了下來，環顧著四周。
　　「……學姐，這裡是？」
　　「走這邊，青岫。」
　　落地後再次化為人形的學姐撥開草叢，招了招手，帶著我往幽暗的樹林裡走去。
　　在連小徑都沒有的樹林裡走了一會，繞過一個小小的池塘，學姐停了下來，舉起手，在空中摸索著什麼。
　　幾秒後，學姐滿意的哼了一聲，整個人消失在我的面前。
　　我吃了一驚，就在這個時候，學姐的手又憑空出現，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向前拉去。
　　一種彷彿穿過水面的觸感流過肌膚，我眨了眨眼睛，發現自己跟龍學姐並排站著，本來空無一物的樹林裡，矗立著一棟古老的房屋。
　　房屋本身雖然相當老舊，但與周圍散發的神秘氛圍相反，整體的設計卻透露出簡潔的科技感。
　　龍學姐毫不遲疑的伸出手，按下牆壁上的門鈴。
　　毫無起伏的電子音，從門鈴旁的對講機中傳了出來。
　　「您好，請出示聲紋。」
　　「是我。」
　　學姐平穩的答道。
　　「聲紋確認。歡迎回來，菲雷德翠卡。」
　　電子音如此宣告後，深鎖的大門應聲打開，露出通往屋內的道路。
　　「……菲雷德翠卡是學姐的名字嗎？」
　　聽到我的問題，龍學姐瞥了我一眼，露出複雜的表情。
　　「先進來再說吧，青岫。」
　　沒有正面回答，學姐邁開腳步，往屋內走去。
　　在玄關換過拖鞋後，我跟在龍學姐的身後，踏上走廊。地板上十分乾淨，幾乎沒有堆積的灰塵。走廊兩側的牆壁上，則掛著一幅幅風景的攝影照。
　　龍學姐穿出走廊，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
　　遲疑了片刻，學姐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氣，握住門把。
　　「就是這裡，青岫。」
　　學姐推開大門，當我看到門扉後的景象時，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這間房間，正是我在虛擬世界中，第一次遇到白袍青年的那個房間。
　　皮沙發、原木書櫃、披著天藍色餐巾的圓桌、向日葵。
　　只差在此刻從落地窗望出去，不是午後而是半夜的風景。
　　學姐示意我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外面的認知誤導裝置仍然正常運作著。而如果沒有對應的聲紋，就只能輸入只有我知道的密碼來解鎖──這樣一來，至少有一陣子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了。」
　　龍學姐迎上我的目光，淡淡的說道。
　　「不過，在我們正式之前，先把它拿出來吧，青岫。」
　　我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學姐的視線落在我已然重新戴上的手錶上。
　　「在錶面背後輕輕的壓下去。小心一點。」
　　我照著學姐的指示，用指腹輕輕的壓住手錶的背面。
　　圓形的金屬面應聲陷落，接著輕巧的彈開。一顆小巧的金屬球體靜靜的躺在下方隱藏的凹槽之中。
　　我將那顆小球放在掌心，仔細打量著它。
　　一道透明的導管像是衛星環一般，圍繞著球體的表面。導管之中，一點點微弱的光芒彷彿有生命似的閃爍著。
　　即使像我這樣的外行人也看得出來，那是某種十分精密的裝置。
　　「學姐，這是什麼？」
　　龍學姐微微一笑，接著用我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若有所思的說道。
　　「這是能複製並且保存靈魂的記憶，換言之，就是能導正『浪潮』所造成影響的裝置──它的核心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