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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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03
  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她正打算自殺。
  龍這種種族擁有幾乎無限的壽命。成長到了一定的年紀後,身體的狀態就會穩定下來,不像其他脆弱的物種總有迎來衰老的一天。
  說來諷刺,正因為擁有無限的壽命,龍族的死亡方式,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變相的被註定了。
  那就是自殺。
  唯一能殺死一頭龍的,只有那頭龍自己。
  因無盡的生命而對生命本身感到厭倦的龍,會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在那裡趴下來,靜靜的閉上眼睛,從此再也不會醒來。
  她的父親、母親,以及弟弟,都是這樣離開這個世界的。
  不知不覺間,在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世界上最後的一隻龍。
  理所當然的,她開始思考要在哪裡結束自己漫長的一生。
  
  漫無目的的飛行後,她降落在一處陌生的樹林裡。
  她以前從沒有來過這一帶,但這座樹林讓她想起遙遠的異國丘陵,跟現在已經不存在的自己的出生之地。
  一邊欣賞著四周優美的景色,樹林中安穩的靜謐令她昏昏欲睡。
  就是這裡了吧,她想著。
  她挑了一個能曬到溫暖的陽光的地方,聆聽著昆蟲鳴叫跟草木搖曳的聲音,緩緩的趴了下來。
  就在她緊繃的身軀慢慢放鬆下來的時候,身旁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響。
  緊接著,一名人類撥開及腰的雜草,拍了拍滿是塵土的靴子,出現在她的眼前。
  「──你好,初次見面。」
  他彬彬有禮的鞠了個躬,開口說道。
  「雖然有點冒昧,可以請你當我的研究對象嗎?」
  
  青年自稱伊安‧達斯特,是一名科學家,正在研究一種名為「浪潮」的現象。
  人類,或者其他物種的認知能力,會因為浪潮的影響,在一夕之間產生巨大的變化。
  有時候是失去原有的認知能力,有時候是認知能力發生了偏差,看到只有當事人能看到的景象。
  根據伊安的研究,這是因為相對於浪潮之前,人類腦部散發出來的電波頻率變得起伏不定,無法穩定維持看到的景象的緣故。
  然而,透過各種精密儀器的檢查,浪潮前後腦部的構造完全沒有任何改變。最後,伊安得出了結論。
  受到浪潮影響的,並非人類的肉體,而是人類的靈魂。
  
  有一天,伊安設計出來,攔截浪潮數據的機器,無意間擷取到了一段資料。
  那是一個不知名的靈魂,從受到浪潮影響,到成功的自我修復認知意識的過程。
  前後所花的時間,甚至不到一個小時。
  伊安大驚之下,立刻拋下自己的實驗室,動身前往攔截到資料的地點。
  可是,在他抵達之前,發信源就已經離開了。
  伊安不死心,不停的在世界各地旅行,一次又一次追尋著信號的來源。
  最後,在那一天,那座靜謐的樹林裡,遇到了她。
  世界上最後的一隻龍,菲雷德翠卡。
  
  對於人類,她從來就沒有過好印象。
  傲慢、貪婪,自以為能夠支配一切,不曾學著去尊敬這個古老的世界。
  跟人類扯上關係的龍,最後通常都沒什麼好下場。
  既然如此,那時一心想離開這個世界的自己,為什麼會脫口而出呢。
  
  「……好吧。但是,我不想離開這裡。」
  「一言為定。」
  
  伊安把他的實驗室,搬到了他們相遇的那座樹林裡,並在四周設下了重重的保護措施。
  能解鎖的,只有他跟她的兩組聲紋,跟作為保險用的密碼。
  研究順利的進行著,伊安日以繼夜的待在研究室裡,她則在實驗之餘,看起伊安帶來的各種書籍,偶而甚至利用認知阻礙變成人形,飛到附近的城鎮去消磨時光。
  餐桌上隨意的閒聊、睡前互道的晚安,跟他因研究有所突破,而喜悅微笑的臉龐。
  有了目標跟陪伴之人的日子,似乎不再漫長而無法忍耐。
  她望著伊安皺起眉頭,緊盯著儀器上的數據不放的側臉,嘴角微微上揚。
  
  那一天。
  她一如往常的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準備起身去吃早餐。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屋外傳來一陣焦急的喊叫聲。
  「菲雷德翠卡!」
  她隨意的應了一聲,用爪子拉開特別為她設計成可以通行的窗戶,振翅飛到戶外。
  太陽才剛剛從山的那一頭冒出來,微弱的晨曦灑落在樹林裡,驅散夜晚殘留的黑暗。
  她打了個呵欠,正想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吃了一驚。
  伊安像是發了瘋似的,在樹林中不停的奔跑著,一邊吶喊著她的名字。
  深怕他一個不小心摔進池塘裡,她連忙飛到他面前,用尾巴輕輕的把他捲起來,舉到自己的眼前。
  可是,伊安仍然驚慌的掙扎著,視線穿過她翠綠的眼瞳,望向遙遠而空虛的遠方。
  忽然間,她明白了。
  「浪潮」。
  自己雖然不會受到影響,但是人類會。
  因為浪潮,伊安變的無法認知到自己的存在了。
  即使像這樣,肌膚相觸,面對著面。
  活過漫長到幾乎遺忘了長度本身的歲月,她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經歷像第一次面對黑夜時那樣的恐懼。
  她錯了。
  她木然的放下他,任由著他在樹林中瘋狂的奔走,只有幾次在快要跌下山谷時,反射性的用尾巴將他拉了回來。
  那一天,跟之後的無數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在記憶裡模糊不清。
  比起無法跟他交談、說笑,從那一天起就再也沒進過研究室,整天倒在沙發上喝酒的伊安,更讓她感到心痛。
  終於,她下定了決心。
  另外找一個中意的地方,獨自擁抱安靜的死亡。
  看了醉倒在扶手椅上的他最後一眼,她拍了拍翅膀,離開了那間待了兩年的實驗室。
  
  又經過了多少的時光呢。
  懷抱著死的執著,她散漫的生活著,放棄計算早已失序的時間。
  但是,怎麼找都找不到適合的地點。
  每次想著「就是這裡吧」的時候,腦海裡就會不由自主的浮現那座樹林,跟他的身影。
  彷彿某種揮之不去的詛咒,詛咒她持續品嘗生命的苦楚。
  最後,繞了世界整整一圈的她,在意識到的時候,已然不知不覺的站在那座樹林的入口前了。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用聲紋解開仍然如舊的保護措施,推開實驗室的大門。
  而裡面,早已人去樓空。
  他帶走了大部分的研究資料,覆滿了灰塵的桌面上,留下了一張陳舊到一碰觸幾乎就會碎裂的字條。
  「一定會找到你。等著我。」
  而她也真的照做了。
  
  「在那之後,我又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
  學姐望向落地窗外的風景,用懷念的口吻說道。
  「為了排遣等待的寂寞,我從伊安留下來的資料著手,開始自己進行浪潮的研究,希望能找到讓錯視復原的方法。但終究失敗了。
  一眨眼之間,數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實在忍耐不住,還是離開了這裡,踏上尋找伊安的旅程。我以研究生的身分作為掩護,在各個大學的實驗室之間輾轉流浪,並且不時公開徵求實驗對象,希望能得到有關於伊安的線索。然後……」
  龍學姐將視線轉向我,沉默了下來。
  我不自在的別過頭去,感到口乾舌燥。
  「可是、可是──」
  彷彿要證明學姐弄錯了什麼似的,我在心中換算著剛才聽到的年份。
  「照學姐剛才所說的,從在這棟屋子裡等待伊安那時開始,到學姐離開這裡,踏上四處尋找他的旅程,就算再怎麼保守的估計,加起來也都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吧?伊安、他,早就已經……」
  「沒錯。」
  龍學姐點了點頭,冷靜的說道。
  「等到十年的時候,我多少還抱著一點僥倖的想法。等到三十年的時候,我已經放棄了一半。等到五十年的時候,我知道,只能由自己去找他了。」
  看著欲言又止的我,學姐露出寂寞的笑容。
  「青岫,即使人類的肉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進入另一個軀體的靈魂卻不會改變。龍族能夠藉由碰觸其他物種的頭部,分辨每個靈魂的形狀與色澤。只是除非必要,我們很少會去窺探他者靈魂的流轉──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的聲音。
  「學姐想說、我,就是……」
  「你就是伊安。我是這樣認為的。」
  龍學姐沒有任何猶豫,淡淡的說道。
  我迎上學姐的目光,發現學姐放在膝蓋上的手,正微微的發抖。
  「從你在虛擬世界中的經歷,跟這個東西藏在你的手錶裡,我只能得出這個結論。所以說,青岫,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學姐從椅子上起身,朝我走來。
  「可以讓我仔細看看你的靈魂嗎?這樣一來,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想要說些什麼,嘴巴卻不聽使喚。
  學姐在我身前停了下來,溫柔的握住我的手,低聲說道。
  「別緊張,青岫。全部交給我就好。」
  她輕輕的抱住我,閉上眼睛,將額頭貼上我的額頭。
  一股清澈的感覺浮現在我的腦海,蜿蜒著向意識深處流過去。
  極為平穩,極為喜悅。
  就像是初春溫暖的河水,漫過冬季尚未融化的殘冰那樣,越過一個又一個記憶中的場景,翻找著連我都早已遺忘的過去。
  突然間,一陣焦躁感從縫隙間閃了過去,我意識到有哪裡不對勁。
  龍學姐不安了起來,反覆確認著某件已然確認的事情。
  而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下一秒,學姐猛然間放開我,挺起身來,小口小口的喘著氣。
  我睜大了眼睛,困惑的看著學姐。
  過了半晌,龍學姐勉強擠出一絲微弱的笑容,輕聲說道。
  「……不是你。」
  彷彿不是說給我聽,而是在盡力說服自己一般,學姐喃喃的說道。
  「不是你。你跟伊安靈魂的形狀、不一樣。」
  然後,就像是再也無法支撐住自己似的,龍學姐頹然坐倒在扶手椅上。
  一股混雜了失望跟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從心底湧現,我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房間內一片寂靜。
  
  「──敘舊就到這裡吧,兩位。」
  忽然之間,一道聲音從厚重的木門外傳來,我跟龍學姐頓時回到現實,從沙發跟椅子上彈了起來。
  與此同時,房間的大門被砰的一聲推開,猶如從我的意識世界中湧出來的大批黑衣人衝進室內,舉起手中的槍枝對準我們。
  龍學姐哼了一聲,毫無懼色的挑起眉毛,一把將我拉到身後。
  隊伍的最前方,黑衣人的食指壓住板機,學姐則不以為意的冷笑著。
  就在學姐壓低身體,衝突一觸即發的剎那。
  「住手,菲雷德翠卡。」
  兩名男子一前一後的踏進房間裡。前方的那個人,正是曾在虛擬世界中侵入實驗室,舉槍威脅艾學姐的副隊長。
  他舉起手,向身後的男人敬了一個禮後,看也不看我跟龍學姐,逕自退到隊伍後方。
  我踏前一步,望向眼前掌控大局的男人。
  他大約四十來歲,曬得黝黑的臉龐猶如石刻一般,稜角分明。穿著跟其他黑衣人一樣的裝束,差別只在耳朵旁戴著一個類似耳機的裝置。但是從耳中延伸而出的複雜線路沒入緊身衣中,蔓延至壯碩的背部跟胸口。
  男人舉起手,開口說道。
  「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火。」
  黑衣人的部隊應了一聲,手中的槍口仍然對準我們兩人。
  男人滿意的點了點頭,將視線移向從聽到那句話後,就彷彿石化一般呆立在原地的龍學姐。
  「我來接你了,菲雷德翠卡。」
  學姐倒退了一步,茫然的搖了搖頭。
  「不可能……你、不是……」
  男人向前走來,伸出手,搭在學姐剛才坐過的那張扶手椅上。
  「你真的很喜歡這張椅子。我嫌它的椅背坐起來太硬,好幾次想要丟掉,你總是笑著說區區人類還敢挑三揀四。」
  學姐的肩膀震動了一下,視線在男人跟扶手椅上來回徘徊著。
  男人轉過頭去,看向落地窗外的風景。
  「第一年的夏天,你跟我說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只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少了一個可以乘涼的大湖。我本來想幫你另外開鑿一個人工湖,你又嫌完工要好幾個月,加上工人來來去去,你不喜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龍學姐的眼角泛起濕潤的淚光,難以置信的低語著。
  「是、你……伊安?」
  「是我,菲雷德翠卡。」
  男人柔聲說道,彎下腰來,向已然癱倒在地板上的龍學姐伸出手。
  「我來接你了,一起走吧。」
  學姐哽咽著握住那隻手,整個人投入男人的懷抱裡,緊緊的抱住他。
  男人愛憐的撫摸著學姐的頭頂,接著視線越過房間,落在我的身上。
  準確來說,是落在我手中的金屬小球上。
  「小鬼,那是我的東西。」
  男人冷冷的說道。四周槍口的準星,一瞬間都對準了我。
  我將金屬小球握在掌心,冷汗直冒。
  「看在菲雷德翠卡的臉上,我給你一次機會。將那個東西放在桌上,閉上嘴巴,然後滾出這裡。」
  「隊長。」
  副隊長從黑衣人的隊伍中越眾而出,毫無起伏的說道。
  「除了最重要的樣本,我建議不要留下任何活口。」
  被稱為隊長的男人思考了一下,緩緩的舉起右手。
  「不行,伊安!」
  那隻手正準備朝我的方向揮下的時候,被龍學姐從旁按住。
  「青岫是……被我捲進來的。而且,他不會對任何人說我們的事。對吧,青岫?」
  龍學姐注視著我,焦急的用眼神向我示意。
  我還來不及回答學姐的問題,突然間,男人呻吟一了聲,右手按住額頭,身體劇烈的抖動著。
  「伊安!」
  「隊長!」
  龍學姐跟副隊長的驚呼聲中,男人的表情因痛楚而扭曲,艱難的說道。
  「核心……我需要、核心……備用、裝置……」
  「喂,小鬼,你聽到隊長的話了!」
  副隊長兇狠的瞪著我,咬牙切齒的說道。
  「……青岫。」
  然而,比起黑衣人隨時可能擊發,當場把我打成的蜂窩的槍口,龍學姐哀求著望向我的眼神,更讓人感到心痛。
  一瞬間,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我伸出手,將金屬小球放在鋪有天藍色方巾的餐桌上,無視於四周黑衣人隨時可能擊發的槍口,朝屋外邁開腳步。
  隊長深藍色的眼珠死死的盯著我,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因為劇痛而無法出聲。
  我推開房門,穿過走廊。隔著牆壁,副隊長焦躁的聲音傳入耳中。
  「隊長!隊長,振作一點!可惡,撤退!」
  
  我踏出實驗室的大門,微涼的夜風迎面吹來,打在我的身上。
  那個時候,龍學姐想找一個地方躺下,閉上眼睛,就此離開這個世界的心情,想必就是這樣吧。
  荒謬的是,這是一片空白的腦袋裡,我所浮現出的第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