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禮物15

那天晚上，朗言綽從房間被叫去辦公室，聽主任說有客人來拜訪時，他不無困惑地想著：這種時間，誰會來找自己？
抱著迷茫的心情，他推門踏進會客室，一見來人是圈圈的父母在等自己，郎言綽藏不住滿臉的意外之情，心臟也隨之震顫。
「晚安，你好。」
「…晚安。」
他拘謹地向兩位家長問好，走近桌旁，下意識朝桌面擺放的兩份文件瞥去，內心大約有底了。
有關寄養或收養一類的事，早先聽主任提起過，只是…圈圈上一刻才與他說好盡快，下一刻他的雙親就前來面試自己，會不會太巧、太快了點？
圈圈的父母竟是如此輕易說服的嗎？
朗言綽不這麼認為，他朝兩人望去，就見嚴媽媽揮手示意道：「叉叉，請坐，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你。」
「呃…不會。」
「別拘束，這是我們第二次碰面了。」嚴媽媽莞爾一笑，希望叉叉放鬆，雖然她也清楚，緊張不是靠說就能收放自如，於是瞄向旁邊渾身氣場的嚴爸爸。
「我們見過三次。」嚴爸爸鄭重其詞，表示讓孩子感到侷促的絕不是自己。
朗言綽不解嚴爸爸何出此言，微抬眼注意到嚴媽媽正失笑聳肩，好似在傳達「這不重要」。
嚴爸爸輕咳一聲，言歸正傳。
「叉叉，這裡有兩份申請，請你先看一看。」他將桌上的雙份文件推向朗言綽，接著道：「等你看完，我想請你聽我稍稍解釋這兩份申請的來由。」
「好。」朗言綽應聲，聽話地拿起申請書，仔細詳讀每一行字句後，將兩份文件放回原位，抬頭道：「我讀完了。」
他望著嚴爸爸，十分好奇他會對自己說什麼？
嚴爸爸點頭，身體前傾，指著收養申請書說明：「叉叉，我從小圈那耳聞你的事開始，便有了想將你接回家的念頭，第一次碰面時，你對周遭心如止水的反應令我很好奇，究竟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可以讓一名國中生，沉穩地不像個孩子，因此我抽空造訪此地，發現一些諱莫如深的狀況，而這種情形，並非安置機構裡的人員介入便能解決，我想知道，你自己又是怎麼看待的？」
「我…已經習慣了，沒什麼感覺。」即便嚴爸爸沒有點明，郎言綽還是能
理解他所指的是周圍大家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
「無所謂嗎？」嚴爸爸凝視叉叉的處之泰然，繼續又道：「我既然發現了你，便不打算讓你待在這個環境太久，至少我就很難想像，如果是小圈面臨這一情形，他應該忍不了多久，就會動念尋死了，反而不會像你面上如此看淡。」
聞言，朗言綽內心一跳，無言以對。
「……」
嚴媽媽笑望這個一臉漠然的孩子，他唯有在聽見小圈被提及時，才會有所反應，比如現在就一副「我不會讓他遭逢那種人」的全神貫注，看來也是個很好懂的小孩呢。
「叉叉，這是我們希望收養你的動機，儘管你表現得一直都很堅強，但沒人能保證，你不會受到影響，而小圈的心願恰好是個機會，給了我更充分的理由接你回家。」分明是剛冒出頭的嫩芽，在放眼望去一片綠油油的鮮活生機中，卻有株新綠已飽受摧殘，瀕臨枯萎……真是豈有此理？
對於嚴爸爸的篤定，郎言綽垂下眼。
桌上有兩份申請，分別是收養申請與助養扣款計畫，而朗言綽盯著助養資料，暗自揣摩對面兩位家長的可能想法。
事實上，助養計畫是不會與助養人見到面的，所以說……
「我個人其實也很為難，考慮太多的結果就是猶豫不決。」嚴爸爸忽地啟口，將身體靠回椅背。
但他的神態可沒有顯露半分他所說的遲疑、兩難。
「怎麼說？」朗言綽抬眼，想明白他在為自己考慮什麼？
「收養，代表你將改從我姓，然而你的姓名，是你與家人間最後的牽絆，我不想輕易讓你捨棄，但是以寄養或助養方式照顧你，我個人並不欣賞，以遲早會分開為前提，沒能承擔最應賦予孩子的安定重責，不夠完善。」嚴爸爸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不確定你是否知曉，關於助養，其實有不能指定、不能碰面的規定在，是我拜託他們破例讓我加填這份申請，因為我希望根據你的個人意志，來決定自己的走向。」
聞言，朗言綽恍然。原來這份助養申請是這樣來的。
「我助人有三項原則：能力所及內，量力而行、救急不救窮，並注重授人以漁。」嚴爸爸忽然沒頭沒腦的表示，緊接著又拋出他會感興趣的誘餌道：「小圈大概一直很寂寞，剛剛放學回家，雀躍得手舞足蹈，渾身散發的喜悅都打到我了，問他發生什麼事，居然很可愛地回說還不能講。」
嚴爸爸所形容，朗言綽完全能想像那幅生動畫面。
看來他是真的很高興……
嚴媽媽從旁觀察他聽到興頭上，整個人看起來怡然自得多了。
嚴爸爸這時才帶入關鍵，對應自己前言所提：「我由衷期盼你能成為小圈的家人陪伴他，而且我很肯定自己有能力培育兩個孩子，這是第一點，尤其在我看來，你的處境已經急迫到我恨不得馬上將你蒙眼帶走的地步，即便你沒有自覺，但青少年時期的同儕壓力是最不容小覷、也最容易被周圍忽略的關鍵，對你日後身心發展的影響重大，這是第二點；顧及到你自身的意願，所以才多了這份助養申請書的出現，畢竟利用為你好的名義來強迫你，那毫無意義，所以我必須尊重你的選擇，至於第三點，我認為與其資助你，還不如將你放在身邊，親眼照看你成長，比每個月收到捐款證明更來得有意義。」寄養無法健全照顧到孩子的安全感，連提都不必提。
嚴爸爸的解釋很長，但一連串仔細聽下來，朗言綽理解了他對自己的深遠用心，於是，他瞥向從頭到尾、不置一詞的嚴媽媽。
她會是怎麼看待自己呢？
嚴媽媽眨眨美目，觸及叉叉望來的眼神，立即笑開了與小圈肖似的容顏，發揮笑臉迎人的最大功用。
「叉叉，爸爸所說的全部，媽媽都舉手贊成喔。」她已然以家長的身分自居，而朗言綽此時對著嚴媽媽的甜笑，正分神琢磨圈圈古靈精怪的燦笑是像媽媽，尚未覺察嚴媽媽溫婉笑容下的霸道。
他還只見識了嚴爸爸檯面上的強悍，烙印心中。
「不過，媽媽有個小小問題想問，叉叉能吃辣嗎？」
「呃……能。」朗言綽微愣，一點也不明白她的用意。
為什麼這麼問？
「哇，太好了！這點是像到媽媽呢，不挑食的孩子最棒了！」嚴媽媽擊掌歡呼，好似贏得了一場勝利。
「……」這瞬間，嚴爸爸感覺自己被針對了。
身旁的恐怖女人拋來的媚眼，藏有無盡的惡意。
奈何眼下他還在盡力說動孩子的緊要關頭，無法加以回擊。
嚴爸爸交握雙手放在膝上，出聲喚回叉叉被媽媽打亂帶走的心神。
「叉叉，我並非可憐你或同情你而向你伸出援手，因為不論經歷了什麼，全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這段失去的過程，將會帶給你什麼，也不得而知。而我只是想讓你在成長階段順遂而不虞匱乏，倘若你當作暫時庇護也沒有問題。雖然小圈真正想給你的，是一個家，但你擁有父母與兄弟姊妹的共處時光，別說取代，我們無法複製你的過去，也不會強求你抹煞掉那段曾經，所以你不必非得把我們視作父母，稱我們叔叔、阿姨也行，等到你想成為我們家的一分子時，再來喚我們爸爸、媽媽。」
嚴爸爸語畢，嚴媽媽同樣在旁接話表態自己的樂觀其成。
「我很期待與你共同生活，欣賞你與小圈日漸茁壯。」
「對我們而言，你的過去並非包袱，反而成就如今你這份非凡的品性。」忍人所不能忍，寵辱不驚。
兩人的一番話與支持，令朗言綽胸中忽地湧上一份心懷感激。
截至目前為止，只有圈圈的雙親直面正視他的家人，儘管他們早已形神俱滅，不復存在，但他們不同於其餘人總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唬爛話來欺騙他，什麼叫「你的家人都還活在你心底」、「他們會在天上看著你努力」？
比起那些令人聽得嗤之以鼻的謊言，圈圈的父親對自己還比較實際看待。
「我明白了。」朗言綽點頭，即便圈圈的爸爸有張不苟言笑的臉龐與氣勢，但自己不難從他的理由中，感受到他對自己在這樣環境、這個時期的疼惜與重視，並將決定權轉交到自己手裡……
朗言綽凝望眼前互有默契的夫妻心想，圈圈…就是在這兩人的養育下，長成了觀察入微又天真爛漫、隨時都能渲染他人歡愉的品格。
這時，嚴爸爸眼一瞥，大約看出了叉叉的動心起念，很滿意此行目的圓滿達成。
「很好，依你的面色，相信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們就盡快……」他顧自起身，離開會客室，短暫過後，又抱著一疊紙箱推門進來，朝叉叉一揚下巴。
「走，去你房間收拾。」
「欸？」這麼快嗎？
朗言綽對嚴爸爸的迅猛執行力詫異不已，但他的身體仍聽話地站起身，上前幫忙拿取紙箱，隨後便聽見嚴媽媽的笑音自身後傳來。
「相關手續我們都辦妥了，只要徵得你同意，我們立刻就能帶你走。」桌上擺的兩份申請是專門印給他看的。
「……」朗言綽聞言，忽然有種自己被設計的錯覺，就聽身旁的嚴爸爸道：「審查通過僅是形式上的必經程序，等你對我們與小圈懷有歸屬感，那一刻才是我們正式成為一家人的開始。」
嚴媽媽接著笑道：「當然，這點請你暫時保密，因為小圈還不知情，我們瞞著他，打算等他生日許願後，再來揭曉這件事，是祕密驚喜喔。」
朗言綽兩眉一挑，興致盎然，很快被轉移了焦點。
「我會配合好。」想不到機會來得如此之快，自己也成為捉弄圈圈的一員共犯了。
「叉叉，不好意思，讓你再等我們兩天。」嚴爸爸一本正經歉道。
「不會。」朗言綽輕輕搖頭。比起等待兩天後搬離此地，他更期待愚人節當天，圈圈的反應？
嚴媽媽旁觀叉叉很自動幫忙立紙箱，讓爸爸拿膠帶固定。她注視父子倆的合作無間，眉目含笑地想：這孩子的心思也很好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