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禮物12

嚴氏夫妻倆前一晚的爭執，並未影響到嚴絟今日的期待，當下午最後一堂輔導課結束，嚴絟跟著叉叉搭捷運、轉公車，一路回到他暫居的住所。
朗言綽肩背著包，領著圈圈從踏進門口開始介紹，帶他在自己生活起居的各處轉了一圈，依言見識過他的生活軌跡後，才回到房間。
「我住這，是機構的宿舍。」朗言綽指著頭上的床位、床下的衣櫃，以及階梯旁與抽屜連成一體的書桌。
「哇，真的跟宿舍一樣耶。」嚴絟感嘆心想：這擺放結構和居禮哥念大學時，所待的宿舍照片差不多，都把床設在上空，衣櫃、書桌則在下面。
「嗯，就是宿舍。」朗言綽自後方空位拖來椅子給他。
「既然都來了，就寫完功課再回家吧。」
「好主意！」嚴絟欣然坐下。
兩人坐靠一起，低聲交談英語文法該刪除的選項，順利寫完功課後，就著明天預告的國文小考範圍，面對面出題，互相考驗記憶力。
很快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朗言綽瞥了一眼窗外，旋即闔上課本。
「你差不多該回家了。」與人相伴的時間稍縱即逝，快七點了。
「嗯。」嚴絟拿出手機，確認媽媽還沒來電，接著左右環顧道：「叉叉生活的地方沒有問題，不過，我有個問題……」
「怎麼了？」郎言綽順著圈圈暗瞥的視線回頭，正好迎上門外欲伸進來打探的頭，與之四目相接。
一經察覺，對方立刻縮回腦袋，驚慌跑開，朗言綽細聽匆匆的腳步聲，發現偷窺的人還不少。
其實以嚴絟的角度，他老早就注意到這個狀況，只是佯裝沒看見，同時也心生好奇。
「他們為什麼一直進來看？好像很在意我的樣子。」假意經過的次數太頻繁、還會偷偷探頭盯哨，自以為沒人發覺嗎？
「雖然看起來有點面熟，但我確定不認識。」他一個外人進來這麼受矚目嗎？
對於圈圈的疑惑，朗言綽瞄向半敞的門，起身幫他收拾散落桌面的文具。
「…我先送你出去。」
聞言，嚴絟即刻領會到這裡不方便多談，於是草草收起課本、拉上拉鍊，見書包被叉叉提了往外走，也就跟著出去了。
兩人踏出機構院所，止步在庭園的鐵欄桿外。
「怎麼了？」
「這裡有幾個人和我們同校，而他們本身不希望自己住在這的事曝光，所以見到你在這，抱有疑慮是正常的。」畢竟在校內，會凸顯特異的人存在，只要稍有與眾不同，就會成為他人閒話的對象。
「欸？確實是……叉叉，抱歉，是我考慮不周，給你添麻煩了。」嚴絟恍然大悟，低頭反省自己的要求，果然讓叉叉為難了。
也是呢！所處環境不同，對某些人而言，隱藏自己的特殊是必須的，而他太過專心在叉叉身上，輕忽了他的周遭。
「那等等我離開，你不就會被圍著問東問西了嗎？」嚴絟仰臉，滿面愧色。
朗言綽抬起手，在觸及圈圈垂下的眉眼前放下，搖頭道：「應該不會。」
「為什麼？」
「先前因為簡宥翔的關係，他們各個都受過威脅，所以我們在校都裝不認識，避免有太多牽扯，啟人疑竇，在這也是，除非必要，盡量不與我接觸。」
「他們排擠你？」嚴絟兩眼圓睜。
這樣他更有理由領走叉叉了，正好！
「不算是排擠，畢竟遭人捏住把柄，被迫依言照做，終日習慣了校內、校外對我敬而遠之的態度是理所當然的。」
才不是呢。
嚴絟深深望著被旁人視而不見，卻未放心上，安然成長至今的叉叉，他沒有出聲否定他所持的看法，但同樣看得很明白，是心虛內疚的罪惡感，使他們那些人難以再面對叉叉，更別說接納。
嚴絟暗藏的心思幾經千迴百轉，最終塵埃落定，他環住雙手、嘟起嘴來，替他打抱不平。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才不在意那些。」心存芥蒂的分明就是他們自己放不開。
「無所謂。」朗言綽摸上圈圈的腦袋輕揉，凝視他鼓著雙頰，為自己義憤填膺的模樣，淺淺勾起嘴角。
視線受阻的嚴絟拉下叉叉安撫的手握住，定定察看他的神情，確認他是真的不在乎同住屋簷下的人怠慢自己，也就鬆口道：「好吧，本來想請你代為轉達，告訴他們我什麼都不會說，既然有隔閡，那還是算了，反正就算叫他們放心，也肯定會提心吊膽一陣子，姑且讓他們慢慢來吧。」等他們自己日久釋懷。
「我送你去公車站。」郎言綽更乾脆，反手拉著人向前走，將這一話題棄之腦後，身體力行自己抱持的一貫態度。

另一頭，在嚴絟跟著叉叉回住所的這天，其實將孩子的話聽進心裡的嚴爸爸也有所行動了。
當嚴絟待在朗言綽的宿舍房間裡默背國文小考的注釋時，嚴爸爸與嚴媽媽則坐在辦公處的會客室與院方人員交談，桌上擺著兩份申請表以及挾帶一張名片的企劃書。
「我想請各位對整件事暫時擱置。」
「為什麼呢？」承辦人員面露疑惑。
兩位收養人積極聯絡諮詢、文件資料也準備得充分用心，家訪審查業已通過，卻選在媒合前，預備安排接觸的此刻暫緩執行？
「青少年時期的孩子，敏感又渴望自主，是他們擁有主見及自尊的階段，我不希望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對他的身心造成負擔，或一廂情願的困擾，我們由衷期望，是自身營造的家庭氛圍，打動那孩子，使他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孩子。」
嚴爸爸目光掃向桌面上的兩份申請，解釋自己的用意。
「我已經見過那孩子，目前雖瞞著自己的小孩，但他們倆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所以在雙方達成共識、彼此樂見其成前，懇請各位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替我們保守這份秘密。」雖然有違正常程序，但事關孩子的意願，行政上的瑕疵就忽略不計了。
嚴媽媽注意到對方望向自己，好似無聲詢問自己的看法，畢竟從頭到尾都是嚴爸爸在發言，難免會顧慮未發一語的自己，於是輕笑啟唇表明認同。
「我與外子所見略同。」
院長聽完，她點頭答應了嚴爸爸的要求。
「有心了，能使你們這樣誠心慎重地看待他的想法，是他的福氣，我答應你們，也十分謝謝你們對本院的資助。」當她的目光觸及桌上的企畫專案，對面前這位收養人針對機構需求所擘劃執行的一切誠摯感恩。
「這是公司的一點心意，沒有諸位的無私奉獻，這些無所適從的孩子不會受到良好的照護，而使我們得以相遇，是我們該為你們的志願感激不盡才是。」讓失親的幼子至少還有所憑仗，不必過早在社會飄零。
「等新居落成，還請您以年齡之別，分開生活，以十歲為分界如何？」有些未滿十二歲的孩子，其想法甚至超乎成人所估，應該花點心思考察這些邁入青少年的孩子的整體需求，保護他們的隱私。
嚴爸爸說完，在對方回應之前，又改口否決了自己的看法。
「不，請忘了我方才的脫口干涉，沒有誰會比在場各位來得更知悉孩子們的狀況，我就不獻醜了。」
聞言，院長與其他人員會心一笑。
「您所說得確實是個好提議，我們也早有相同的打算。」孩子們都懂事早熟，隔離指導與個別關懷都是必要之務。
「好的，相關手續辦理以及後續追蹤都將另由專人團隊接手負責，若有任何問題，可以直接連絡他，或者聯絡我。」嚴爸爸亦將自己的名片遞給院長。
「衷心感謝。」管理院長接下名片鞠躬。
「哪裡，也謝謝妳們答應我們的請求。」嚴爸爸牽著嚴媽媽一同起身，客氣地彎身道謝。
送別前，負責承辦這項個案的人員提出一個疑問。
「那麼，我該選在什麼時機方便告知孩子呢？」
「請放心，我們會再前來，親身拜訪，而他…會動心的。」應該說，定會有人讓他動心的。
「我明白了，兩位路上小心。」
「多謝妳們的協助，我們再會。」
嚴爸爸與嚴媽媽離開院所行政辦公室，走至停車處，嚴爸爸坐入駕駛座，系好安全帶，一邊啟動，一邊指著門口對嚴媽媽道：「走吧，小寶貝應該在這才是，我剛剛看見很像他的背影。」
「好。」嚴媽媽也系上安全帶，按下車窗與院方人員揮手道別。
其實早在嚴絟煩惱以前，夫妻兩人私下已經待在這裡觀察了不少時日。
遠從嚴爸爸見過朗言綽那一面之後，他親自走一遭，注意到了不同尋常，便領著嚴媽媽多次造訪，並著手準備各項證明與文件，提交申請。
兩位大人深藏不露、未透口風，默契十足的將自家小寶貝瞞在鼓裡，靜待出招。
此刻，毫不知情的嚴絟在公車站牌前等公車，朗言綽則待在旁邊陪他，打算送他上公車之後再回去。
根據公車即時動態來看，還要十分鐘才有車經過。
就在此時，嚴絟瞥見一輛很眼熟的深灰轎車，在前方不遠處朝他們輕叭了兩聲，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之後，緩緩駛近。
嚴絟狐疑地等副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來，內心高喊：果然如他所料，是自己最熟悉的媽媽笑臉！
「嗨，小圈，好巧啊，在這裡遇見你。」嚴媽媽揮揮手，笑眼瞄向嚴絟身旁的同學，率先朝他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嚴絟的媽媽。」
「您好。」初次會面，朗言綽鞠躬問候，剛抬起頭就對上另一雙充滿氣勢的鋒利雙目。
嚴爸爸的凜然正色與激辯能力，迫使老師及家長都敬畏三分的強悍形象，至今仍殘留腦海，令他印象深刻。
「許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嚴爸爸熄火發問。
「一切如常。」朗言綽點頭回應，面對魄力十足的嚴爸爸，稍微有些侷促。
「嗯。」嚴爸爸將目光移向小圈，就見他立刻抓住朗言綽的手臂，殷殷期待爸爸詢問，等不急想要炫耀。
「爸爸，我們很……」
「好啦，知道你們感情很要好。」嚴爸爸毫不客氣地打斷自家小孩顯擺，按下車門解鎖鍵。
「上車，回家吧。」
「喔！」嚴絟應聲，接過叉叉遞來的書包，拉開後座車門，率先將書包扔進去，自己才坐上車，降下車窗，與叉叉道別。
「叉叉，明天見！」
「嗯。」
「你也回去吧，過晚餐時間了。」嚴爸爸朝他道，「路上小心。」
「是。」有嚴家家長在，不需要擔心圈圈的安危，朗言綽聽著車聲發動，依言轉身離去。
「叉叉。」嚴媽媽忽地出聲叫住他，等叉叉聞聲回頭時，朝他甜甜一笑道：「再見。」
「再見？」朗言綽下意識回應，目送車子駛離。
儘管他感受到了嚴媽媽的別有深意，卻不明所以，腦中盡想著圈圈一顰一笑長得像媽媽的事了。
嚴絟跪在後座，望著越變越小的叉叉踏進住所後，才回身坐正，系上安全帶。
他睜著圓滾滾的大眼轉了一圈，偷偷打量前方正在閒聊晚餐的夫妻。
他還沒讓爸爸媽媽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過，既然已經拜訪過叉叉，嚴絟打定主意速戰速決。
沒時間考慮了，小道也叫他不必顧慮了，而他本身也沒空猶豫了。
眼看生日就快到了，還有許多事迫在眉睫，不先解決不行……
「小圈，今晚吃韓式料理怎麼樣？」
「咦？」嚴絟的思緒中斷，聽見爸爸詢問自己的意見，他傾身向前，將頭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
「昨天不是吃過了嗎？」今天還回暖耶。
「哼，這是為了雪恥。」嚴爸爸盯著前方路況冷哼，「讓你們也見識見識，韓式料理不辣的極品！」
這我們都知道啊。
嚴絟與嚴媽媽心生的無奈感，不約而同地重疊了。
「你們倆可別瞧不起沒放辣的韓國菜。」嚴爸爸提醒昨晚吃得很歡、還頻頻大呼過癮的兩位。
想也知道嫌棄的肯定是你。
母子倆腹誹的神態有八十七分相似。
可惜負責駕駛的是嚴爸爸，所以他們只能乖乖被載去韓式餐廳，享用一桌完全不辣的料理跟小菜，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