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郎言綽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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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7-01
籠罩輔導室的劍拔怒張氛圍,總算在雙方父親的交涉和解下消失無蹤。
眼看一觸即發的局勢急轉直下,鄭家森的腦袋還停留在簡媽媽突來的失常,尚未扭轉過來,事情就宣告了結,他眼睜睜地呆望簡先生領著魂不守舍的妻子與渾身僵直的兒子匆匆告辭。
咦?什麼情形?
他愣愣地看向嚴先生,正好聽見他開口對自己道:「老師,學生鬧事打架、發生衝突,一味期待體罰或記過處分來要脅學生改錯向善,不僅無濟於事,還可能使學生不自覺地模仿欺壓、恫嚇,作為老師的言傳身教無法引導學生思考解決辦法,恐怕無法勝任生活輔導,你說是嗎?」
「……」鄭家森啞口無言。
這麼突然就換他被攻擊了?
儘管對方說得句句在理,卻無法令他心服口服。
又不是他自告奮勇擔當學生的生活輔導老師一職!他也覺得自己不適合啊!但是皮球踢來踢去踢到新進教師身上,他能對那群資深老滑頭說不嗎?
說什麼看好我的實力?只是想把麻煩學生全推給我而已,還以為我這麼好哄騙嗎?
早就看出來了啦!
既然這也嫌麻煩、那也嫌麻煩,想清閒度日、什麼都不想管的話,幹嘛不趕緊退休,讓其他年輕有為又滿腔熱血的教師進來?
鄭家森憶及自己的同期至今仍在外飄泊,巡迴全國只為覓得一絲教職機會,便深刻體會教育界的不公不義。
「嚴先生,你說得是,在這方面,學校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遇到這種時候,儘管心有不滿,只要迎合敷衍,趕緊把人送走就是了。
像他這種社會頂層菁英,既沒擔任過老師、也沒接觸過教務,哪裡會明白學校教師所面臨到身不由己的困境和難處,只憑一張嘴訓人,誰都會啊!
反正,故意挖苦他,也只是暗示他,休想處罰這幾個學生吧?
嚴爸爸觀察出鄭老師強扯出來的假笑與場面話,接著陳述自己為何如此說。
「鄭老師,就像我現在以言語質疑老師的身分,等同於羞辱你不配當一名教師,被否定的你聽了,一定既難堪又不好受,難免腹誹我這名怪獸家長,到底懂什麼老師的處境,不就和學生恰好站在相同的立場了?」他仔細端詳面露驚訝的老師,繼續說道:「此刻你不難理解學生的感受吧?被高高在上的俯視,面對自以為是的說教和永無止盡的謾罵,沒有誰聽得下去?一心只想將所受的不平怨氣轉嫁出去,盡情地發洩掉,這才是人之常情。」他確實是特意刺激他的,那張隱忍的表情,顯示他的目的達成。
聞言,當場被戳破心思的鄭家森嚇了一跳,背脊發涼。
「順帶一提。」嚴爸爸抬手撥亂梳得整齊的油頭,又解開西裝外套,扔在椅上,頂著凌亂短髮和扯鬆的領帶,從正經八百模樣轉變為頹廢雅痞,直視他道:「別看我現在穿得人模狗樣,過去我也曾擔任過導師,教過幾屆學生。」
鄭家森心下一驚,心想:怎麼可能!
聞訊,廖承睿立刻轉頭向小圈確認,見他點頭,又調回視線,大開眼界般盯著嚴叔叔目不轉睛。
面對老師一臉詫異,嚴爸爸不以為意地拉下領帶。
「對教師來說,學生應當是可愛的;倘若老師視學生為麻煩,那麼,在學生眼中,老師也會是麻煩。」
「關鍵在於,能否從一成不變的無聊制度之下,以利學生的角度衝撞體制、遊走規範邊緣,是手握教務才有資格挑戰的,何況身處這種枯燥乏味的校園生活中,誰是衝著教職鐵飯碗、誰是為了學生才來教書,一看即知。」抱持敷衍了事的作風,學生其實都感受得到,他們足夠敏銳。
「教書和教導學生是兩回事,肩負業績壓力的老師,是偏重高分成績與作答訣竅,為校方贏得升學率美名,還是看中各校功能,爭取多方入學途徑,鼓勵學生主導自己的未來,而不單單受限於成績。」是魚與熊掌的抉擇。
鄭家森吞嚥口水,雖然他也贊同,但他不敢。
升學成績,在國內真的很重要。
廖承睿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認為嚴爸爸的觀念頗深植人心。
「圈,不虧是叔叔,不費吹灰之力,把所有人殺得片甲不留,大獲全勝,還把態度一直很囂張、總是針對鐵牛的生輔老師說得灰頭土臉,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希望經此一次,往後他能態度好一點,別再不問緣由就劈頭罵個不停,事後還拿警告來伺候!
「爸爸一直都火力超強。」嚴絟對那晚始終記憶猶新。
然後,兩人很突然地與回過頭來的談論對象對上眼,聽他說道:「好,接下來輪到我們了。」
「欸?」什麼意思?
嚴爸爸按住鄭老師的肩膀,把人帶到椅子旁邊。
「老師,接下來請你稍作休息,站了那麼久,辛苦了。」
「呃、應該的……」面對對方突來的示好,鄭家森傻愣愣地望著嚴先生的背影,不由得訥訥心想:其實你應該站得比我還久……
「你們幾位也過來。」
嚴爸爸朝四人招手,接著,他特意把小圈與小道拉到身邊來。
「鐵牛,你和叉叉去坐下。」
聞言,鐵牛抓抓腦袋,望著兩人神情猶豫,最後還是拉著郎言綽乖乖坐下了。
見狀,被盯上的兩人眨眨眼,一臉的不明所以,內心卻開始搖擺不定。
「別緊張,爸爸只是想和你們倆談一談,了解你們的想法。」嚴爸爸說完,直接彎身席地而坐,拍拍自己面前,示意兩人也坐下來。
「首先,爸爸應該有好好完成你們的目標,對嗎?」見兩個孩子點頭,他繼續問道:「看到剛剛簡同學離去前那張心有不甘的臉,你們開心嗎?」
「……」兩人沉默搖頭。
「痛快嗎?為自己大獲全勝的雀躍感?」
嚴絟與廖承睿對視一眼,繼續搖頭。
「……完全沒有。」
「反而覺得更沉重了。」
「那你們認為他會記取教訓,從此放棄對叉叉的刁難行為嗎?」
「不,他不會善罷甘休的。」他的表情就是最好的答案。
廖承睿說得斬釘截鐵,連嚴絟也是一臉陰謀論。
「若是逮到機會,他一定會捲土重來,伺機對叉叉再下毒手,而且很可能無所顧忌。」
嚴爸爸點頭附和他們的觀點。
「是的,通常衝突放到檯面上,就必須創造雙贏,否則就是雙輸。」
「像今天這場行動就沒什麼警惕效果,反而惹禍上身,也許哪天,你們也可能迎來對方的反撲,這是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意境所在。」
鄭家森盯著嚴先生坐在地上的背影,簡直大開眼界。
他…他這是和學生在開檢討會嗎?
「苦肉計是下下之策。」嚴爸爸總結。
「抱歉,爸爸,事發突然,我也是逼不得已。」嚴絟垂頭喪氣地解釋:「本來今天只是想和叉叉打好關係的,可惜漏算到簡宥翔敢明目張膽地動手,大概是叉叉一直以來,表現得很無害的關係,所以他才這麼肆無忌憚,我就想必須讓他也痛一次,再也不敢橫行霸道……」頓了頓,他嘆息地看向身旁的小道。
廖承睿也垮下肩膀坦承:「看來是搞砸了,還得到反效果。」
往後,他們在校得更加謹慎小心了。
一直以來?朗言綽分神捕捉到這個詞,內心感到怪異,不過,他正在思考其他事情,也就沒有多加關注。
嚴爸爸倒是不擔心孩子們接下來的校園生活,他已經聽出了簡先生的弦外之音,卻也不打算對孩子提前說明。
「這段時日,你們追蹤有什麼心得?」
「…其實他剛剛怨恨的臉跟他欺負叉叉的表情沒什麼不同,差別只在於他見到叉叉狼狽的醜態時,會得意的笑……」廖承睿觀察得很仔細。
「我試著想釐清他對叉叉的執著,可是又看不下去他以欺侮叉叉為樂,只明白他意圖使叉叉難堪。」
「無法理解也無所謂,不必急於一時搞懂,首要顧及的是你們自身的安危。」
「可是我無法視而不見,丟下叉叉不管。」嚴絟嘟起嘴。
「爸爸不是讓你袖手旁觀的意思。」嚴爸爸琢磨片刻,舉例道:「倘若你今天在眾目睽睽下自摔,還五體投地,姿勢超醜,這時候你會希望誰來解救你擺脫尷尬?」
嚴絟偏頭苦想爸爸所形容的畫面。
「鐵牛他就站在不遠處,親眼目睹你走路摔跤,忍不住笑場,但還是很好心地憋住笑意,上前想拉你一把;而小道則站在遠方,好死不死與你對上視線,為了顧及你的顏面,乾脆別過臉,裝作沒看見你的慘狀,任由你自己爬起來?」
嚴絟聽得一臉糾結。
「我兩個都不想啊……」糗爆了,他一定會無地自容,恨不能當場消失,或者在場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消失。
「這就對了,摔成五體投地,姿勢又醜,你已經夠悲慘、夠丟人現眼了,不需要誰再來對你特別待遇。」令人難為情的施捨,不要也罷。
「那麼,當你感覺大家都在恥笑自己,恨不能當場遁地的這個時候,你面前出現了叉叉,他就像現在一樣沒什麼表情,不講話、也不問你需不需要幫助,直接伸手拉你起來,替你拍去灰塵,然後就走掉了呢?」
「嗯……」嚴絟邊想像邊點頭。
這個他反倒能接受。
「天啊,叔叔把我們講得好差勁。」偏偏他覺得,自己的確會是這種反應,不免感到更內疚。
「平常心是最難能可貴的,沒有誰會希望自己的事被大肆宣揚,包括你們,以自身言行相伴,凝聚無法撼動的交情,才是首要之務。」
嚴爸爸的用意,嚴絟聽懂了,他難掩失落地仰臉朝椅子上的朗言綽喊去。
「叉叉,對不起,未經你同意,就擅自做了這些事,如果讓你困擾了,我真的很抱歉。」
郎言綽還在思考嚴絟的爸爸對廖承睿也自稱爸爸,那會是什麼關係,聽見嚴絟呼喚自己的聲音,才慢半拍回神。
「…沒這回事,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那我們可以繼續當朋友嗎?」嚴絟立刻打蛇上棍,確認關係。
「……」這次,郎言綽沉默了至少三秒。
他真的不懂他堅持與自己有所牽扯是為什麼?不僅沒有好處,還有永無止盡的麻煩……
但當他游移不定的目光一對上嚴絟期盼的雙眼,好像也說不出拒絕,只得遲疑地點頭。
見叉叉同意,嚴絟心滿意足地朝他笑了,卻讓朗言綽很困惑地別開視線,然後,他意外發現黃永宇正意味不明地衝自己可疑的笑?
此刻,鄭家森撐著臉頰感慨萬千,覺得自己老了,陷入回憶的洪流無法自拔。
現在的國中男生都是這樣維持感情交流嗎?還會提出來確認是否堅固?想想以前他們那個年代啊……
嚴爸爸等孩子們的目的達成,這才繼續進行下去。
「好,再來第二點。」
「嗯。」嚴絟有精神了,一臉放馬過來的幹勁滿滿。
「爸爸好奇的是,從頭到尾,不方便報告老師的原因是?」
聞言,嚴絟沒有與小道眼神交流,直接舉手作答:「爸爸,我們有事先調查。」
「願聞其詳。」
「我和小道去找叉叉的原班同學打聽,想確認消息來源的真偽,三班有部分人確實認為簡宥翔的作為不妥,但他們也不敢站出來維護叉叉,深怕自己遭殃,關於這點我可以理解,但是,其中竟然有人責怪叉叉,說都是因為他故意吹太差,才惹來班上人噓聲四起,把班級吵鬧歸咎在叉叉頭上,而不是簡宥翔蓄意帶頭起鬨,這太離譜了!可見他們的肆無忌憚,是大家都視若無睹叉叉在三班的困境,包括老師在內,使我們無法相信老師會替叉叉作主。」
事情一牽涉到教師二字,鄭家森迅速從回憶中醒來。
「等等,真的是這樣嗎?」
「老師,簡宥翔曾經為了追求隔壁班的女生,特地在她生日那天訂蛋糕請兩班師生一起吃,那節課是考試、隔壁班是自習,老師特別允許大家邊吃邊寫考卷,可是,全班只有一個人被孤立在外。」嚴絟很難不為叉叉抱屈,控訴老師的放任不管。
「會不會是沒注意到?」鄭老師猜想。
「老師,你站講台教書這麼久,應該早就知道,從台上看台下的視野一覽無遺,學生做什麼根本藏不住。」廖承睿指出重點,又舉了一例:「還有一次更惡劣,他們故意把籤筒換成全貼上叉叉號碼的籤筒,老師抽了幾次發現到了,也只是笑笑警告、輕提輕放,沒有追究為什麼這場惡作劇單單只針對他?」
兩人的指證歷歷,鄭家森無言以對。
他無法代幾位老師說出不知情,連他都覺得有些可疑了
「在幾位老師眼中,簡宥翔就只是個愛玩、愛鬧的張揚學生,他的品性並不壞,我知道,每當他欺負完叉叉離開,路上遇到老師都會問好,我都看在眼裡,但是誰又知道,就是他對叉叉做了這麼多惡行?」
「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說出來誰會相信?」
廖承睿與小圈對視一眼,接續道:「我們也在猜,叉叉八成是抱持著讓他弄完趕緊走人還比較省事的心態,反正他都撐過一年半之久,可是,我們怎麼可能讓簡宥翔繼續?」
「是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三班有人透露,簡爸爸對簡宥翔管得很嚴謹,常聽他抱怨家裡給他錢花,卻不給他買手機,所以他無法把醜態拍下來威脅或四處散佈,造成無法抹滅的傷害。」
「雖然很抱歉,但我們無法信任老師。」廖承睿最後如此說。
正因如此,他們才決定靠自己,可惜計畫趕不上變化。
「沒有建立信賴基礎,自然無法取信於人。」嚴爸爸點頭,理解他們的選擇,他意有所指的回頭看向鄭老師。
「現在學生各個聰明絕頂,想法突破天際,什麼都做得出來,因此真要動手,也絕不會刻意在老師面前,想必是為引起你的關注才有意為之。」
「故意的?」鄭家森一愣,匆匆瞥了斜對面的黃永宇一眼。
「嗯,平時同學間的相處態度,也可以看出端倪。」嚴爸爸點頭,轉頭繼續對兩人道:「我們就假設三班的導師和科任教師全都知情好了,老師也想為學生著想,但是反過來說,誰替老師著想?」
「咦?」這是什麼問題?
嚴爸爸的問題跳躍得太快,嚴絟與廖承睿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我們先來列一下,學生的靠山可以是老師、可以是家長,可以是很多人,包括社群媒體,那麼老師的靠山有誰?」
「主任、校長、教育局?教育處?」
「學生和家長算嗎?」
「算。」
「那勢均力敵嘛。」靠山長得都差不多。
「再看看剛剛爸爸和簡媽媽的態度,你們有沒有觀察到,老師在我們吵架過程中,顯得很弱勢?」
嚴絟與廖承睿猛點頭,讓鄭家森一臉尷尬。
「如果今天真的有老師為學生挺身而出,他遇見了比簡媽媽還要厲害的家長,知道孩子欺負同學,還認為很不錯,至少不會被欺負,縱容孩子變本加厲,該怎麼辦?對比起來,簡媽媽算很有涵養了吧?還分得清對錯。再來,現在學生一個個早慧,比老師還要精明的大有人在。要是簡宥翔並不坦率,一口咬定只是開玩笑,他還未成年,只是學生,我們該如何跟他計較?」
「……」廖承睿皺眉苦思。確實…遇到不要臉的,就真的天下無敵了。
「然後,他還回家哭訴,說老師污辱自己,只相信孩子片面之詞的家長認為老師小題大作,誣告學生,一定要討回公道,好死不死,面對這種不論是非、只爭輸贏的事件,鬧到人盡皆知、雞飛狗跳,學校高層或者教育局處的人懶得應付,他們不挺老師,還叫他自己想辦法解決,這時候該怎麼辦?誰來挺老師?」
嚴絟很認真地數著剛剛說了那些靠山,接著舉手。
「你嗎?你怎麼幫?」嚴爸爸也很認真地細數:「你只在國中待三年,老師卻可能想待到退休,就算你們替老師說盡好話,也毫無助益,只凸顯身為學生的有心無力,而這個老師不僅要寫檢討報告,說不定他的教師生涯就到此為止,他再也不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等數十年過去了,也許你功成名就成為傑出校友回來力挺老師,也早已太遲了。」
嚴爸爸說得很現實。
「趨吉避凶是人的本能,老師也是人,也會恐慌,面對強勢難搞的家長,如果毫無保留,他很可能自我毀滅、身陷囹圄。」
聞言,嚴絟默默放下手,肩膀也不自覺地垮了下來。
「這是整個教育體系的崩壞,連學校高層都對家長百依百順,這股風氣尚待整治,因此明哲保身、袖手旁觀,也是老師自我保護的一種手段,站在老師的立場,你們應該理解,對老師而言,所謂霸凌,就只是學生之間的小打小鬧,無傷大雅的惡作劇,跟葬送一輩子比起來,熟輕熟重很明顯吧?」
嚴絟與廖承睿聽完,一臉受打擊的頹喪,因為爸爸(叔叔)說得太有道理而無言以對,這令鄭家森稍稍看不下去。
「嚴先生……」說這些,未免太挫他們的心了?
他實在不明白,對學生說這些有何用意?
嚴爸爸回頭瞥了鄭老師一眼,繼續對兩人道:「小圈、小道,爸爸不否認學校的確有這種老師,但也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並非絕對,你們平日可以好好觀察,掌握更多面向角度參考,以做出更精確有利的判斷,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個前提。」
消沉的兩人望向賣關子的嚴爸爸。
「你們對老師還心存尊敬嗎?」
聞言,在場的人均為之一愣。
「爸爸為什麼這麼問呢?」嚴絟不解。
「從我踏進輔導室開始,你們或多或少對老師都有些輕慢,這是我的感覺,如果爸爸冤枉誰了,你們現在可以舉手否認,有嗎?」
嚴絟與廖承睿東張西望,就是沒膽舉手,唯恐跳進他挖好的坑洞裡。
「尊師重道是美德,也是為人的涵養,一名老師的評價好壞,交給你們的是善或惡,均是對自己負責。即使無可救藥,也總有受益匪淺之處,能使你們洞悉是非。」
聞言,廖承睿瞠大眼睛,突然憶及過去嚴叔叔對自己說過的一番話。
對象是長輩,敬他是禮儀,並不表示你就矮他一截,必須言聽計從他,所以眼睛要看著自己,不要看向別人。
此刻,他無比清楚意識到自己再一次陷進從前的經驗漩渦中。
嚴爸爸審視兩人續道:「在校除了吸收知識、接觸人事以外,最重要的是品德育成以及學習精神。倘若只在校園中學到輕薄派頭,很顯然學校已教不了什麼了,既不會使你們產生熱誠與好奇心,更無法思考明辨一切,反而令你們止步不前、以管窺天,我建議畢業後,直接到社會歷練,對你們才算好事。」
兩個孩子都太過早慧,若讓他們習慣成自然,不良影響甚大。
「小看任何事物是會倒大楣的。」
嚴絟眼前霧濛濛一片。印象中,爸爸對自己從未大小聲,但這次他從中聽出了責備,而忍不住淚如雨下。
「爸爸,對不起,我錯了……」
嚴爸爸起身,把低頭認錯的嚴絟與正準備反省的廖承睿都拉起來站好,接著,他旋身朝鄭老師點頭致謝。
「鄭老師,謝謝你第一時間把他們帶到輔導室。」
說完,又回頭詢問兩個孩子。
「小圈、小道,剛才鬧出這麼大動靜,鄭老師第一時間領你們去哪?為什麼要把你們關進輔導室?他種種行為讓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老師?」
聞言,廖承睿一點就通,反應很快的他立刻道歉。
「鄭老師對不起,我散漫的態度為難了老師,謝謝你還維護我們的自尊。」是他太自以為是了,顧自站在自己的觀點,反倒沒看出老師的一片苦心。
廖承睿決定等等就把錄音刪掉。
嚴絟也大哭著反省:「老師,對不起,給你添了大麻煩。謝謝你第一時間帶我去保健室,關心我的傷勢,結果我不知好歹地忽略老師的好意,明明看過老師教書的樣子很認真帥氣,還欺負老師,真的很抱歉!」
鄭家森詫異地瞥向嚴先生,該不會……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不過,此刻也無暇跟對方確認,他還是先安撫道:「別……化解糾紛,替學生設想,是老師的本分,倒是你的傷……」
「謝謝老師還關心我的傷……」嚴絟的眼淚嘩啦啦地流個不停,這讓鄭家森忍不住想向嚴先生求救。
該怎樣讓這孩子停下來?
嚴爸爸接收到鄭老師投來的不知所措訊號,直接把嚴絟按在胸前,讓孩子悶頭繼續哭,哭到他盡興為止。
「……」鄭家森對嚴先生乾脆俐落的眼不見為淨手段無言以對,實在很難評論他對孩子究竟是縱容還是嚴苛。
他伸手拍了拍廖承睿的肩膀,接著望向朗言綽:「很抱歉老師不知情,沒能幫上忙。」
朗言綽略一點頭,認為老師根本沒必要惦記。
「還有你,黃永宇,沒想到是老師看走眼了……」思及嚴先生方才別有深意的話語,鄭家森也不禁開始檢討自己是否太過以偏概全。
「老師,沒關係,連帶懲罰我也無所謂,反正主要目的都有達到。」黃永宇立正站好說完,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倒是我也帶給老師各種困擾,很抱歉。」
……真是個心胸寬大的孩子,不禁令他想起上學期中輟的一名學生。
鄭家森心下一鬆,有感嚴先生所說的學生的可愛之處,大概就是指這了。
儘管嚴先生很帥氣,是男人中的翹楚,但好在兒子長得跟嚴先生一點也不像,真是萬幸!
他眼神溫和地看向父子倆,讚嘆道:「嚴先生跟孩子真有默契。」沒事先說明,就能立刻掌握孩子的心思……
「嗯?他每天回家都在說啊。」
「欸?」所以不是什麼心有靈犀……
「但是爸爸,你怎麼會來?」嚴絟抱著他的腰,眼角含淚地抬起頭來。
「不是出差嗎?」
「我剛下機打給媽媽,她就叫我來了,說吵架是我的強項。」
聞言,鄭家森頓時備感心有戚戚焉。
有個能說善道的丈夫,想必非常頭疼吧?連吵架都吵不贏……
他再一次慶幸,孩子個性不像他。
「叔叔,從今以後,我們該如何做,才能逐步改進自己的態度呢?」廖承睿是個很認真向上的學生,他反思片刻後發問,希望得到一些建議。
「嗯…事實上,情勢所逼的狀況下,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嚴爸爸定定地望著小道,給予肯定。
欸、欸?剛剛還讓他們反省態度,現在卻讚揚他們的行為,豈不前功盡棄了?
鄭家森內心吐槽嚴先生的前後矛盾。
「理解了老師可能的立場,往後遇事便可以做出更有利情勢的判斷,用不著體恤老師,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
「……」一句耳熟能詳的老生常談,期勉學生用功讀書,此刻卻被如此扭曲解讀……嚴先生,你是在鼓勵孩子鬧事吧?
鄭家森嘴角抽了幾下,摸著胸口,為自己往後的擔驚受怕預作打氣。
「嚴先生真是教育有方……」這種事不能鼓勵啦!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像小圈就喜歡聽故事、鐵牛喜歡圖像,小道就擅長文字,花點心思摸清他們的喜好很容易。」
眼見嚴先生一副慈父的撫摸兒子的頭頂,鄭家森才想說自己不是在談因材施教啊,結果下一秒又聽見他鐵血的侃侃而談。
「想要強調事態嚴重性,訓斥不用大聲,更不必苦口婆心到自己勃然大怒,還絲毫不起作用,既然是青春又任性的十四歲,把規矩列出來,先讓他們氣個半死,再吃幾次苦頭就會懂了。」
嚴爸爸罕見一笑,卻笑得人心裡發寒、渾身打顫。
鄭家森心頭一緊,開始為他曾教過的學生以及面前幾個蘿蔔頭感到同情。
遇到一個深藏不露的指導者,不知是三生有幸還是九死一生?
自求多福吧!
恰好此時,鐘聲響起。
嚴爸爸抬手看錶。
「耽誤老師這節課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呃、不會……」鄭家森連連擺手。
反正他目前沒課,還覺得自己被上了一課。
「你們都有午餐嗎?」嚴爸爸環視四人。
「有。」
「那下次再請客吧,小圈,你拿好便當,跟爸爸走。」
「欸……」嚴絟依依不捨地退到剛站起身的朗言綽身後。
還有事情沒完。
「好,換下校服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