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露白迷迷
本章節 7686 字
更新於: 2021-06-28
十月秋末，氣溫殘存夏天氣息，雖然餘溫半退，但站在太陽下半天，卻也不免滿頭大汗。
曹玖月拎著透明垃圾袋來到社員身旁，幫忙將堆積的垃圾，撿進垃圾袋裡，頭上的鴨舌帽內裏早被額頭的汗水浸濕，她用手背抹了下額頭，看向旁邊的湛藍海域。
海洋廣闊，遠遠的，好幾個深色蚵架至於海中。
她用手摸了沙子，細沙從指間的縫隙流出，細緻的白鹽混於其中，光線下閃閃發光，漂亮得像是沙漏中的彩砂。
這座海灘，有著城市中最美麗的海岸封號，海岸線綿延百哩，附近還有親水公園設施，假日常常會有許多家庭帶小朋友來這處遊玩戲水。
她記得小時候的家庭聚會，也曾經來這裡玩過，那時跟親戚家的哥哥們玩得可開心了，他們耐心的等待海浪退去，就可以輕鬆的抓到好幾顆正在往下鑽的小貝殼，螃蟹也隨處可見，偶爾還有會被沖上岸的廢棄蚵架，幸運的話可以從上面找到幾枚小蚵仔還有藤壺，外加幾串髒兮兮的爛掉海藻。
舅舅家的大哥哥很調皮，總是喜歡拿海藻追著她跑，然後被小哥哥給阻止。
想想以前的光景，再看看今天的海灘，氣候變遷的關係使海岸線後退，原本可以肆意奔跑的海灘縮小了一半以上，活的小貝殼幾乎都沒了蹤影，螃蟹也很難瞧見，取代的是滿地塑膠垃圾與菸蒂。
今天的淨灘，是學校在每個學期都會固定發起的活動，多半由戶外活動性質的社團參與，每個社團最少要有兩位成員參加，而他們登山社幾乎都是愛好戶外的同好，這次的活動除了家裡有事的五位同學，剩下的十位幾乎都來參加了。
「曹玖月，這個給妳，語心的媽媽剛才送來的。」
「好。」
曹玖月接過學姊遞來的夾子，有工具的輔助，她挑起沙裡埋的垃圾的動作就更加迅速，不過幾分鐘，垃圾袋就裝滿了各種廢棄垃圾，其中最多還是塑膠瓶。
「那麼愛喝飲料就要懂得資源回收啊。」
聽見曹玖月的小聲嘀咕，旁邊莊勳凱忍不住笑了出來。
莊勳凱雖然不是登山社的社員，但卻是淨灘的老班底，聽說他從國小的時候起，家人就會常常帶他來參與這類活動，說環境教育要從小做起，不然等長大之後才直接告訴他吹冷氣會導致溫室效應更嚴重、冰山融化，那時可能就只會是聽聽，冷氣也照樣吹，但當一個觀念從小紮根內化，之後要講述一些道理以才聽得進去。
以為莊勳凱是笑她的嘀咕，曹玖月理直氣壯道：「我講得是實話。」
「我知道，所以我才覺得有趣。」莊勳凱將手上的可樂罐子還有速食紙盒壓扁，塞進垃圾袋裡，繼續說：「這些事情我們都知道，在這裡丟垃圾的人也知道，但他們還是為了自己方便就隨手扔，『常識』打不贏『方便』，方便獲勝！嗚喔！」
莊勳凱舉起雙手，做出贏家姿態，可是玩笑開完後，垂下的手臂卻帶著難以紓解的落寞。
「照這樣子看來，我得再來個五十年了。」
如果環保意識沒有深入人類骨髓，那麼就算他年年淨灘，依然還是挽救不了這個大環境，不知道會是他先闔眼，還是這塊淨土先消失。
曹玖月往前走了幾步，撿起埋藏在沙地裡的紅白塑膠袋，安慰道：「雖然很難一時就看見變化，但關於亂丟垃圾這件事情，我覺得還是有在改變，比起上次我看到的……」曹玖月抖了抖垃圾袋，秤斤兩似的繼續說：「這次的垃圾量感覺比較少了。」
「哈哈，如果能每年都少個五袋那就更好了。」說完，莊勳凱看見遠處的同學正在招手，他向曹玖月匆匆說道：「差點忘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二年三班的莊勳凱。」
「我是一班的曹玖月，登山社的社員。」
「妳就是曹玖月！？」
「嗯？」
怕曹玖月誤會，莊勳凱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之前聽說登山社有個社員在健行時不小心出意外送醫院，好幾個班都在傳到底是哪個天才可以走林場走到滾下坡……」
不好意思喔，她就是那個走個林場都能滾下坡的天才齁。
曹玖月默默無語，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件丟臉事蹟居然已經傳遍學校了。
大概是察覺曹玖月的臉色改變，莊勳凱才察覺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他手足無措的抓了抓頭，慌張的補述：「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嗯，很高興認識妳！剛才那些話就當沒聽見吧！」
最後不知道該講那些話來補救，乾脆直接落跑。
曹玖月將手上的垃圾袋用力一綁，刷的一聲超大聲，完全可以感受到本人燒騰的情緒。
「妳怎麼了？」
曹玖月望向來到身旁的張薇芯，直接將頭靠上好友的肩膀，哀怨道：「薇芯，我需要妳的呼呼！」
「幹嘛突然要呼呼？」
「聽說我健行出意外的事情其他班的人都知道了，大家在笑我蠢。」
「的確很蠢啊。」
看看，這就是她的朋友。
毫不留情的話語重擊幼小心靈，曹玖月跪倒在地。
「就知道你們討厭我。」
「好了，別玩了。」張薇芯用腳尖抵了抵曹玖月的膝蓋，說：「老師在叫大家集合，我們也快點過去吧。」
快斷氣的哨子聲傳進耳裡，曹玖月不甘不願的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沙土，只是怎麼想怎麼鬱悶，乾脆趁其不備，抓了一把張薇芯的屁股，然後哈哈哈的大笑跑走了。
「瘋子！」張薇芯漲紅了臉，抓著塑膠袋和夾子追了上去，直接一個飛踢，送曹玖月去吃土。
曹玖月從冰店的衛生間走出，臉上可見因清洗而殘留的水滴。
淨灘結束後，老師們帶他們來到附近的冰店休息，原本沒兩、三人的冰店在這群師生到來後，瞬間就被占滿，還因為桌子太少，幾個男同學就把位置讓出來，直接捧著小碗剉冰去外面蹲著扒。
曹玖月回到座位，也不免被學長姐調侃了幾句剛才大花臉的精彩。
從前方的巨無霸綜合剉冰挖了一口塞進嘴裡，曹玖月晃著湯匙，道：「又不是我自己想摔，明明就是薇芯故意踹我一腳。」
「還說，誰叫妳要抓我屁股。」
「不然我屁股也給妳抓啊，妳看，摔到我的衣服都是沙，等一下回去，阿嬤洗衣服又要分開洗了，妳喔妳，虐待老人家。」
「妳不會自己洗，懶惰鬼！」
嫌分開洗衣麻煩，就自己動手，明明洗衣服的就不是她，在那邊講得好像是自己洗一樣。
「停停停停停──」對面的短髮學姐江子寧趕緊阻止兩人繼續嘴砲攻擊，將老闆娘及時端來的飲料分別移到兩人手邊，無奈又好笑的說：「妳們兩個平常看起來感情好，怎麼又那麼愛吵，吵就算了，說出口的話這麼讓人臉紅心跳，我聽到都不好意思了。」
旁邊的陳山明用手肘推推身旁的女友，揶揄道：「學姊，妳亂用成語。」
「成語不就是拿來亂用的嗎？」
理直氣壯的話，陳山明不敢回嘴──現在要到面子，轉身就是一頓棍子。
看見這互動，所有人淫笑幾聲，鼓掌起鬨：「嘿嘿嘿，妻管奴。」
「妻什麼啦！吃你們的冰！」陳山明挖起幾口冰直接塞進多話的同學嘴裡，卻也不難看見，人高馬大的漢子耳根早已紅通透。
「來來來，綠豆湯來囉。」老闆娘端來六碗綠豆湯上桌
長相陽光的青年接著端來剩下的紅豆湯和綠豆水，溫和道：「這些是紅豆湯，紙杯是綠豆水。」
「傳下去。」大家一手接一手船，幫忙將甜湯傳給其他人。
「謝謝。」
曹玖月接過綠豆水，插著吸管吸了一大口，沁涼又甜滋的感覺比剉冰的滋味更好。
青年又捧著一碗紅綠豆混合的甜湯到來，放到張薇芯手邊。
「薇芯，這是妳要的紅綠豆混合水。」
張薇芯抬起頭，不冷不熱的吐出一句，「謝謝。」
青年完全沒感受到張薇芯口氣中的冷漠，笑嘻嘻的又問了幾句近況，張薇芯也不冷不熱的回應，只是話中多半是「嗯」、「嗯」、「嗯」，從頭到尾千篇一律的制式回答，普通人都知道張薇芯不想回答，但青年卻像個天然呆一樣，完全沒發現張薇芯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秦廣哥，你不用去幫忙嗎？」
輕描淡寫的詢問，青年──王秦廣頓時察覺自己聊太多，讓自家母親一人忙著，匆匆說了句「有需要再叫我」的話後，就冒著小花離去了。
「薇芯，妳跟那個人認識嗎？看起來好像很熟的樣子。」
張薇芯還沒回答，對面的江子寧就先解釋了：「這裡是薇芯的親戚開的。」她看向張薇芯，思考著說：「剛才那位好像是妳的叔叔，沒記錯吧？」
「叔叔！？」
曹玖月腦袋頓時當機，剛才那位青年看起來也不過大學生年紀，居然是薇芯的叔叔？
張薇芯喝了口甜湯，悶悶的解釋：「老來得子，按輩分還是得叫王秦廣那傢伙一聲叔叔，嘖。」
最後的嗤之以鼻小聲得像是錯覺，但還是被曹玖月給聽見了。
默默的吸著綠豆水，曹玖月突然發現，張薇芯似乎對王秦廣有點意見的實情。
「大家快點幫忙解決剉冰吧，都快溶化了，妳們也不要光喝綠豆湯呀，快點幫忙吃！」
收到指令，大夥兒也暫時放下手上的甜湯，開始朝冰山進攻，男生吃得快，幾大口幾大口的挖，不過幾分鐘，剉冰就快被剷平了。
「誒誒誒！草莓那邊留點給我呀！」
「再叫老闆娘送一盤來吧！」
此起彼落的笑鬧交談充斥小小的店鋪。
櫃檯裡的老闆娘看著滿是活力的年輕人，也不禁會心一笑。
王秦廣來到櫃檯，說：「阿姨，九桌想再點三碗綜合，一碗八寶。」
「好。」
在等待老闆娘盛裝剉冰時，王秦廣的眼也飄到張薇芯所在的那一桌，看著吃下曹玖月餵去的剉冰的張薇芯，他單手托著頭，風生一笑：「難得啊，難得……」
午後時分，許多學生在家長的接送下離去，曹玖月站在冰店外，遠遠的看見穿著眼熟的深色外套，騎機車到來的人影。
曹玖月往前走向轉彎而來的機車，喊了聲：「阿嬤！」
見自家乖孫女臉紅通通的，曹奶奶撥了下曹玖月亂糟糟的瀏海，遞出安全帽。
「就叫妳戴家裡那頂斗笠就不要，曬到臉都黑一圈了。」
「沒關係啦，我白很快。」
曹玖月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和張薇芯揮手道別：「薇芯，我先回去囉。」
「好，學校見，阿嬤掰掰。」
「賀賀賀，掰掰，妳也早點回家蛤。」曹奶奶笑咪咪的說完，催動油門，老機車慢慢的遠去。
「難得啊，難得，看見了不錯的光景，叔叔我，真開心呢。」
斜眼瞧向來到身旁笑嘻嘻的王秦廣，張薇芯舉起手，只是要彈指之前，卻先被王秦廣給握住了。
「開玩笑的，姪女別生氣，我只是覺得驚訝，沒想到妳還有這麼要好的朋友。」
「有意見？」
「我怎麼敢有意見呢，只是難得啊，難得……那孩子……」
「王秦廣。」
突然降溫的語氣讓王秦廣瞬間一個激靈。
張薇芯鏡片下的眼閃過一絲紅光，空氣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震鳴，只不過這震鳴只有王秦廣感受的到，就像百斤的重量壓在身上，即使抗拒，卻也只能屈身跪下，單膝抵地，青年的額間滿是薄汗。
「不論你看見什麼，不論你知道什麼……」張薇芯豎起食指靠在唇前，原本好聽的聲音突然變成了男女交疊的詭異音調：「守好自己的嘴，這個地方還有那個人，有它們的守神在，不是我們能擅自干涉的地方。」
「還真敢說，最先干涉的不就是妳嗎。」王秦廣笑了，話語難掩挑釁意味。
張薇芯緩緩眨了眼，壓迫的力量也在一瞬間化解，王秦廣鬆了口氣，抹掉臉上的汗水，抓著跪酸的膝蓋重新站起。
「還真是不留情呢。」王秦廣拉搧著衣服通風，「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為什麼妳會那麼看重那名女孩。」
他記得剛才兩人的笑鬧，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光景──不論在過去的異地，或是此處，都未曾見過。
海潮聲浪從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的規律。
張薇芯攤開手，一朵黑色的紙蓮花浮現在掌心。
「看她可憐罷了。」
浴室裡，曹玖月正對著鏡子擠眉弄眼，早上曬得紅通通的臉頰已經消紅了，只是卻也感覺暗了不少，她本身就沒擦防曬霜的習慣，這種結果顯而易見。
「應該過幾天就會白回來了吧。」
年輕就是本錢，曹玖月也不擔心，穿上乾淨的衣服，她回到房間吹頭髮。
此時，窗戶突然開了一小個縫，一隻細長的白色小手從窗外攀進來，隨後是圓滾滾的身軀翻過窗檻，摔進床舖。
「碰。」
小小的騷動引起曹玖月的注意，她關掉吹風機一看，卻發現一團白球身陷床舖，連爬帶滾的摔下床，一路滾到曹玖月的腳邊。
發現來者是誰，曹玖月也疑惑的吐出探問：「麻糬？」
「都說了是鉌曄！」
五條港在地守神鉌曄大人暴怒，揮舞著兩根細長的小手，捍衛自己高貴的名字。
萌物的抗議在曹玖月耳中完全沒有任何殺傷力。
「好好好，麻糬。」
「都說了是鉌曄！」
鉌曄挫敗的趴在地上，像顆洩了氣的皮球。
曹玖月看著好笑，拿起吹風機往鉌曄吹了幾下，熱烘烘的風吹得鉌曄不舒服，閃躲到曹玖月的床舖上。
「幹嘛躲那麼遠，這個又不是照相機。」
「那個東西吹出來的風太燙。」
「你怕熱風呀。」
「吹久了鱗片會乾。」
曹玖月思索了許久，才知道鉌曄話中的意思，鉌曄看起來雖然圓滾滾的可愛，但皮膚表面卻是生長了一層鱗片，因為習慣了，她也沒多注意，大概就跟魚一樣吧，鱗片乾燥會讓他不舒服吧。
才剛要脫口而出道歉，鉌曄突然又蹦到她的腳邊，跳上她的大腿，問：「曹玖月，妳還要多久才能出門？」
「出門？」
「對，快快快。」
不等曹玖月反應過來，鉌曄兩隻小手又冒出，將曹玖月一把捆起，並高高舉起，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等等等等等──」
手上還拿著吹風機的曹玖月放聲尖叫，可惜興頭上的鉌曄完全不管，帶著曹玖月從一棟又一棟的房頂躍過，雲霄飛車的感覺讓曹玖月整路的尖叫完全沒停過，直到落地，曹玖月的嗓子也叫啞了。
抓著吹風機，她腳軟的跌坐地上，對比眼前還興奮得蹦蹦跳跳精氣神十足的鉌曄，曹玖月突然冒出想要把眼前的麻糬塞進油鍋做成炸麻糬的兇狠念頭。
完全沒察覺曹玖月心情極度不美麗，鉌曄異常天真的問：「曹玖月，女孩子坐在地上不好看，快點站起來吧。」
「……我要用吹風機把你吹成麻糬餅！」
「你們兩個待在這裡做什麼？」突然出現的聲音適時阻止即將上演的人神大戰。
瞧見來人，鉌曄蹦的跳到阿樹的肩膀上，抬起胸膛，討稱讚的說：「阿樹，我把人帶來了。」
「做得好，等一下多要一串李仔糖給你。」
「李仔糖、李仔糖。」鉌曄身體左右搖擺，開心的扭屁股。
阿樹來到曹玖月面前，好笑問：「妳坐在地上不冷嗎？」
──她又不是自己想坐在地上。
撇了撇嘴，感覺腳恢復一些力氣後，曹玖月緩緩站起，瞧了少年一眼，發現對方沒有任何尷尬神情，她有些懊惱。
想起兩個禮拜前，她帶著新的相機來找榕松公，誰知道對方卻沒頭沒腦的詢問她要不要當他的妻子。
「妳……要不要當我的妻子？」
她腦袋空洞，只能一臉怪異的發出疑惑：「蛤？」
「想想我替妳解決了性命危機，一個女孩子脾氣這麼差，要找個夫家也不容易，剛好我也缺個樹仔婆……」
「你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呦。」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阿樹。
雖然他們認識不過兩個月，但也一起經歷過一些事情，她又常常拿美食來報到，透過相處，她多少也了解阿樹和鉌曄的個性，這種話實在不像她認識的榕松公會說出口的話。
再問，阿樹回的依然是那句，導致最後她也跟著不開心了。
「我才不要。」
最後曹玖月直接拒絕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扭頭走人。
之後她想了一遍又一遍，雖然無法理解阿樹說出那些話的原因，但撇去其他外在因素──這不就是活生生的求婚嘛！？
意識到這點，曹玖月頓時變得不自在。
好啦，身為一個女孩子還是會對於求婚抱持著幻想，不然哪來手機那堆後宮手遊，但真的發生，卻又覺得怎麼想怎麼彆扭。
從那天之後，她整整兩個禮拜沒再來過，今天也是她自那天起，第一次見到阿樹，對方不尷尬，她可彆扭了。
就像沒發現曹玖月的異樣，阿樹搧著蒲扇，上下打量曹玖月裝扮──一頭黑髮半乾濕，身上穿的是居家睡衣，光著的腳丫子像是遮掩式的互相踩著，手上還拿著吹風機。
「鉌曄，你去接她的時候，她在做什麼？」
「吹頭髮。」
「然後你就把人帶出來了？」
「你不是說盡量快一點把人帶到。」
阿樹快搧了幾下扇子。
──難怪曹玖月會是這副模樣。
「沒鞋子也很難走啊……」
聽見嘆息，曹玖月抬起頭，就看見阿樹的臉突然靠近，近到她都能看見那墨綠的睫毛根尾，還有流轉翠彩的琉璃瞳。
她一時緊張，頓時忘了怎麼呼吸，憋著一口氣，臉頰也跟著有些紅。
「你你你你、你幹嘛……」
中氣不足，底氣低萎，曹玖月緊張到只能握住吹風機完全不敢動彈。
「別亂動。」
好幾片樹葉突然旁飄來，一片又一片的覆蓋在曹玖月身上。
曹玖月驚慌失措，要掙扎，卻也抵不過樹葉飄來的速度快，整個人被沾黏成一個葉蛹，連個鼻孔都沒露出。
「榕松公，就算我拒絕當你老婆你也不能這樣這樣子整我啊！壞蛋！雞腸鳥肚的神明！啊、誰摸我、唔、什麼東西……！」
「她說什麼老婆？」
阿樹將尾巴開始八卦亂晃的鉌曄推下肩膀，好笑的說：「別那麼八卦。」
隨後他看了眼葉蛹，道：「差不多了。」
蒲扇往前一指，葉蛹從中裂出一個大縫，嘩的一聲，樹葉散開，落地成堆，從中出現的曹玖月已經不是剛才那身打扮，而是被一白色紅領的大襟衫給取代，腳上的軟鞋繡著荷花邊，手上的吹風機也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盞木製的古燈籠。
發現自己的穿著變了樣，曹玖月臉更朦了，只能呆呆的向阿樹尋求解答，誰知道阿樹摸著下巴上下打量，吐出一句話：「果然……不太適合，但勉強能看。」
「你！」
燈籠直往阿樹的腦袋砸去，可惜才剛出手就被接下，曹玖月氣到跺腳。
雖然覺得曹玖月的反應次次都好笑，但阿樹請鉌曄把曹玖月帶來，也不是為了逗她玩。
「好了，再玩下去，就沒時間進去逛了。」
曹玖月抽回自已的手，好奇的一邊摩娑著自己的新衣服，一邊皺眉問：「……逛什麼？」
「當然是『舊市』。」
「舊市？」
順著阿樹的目光望去，曹玖月才發現穩立在街口的鐵拱門，拱門被大紅燈籠以及晶亮的片飾裝飾得華麗，這街口的景色莫名眼熟，細細一想，不正是她常常來報到的神農街！？
「不過……之前有這座拱門嗎？」
曹玖月歪頭思考，怎麼想，就是沒有關於拱門的任何記憶。
阿樹手上的蒲扇化為一盞跟曹玖月手中相似的木燈籠。
「走吧。」
曹玖月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走還是不走，直到鉌曄傳來叫喚，曹玖月才硬著頭皮跟上一大一小的腳步。
右腳踏進拱門的界線，在穿越的那一刻，原本只有殘弱燈光布置的街景突然變成萬燈照亮的明亮小街，除了高懸的燈火，還有數以百計的磷火在空中遊蕩，各式各樣的顏色恰似好看。
行走拍照的遊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邊各式各樣的攤販，以及穿梭的人潮，有大人也有小孩，還有手勾手的老夫妻，奇妙的是，這些人身上的穿著都和她的認知完全不一樣，是相當復古的衣飾，有跟她身上一樣的大襟衫，也有身材挺拔佩刀的日本軍官。
除了有民國風格的衣服，清朝、大正、甚至連原住民都有。在這其中，有幾個人的面孔部分竟是全黑的陰影。
之前也見過許多奇怪事物，連央山後土都見過，曹玖月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詢問的看向阿樹。
「這座市集平常隱藏在現實與裏界的夾縫，到了每一年的白露才會借神農街的地界顯現，也是這一天，過世的亡靈才有機會在這裡尋找與他們有緣的物品。」
舊市是亡靈與妖怪共存的市集，每到白露這一天，就會以神農街為界出現，有一些徘徊的靈魂就是苦等這一天，期望能在這裡找到以往掛念的舊物，當想起一切，就能解脫輪迴。
偶爾，也會有靈修人士來這裡尋找需要的材料或用具。
「白露是指……二十四節氣嗎？」
「嗯，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齊。寒露樓青稻，霜降一齊倒。如果白露這天的露水飽滿，秋分時候的稻子就能大豐收。」
農作物能不能有好的收成，看的就是白露這天的氣候了。
「不過你剛才說這座市集是亡靈在逛的，我這樣跑進來，沒問題嗎？」曹玖月問。
「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愛帶誰進來，是我的權利。」
不說她都忘了，神農街是榕松公專門逛的大街啊。
「阿樹，你說要多一串李仔糖給我，再不快點李仔糖就要賣完了！」腳邊傳來鉌曄的催促，阿樹牽起曹玖月的手。
「走吧，去前面逛逛，這裡不只有古物，還有很多古早美食呢。」
來不及害臊，曹玖月就被拉著往前跑，跟著阿樹鑽進了人群裡。
-----------------------------------------------------------------------------------------------------
作者後記：
考慮之後，為了把更好的內容呈現給大家，還是把第二集進行大修，序章捨棄掉，直接從第一章開始。
這一章有一些海洋議題的探討，這本故事並不會單單只有神怪，還是會偶爾穿插一些我想提出來的社會議題內容，這些也都是促成故事前進的素材，最後再次感謝支持到第二集的大家。
7/2-內文錯字修正
曹玖月拎著透明垃圾袋來到社員身旁，幫忙將堆積的垃圾，撿進垃圾袋裡，頭上的鴨舌帽內裏早被額頭的汗水浸濕，她用手背抹了下額頭，看向旁邊的湛藍海域。
海洋廣闊，遠遠的，好幾個深色蚵架至於海中。
她用手摸了沙子，細沙從指間的縫隙流出，細緻的白鹽混於其中，光線下閃閃發光，漂亮得像是沙漏中的彩砂。
這座海灘，有著城市中最美麗的海岸封號，海岸線綿延百哩，附近還有親水公園設施，假日常常會有許多家庭帶小朋友來這處遊玩戲水。
她記得小時候的家庭聚會，也曾經來這裡玩過，那時跟親戚家的哥哥們玩得可開心了，他們耐心的等待海浪退去，就可以輕鬆的抓到好幾顆正在往下鑽的小貝殼，螃蟹也隨處可見，偶爾還有會被沖上岸的廢棄蚵架，幸運的話可以從上面找到幾枚小蚵仔還有藤壺，外加幾串髒兮兮的爛掉海藻。
舅舅家的大哥哥很調皮，總是喜歡拿海藻追著她跑，然後被小哥哥給阻止。
想想以前的光景，再看看今天的海灘，氣候變遷的關係使海岸線後退，原本可以肆意奔跑的海灘縮小了一半以上，活的小貝殼幾乎都沒了蹤影，螃蟹也很難瞧見，取代的是滿地塑膠垃圾與菸蒂。
今天的淨灘，是學校在每個學期都會固定發起的活動，多半由戶外活動性質的社團參與，每個社團最少要有兩位成員參加，而他們登山社幾乎都是愛好戶外的同好，這次的活動除了家裡有事的五位同學，剩下的十位幾乎都來參加了。
「曹玖月，這個給妳，語心的媽媽剛才送來的。」
「好。」
曹玖月接過學姊遞來的夾子，有工具的輔助，她挑起沙裡埋的垃圾的動作就更加迅速，不過幾分鐘，垃圾袋就裝滿了各種廢棄垃圾，其中最多還是塑膠瓶。
「那麼愛喝飲料就要懂得資源回收啊。」
聽見曹玖月的小聲嘀咕，旁邊莊勳凱忍不住笑了出來。
莊勳凱雖然不是登山社的社員，但卻是淨灘的老班底，聽說他從國小的時候起，家人就會常常帶他來參與這類活動，說環境教育要從小做起，不然等長大之後才直接告訴他吹冷氣會導致溫室效應更嚴重、冰山融化，那時可能就只會是聽聽，冷氣也照樣吹，但當一個觀念從小紮根內化，之後要講述一些道理以才聽得進去。
以為莊勳凱是笑她的嘀咕，曹玖月理直氣壯道：「我講得是實話。」
「我知道，所以我才覺得有趣。」莊勳凱將手上的可樂罐子還有速食紙盒壓扁，塞進垃圾袋裡，繼續說：「這些事情我們都知道，在這裡丟垃圾的人也知道，但他們還是為了自己方便就隨手扔，『常識』打不贏『方便』，方便獲勝！嗚喔！」
莊勳凱舉起雙手，做出贏家姿態，可是玩笑開完後，垂下的手臂卻帶著難以紓解的落寞。
「照這樣子看來，我得再來個五十年了。」
如果環保意識沒有深入人類骨髓，那麼就算他年年淨灘，依然還是挽救不了這個大環境，不知道會是他先闔眼，還是這塊淨土先消失。
曹玖月往前走了幾步，撿起埋藏在沙地裡的紅白塑膠袋，安慰道：「雖然很難一時就看見變化，但關於亂丟垃圾這件事情，我覺得還是有在改變，比起上次我看到的……」曹玖月抖了抖垃圾袋，秤斤兩似的繼續說：「這次的垃圾量感覺比較少了。」
「哈哈，如果能每年都少個五袋那就更好了。」說完，莊勳凱看見遠處的同學正在招手，他向曹玖月匆匆說道：「差點忘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二年三班的莊勳凱。」
「我是一班的曹玖月，登山社的社員。」
「妳就是曹玖月！？」
「嗯？」
怕曹玖月誤會，莊勳凱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之前聽說登山社有個社員在健行時不小心出意外送醫院，好幾個班都在傳到底是哪個天才可以走林場走到滾下坡……」
不好意思喔，她就是那個走個林場都能滾下坡的天才齁。
曹玖月默默無語，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件丟臉事蹟居然已經傳遍學校了。
大概是察覺曹玖月的臉色改變，莊勳凱才察覺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他手足無措的抓了抓頭，慌張的補述：「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嗯，很高興認識妳！剛才那些話就當沒聽見吧！」
最後不知道該講那些話來補救，乾脆直接落跑。
曹玖月將手上的垃圾袋用力一綁，刷的一聲超大聲，完全可以感受到本人燒騰的情緒。
「妳怎麼了？」
曹玖月望向來到身旁的張薇芯，直接將頭靠上好友的肩膀，哀怨道：「薇芯，我需要妳的呼呼！」
「幹嘛突然要呼呼？」
「聽說我健行出意外的事情其他班的人都知道了，大家在笑我蠢。」
「的確很蠢啊。」
看看，這就是她的朋友。
毫不留情的話語重擊幼小心靈，曹玖月跪倒在地。
「就知道你們討厭我。」
「好了，別玩了。」張薇芯用腳尖抵了抵曹玖月的膝蓋，說：「老師在叫大家集合，我們也快點過去吧。」
快斷氣的哨子聲傳進耳裡，曹玖月不甘不願的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沙土，只是怎麼想怎麼鬱悶，乾脆趁其不備，抓了一把張薇芯的屁股，然後哈哈哈的大笑跑走了。
「瘋子！」張薇芯漲紅了臉，抓著塑膠袋和夾子追了上去，直接一個飛踢，送曹玖月去吃土。
曹玖月從冰店的衛生間走出，臉上可見因清洗而殘留的水滴。
淨灘結束後，老師們帶他們來到附近的冰店休息，原本沒兩、三人的冰店在這群師生到來後，瞬間就被占滿，還因為桌子太少，幾個男同學就把位置讓出來，直接捧著小碗剉冰去外面蹲著扒。
曹玖月回到座位，也不免被學長姐調侃了幾句剛才大花臉的精彩。
從前方的巨無霸綜合剉冰挖了一口塞進嘴裡，曹玖月晃著湯匙，道：「又不是我自己想摔，明明就是薇芯故意踹我一腳。」
「還說，誰叫妳要抓我屁股。」
「不然我屁股也給妳抓啊，妳看，摔到我的衣服都是沙，等一下回去，阿嬤洗衣服又要分開洗了，妳喔妳，虐待老人家。」
「妳不會自己洗，懶惰鬼！」
嫌分開洗衣麻煩，就自己動手，明明洗衣服的就不是她，在那邊講得好像是自己洗一樣。
「停停停停停──」對面的短髮學姐江子寧趕緊阻止兩人繼續嘴砲攻擊，將老闆娘及時端來的飲料分別移到兩人手邊，無奈又好笑的說：「妳們兩個平常看起來感情好，怎麼又那麼愛吵，吵就算了，說出口的話這麼讓人臉紅心跳，我聽到都不好意思了。」
旁邊的陳山明用手肘推推身旁的女友，揶揄道：「學姊，妳亂用成語。」
「成語不就是拿來亂用的嗎？」
理直氣壯的話，陳山明不敢回嘴──現在要到面子，轉身就是一頓棍子。
看見這互動，所有人淫笑幾聲，鼓掌起鬨：「嘿嘿嘿，妻管奴。」
「妻什麼啦！吃你們的冰！」陳山明挖起幾口冰直接塞進多話的同學嘴裡，卻也不難看見，人高馬大的漢子耳根早已紅通透。
「來來來，綠豆湯來囉。」老闆娘端來六碗綠豆湯上桌
長相陽光的青年接著端來剩下的紅豆湯和綠豆水，溫和道：「這些是紅豆湯，紙杯是綠豆水。」
「傳下去。」大家一手接一手船，幫忙將甜湯傳給其他人。
「謝謝。」
曹玖月接過綠豆水，插著吸管吸了一大口，沁涼又甜滋的感覺比剉冰的滋味更好。
青年又捧著一碗紅綠豆混合的甜湯到來，放到張薇芯手邊。
「薇芯，這是妳要的紅綠豆混合水。」
張薇芯抬起頭，不冷不熱的吐出一句，「謝謝。」
青年完全沒感受到張薇芯口氣中的冷漠，笑嘻嘻的又問了幾句近況，張薇芯也不冷不熱的回應，只是話中多半是「嗯」、「嗯」、「嗯」，從頭到尾千篇一律的制式回答，普通人都知道張薇芯不想回答，但青年卻像個天然呆一樣，完全沒發現張薇芯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秦廣哥，你不用去幫忙嗎？」
輕描淡寫的詢問，青年──王秦廣頓時察覺自己聊太多，讓自家母親一人忙著，匆匆說了句「有需要再叫我」的話後，就冒著小花離去了。
「薇芯，妳跟那個人認識嗎？看起來好像很熟的樣子。」
張薇芯還沒回答，對面的江子寧就先解釋了：「這裡是薇芯的親戚開的。」她看向張薇芯，思考著說：「剛才那位好像是妳的叔叔，沒記錯吧？」
「叔叔！？」
曹玖月腦袋頓時當機，剛才那位青年看起來也不過大學生年紀，居然是薇芯的叔叔？
張薇芯喝了口甜湯，悶悶的解釋：「老來得子，按輩分還是得叫王秦廣那傢伙一聲叔叔，嘖。」
最後的嗤之以鼻小聲得像是錯覺，但還是被曹玖月給聽見了。
默默的吸著綠豆水，曹玖月突然發現，張薇芯似乎對王秦廣有點意見的實情。
「大家快點幫忙解決剉冰吧，都快溶化了，妳們也不要光喝綠豆湯呀，快點幫忙吃！」
收到指令，大夥兒也暫時放下手上的甜湯，開始朝冰山進攻，男生吃得快，幾大口幾大口的挖，不過幾分鐘，剉冰就快被剷平了。
「誒誒誒！草莓那邊留點給我呀！」
「再叫老闆娘送一盤來吧！」
此起彼落的笑鬧交談充斥小小的店鋪。
櫃檯裡的老闆娘看著滿是活力的年輕人，也不禁會心一笑。
王秦廣來到櫃檯，說：「阿姨，九桌想再點三碗綜合，一碗八寶。」
「好。」
在等待老闆娘盛裝剉冰時，王秦廣的眼也飄到張薇芯所在的那一桌，看著吃下曹玖月餵去的剉冰的張薇芯，他單手托著頭，風生一笑：「難得啊，難得……」
午後時分，許多學生在家長的接送下離去，曹玖月站在冰店外，遠遠的看見穿著眼熟的深色外套，騎機車到來的人影。
曹玖月往前走向轉彎而來的機車，喊了聲：「阿嬤！」
見自家乖孫女臉紅通通的，曹奶奶撥了下曹玖月亂糟糟的瀏海，遞出安全帽。
「就叫妳戴家裡那頂斗笠就不要，曬到臉都黑一圈了。」
「沒關係啦，我白很快。」
曹玖月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和張薇芯揮手道別：「薇芯，我先回去囉。」
「好，學校見，阿嬤掰掰。」
「賀賀賀，掰掰，妳也早點回家蛤。」曹奶奶笑咪咪的說完，催動油門，老機車慢慢的遠去。
「難得啊，難得，看見了不錯的光景，叔叔我，真開心呢。」
斜眼瞧向來到身旁笑嘻嘻的王秦廣，張薇芯舉起手，只是要彈指之前，卻先被王秦廣給握住了。
「開玩笑的，姪女別生氣，我只是覺得驚訝，沒想到妳還有這麼要好的朋友。」
「有意見？」
「我怎麼敢有意見呢，只是難得啊，難得……那孩子……」
「王秦廣。」
突然降溫的語氣讓王秦廣瞬間一個激靈。
張薇芯鏡片下的眼閃過一絲紅光，空氣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震鳴，只不過這震鳴只有王秦廣感受的到，就像百斤的重量壓在身上，即使抗拒，卻也只能屈身跪下，單膝抵地，青年的額間滿是薄汗。
「不論你看見什麼，不論你知道什麼……」張薇芯豎起食指靠在唇前，原本好聽的聲音突然變成了男女交疊的詭異音調：「守好自己的嘴，這個地方還有那個人，有它們的守神在，不是我們能擅自干涉的地方。」
「還真敢說，最先干涉的不就是妳嗎。」王秦廣笑了，話語難掩挑釁意味。
張薇芯緩緩眨了眼，壓迫的力量也在一瞬間化解，王秦廣鬆了口氣，抹掉臉上的汗水，抓著跪酸的膝蓋重新站起。
「還真是不留情呢。」王秦廣拉搧著衣服通風，「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為什麼妳會那麼看重那名女孩。」
他記得剛才兩人的笑鬧，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光景──不論在過去的異地，或是此處，都未曾見過。
海潮聲浪從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的規律。
張薇芯攤開手，一朵黑色的紙蓮花浮現在掌心。
「看她可憐罷了。」
浴室裡，曹玖月正對著鏡子擠眉弄眼，早上曬得紅通通的臉頰已經消紅了，只是卻也感覺暗了不少，她本身就沒擦防曬霜的習慣，這種結果顯而易見。
「應該過幾天就會白回來了吧。」
年輕就是本錢，曹玖月也不擔心，穿上乾淨的衣服，她回到房間吹頭髮。
此時，窗戶突然開了一小個縫，一隻細長的白色小手從窗外攀進來，隨後是圓滾滾的身軀翻過窗檻，摔進床舖。
「碰。」
小小的騷動引起曹玖月的注意，她關掉吹風機一看，卻發現一團白球身陷床舖，連爬帶滾的摔下床，一路滾到曹玖月的腳邊。
發現來者是誰，曹玖月也疑惑的吐出探問：「麻糬？」
「都說了是鉌曄！」
五條港在地守神鉌曄大人暴怒，揮舞著兩根細長的小手，捍衛自己高貴的名字。
萌物的抗議在曹玖月耳中完全沒有任何殺傷力。
「好好好，麻糬。」
「都說了是鉌曄！」
鉌曄挫敗的趴在地上，像顆洩了氣的皮球。
曹玖月看著好笑，拿起吹風機往鉌曄吹了幾下，熱烘烘的風吹得鉌曄不舒服，閃躲到曹玖月的床舖上。
「幹嘛躲那麼遠，這個又不是照相機。」
「那個東西吹出來的風太燙。」
「你怕熱風呀。」
「吹久了鱗片會乾。」
曹玖月思索了許久，才知道鉌曄話中的意思，鉌曄看起來雖然圓滾滾的可愛，但皮膚表面卻是生長了一層鱗片，因為習慣了，她也沒多注意，大概就跟魚一樣吧，鱗片乾燥會讓他不舒服吧。
才剛要脫口而出道歉，鉌曄突然又蹦到她的腳邊，跳上她的大腿，問：「曹玖月，妳還要多久才能出門？」
「出門？」
「對，快快快。」
不等曹玖月反應過來，鉌曄兩隻小手又冒出，將曹玖月一把捆起，並高高舉起，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等等等等等──」
手上還拿著吹風機的曹玖月放聲尖叫，可惜興頭上的鉌曄完全不管，帶著曹玖月從一棟又一棟的房頂躍過，雲霄飛車的感覺讓曹玖月整路的尖叫完全沒停過，直到落地，曹玖月的嗓子也叫啞了。
抓著吹風機，她腳軟的跌坐地上，對比眼前還興奮得蹦蹦跳跳精氣神十足的鉌曄，曹玖月突然冒出想要把眼前的麻糬塞進油鍋做成炸麻糬的兇狠念頭。
完全沒察覺曹玖月心情極度不美麗，鉌曄異常天真的問：「曹玖月，女孩子坐在地上不好看，快點站起來吧。」
「……我要用吹風機把你吹成麻糬餅！」
「你們兩個待在這裡做什麼？」突然出現的聲音適時阻止即將上演的人神大戰。
瞧見來人，鉌曄蹦的跳到阿樹的肩膀上，抬起胸膛，討稱讚的說：「阿樹，我把人帶來了。」
「做得好，等一下多要一串李仔糖給你。」
「李仔糖、李仔糖。」鉌曄身體左右搖擺，開心的扭屁股。
阿樹來到曹玖月面前，好笑問：「妳坐在地上不冷嗎？」
──她又不是自己想坐在地上。
撇了撇嘴，感覺腳恢復一些力氣後，曹玖月緩緩站起，瞧了少年一眼，發現對方沒有任何尷尬神情，她有些懊惱。
想起兩個禮拜前，她帶著新的相機來找榕松公，誰知道對方卻沒頭沒腦的詢問她要不要當他的妻子。
「妳……要不要當我的妻子？」
她腦袋空洞，只能一臉怪異的發出疑惑：「蛤？」
「想想我替妳解決了性命危機，一個女孩子脾氣這麼差，要找個夫家也不容易，剛好我也缺個樹仔婆……」
「你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呦。」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阿樹。
雖然他們認識不過兩個月，但也一起經歷過一些事情，她又常常拿美食來報到，透過相處，她多少也了解阿樹和鉌曄的個性，這種話實在不像她認識的榕松公會說出口的話。
再問，阿樹回的依然是那句，導致最後她也跟著不開心了。
「我才不要。」
最後曹玖月直接拒絕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扭頭走人。
之後她想了一遍又一遍，雖然無法理解阿樹說出那些話的原因，但撇去其他外在因素──這不就是活生生的求婚嘛！？
意識到這點，曹玖月頓時變得不自在。
好啦，身為一個女孩子還是會對於求婚抱持著幻想，不然哪來手機那堆後宮手遊，但真的發生，卻又覺得怎麼想怎麼彆扭。
從那天之後，她整整兩個禮拜沒再來過，今天也是她自那天起，第一次見到阿樹，對方不尷尬，她可彆扭了。
就像沒發現曹玖月的異樣，阿樹搧著蒲扇，上下打量曹玖月裝扮──一頭黑髮半乾濕，身上穿的是居家睡衣，光著的腳丫子像是遮掩式的互相踩著，手上還拿著吹風機。
「鉌曄，你去接她的時候，她在做什麼？」
「吹頭髮。」
「然後你就把人帶出來了？」
「你不是說盡量快一點把人帶到。」
阿樹快搧了幾下扇子。
──難怪曹玖月會是這副模樣。
「沒鞋子也很難走啊……」
聽見嘆息，曹玖月抬起頭，就看見阿樹的臉突然靠近，近到她都能看見那墨綠的睫毛根尾，還有流轉翠彩的琉璃瞳。
她一時緊張，頓時忘了怎麼呼吸，憋著一口氣，臉頰也跟著有些紅。
「你你你你、你幹嘛……」
中氣不足，底氣低萎，曹玖月緊張到只能握住吹風機完全不敢動彈。
「別亂動。」
好幾片樹葉突然旁飄來，一片又一片的覆蓋在曹玖月身上。
曹玖月驚慌失措，要掙扎，卻也抵不過樹葉飄來的速度快，整個人被沾黏成一個葉蛹，連個鼻孔都沒露出。
「榕松公，就算我拒絕當你老婆你也不能這樣這樣子整我啊！壞蛋！雞腸鳥肚的神明！啊、誰摸我、唔、什麼東西……！」
「她說什麼老婆？」
阿樹將尾巴開始八卦亂晃的鉌曄推下肩膀，好笑的說：「別那麼八卦。」
隨後他看了眼葉蛹，道：「差不多了。」
蒲扇往前一指，葉蛹從中裂出一個大縫，嘩的一聲，樹葉散開，落地成堆，從中出現的曹玖月已經不是剛才那身打扮，而是被一白色紅領的大襟衫給取代，腳上的軟鞋繡著荷花邊，手上的吹風機也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盞木製的古燈籠。
發現自己的穿著變了樣，曹玖月臉更朦了，只能呆呆的向阿樹尋求解答，誰知道阿樹摸著下巴上下打量，吐出一句話：「果然……不太適合，但勉強能看。」
「你！」
燈籠直往阿樹的腦袋砸去，可惜才剛出手就被接下，曹玖月氣到跺腳。
雖然覺得曹玖月的反應次次都好笑，但阿樹請鉌曄把曹玖月帶來，也不是為了逗她玩。
「好了，再玩下去，就沒時間進去逛了。」
曹玖月抽回自已的手，好奇的一邊摩娑著自己的新衣服，一邊皺眉問：「……逛什麼？」
「當然是『舊市』。」
「舊市？」
順著阿樹的目光望去，曹玖月才發現穩立在街口的鐵拱門，拱門被大紅燈籠以及晶亮的片飾裝飾得華麗，這街口的景色莫名眼熟，細細一想，不正是她常常來報到的神農街！？
「不過……之前有這座拱門嗎？」
曹玖月歪頭思考，怎麼想，就是沒有關於拱門的任何記憶。
阿樹手上的蒲扇化為一盞跟曹玖月手中相似的木燈籠。
「走吧。」
曹玖月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走還是不走，直到鉌曄傳來叫喚，曹玖月才硬著頭皮跟上一大一小的腳步。
右腳踏進拱門的界線，在穿越的那一刻，原本只有殘弱燈光布置的街景突然變成萬燈照亮的明亮小街，除了高懸的燈火，還有數以百計的磷火在空中遊蕩，各式各樣的顏色恰似好看。
行走拍照的遊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邊各式各樣的攤販，以及穿梭的人潮，有大人也有小孩，還有手勾手的老夫妻，奇妙的是，這些人身上的穿著都和她的認知完全不一樣，是相當復古的衣飾，有跟她身上一樣的大襟衫，也有身材挺拔佩刀的日本軍官。
除了有民國風格的衣服，清朝、大正、甚至連原住民都有。在這其中，有幾個人的面孔部分竟是全黑的陰影。
之前也見過許多奇怪事物，連央山後土都見過，曹玖月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詢問的看向阿樹。
「這座市集平常隱藏在現實與裏界的夾縫，到了每一年的白露才會借神農街的地界顯現，也是這一天，過世的亡靈才有機會在這裡尋找與他們有緣的物品。」
舊市是亡靈與妖怪共存的市集，每到白露這一天，就會以神農街為界出現，有一些徘徊的靈魂就是苦等這一天，期望能在這裡找到以往掛念的舊物，當想起一切，就能解脫輪迴。
偶爾，也會有靈修人士來這裡尋找需要的材料或用具。
「白露是指……二十四節氣嗎？」
「嗯，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齊。寒露樓青稻，霜降一齊倒。如果白露這天的露水飽滿，秋分時候的稻子就能大豐收。」
農作物能不能有好的收成，看的就是白露這天的氣候了。
「不過你剛才說這座市集是亡靈在逛的，我這樣跑進來，沒問題嗎？」曹玖月問。
「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愛帶誰進來，是我的權利。」
不說她都忘了，神農街是榕松公專門逛的大街啊。
「阿樹，你說要多一串李仔糖給我，再不快點李仔糖就要賣完了！」腳邊傳來鉌曄的催促，阿樹牽起曹玖月的手。
「走吧，去前面逛逛，這裡不只有古物，還有很多古早美食呢。」
來不及害臊，曹玖月就被拉著往前跑，跟著阿樹鑽進了人群裡。
-----------------------------------------------------------------------------------------------------
作者後記：
考慮之後，為了把更好的內容呈現給大家，還是把第二集進行大修，序章捨棄掉，直接從第一章開始。
這一章有一些海洋議題的探討，這本故事並不會單單只有神怪，還是會偶爾穿插一些我想提出來的社會議題內容，這些也都是促成故事前進的素材，最後再次感謝支持到第二集的大家。
7/2-內文錯字修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