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鷺仙 (鷺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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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23
天鼓鑼響，香煙裊裊，百里紅炮炸出攏長煙硝，神像在開路先鋒的帶領下被端捧進廟安座，整日的出巡活動在入夜時結束，一路跟隨的信眾無一不心生感動。
曹奶奶站在人群中，朝安座的主神合掌，拜了又拜。
「春水、春水！」
肩膀被人拍了拍。
看見來人，曹奶奶咧嘴笑道：「紅鴨，妳也來啦！」
陳紅鴨──曹奶奶的多年舊識，也是之前在廟前販售玉蘭花的婆婆。其實陳紅鴨家裡子女出路都不錯，孫子最近剛考上醫生，可以說是兒孫滿堂膝下承歡的福氣人生，對她而言，賣玉蘭花只是人老找事做的興趣，並不是因為生活需求，家裡的人看陳紅鴨開心，也就隨她去。
「你們家阿月仔沒一起來？」
「一大早說要和朋友出去就跑了。」
「那還真是可惜……要不今晚叫妳孫女一起來吃平安宴，剛好今天我孫子沒辦法來，多了個位子，叫阿月仔過來吧。」
曹奶奶搖頭，「算了吧，她大概要很晚才回來。」
陳紅鴨對於曹奶奶的放心不以為同：「現在都快七點了，一個女孩子這麼晚還沒回來，妳不擔心呀？」
「能有什麼好擔心，有人陪著呢，再擔心，也輪不到我，平安宴就讓我這個老的跟大家擠一擠就好了。」
「看妳這放心的……」陳紅鴨擺了擺手，「哎，算了，妳都沒說話了，我再說也多，走，我們進去吧。」
說完，便拉著曹玖奶奶走向旁邊的宴客棚。
曹玖月將紙傘靠在肩頭，瞳孔中的流彩非凡人所擁有，阿樹只能傻愣地注視著那道擋在他與鉌曄前方的背影。
身體虛弱，但鉌曄還是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氣息，雖然是曹玖月的軀殼，但那胸口簇燃的白色火焰，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白鷺的命火。
相較於兩人的百感交集，女子卻是繃緊神經。
她搞不懂為什麼曹玖月遭受到那樣的重創竟然還能再站起來。
她武器上的詛咒連榕松公都無法支撐，為什麼這個凡人還能好端端的站著？
「妳很漂亮，但做出的事情，卻不怎麼光彩。」
先褒再貶的話語讓女子臉色變得難看，但也僅是一瞬間，下一秒她又重新含笑的看向曹玖月。
「什麼樣的事情才稱得上是光彩，像躲在妳背後的神那樣？多少人因為他們而付出生命，不論是他們，或是九重之上的眾神，利用人心，卻又將人命看得低賤，這又有多光彩！」
女子眼中蘊含滿腔恨意與猖狂，不再與曹玖月多說廢話，黑絲從張開的指爪衝出，往曹玖月撲襲而去。
紙傘低垂，靈氣附著。
黑絲也在下一刻撞上傘面，眼見兇猛的攻擊撞得紙傘一震，女子本以為能一舉拿下曹玖月的命，卻沒想到，那紙傘卻是穩穩接下了這陣攻擊。
黑絲扭曲的加深力道，妄想穿破那層防護，但附著傘面的靈氣驚人，在一個集中順發的反擊下，黑絲被猛得彈回。
兩次、三次，女子不死心的繼續攻擊，但沒有一次是衝破那道防線，這下子，女子終於真正的變了臉色。
「世上萬物都有它運行的道理，而妳的道理，未必通行。」
曹玖月飛快的收傘，從數條黑絲中穿越而過，她跳上半空，高舉紙傘朝女子重重打下。
女子趕緊操縱黑絲，在身前交織成一道阻擋的黑網。
濃郁的靈氣相互碰撞，一波又一波音鳴響盪林間，許多魂光被這波衝擊嚇到四處逃竄。
女子沒想到曹玖月竟有如此濃厚的靈力，倘若她有這樣的靈力，剛才又為什麼無法擋下她的攻擊？
──難不成……
想到一個可能，女子咬牙質問：「妳是誰？」
女子問的不是曹玖月，而是操縱少女軀殼的那個靈魂。
央山有許多的遊靈，或許是哪個遊靈進入曹玖月的體內，畢竟這裡還是后土垂柳的管轄區域，在這裡的靈多少都向著垂柳，想幫忙榕松公也是極有可能，雖然不知道這個遊靈的身分，但擁有如此強大的靈力，絕對不會只是單純的普通亡靈。
曹玖月沒有回答，只是加深壓制的力道，企圖打散女子的力量，將她最脆弱的弱點給暴露，就在女子快要抵擋不了時，一道符紙突然從半空射來。
曹玖月發現那符紙的敵意，趕緊往後退開，壓低身姿，在阿樹與鉌曄身前撐開紙傘。
同時，火光也從符紙引爆──
「碰！」
青光火團在林間燃起。
曹玖月垂下紙傘，眼前早已空無一人，只遺留難以撲滅的青火叢燒，她知道女子是藉助這助陣而逃跑。
「你們先待在這裡，我去去就回。」
不等阿樹說上一句，曹玖月已轉身奔入林中。
青火延燒的樹林，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的追逐，女子見曹玖月快要追上，不得不放棄逃亡的念頭，剎步翻躍，她向後射出剛硬的黑絲反擊。
曹玖月頓步，紙傘橫擋，下一秒，黑絲也撞上傘身，衝擊的力道讓曹九月握傘的手縮緊了些，但腳步卻未挪半步，兩股力量不相上下的相抗衡。
一陣麻痺竄上心頭，軀體正在排斥不屬於自身歸屬的魂魄。
曹玖月察覺異樣，神色一凜。
──得速戰速決。
她手腕巧勁出力，力量憑空橫掃，生生將黑絲給彈回，在女子反應不及之時，曹玖月俯衝上前，直朝女子的心窩出掌。
發現曹玖月的意圖，女子硬是將身體轉了方向，直接壓身閃過，卻也因為來不及收回的身勢而在地上打滾了一圈，但她的動作卻沒因為這狼狽而遲緩，站起的那一刻，她也立刻往曹玖月發動反擊，無數黑絲從手上飛出，往曹玖月射去，企圖奪取少女的性命。
剎、剎、剎！
根根黑絲有如粗針，在地上插出煙硝的孔洞。
曹玖月連跳帶跑的閃避，張開的傘沿順著奔跑在地面轉滾，刮出一條弧形淺溝，她身形盤轉，紙傘被拋擲上空，在黑衣女子的目光被那傘吸引的同時，曹玖月再次朝她奔去。
發現曹玖月已逼近身前，女子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收回黑絲，以掌回擊，兩人身形交纏，赤手空拳的搏鬥。
大氣不敢喘，就怕一個呼吸那攻擊就會直擊要害，拳腳的攻守不停交替，在對打中企圖找到對方的弱點，只要一秒，勝負就能分曉。
在攏長的搏鬥中，女子逐漸失去耐心，動作跟隨著呼吸變得紊亂，曹玖月卻還是氣定神閒，直到女子意識到時，曹玖月的手已逼近她的雙眼──
──得躲！
女子奮力往上踢出一腳，沒想到曹玖月早猜到她的套路，右腕一轉，弓起的手臂將女子的腳重重下壓，另一隻手從後而出，直往女子的心窩拍出一掌，這次女子再也無轉圜餘地，實實的挨了這攻擊，向後重摔在地。
氣沿著毛細孔鑽入心肺，器官彷彿被手掐著無法過氣，每次的脈動都引起劇烈刺痛，痛到她難以呼吸，只是盡量減緩自己的呼吸力道，緩解那股奪人命的疼痛。
女子冒著冷汗，沒想到自己會被逼到此境地。
曹玖月撿起地上的紙傘，重新張開。
「就算沒有供人祭祀的華堂，他們依然是神，做出傷神之舉的妳，還記得妳自己是誰嗎？」
與女子的暴躁不同，曹玖月的聲音相當平靜，彷彿就像在問瑣碎的家常事。
「天道不正，本就該撥亂反正。」
「所謂的『正』，又是什麼呢？」曹玖月看著女子低垂的帽沿，淺嘆了口氣，「搶奪神獸的軀體，把自己弄得不成人，這就是『正』了？」
她緩步走向女子，紙傘遮掩半面。
「在言之鑿鑿的說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當前，是否該反省自身做了些什麼，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妳還記得妳自己，是誰嗎？」
女子面部扭曲：她怎麼可能忘得了，她是……
數道符紙憑空射來，分別落在曹玖月的傘面與腳邊，曹玖月想退，卻沒爆符啟動來得快，近十張的爆符同時炸開，瞬間齊發的衝擊讓曹玖月難以抵擋，直直摔向後方。
「撤。」
耳邊傳來一字音節，女子不甘地瞪了抓著紙傘虛浮站起的曹玖月一眼，壓著胸口跌跌撞撞的逃進身後的樹林。
爆炸的震波令腦袋昏沉，所見之物無法定焦。
曹玖月目光困難的注視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在那恍惚中，竟是覺得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好像有某些人的聲音環繞在耳際，忽遠忽近，卻又在她即將意識到時溜走。
曹玖月深喘幾氣，重新穩住呼吸後，她走向爆炸的中心，用指尖捏起地面的符紙餘燼，指腹摩娑，餘燼中飄出一絲絲靈力，只是太過薄弱，讓她根本無法追蹤源頭。
「會是誰呢？」
剛才有人出手幫忙，這人的目的會是什麼？
「罷了，終有一天，會出現的。」
曹玖月撐起紙傘，邁步行走，卻不是回到阿樹與鉌曄所在的地方，而是轉向山林的另一方。
踩踏樹葉的聲音傳進耳裡，跪在地上的垂柳從迷茫中睜開眼，模糊的視覺裡出現曹玖月的身影，只是當那紙傘遮在她頭頂時，曹玖月的身影，卻變成了記憶中的那名少年。
曹玖月蹲下身，輕聲喚到：「垂柳姐姐。」
再熟悉不過的稱呼讓垂柳熱淚盈眶，她顫抖的觸碰眼前的臉龐，透過少女的軀殼，她看見了令人眷戀的身影，不再是妄想，而是真正的感受到對方的氣息。
「鷺仙……」
──是他啊……他回來了……
「能夠再次見到你，真是令人開心。」
曹玖月微微一笑。
垂柳想起當初的少年──只因為那傾城一笑，就讓一名后土留了戀心。
垂柳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身體好像也不再那麼的痛，她攤開雙手，彎下腰身，卑微的獻上她耗命收集來的靈魄。
那時，花水與花月慌張回來，告訴她曹玖月因為地震而沒能順利出山的事情，她急忙用靈力找人，只是當她找到時，曹玖月的靈魄早因攻擊而碎散。
她身帶重傷，光是催動靈力都是勉強，更別說將一個人四散的靈魄給全數找回，但她做到了，卻也耗盡最後的靈力，而讓她不顧自己願意付出所有的原因，只因為──她捨不得。
「這個孩子，擁有跟你一樣漂亮的眼神，妾身相當喜愛，就像妾身當初喜愛你一樣，妾身已不願，再看到任何喜愛之人死去。」
每每闔眼，就意識身旁的空蕩，若要她再經歷一次相同的悲傷，不如讓她換取她一命。
「這塊土地沒了后土，將不再潔淨。」
「會有人繼承妾身的遺願，請鷺仙……不必擔心。」
曹玖月看向陪伴在垂柳身後的雙生花靈，明白的嘆息了聲。
「鷺仙，你愛我嗎？」
突如其來的詢問讓曹玖月眼中出現呆愣，只是下一秒卻轉為沉默，最終眨眼之間又變得柔情似水，她的視線溫柔的撫過垂柳變得透明的身軀，最後停在黑色星眸中。
「愛。」
垂柳的眼淚從眼角滑落，滴落在曹玖月攤開的掌心中，七彩琉璃看似輕盈，卻沉重不已。
「你一直都是那樣的溫柔。」
她捧著曹玖月的臉。
過去，她一直想成為少年的戀人，但終究只能是個夢，好不容易才重新見上一面，誰知道這麼快又要分離。
她緩緩靠近她的唇，只是卻在碰到前停下，星星失去光輝，最終歸於寂靜，雙手無力垂下，垂柳從旁擦過曹玖月的髮梢，額頭靠上曹玖月的肩膀。
「真想……讓你一直看見……我……漂漂亮亮……的樣子……」
手掌撫著銀白的後腦，曹玖月努力穩住不順的呼吸，緩聲道，有那麼一刻，竟是暗含哽咽：「妳一直都很漂亮。」
「……謝謝你，白鷺。」
垂柳闔上眼，在曹玖月的懷裡化成一團散羽，一片靈骨都沒能留下。
阿樹抱著鉌曄匆匆穿越樹林，只是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遇見了迎面走來的曹玖月。
曹玖月停下步伐，鬆開手，數根羽毛從中飄落。
失去光澤的羽毛散亂，阿樹難以相信，艱難的問：「垂柳她……」
「央山後土已逝去。」
曹玖月抬起傘，眉眼苦澀的垂下，繼續說：「而我，也早就已經死了。」
鉌曄猛得抬起頭，他掙脫阿樹的懷抱，耗盡氣力的爬向曹玖月的腳邊，哭泣卻又悲憤的吼道：「你那時不該救我，不該將我封印，而是該斬下我的頭！」
超脫凡世的鷺仙，絕對有能力殺死一名發狂作亂的神，但他沒做，而是用自己的命換取神的封印枷鎖，用百年的時間讓土地無法平息的怒火消息。
從他甦醒的那刻起就不停的想著，如果當時少年選擇的弒神，那麼或許他現在就不用如此的痛苦。
一滴、兩滴……
毛毛細雨從天空墜落，一絲一絲就像巨神的眼淚，樹枝因沉重而下垂，只是這場雨卻無法澆熄周遭的青火。
曹玖月屈膝蹲下，輕輕撫摸著鉌曄的毛髮，就像數百年前，少年小時候曾經趴在河港尊神的腿上討個溫暖靠枕一樣。
「很多事情看似改變，其實未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道。」
世界有它的規則，萬物都有他必須承擔的責任，阿樹懂，鉌曄懂，白家鷺仙更是懂，所以當初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她攤開手，掌心浮現的光珠讓阿樹臉色微變。
「這是這孩子的靈魂，也是央山後土用命換來的。」她望向阿樹，繼續說：「我知道你希望這孩子能活下來，為了報答借體之恩，也為了不讓央山後土的苦心白費，我會讓這孩子的命火重新回燃。」
曹玖月將光珠按壓進胸口，光珠化為燃燒的命火，將原本黑沉的胸口照得光耀，且比之前更加旺盛。
十火重燃，曹玖月這條命算是真正救回了。
阿樹提盪的心終於落下，也意識到另一件事。
數百年都找不到白鷺的一絲靈魄痕跡，為什麼現在卻藉由曹玖月的身體現身。
種種的疑問還來不及問出，就看見曹玖月收起傘，並將之高舉。
「時間到了，接下來就交給你處理了，榕松公。」
「等等！白……」
傘頂重重搥在地面，一道靈光隨之擴散，靈力破勢橫掃，白光漾盪，燃燒的青火在瞬間全數熄滅。
手上的紙傘消失無蹤，曹玖月搖搖晃晃，空洞的眼與剛才的炯亮完全不同，胸口的命火雖然燃燒，卻沒了白鷺的氣息。
眼睛閉合，曹玖月失去支撐的摔倒在地，阿樹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探查，淺淺的鼻息呼在指間，發現曹玖月是睡著後，才放下心。
曹玖月是沒事了，不過……
看著地上宛若哭泣的鉌曄，阿樹無聲嘆息。
金黃蘆葦河畔，曹玖月握著一束蘆葦草，像是施展魔法般地向前揮灑，隨著揮舞的動作，細尖葉毛飄上天際，在夕陽的光芒下，如仙女的羽衣，閃閃發光。
突然，她停下動作，望著從坡下走來的白衣少年。
「妳的職責還沒有完成，是時候該回去了。」
「什麼職責？」
白鷺沒有明說，只是向她遞出了手。
「終有一天，妳會明白。」
少年不願說明，曹玖月也無法追問，看著少年漂亮的手心，她受到吸引的伸手，只是在搭上前卻停滯不落。
「你會不會很寂寞？」
沒由來的，她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的問話。
只因為少年的眼神是如此的令人熟悉，相互注視，卻有股辛酸湧上心頭，雖然這裡很漂亮，但光是美景，卻沒有其他人，這樣的世界，少年沒有人陪伴該如何是好？
「……學會關心人了呢。」白鷺的手轉移到曹玖月的頭頂，溫柔的撫摸，他道：「寂寞當然會有，後悔也有，但只要想到某些人因為我的選擇而活下來，就算結果不甚完美，那些寂寞與後悔就不再重要了，只是我沒想到，在我預想的結果中如今卻多了變數。」
白鷺變得嚴肅的表情讓曹玖月不自覺地觸摸自己的胸口，原本被貫穿的黑洞已經消失不見，她知道他所說的變數應該是外面發生的事情，因為他們就是在那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有所交集。
「我該……怎麼幫你？」詢問就像是理所當然。
她該幫，也要幫，只是她不知道這樣的意識是出自於何處。
白鷺一愣，隨後露出抱歉又感謝的笑容。
「到時妳會知道。」說完，白鷺出奇不意的握住曹玖月的手，並將她推下草坡，腳步踉蹌的往後摔，以為會難看的滾下草坡，誰知道這一退，卻在一秒之間一秒踩進了農田的水中，四周成熟的稻穗低垂，而白鷺已離她好一段距離遠，他站在坡上，背光的身影明明與自己同歲，卻是比她所見過的人都要堅毅。
「阿兄、阿兄……你看我撿到了什麼？」
白衣少年彎下腰，看著女孩懷裡抱著的白鷺鷥，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道：「這不是上次我跟阿樹救下的那隻鳥仔，妳怎麼把牠抱來了？」
「阿樹說要送給我養。」
白衣少年哪看不出來女孩眼中的心虛，大概是她趁少年不在時，自己去偷抱來的，要是他強要回去，女孩大概會嚎啕大哭。
想了想，白衣少年最終還是選擇自家小妹。
「我再去跟阿樹說一聲，我先說，要養就要好好照顧，等牠傷好了就放牠走，知道嗎？」
不管如何，先點頭再說。
女孩用力點頭：「好！」
白衣少年無奈一笑，隨後望向白鷺鷥渾黑的眼眸，順撫了下牠的頭毛：「在傷好之前，就先住下來吧。」
白鷺鷥縮起脖子，安穩的窩在女孩懷中。
竄進腦海的畫面讓她一時間呼吸困難，她伸出手想抓住那段虛影，誰知道後方卻傳來一股拉力，她整個人被拉進水裡，淺池變成汪洋大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當曹玖月從昏沉中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正被阿樹背著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她家就在不遠處，山林險地已消失遠去。
「榕松公……」
「妳還記得發生什麼事情嗎？」
曹玖月認真的想了想，勉強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她的胸口被鑽了一個洞，還有遇見了一位白衣少年。
「好像……發生挺不妙的事情。」
曹玖月觸摸胸口，身體記憶凶險的那一刻，深刻到無法忘記，她應該死了才對，但是現在她卻完好無缺沒什麼事，頂多就是手腳發軟使不上力。
「麻糬呢？」
「先回去休養了。」
「他受的傷很嚴重嗎？」
「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原。」
「后土姐姐呢？」
她的記憶中除了與白鷺的相遇，並沒有被白鷺借用身體的視野與記憶，所以她並不知道垂柳在這之後的狀況。
阿樹稍稍停頓，才道：「她也傷得不輕，需要休養一段很長的時間。」
善意的謊言，曹玖月不疑有他。
「那你……還好嗎？」
阿樹停下腳步，路燈之下，兩人的影子拉得長，比直又黑，最後融入月光照耀的溝影中。
「比起我，妳的性命要來得脆弱，為什麼那時候要擋在我面前？」阿樹側過頭，未得到妥善治療的左眼依然是個深黑窟窿，皮膚佈滿裂痕，看起來相當可怖。
「我不知道。」
曹玖月思考的看向阿樹的側臉，如果是她受到這種傷，大概痛都痛死了，但是阿樹卻一聲都沒哼，就因為是神，所以連疲憊都不願讓人瞧見，如果神都是這樣，那未免太孤獨可憐了。
「我就只是想擋，不行嗎？」
她自己也不清楚行動的意義，只是那時候，就是想替他擋，這需要理由嗎？
話語太過理直氣壯，反而讓阿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狼狽地垂下頭，突然覺得不太敢面對曹玖月晶亮的雙眼。
「……妳說過，妳覺得我好像不喜歡妳對吧？」
曹玖月悶悶的點頭，「嗯，因為每次見到我你都沒什麼話可說，而且好像覺得我很麻煩。」
「我沒有。」
「什麼？」
「我沒有覺得妳很麻煩，也不覺得妳討厭，只是覺得……總是把阿嬤掛在嘴邊的妳有點蠢。」
「你說什麼！」曹玖月哇哇大叫，直接往阿樹的臉皮扯了幾把。
「誒，妳別亂動……」
幾塊樹皮剝落，阿樹的臉變得更可怕，曹玖月氣急，卻也不敢扯了，但想想實在太鬱悶，乾脆搓亂阿樹的頭髮來洩憤。
──居然說她蠢，他才蠢！他全家都是大蠢蛋！
「消氣了沒？」
「還沒！」曹玖月哼了一聲。
「我說妳是不是忘了我是榕松公了，妳還是第一個敢直接扯我臉皮的。」
「你也是第一個說我蠢的！」
背後的人氣呼呼，阿樹卻是笑了，笑得很開心，爽朗的笑聲引來夜晚的涼風，笑得曹玖月都沒了脾氣，她趴在阿樹的肩膀上，比她要矮上一顆頭，肩膀卻是那樣的寬闊與安心。
眼皮沉重的垂下，眼前的布料好像在一瞬間變了色，她指尖輕輕觸碰對方的臉頰，撫過那些裂開的紋路，有些粗糙，就像真的樹皮似的。
「真像夢一樣。」
她輕輕闔上眼。
淺淺的呼吸聲傳進耳裡，感受背後放鬆的重量，阿樹懷念的垂下眼，輕聲說：「嗯，就像夢一樣。」
半個月後──
鉌曄從沉睡中甦醒，嗅到熟悉的氣味，他慵懶地走出虛幻的空間，站在榕松祠堂外，盼望那遠遠走來的身影。
「嗨，麻糬！」
熟悉的招呼，讓他意識到他盼望的那人已經不在，就算當初借用曹玖月的身體，那也只是短暫的重逢，許多的事情沒有辦法說清。
縱使苦澀，鉌曄還是提起精神，跳進曹玖月的懷裡。
「妳今天帶了什麼好吃的？」
曹玖月提起手上的袋子，笑得賊西西：「蔥肉餅，排隊美食，特地買來給你們嚐嚐。」
「妳買的好像還沒一樣是難吃的。」
「當然，別的我不敢說，但對吃的我可是很挑的，拿出來絕對都是可以上檯面的小吃，這點我可以打胸脯保證！」曹玖月將鉌曄放到旁邊的長板凳上，自己也坐了下來，隨後她將紙袋放在鉌曄面前，看著他用尾巴捲起肉餅吃著的可愛模樣，拿起胸前的相機拍了一張。
聽見快門的聲音，鉌曄好奇問：「那是什麼？」
「相機，你沒看過？」
「妳說那個會把魂魄吸進去的邪門物品！？」鉌曄嚇到肉餅都掉了，直接跳到曹玖月的頭上，企圖找機會把那邪乎的東西給滅了。
察覺頭頂上的殺氣，曹玖月趕緊用外套將相機包住，警告：「誒，你可別對我相機做什麼事情，我跟阿嬤預支三個月的零用錢和新年紅包才買來的，很貴的！」
「這東西邪門！」
「哪裡邪門啦！」曹玖月舉起相機快速的翻轉螢幕，直接自拍一張，頭頂上的鉌曄驚恐的直接跳下，逃到榕樹後面躲藏。
笑鉌曄大驚小怪，曹玖月將剛才拍到的自拍照打開，朝向鉌曄展示著道：「如果它真的會吸你靈魂，你早就倒了哪還能跑得這麼快，你看，拍出來的照片很漂亮耶。」
可惜鉌曄完全不領情，只丟了一句，「我看不到。」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又做了些什麼事情？」
「靠氣息還有意念分辨，我靠的是感應，不是視覺。如果是手工雕琢的畫作，我還可以靠上面的意念去知道畫作的呈現，但這種東西，我感覺不到。」
冰冷的物體毫無意念，他沒辦法去知曉那些畫面是何種光景。
像是重新認識鉌曄一樣，曹玖月來到榕樹前蹲下，仰視著小心翼翼探出頭的鉌曄，有些失落的道：「真可惜，這相機本來就是為了你和榕松公買的，照片真的很漂亮，真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
「為了我和榕松公？」
「嗯，從我第一次進來神農街，我就發現到這條街真的非常非常漂亮。」
第一眼望去，古色古香的街道就像停滯的時間，有新的事物，也有舊的美景，她一直都在想，如果可以用相機記錄一切，那該有多好，所以她才向曹奶奶預支薪水買了這臺相機，雖然有些貴，但拍出來的畫質真的沒話說。
「神明和人的壽命完全不同，我以前就是個普通人，是出意外後才變成看得見你們，要是哪天又看不見了，至少還有照片可以留，拍下這條街、還有你和榕松公。」曹玖月舉起相機，笑了：「慶幸的是這相機還能拍見你們，這樣說來，古早時期那個相機會吸取靈魂的謠言好像也不算錯。」
她不確定這樣的時光會到什麼時候結束，但至少在還能相處的時候多一些紀念，之前她還期待事情結束後可以和這些鬼神田水不相交，誰知道現在捨不得的卻是她，如果可以一輩子都當好朋友，一直在一起，也不是壞事。
「喔，妳來啦？」
背後傳來的聲音讓曹玖月笑咪咪地轉身。
距離央山那次的襲擊也過了半個月，休養過後，阿樹的左臉除了還殘留一些傷痕外，其他部位就跟以前無異，眼睛也完完整整的。她第一次看見時還嘖嘖稱奇，覺得神明很厲害，要是她眼睛受傷，就真的沒了，但阿樹還能修補回來。
她快步來到板凳前拿起剩下的蔥肉餅遞給阿樹：「這是你的。」
阿樹二話不說的收下蔥肉餅，咬了一口，鮮嫩的肉汁溢出餅心，口腔裡滿滿扎實肉餡與煎得焦酥的餅皮，外酥內軟得好吃。
他邊啃著餅，邊看向曹玖月胸前的相機，打趣道：「這挺貴的吧，跟周春水預支多少錢才買到的？」
「你不怕？」
「怕什麼？」
「鉌曄怕死了，說是吸靈魂的邪物。」
曹玖月頗哀怨，高級商品被嫌棄，當然得抱怨一下。
阿樹哈哈大笑，朝鉌曄招招手：「幾百年前的謠言了你還信啊，那是過去這東西稀罕，沒人見過覺得稀奇，現在這種相機滿街都是，你該習慣習慣。」
自尊不容許被嘲笑，鉌曄挺著胸從榕樹後方跑出來，嘴硬的說：「我哪有怕，只是不太習慣而已，相機嘛，曹玖月，再幫我拍一張！」
曹玖月「喔」了一聲，拿起相機替鉌曄拍了張，小小萌物裝大膽，就是萌！
「對了，榕松公，我們一起來拍一張吧。」
「我？」阿樹好笑的搖頭，「我就不了，這年輕人的玩意兒……」
話還沒說完，就察覺到兩道不同意味的目光，曹玖月是失望，鉌曄則是鄙視。
「剛才還說我，明明自己也一樣。」
士可忍，叔叔都不能忍了。
阿樹搔了搔眉心，嘆了口氣後，說：「妳想拍就拍吧。」
曹玖月臉上的失望一掃而空，開心的舉起相機，只是看了看覺得拿對面的房舍當背景好像不太好，於是拉著阿樹轉了個方向，用祠堂裡的大榕樹當背景。
看著興奮的曹玖月，阿樹無奈的笑了，他將鉌曄抱到樹圍上。
「我數到三喔，一、二──」
喀嚓一聲，百年的垂攏老樹前，少女與神明的身影同時被記錄了下來。
曹玖月坐在長板凳，興奮的翻閱相機拍攝到的照片。
阿樹搧著蒲扇來到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對了，曹玖月。」
「嗯？」
「妳要不要……成為我的新娘？」
點閱照片的手指一僵，曹玖月望向阿樹似笑非笑的眼好半晌，雙眉糾成一個怪異弧度。
「蛤？」
一身黑衣的女子端著燭台走過陰暗的走廊，她來到地底深處的房間，房門張貼了許多血符，但女子就像沒看見般的推門走進。
「原來你在這裡。」
身穿制服的少年回過身，看著門外的女子，微笑道：「真難得妳會主動來找我，有事？」
「確實有點事要找你幫忙，不過……」濃郁的血味讓女子用袖子稍稍遮掩口鼻，「這地方太臭，換個地方。」
「會嗎？我倒不覺得。」
牆角的燭台憑空燃燒，青色火焰照亮少年深厚，滿地的屍體殘骸，少年舔了下殘留食味的唇。
他手上抓著的是一名未發育成型的嬰兒，嬰兒的臍帶還連接在孕婦被開剖了的肚內胎盤上。
孕婦眼神驚恐的伸長手。
「啊、啊……」
漂亮的藍眼倒映嬰兒被少年啃掉頭骨的畫面，她幾近瘋厥的虛弱叫喊。
少年目光一轉，蹲了下來，沾滿血沫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孕婦滿是驚恐的臉龐，在白晰的臉蛋留下深深的污漬。
「真可憐，很害怕吧，馬上，妳就能和妳的孩子重逢了。」
少年的瞳孔紅得妖異，黑色邪霧從四方而來，攀爬上孕婦的身軀，從嘴、從鼻孔，最後全數鑽進了孕婦的體內，身軀劇烈顫抖，就像有數千隻的蟲在體內跑動，皮膚忽高忽低的動蠕，最終，化為一具包裹著皮囊的白骨。
「我們到外面談吧。」
少年瞇起眼，笑得無害，沐浴在血山中，像是置身天堂般的平靜與優雅，令女子起了寒顫，她往後一退，待少年走出房間後才關上房門，只是在關上前，那眼角餘光卻不自主的撇向那白骨。
「碰。」
房門關上，簇燃的青火接連熄滅，在最後一盞滅掉後沒多久，一隻螢火蟲從門縫爬進，拍動著翅膀飛到孕婦的肚皮上，螢光漫漫，一盞古木明燈出現在白骨上方，光芒如流水般覆蓋怨氣。
將所有恩怨納入明燈後，螢火蟲又從門縫爬出，沿著黑暗的通道離開屋子，飛向遠處的市區。
（百年榕松 鷺之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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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忙著研究所作業的同時，終於把百年榕松第一集給寫完了，接下來將進入第二集，也就是「榕之卷」。
預計這篇故事總共有三集，分別為鷺、榕、港，看卷名應該多少會清楚當集內容的核心會放在哪裡吧。
大家也可以來猜猜曹玖月的前世是誰了，還有她和榕松公的關係是什麼，到第三集前都有機會可以猜猜，那我們下集見囉。
BY蒼漓
曹奶奶站在人群中，朝安座的主神合掌，拜了又拜。
「春水、春水！」
肩膀被人拍了拍。
看見來人，曹奶奶咧嘴笑道：「紅鴨，妳也來啦！」
陳紅鴨──曹奶奶的多年舊識，也是之前在廟前販售玉蘭花的婆婆。其實陳紅鴨家裡子女出路都不錯，孫子最近剛考上醫生，可以說是兒孫滿堂膝下承歡的福氣人生，對她而言，賣玉蘭花只是人老找事做的興趣，並不是因為生活需求，家裡的人看陳紅鴨開心，也就隨她去。
「你們家阿月仔沒一起來？」
「一大早說要和朋友出去就跑了。」
「那還真是可惜……要不今晚叫妳孫女一起來吃平安宴，剛好今天我孫子沒辦法來，多了個位子，叫阿月仔過來吧。」
曹奶奶搖頭，「算了吧，她大概要很晚才回來。」
陳紅鴨對於曹奶奶的放心不以為同：「現在都快七點了，一個女孩子這麼晚還沒回來，妳不擔心呀？」
「能有什麼好擔心，有人陪著呢，再擔心，也輪不到我，平安宴就讓我這個老的跟大家擠一擠就好了。」
「看妳這放心的……」陳紅鴨擺了擺手，「哎，算了，妳都沒說話了，我再說也多，走，我們進去吧。」
說完，便拉著曹玖奶奶走向旁邊的宴客棚。
曹玖月將紙傘靠在肩頭，瞳孔中的流彩非凡人所擁有，阿樹只能傻愣地注視著那道擋在他與鉌曄前方的背影。
身體虛弱，但鉌曄還是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氣息，雖然是曹玖月的軀殼，但那胸口簇燃的白色火焰，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白鷺的命火。
相較於兩人的百感交集，女子卻是繃緊神經。
她搞不懂為什麼曹玖月遭受到那樣的重創竟然還能再站起來。
她武器上的詛咒連榕松公都無法支撐，為什麼這個凡人還能好端端的站著？
「妳很漂亮，但做出的事情，卻不怎麼光彩。」
先褒再貶的話語讓女子臉色變得難看，但也僅是一瞬間，下一秒她又重新含笑的看向曹玖月。
「什麼樣的事情才稱得上是光彩，像躲在妳背後的神那樣？多少人因為他們而付出生命，不論是他們，或是九重之上的眾神，利用人心，卻又將人命看得低賤，這又有多光彩！」
女子眼中蘊含滿腔恨意與猖狂，不再與曹玖月多說廢話，黑絲從張開的指爪衝出，往曹玖月撲襲而去。
紙傘低垂，靈氣附著。
黑絲也在下一刻撞上傘面，眼見兇猛的攻擊撞得紙傘一震，女子本以為能一舉拿下曹玖月的命，卻沒想到，那紙傘卻是穩穩接下了這陣攻擊。
黑絲扭曲的加深力道，妄想穿破那層防護，但附著傘面的靈氣驚人，在一個集中順發的反擊下，黑絲被猛得彈回。
兩次、三次，女子不死心的繼續攻擊，但沒有一次是衝破那道防線，這下子，女子終於真正的變了臉色。
「世上萬物都有它運行的道理，而妳的道理，未必通行。」
曹玖月飛快的收傘，從數條黑絲中穿越而過，她跳上半空，高舉紙傘朝女子重重打下。
女子趕緊操縱黑絲，在身前交織成一道阻擋的黑網。
濃郁的靈氣相互碰撞，一波又一波音鳴響盪林間，許多魂光被這波衝擊嚇到四處逃竄。
女子沒想到曹玖月竟有如此濃厚的靈力，倘若她有這樣的靈力，剛才又為什麼無法擋下她的攻擊？
──難不成……
想到一個可能，女子咬牙質問：「妳是誰？」
女子問的不是曹玖月，而是操縱少女軀殼的那個靈魂。
央山有許多的遊靈，或許是哪個遊靈進入曹玖月的體內，畢竟這裡還是后土垂柳的管轄區域，在這裡的靈多少都向著垂柳，想幫忙榕松公也是極有可能，雖然不知道這個遊靈的身分，但擁有如此強大的靈力，絕對不會只是單純的普通亡靈。
曹玖月沒有回答，只是加深壓制的力道，企圖打散女子的力量，將她最脆弱的弱點給暴露，就在女子快要抵擋不了時，一道符紙突然從半空射來。
曹玖月發現那符紙的敵意，趕緊往後退開，壓低身姿，在阿樹與鉌曄身前撐開紙傘。
同時，火光也從符紙引爆──
「碰！」
青光火團在林間燃起。
曹玖月垂下紙傘，眼前早已空無一人，只遺留難以撲滅的青火叢燒，她知道女子是藉助這助陣而逃跑。
「你們先待在這裡，我去去就回。」
不等阿樹說上一句，曹玖月已轉身奔入林中。
青火延燒的樹林，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的追逐，女子見曹玖月快要追上，不得不放棄逃亡的念頭，剎步翻躍，她向後射出剛硬的黑絲反擊。
曹玖月頓步，紙傘橫擋，下一秒，黑絲也撞上傘身，衝擊的力道讓曹九月握傘的手縮緊了些，但腳步卻未挪半步，兩股力量不相上下的相抗衡。
一陣麻痺竄上心頭，軀體正在排斥不屬於自身歸屬的魂魄。
曹玖月察覺異樣，神色一凜。
──得速戰速決。
她手腕巧勁出力，力量憑空橫掃，生生將黑絲給彈回，在女子反應不及之時，曹玖月俯衝上前，直朝女子的心窩出掌。
發現曹玖月的意圖，女子硬是將身體轉了方向，直接壓身閃過，卻也因為來不及收回的身勢而在地上打滾了一圈，但她的動作卻沒因為這狼狽而遲緩，站起的那一刻，她也立刻往曹玖月發動反擊，無數黑絲從手上飛出，往曹玖月射去，企圖奪取少女的性命。
剎、剎、剎！
根根黑絲有如粗針，在地上插出煙硝的孔洞。
曹玖月連跳帶跑的閃避，張開的傘沿順著奔跑在地面轉滾，刮出一條弧形淺溝，她身形盤轉，紙傘被拋擲上空，在黑衣女子的目光被那傘吸引的同時，曹玖月再次朝她奔去。
發現曹玖月已逼近身前，女子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收回黑絲，以掌回擊，兩人身形交纏，赤手空拳的搏鬥。
大氣不敢喘，就怕一個呼吸那攻擊就會直擊要害，拳腳的攻守不停交替，在對打中企圖找到對方的弱點，只要一秒，勝負就能分曉。
在攏長的搏鬥中，女子逐漸失去耐心，動作跟隨著呼吸變得紊亂，曹玖月卻還是氣定神閒，直到女子意識到時，曹玖月的手已逼近她的雙眼──
──得躲！
女子奮力往上踢出一腳，沒想到曹玖月早猜到她的套路，右腕一轉，弓起的手臂將女子的腳重重下壓，另一隻手從後而出，直往女子的心窩拍出一掌，這次女子再也無轉圜餘地，實實的挨了這攻擊，向後重摔在地。
氣沿著毛細孔鑽入心肺，器官彷彿被手掐著無法過氣，每次的脈動都引起劇烈刺痛，痛到她難以呼吸，只是盡量減緩自己的呼吸力道，緩解那股奪人命的疼痛。
女子冒著冷汗，沒想到自己會被逼到此境地。
曹玖月撿起地上的紙傘，重新張開。
「就算沒有供人祭祀的華堂，他們依然是神，做出傷神之舉的妳，還記得妳自己是誰嗎？」
與女子的暴躁不同，曹玖月的聲音相當平靜，彷彿就像在問瑣碎的家常事。
「天道不正，本就該撥亂反正。」
「所謂的『正』，又是什麼呢？」曹玖月看著女子低垂的帽沿，淺嘆了口氣，「搶奪神獸的軀體，把自己弄得不成人，這就是『正』了？」
她緩步走向女子，紙傘遮掩半面。
「在言之鑿鑿的說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正當前，是否該反省自身做了些什麼，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妳還記得妳自己，是誰嗎？」
女子面部扭曲：她怎麼可能忘得了，她是……
數道符紙憑空射來，分別落在曹玖月的傘面與腳邊，曹玖月想退，卻沒爆符啟動來得快，近十張的爆符同時炸開，瞬間齊發的衝擊讓曹玖月難以抵擋，直直摔向後方。
「撤。」
耳邊傳來一字音節，女子不甘地瞪了抓著紙傘虛浮站起的曹玖月一眼，壓著胸口跌跌撞撞的逃進身後的樹林。
爆炸的震波令腦袋昏沉，所見之物無法定焦。
曹玖月目光困難的注視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在那恍惚中，竟是覺得如此的熟悉又陌生，好像有某些人的聲音環繞在耳際，忽遠忽近，卻又在她即將意識到時溜走。
曹玖月深喘幾氣，重新穩住呼吸後，她走向爆炸的中心，用指尖捏起地面的符紙餘燼，指腹摩娑，餘燼中飄出一絲絲靈力，只是太過薄弱，讓她根本無法追蹤源頭。
「會是誰呢？」
剛才有人出手幫忙，這人的目的會是什麼？
「罷了，終有一天，會出現的。」
曹玖月撐起紙傘，邁步行走，卻不是回到阿樹與鉌曄所在的地方，而是轉向山林的另一方。
踩踏樹葉的聲音傳進耳裡，跪在地上的垂柳從迷茫中睜開眼，模糊的視覺裡出現曹玖月的身影，只是當那紙傘遮在她頭頂時，曹玖月的身影，卻變成了記憶中的那名少年。
曹玖月蹲下身，輕聲喚到：「垂柳姐姐。」
再熟悉不過的稱呼讓垂柳熱淚盈眶，她顫抖的觸碰眼前的臉龐，透過少女的軀殼，她看見了令人眷戀的身影，不再是妄想，而是真正的感受到對方的氣息。
「鷺仙……」
──是他啊……他回來了……
「能夠再次見到你，真是令人開心。」
曹玖月微微一笑。
垂柳想起當初的少年──只因為那傾城一笑，就讓一名后土留了戀心。
垂柳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身體好像也不再那麼的痛，她攤開雙手，彎下腰身，卑微的獻上她耗命收集來的靈魄。
那時，花水與花月慌張回來，告訴她曹玖月因為地震而沒能順利出山的事情，她急忙用靈力找人，只是當她找到時，曹玖月的靈魄早因攻擊而碎散。
她身帶重傷，光是催動靈力都是勉強，更別說將一個人四散的靈魄給全數找回，但她做到了，卻也耗盡最後的靈力，而讓她不顧自己願意付出所有的原因，只因為──她捨不得。
「這個孩子，擁有跟你一樣漂亮的眼神，妾身相當喜愛，就像妾身當初喜愛你一樣，妾身已不願，再看到任何喜愛之人死去。」
每每闔眼，就意識身旁的空蕩，若要她再經歷一次相同的悲傷，不如讓她換取她一命。
「這塊土地沒了后土，將不再潔淨。」
「會有人繼承妾身的遺願，請鷺仙……不必擔心。」
曹玖月看向陪伴在垂柳身後的雙生花靈，明白的嘆息了聲。
「鷺仙，你愛我嗎？」
突如其來的詢問讓曹玖月眼中出現呆愣，只是下一秒卻轉為沉默，最終眨眼之間又變得柔情似水，她的視線溫柔的撫過垂柳變得透明的身軀，最後停在黑色星眸中。
「愛。」
垂柳的眼淚從眼角滑落，滴落在曹玖月攤開的掌心中，七彩琉璃看似輕盈，卻沉重不已。
「你一直都是那樣的溫柔。」
她捧著曹玖月的臉。
過去，她一直想成為少年的戀人，但終究只能是個夢，好不容易才重新見上一面，誰知道這麼快又要分離。
她緩緩靠近她的唇，只是卻在碰到前停下，星星失去光輝，最終歸於寂靜，雙手無力垂下，垂柳從旁擦過曹玖月的髮梢，額頭靠上曹玖月的肩膀。
「真想……讓你一直看見……我……漂漂亮亮……的樣子……」
手掌撫著銀白的後腦，曹玖月努力穩住不順的呼吸，緩聲道，有那麼一刻，竟是暗含哽咽：「妳一直都很漂亮。」
「……謝謝你，白鷺。」
垂柳闔上眼，在曹玖月的懷裡化成一團散羽，一片靈骨都沒能留下。
阿樹抱著鉌曄匆匆穿越樹林，只是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遇見了迎面走來的曹玖月。
曹玖月停下步伐，鬆開手，數根羽毛從中飄落。
失去光澤的羽毛散亂，阿樹難以相信，艱難的問：「垂柳她……」
「央山後土已逝去。」
曹玖月抬起傘，眉眼苦澀的垂下，繼續說：「而我，也早就已經死了。」
鉌曄猛得抬起頭，他掙脫阿樹的懷抱，耗盡氣力的爬向曹玖月的腳邊，哭泣卻又悲憤的吼道：「你那時不該救我，不該將我封印，而是該斬下我的頭！」
超脫凡世的鷺仙，絕對有能力殺死一名發狂作亂的神，但他沒做，而是用自己的命換取神的封印枷鎖，用百年的時間讓土地無法平息的怒火消息。
從他甦醒的那刻起就不停的想著，如果當時少年選擇的弒神，那麼或許他現在就不用如此的痛苦。
一滴、兩滴……
毛毛細雨從天空墜落，一絲一絲就像巨神的眼淚，樹枝因沉重而下垂，只是這場雨卻無法澆熄周遭的青火。
曹玖月屈膝蹲下，輕輕撫摸著鉌曄的毛髮，就像數百年前，少年小時候曾經趴在河港尊神的腿上討個溫暖靠枕一樣。
「很多事情看似改變，其實未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道。」
世界有它的規則，萬物都有他必須承擔的責任，阿樹懂，鉌曄懂，白家鷺仙更是懂，所以當初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她攤開手，掌心浮現的光珠讓阿樹臉色微變。
「這是這孩子的靈魂，也是央山後土用命換來的。」她望向阿樹，繼續說：「我知道你希望這孩子能活下來，為了報答借體之恩，也為了不讓央山後土的苦心白費，我會讓這孩子的命火重新回燃。」
曹玖月將光珠按壓進胸口，光珠化為燃燒的命火，將原本黑沉的胸口照得光耀，且比之前更加旺盛。
十火重燃，曹玖月這條命算是真正救回了。
阿樹提盪的心終於落下，也意識到另一件事。
數百年都找不到白鷺的一絲靈魄痕跡，為什麼現在卻藉由曹玖月的身體現身。
種種的疑問還來不及問出，就看見曹玖月收起傘，並將之高舉。
「時間到了，接下來就交給你處理了，榕松公。」
「等等！白……」
傘頂重重搥在地面，一道靈光隨之擴散，靈力破勢橫掃，白光漾盪，燃燒的青火在瞬間全數熄滅。
手上的紙傘消失無蹤，曹玖月搖搖晃晃，空洞的眼與剛才的炯亮完全不同，胸口的命火雖然燃燒，卻沒了白鷺的氣息。
眼睛閉合，曹玖月失去支撐的摔倒在地，阿樹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探查，淺淺的鼻息呼在指間，發現曹玖月是睡著後，才放下心。
曹玖月是沒事了，不過……
看著地上宛若哭泣的鉌曄，阿樹無聲嘆息。
金黃蘆葦河畔，曹玖月握著一束蘆葦草，像是施展魔法般地向前揮灑，隨著揮舞的動作，細尖葉毛飄上天際，在夕陽的光芒下，如仙女的羽衣，閃閃發光。
突然，她停下動作，望著從坡下走來的白衣少年。
「妳的職責還沒有完成，是時候該回去了。」
「什麼職責？」
白鷺沒有明說，只是向她遞出了手。
「終有一天，妳會明白。」
少年不願說明，曹玖月也無法追問，看著少年漂亮的手心，她受到吸引的伸手，只是在搭上前卻停滯不落。
「你會不會很寂寞？」
沒由來的，她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說出的問話。
只因為少年的眼神是如此的令人熟悉，相互注視，卻有股辛酸湧上心頭，雖然這裡很漂亮，但光是美景，卻沒有其他人，這樣的世界，少年沒有人陪伴該如何是好？
「……學會關心人了呢。」白鷺的手轉移到曹玖月的頭頂，溫柔的撫摸，他道：「寂寞當然會有，後悔也有，但只要想到某些人因為我的選擇而活下來，就算結果不甚完美，那些寂寞與後悔就不再重要了，只是我沒想到，在我預想的結果中如今卻多了變數。」
白鷺變得嚴肅的表情讓曹玖月不自覺地觸摸自己的胸口，原本被貫穿的黑洞已經消失不見，她知道他所說的變數應該是外面發生的事情，因為他們就是在那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有所交集。
「我該……怎麼幫你？」詢問就像是理所當然。
她該幫，也要幫，只是她不知道這樣的意識是出自於何處。
白鷺一愣，隨後露出抱歉又感謝的笑容。
「到時妳會知道。」說完，白鷺出奇不意的握住曹玖月的手，並將她推下草坡，腳步踉蹌的往後摔，以為會難看的滾下草坡，誰知道這一退，卻在一秒之間一秒踩進了農田的水中，四周成熟的稻穗低垂，而白鷺已離她好一段距離遠，他站在坡上，背光的身影明明與自己同歲，卻是比她所見過的人都要堅毅。
「阿兄、阿兄……你看我撿到了什麼？」
白衣少年彎下腰，看著女孩懷裡抱著的白鷺鷥，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道：「這不是上次我跟阿樹救下的那隻鳥仔，妳怎麼把牠抱來了？」
「阿樹說要送給我養。」
白衣少年哪看不出來女孩眼中的心虛，大概是她趁少年不在時，自己去偷抱來的，要是他強要回去，女孩大概會嚎啕大哭。
想了想，白衣少年最終還是選擇自家小妹。
「我再去跟阿樹說一聲，我先說，要養就要好好照顧，等牠傷好了就放牠走，知道嗎？」
不管如何，先點頭再說。
女孩用力點頭：「好！」
白衣少年無奈一笑，隨後望向白鷺鷥渾黑的眼眸，順撫了下牠的頭毛：「在傷好之前，就先住下來吧。」
白鷺鷥縮起脖子，安穩的窩在女孩懷中。
竄進腦海的畫面讓她一時間呼吸困難，她伸出手想抓住那段虛影，誰知道後方卻傳來一股拉力，她整個人被拉進水裡，淺池變成汪洋大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
當曹玖月從昏沉中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正被阿樹背著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她家就在不遠處，山林險地已消失遠去。
「榕松公……」
「妳還記得發生什麼事情嗎？」
曹玖月認真的想了想，勉強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她的胸口被鑽了一個洞，還有遇見了一位白衣少年。
「好像……發生挺不妙的事情。」
曹玖月觸摸胸口，身體記憶凶險的那一刻，深刻到無法忘記，她應該死了才對，但是現在她卻完好無缺沒什麼事，頂多就是手腳發軟使不上力。
「麻糬呢？」
「先回去休養了。」
「他受的傷很嚴重嗎？」
「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原。」
「后土姐姐呢？」
她的記憶中除了與白鷺的相遇，並沒有被白鷺借用身體的視野與記憶，所以她並不知道垂柳在這之後的狀況。
阿樹稍稍停頓，才道：「她也傷得不輕，需要休養一段很長的時間。」
善意的謊言，曹玖月不疑有他。
「那你……還好嗎？」
阿樹停下腳步，路燈之下，兩人的影子拉得長，比直又黑，最後融入月光照耀的溝影中。
「比起我，妳的性命要來得脆弱，為什麼那時候要擋在我面前？」阿樹側過頭，未得到妥善治療的左眼依然是個深黑窟窿，皮膚佈滿裂痕，看起來相當可怖。
「我不知道。」
曹玖月思考的看向阿樹的側臉，如果是她受到這種傷，大概痛都痛死了，但是阿樹卻一聲都沒哼，就因為是神，所以連疲憊都不願讓人瞧見，如果神都是這樣，那未免太孤獨可憐了。
「我就只是想擋，不行嗎？」
她自己也不清楚行動的意義，只是那時候，就是想替他擋，這需要理由嗎？
話語太過理直氣壯，反而讓阿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狼狽地垂下頭，突然覺得不太敢面對曹玖月晶亮的雙眼。
「……妳說過，妳覺得我好像不喜歡妳對吧？」
曹玖月悶悶的點頭，「嗯，因為每次見到我你都沒什麼話可說，而且好像覺得我很麻煩。」
「我沒有。」
「什麼？」
「我沒有覺得妳很麻煩，也不覺得妳討厭，只是覺得……總是把阿嬤掛在嘴邊的妳有點蠢。」
「你說什麼！」曹玖月哇哇大叫，直接往阿樹的臉皮扯了幾把。
「誒，妳別亂動……」
幾塊樹皮剝落，阿樹的臉變得更可怕，曹玖月氣急，卻也不敢扯了，但想想實在太鬱悶，乾脆搓亂阿樹的頭髮來洩憤。
──居然說她蠢，他才蠢！他全家都是大蠢蛋！
「消氣了沒？」
「還沒！」曹玖月哼了一聲。
「我說妳是不是忘了我是榕松公了，妳還是第一個敢直接扯我臉皮的。」
「你也是第一個說我蠢的！」
背後的人氣呼呼，阿樹卻是笑了，笑得很開心，爽朗的笑聲引來夜晚的涼風，笑得曹玖月都沒了脾氣，她趴在阿樹的肩膀上，比她要矮上一顆頭，肩膀卻是那樣的寬闊與安心。
眼皮沉重的垂下，眼前的布料好像在一瞬間變了色，她指尖輕輕觸碰對方的臉頰，撫過那些裂開的紋路，有些粗糙，就像真的樹皮似的。
「真像夢一樣。」
她輕輕闔上眼。
淺淺的呼吸聲傳進耳裡，感受背後放鬆的重量，阿樹懷念的垂下眼，輕聲說：「嗯，就像夢一樣。」
半個月後──
鉌曄從沉睡中甦醒，嗅到熟悉的氣味，他慵懶地走出虛幻的空間，站在榕松祠堂外，盼望那遠遠走來的身影。
「嗨，麻糬！」
熟悉的招呼，讓他意識到他盼望的那人已經不在，就算當初借用曹玖月的身體，那也只是短暫的重逢，許多的事情沒有辦法說清。
縱使苦澀，鉌曄還是提起精神，跳進曹玖月的懷裡。
「妳今天帶了什麼好吃的？」
曹玖月提起手上的袋子，笑得賊西西：「蔥肉餅，排隊美食，特地買來給你們嚐嚐。」
「妳買的好像還沒一樣是難吃的。」
「當然，別的我不敢說，但對吃的我可是很挑的，拿出來絕對都是可以上檯面的小吃，這點我可以打胸脯保證！」曹玖月將鉌曄放到旁邊的長板凳上，自己也坐了下來，隨後她將紙袋放在鉌曄面前，看著他用尾巴捲起肉餅吃著的可愛模樣，拿起胸前的相機拍了一張。
聽見快門的聲音，鉌曄好奇問：「那是什麼？」
「相機，你沒看過？」
「妳說那個會把魂魄吸進去的邪門物品！？」鉌曄嚇到肉餅都掉了，直接跳到曹玖月的頭上，企圖找機會把那邪乎的東西給滅了。
察覺頭頂上的殺氣，曹玖月趕緊用外套將相機包住，警告：「誒，你可別對我相機做什麼事情，我跟阿嬤預支三個月的零用錢和新年紅包才買來的，很貴的！」
「這東西邪門！」
「哪裡邪門啦！」曹玖月舉起相機快速的翻轉螢幕，直接自拍一張，頭頂上的鉌曄驚恐的直接跳下，逃到榕樹後面躲藏。
笑鉌曄大驚小怪，曹玖月將剛才拍到的自拍照打開，朝向鉌曄展示著道：「如果它真的會吸你靈魂，你早就倒了哪還能跑得這麼快，你看，拍出來的照片很漂亮耶。」
可惜鉌曄完全不領情，只丟了一句，「我看不到。」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又做了些什麼事情？」
「靠氣息還有意念分辨，我靠的是感應，不是視覺。如果是手工雕琢的畫作，我還可以靠上面的意念去知道畫作的呈現，但這種東西，我感覺不到。」
冰冷的物體毫無意念，他沒辦法去知曉那些畫面是何種光景。
像是重新認識鉌曄一樣，曹玖月來到榕樹前蹲下，仰視著小心翼翼探出頭的鉌曄，有些失落的道：「真可惜，這相機本來就是為了你和榕松公買的，照片真的很漂亮，真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見。」
「為了我和榕松公？」
「嗯，從我第一次進來神農街，我就發現到這條街真的非常非常漂亮。」
第一眼望去，古色古香的街道就像停滯的時間，有新的事物，也有舊的美景，她一直都在想，如果可以用相機記錄一切，那該有多好，所以她才向曹奶奶預支薪水買了這臺相機，雖然有些貴，但拍出來的畫質真的沒話說。
「神明和人的壽命完全不同，我以前就是個普通人，是出意外後才變成看得見你們，要是哪天又看不見了，至少還有照片可以留，拍下這條街、還有你和榕松公。」曹玖月舉起相機，笑了：「慶幸的是這相機還能拍見你們，這樣說來，古早時期那個相機會吸取靈魂的謠言好像也不算錯。」
她不確定這樣的時光會到什麼時候結束，但至少在還能相處的時候多一些紀念，之前她還期待事情結束後可以和這些鬼神田水不相交，誰知道現在捨不得的卻是她，如果可以一輩子都當好朋友，一直在一起，也不是壞事。
「喔，妳來啦？」
背後傳來的聲音讓曹玖月笑咪咪地轉身。
距離央山那次的襲擊也過了半個月，休養過後，阿樹的左臉除了還殘留一些傷痕外，其他部位就跟以前無異，眼睛也完完整整的。她第一次看見時還嘖嘖稱奇，覺得神明很厲害，要是她眼睛受傷，就真的沒了，但阿樹還能修補回來。
她快步來到板凳前拿起剩下的蔥肉餅遞給阿樹：「這是你的。」
阿樹二話不說的收下蔥肉餅，咬了一口，鮮嫩的肉汁溢出餅心，口腔裡滿滿扎實肉餡與煎得焦酥的餅皮，外酥內軟得好吃。
他邊啃著餅，邊看向曹玖月胸前的相機，打趣道：「這挺貴的吧，跟周春水預支多少錢才買到的？」
「你不怕？」
「怕什麼？」
「鉌曄怕死了，說是吸靈魂的邪物。」
曹玖月頗哀怨，高級商品被嫌棄，當然得抱怨一下。
阿樹哈哈大笑，朝鉌曄招招手：「幾百年前的謠言了你還信啊，那是過去這東西稀罕，沒人見過覺得稀奇，現在這種相機滿街都是，你該習慣習慣。」
自尊不容許被嘲笑，鉌曄挺著胸從榕樹後方跑出來，嘴硬的說：「我哪有怕，只是不太習慣而已，相機嘛，曹玖月，再幫我拍一張！」
曹玖月「喔」了一聲，拿起相機替鉌曄拍了張，小小萌物裝大膽，就是萌！
「對了，榕松公，我們一起來拍一張吧。」
「我？」阿樹好笑的搖頭，「我就不了，這年輕人的玩意兒……」
話還沒說完，就察覺到兩道不同意味的目光，曹玖月是失望，鉌曄則是鄙視。
「剛才還說我，明明自己也一樣。」
士可忍，叔叔都不能忍了。
阿樹搔了搔眉心，嘆了口氣後，說：「妳想拍就拍吧。」
曹玖月臉上的失望一掃而空，開心的舉起相機，只是看了看覺得拿對面的房舍當背景好像不太好，於是拉著阿樹轉了個方向，用祠堂裡的大榕樹當背景。
看著興奮的曹玖月，阿樹無奈的笑了，他將鉌曄抱到樹圍上。
「我數到三喔，一、二──」
喀嚓一聲，百年的垂攏老樹前，少女與神明的身影同時被記錄了下來。
曹玖月坐在長板凳，興奮的翻閱相機拍攝到的照片。
阿樹搧著蒲扇來到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對了，曹玖月。」
「嗯？」
「妳要不要……成為我的新娘？」
點閱照片的手指一僵，曹玖月望向阿樹似笑非笑的眼好半晌，雙眉糾成一個怪異弧度。
「蛤？」
一身黑衣的女子端著燭台走過陰暗的走廊，她來到地底深處的房間，房門張貼了許多血符，但女子就像沒看見般的推門走進。
「原來你在這裡。」
身穿制服的少年回過身，看著門外的女子，微笑道：「真難得妳會主動來找我，有事？」
「確實有點事要找你幫忙，不過……」濃郁的血味讓女子用袖子稍稍遮掩口鼻，「這地方太臭，換個地方。」
「會嗎？我倒不覺得。」
牆角的燭台憑空燃燒，青色火焰照亮少年深厚，滿地的屍體殘骸，少年舔了下殘留食味的唇。
他手上抓著的是一名未發育成型的嬰兒，嬰兒的臍帶還連接在孕婦被開剖了的肚內胎盤上。
孕婦眼神驚恐的伸長手。
「啊、啊……」
漂亮的藍眼倒映嬰兒被少年啃掉頭骨的畫面，她幾近瘋厥的虛弱叫喊。
少年目光一轉，蹲了下來，沾滿血沫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孕婦滿是驚恐的臉龐，在白晰的臉蛋留下深深的污漬。
「真可憐，很害怕吧，馬上，妳就能和妳的孩子重逢了。」
少年的瞳孔紅得妖異，黑色邪霧從四方而來，攀爬上孕婦的身軀，從嘴、從鼻孔，最後全數鑽進了孕婦的體內，身軀劇烈顫抖，就像有數千隻的蟲在體內跑動，皮膚忽高忽低的動蠕，最終，化為一具包裹著皮囊的白骨。
「我們到外面談吧。」
少年瞇起眼，笑得無害，沐浴在血山中，像是置身天堂般的平靜與優雅，令女子起了寒顫，她往後一退，待少年走出房間後才關上房門，只是在關上前，那眼角餘光卻不自主的撇向那白骨。
「碰。」
房門關上，簇燃的青火接連熄滅，在最後一盞滅掉後沒多久，一隻螢火蟲從門縫爬進，拍動著翅膀飛到孕婦的肚皮上，螢光漫漫，一盞古木明燈出現在白骨上方，光芒如流水般覆蓋怨氣。
將所有恩怨納入明燈後，螢火蟲又從門縫爬出，沿著黑暗的通道離開屋子，飛向遠處的市區。
（百年榕松 鷺之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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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忙著研究所作業的同時，終於把百年榕松第一集給寫完了，接下來將進入第二集，也就是「榕之卷」。
預計這篇故事總共有三集，分別為鷺、榕、港，看卷名應該多少會清楚當集內容的核心會放在哪裡吧。
大家也可以來猜猜曹玖月的前世是誰了，還有她和榕松公的關係是什麼，到第三集前都有機會可以猜猜，那我們下集見囉。
BY蒼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