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且殘酷的地獄（無引經據典的普通標題）

前情提要：二三子本想吹捧本土作品直接上天堂，但他發現排隊的人太多，輪不到他參加單簧管比賽。（編按：通常前情提要會發生在段落嚴重中斷時，或是劇情過於複雜，深怕觀眾無法掌握時。電視劇的前情提要通常也有減少新片段時間的作用，簡而言之過半時間都可以理解成把受者當成白癡耍的過程。筆者並不打算替前情提要辯護，它的存在確實是累贅，是不必要，需要從聰穎讀者面前移除的廢話，題外話我最近養了鍬形蟲。）

已不知走了多久，火紅的大球仍高掛在天上，暗紅色濃霧吞噬了剩餘的天空。我並不知道，也沒有心思去好奇地獄的時間是怎麼計算。在這被稱為原創地獄的荒蕪原野上，舉目望去盡是紅色塵砂，思婆說這是痔瘡的顏色，塵砂則來自於許久前差勁作品的殘骸。
砂漠沒有盡頭，單調的景色讓我備感厭煩，事實上這一點都不符合我對地獄的想像，在渡過河岸後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平穩得過於異常，我既感受不到雙腳疲勞，也不渴望食物和飲水。
除了回家看VT以外。

「這真的是地獄嗎？」我忍不住發問。「我甚至看不到任何可以指引方向的東西。」

「不用擔心，在原創地獄，你的步伐就跟故事主角一樣，永遠只能前進。」

「所以只要繼續走，就可以出去？」

「我可沒這麼說，庫拉皮卡還在船上。」思婆停下腳步。「歡迎來到比例的地獄。」

「比例的地獄？」

「你認為人類的生命可以活到幾歲。」

「不算武漢肺炎的話，我想七十就差不多了，後面都是苟延殘喘。別誤會，我沒有要影射中國是個爛國家。」

「我相信即使大家都知道，但你並沒有指涉中國是個爛地方。」

思婆蹲下身，在砂上畫出直線，並等分成四個線段，寫上「誕生」、「考上學店」、「失敗中年」、「眾叛親離」與「孤獨死去」五處註釋。
「這是失敗輕小說作家的人生。」我搖頭。「不要逼我承認，我不是失敗的人，我有稿約，我──」

「2020下半年銷售量減少二十三本。」思婆舉起一隻手指，示意我閉嘴。「連專門養蠹魚的書店都拒絕了你寫的垃圾。」

「你有需要說話這麼尖酸嗎，我以為編輯都該支持作者。」

「所以我這不是在幫助你認清現實嗎？」思婆掬起一把砂子，撒在他剛畫好的直線上。「有些人主張故事需要起承轉合，但那是橋段的性質，要將它們置入故事之中，需要時間，就像如果要找個地方放下你因太久沒運動而鬆弛的作家屁股，就需要找到空間一樣。」

「我聽不懂。」

「比例的地獄，是由那些放棄時間，卻也被時間放棄的作者造成。在該開始的時間沒開始，在該有起伏的地方保持平穩，於是造成了此處無聊的風景。」

「你的意思是……我的作品開頭浪費太多時間在鋪陳嗎？」

身為一個曾經被誇獎文思細膩的作者，我向來信奉濃湯慢燉的寫作要旨，即使思婆是編輯，但他這麼說確實讓我感到有些受冒犯。

「是，而且那不叫文思細膩，是別人不好意思說你無聊才隨便掰的，就跟你小學老師給的期末評語一樣，你肯定不知道吧，校長和教務主任會要求他多寫些正面的回饋，即使你根本是個只會吃營養午餐的敗類。」

「為什麼你聽得見我內心的想法？」

「因為作者是紙上的螞蟻，編輯俯瞰他們。」

「編輯是『神』。」

「不，編輯只是很煩的空拍機。就像你對這段漫長的塵砂感到不耐煩，讀者也對你可有可無的鋪陳感到厭倦，最後他們會扔掉你的破書，然後──懶得罵你。」思婆打了個哈欠。「然後新的地獄就會產生。」

思婆指著天空，無數黑點自濃雲之中落下，先是黑色的絲狀物體，再來是零碎的免洗筷、漢堡肉、與番茄醬。我雙腿一軟，想挖開地面的砂子躲進去，但我一挖開砂子，卻又與砂土底下的人臉對上眼神。

「你要推薦我的作品嗎？我也有參加原創星球比賽。」砂土下的人這樣對我哀求。「我和我的才能被掩埋在這裡好久了，你能帶我出去嗎？」

那張臉實在過於普通，以至於我實在很難被嚇著，我立刻伸手想把他拉出來，然後換我自己躲進那砂坑，但當我將那人的身體拉出地表時，他的身體竟分解成無數的圓點，憑空瓦解消失。

「停手吧，大作家。」思婆氣定神閒道：「你不能救分母，因為你是分子，分子有分子的地獄。」

自天空頂端掉下來的物體瞬間鋪蓋在我身上，我努力地揮去黏附在身上的絲狀物與番茄醬，從觸感以及我身為處男的經驗判斷，那很明顯不是陰毛。

是非常滑順的黑色麗髮，通常屬於很懂保養的樂團主唱，或者是──

「非現實美少女……？」

「正是。」思婆一掌揮開周身的所有汙穢。「當作者發現情節無法吸引人，他們就會開始加美少女。」

無以計數的頭髮像是有生命般開始與彼此集束，像是紡織線般串起漢堡、免洗筷與番茄醬，構組成美少女的模樣。

「但我不懂，編輯，為什麼漢堡合成肉跟免洗筷可以充當骨肉？」

「因為二次元美少女不需要太多鈣質跟蛋白質，她們主要的成分是油。」

現在砂漠上到處都是黑色長直髮美少女了，她們同時睜開眼睛，展示出千篇一律的，如紅寶石般璀璨的雙瞳，開始宛如夏季池塘青蛙合唱般的共鳴。

「哥、哥、哥、哥……」

見到眼前怪異的景象，縱使知道那些美少女骨子裡全是免洗筷，但我一時卻無法控制內心澎湃，張開雙臂跑了上前，想要擁抱這地獄中唯一的美好。

「別再向前。」思婆一腳放倒我。「好好思考，如果在空乏的情節中加入美少女之後仍然不奏效，喪心病狂的作者會誕生什麼心魔？」

「我不知道，我沒有亂添加過美少女！」

「話是這樣說嗎，既然你如此有信心，那回答我，你有哪一本書裡頭缺過黑長直美少女妹妹？」

「……可惡，我很不想承認，我很不想承認的啊！」冷汗自我額間流下。「如果爛作者發現加美少女也不夠刺激，他們就會加入『世界的殘酷』……」

「又錯了，你還是不肯坦率。」編輯揪住我的頭髮並壓住我試著闔上的眼皮。「看看你都幹了什麼好事，大作家。」

黑髮美少女們在向我包圍而來時，陸續踩中埋在砂裡的地雷，被炸成碎片。妹妹們轉眼只剩下一半，正當我以為世界的殘酷已經結束時，數百發從四面八方飛來的榴彈砲將她們打成了免洗筷竹渣與陰毛團。

只剩下最後一個妹妹了。

「哥哥，你為什麼要殺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還來不及辯解，砂地底下突然伸出數雙人手，貪婪地搶起妹妹的身軀，並把她撕得跟二十七世紀的烤雞一樣，四分五裂還有夠小塊。

「我掌握成功公式啦！現在我也寫得出商業作品了！」

搶到妹妹殘渣的其中一名分母得意大笑著。

「你先別得意，我才是得到老師直傳妹妹的男人！」

「香香香，懂得用世界的殘酷來虐待美少女，老師你真是寫得太棒了。」

從砂地底下爬出的分母們志得意滿地笑著，轉眼又鑽回塵砂中。

只留下茫然無措的我。

「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是故意想這麼寫，那些是我以前一時愚昧寫的兒童讀物……原諒我……」

我握緊拳頭，握得很緊很緊，以至於番茄醬從我的掌心滲出。

「別想得太悲觀。」思婆嘴角閃過一抹笑意。「以開場來說，這還不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