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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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16
在我來得及整理一團混亂的思緒之前,原創沙漠不賞臉地颳起風沙,使人寸步難行。原本我堅持不躲避這些想像造成的沙暴,繼續尋找離開原創地獄的途徑,但思婆強硬堅持我們應該等待風沙過去,並以他身為尖瑞編輯的名譽起誓會替我留星街流星的VOD,即使她今晚歌回不留檔。

「現在我見識到原創地獄有多麼殘忍了。距離地表還有多遠?」

「比張無忌離大都還近。你不懂地獄是怎麼形成,就不會知道地獄要怎麼遠離。」

「為什麼我非得認識地獄?難道就不能讓寫作單純點,每個月在家等著收電子對帳單,看戶頭裡的錢變多嗎?」

「因為你不這麼想,因為你不這麼想。」

「剛剛那句話大可不必說兩次,我尊貴的新編輯。」

「這是在水字數,你也常常這麼幹,大作家。」壯熊瞇起眼睛。「就像你上一本書明明可以單集結束,卻硬拆成兩本一樣。」

「那是為了配合劇情鋪墊的必要發展!」

「如果你只是想要看電子對帳單,那請問有任何『必要性』存在於故事結構裡的急迫嗎?那些錢足夠你麻痺自己,卻麻痺得不夠徹底,有一次我去看牙醫──」

「沒人想知道一隻熊看牙醫的經歷!」

我用力咆嘯,換來滿口沙子。

「沒擅作主張,否則我也會擅作主張,說讀者們對你在書裡那些自以為秀知識的雜學段落並不感興趣。」

思婆的一番話戳中我內心的小傷口,雖說是小傷口,但寬到可以容納兩組精裝版戲言全集。

──沒人在意。

在我以作家維持生計之前,我們一家代代從事著鸚鵡道館的事業,祖父一輩訓練鳥類格鬥,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百禽其中又以鸚鵡最為聰穎,經過精心訓練的鸚鵡甚至可以徒手劈碎五片磚瓦,從清末剿除太平天國開始,這些功夫鸚鵡便默默支撐著國家安危,牠們忠誠、冷靜,且有著很好的歌喉。

直到功夫唱片機普及,美夢結束了,那些唱片機搶走鸚鵡的工作,出現在黃飛鴻電影裡的反派不再由鸚鵡飾演,而是唱片機。它們不見得有著更好的功夫,卻有讓人難以挑剔的音質。在那之後有關功夫唱片是如何被功夫MP3播放器給取代,我並不是很清楚了,就像在跑道上掉了棒的選手,沒有心力與閒暇再去在意是誰贏得了比賽。

父親只知道自己輸了,在他認真投資股票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訓練鸚鵡。我曾將這些苦楚的夕陽產業秘辛寫入《少女鸚鵡師》之中,但得到的反響相當糟糕,讀者認為它太冗長細碎,以至於無法在這自以為高竿的架構下傳達出讓人想進一步閱讀的焦點。

「編輯,為什麼你非得這樣折騰我?」

「我也不懂,身為編輯究竟為什麼要留著像你這樣的作者,你能給尖瑞什麼好處?」

思婆走在前頭,用千錘百鍊的肌肉遮蔽風沙。我不敢自大地主張他這麼做是為了我,但作為一個作者,見到有編輯願意站在前方為我分勞解憂,難免會有感慨。上一次聽見有這麼好的編輯,當屬當代最強出版社的「造王者」了。思婆在風沙中找到一處隱密的石窟,洞穴裡殘留著一些被火燒過的稿紙餘燼,和沒有組完的塑膠模型,顯然有人曾經在這裡寫作過。

思婆找了塊乾淨的空地盤腿坐下,開始撥去身上的沙粒。我看著他一派輕鬆的模樣,心情反倒變得更差。

「剛才那些可不是我的心魔,我不懂為什麼是我得跟著受罪,我不過就只是沒替其他創作者按讚而已。」

「要讓創作者身處地獄有很多方法,你沒按讚只是其中一項。」思婆閉目打坐。「你犯的不只是『外在』,而是連『內部』都已經病入膏肓。」

「內部?是上一位編輯先禁止我在書裡寫戀愛題材的,我不是內部有問題的作者,你們才是內部有問題的出版社!」

正當我脾氣發到一半,思婆額間的第三隻眼發出一道可怕的紅光,在我背後的岩壁上打出凹痕。

「相信你剛剛說的不是『你們』,大作家。」思婆的語氣有些不悅。「你在編輯面前應該記得,隨時以『我們』來稱呼尖瑞出版。我在幫助你擺脫心魔,而你卻只把我友善的援手當成擋在今晚星街流星直播之前的障礙。」

「但思……編輯,剛剛你也看見了,那榴彈砲不是我射的,妹妹也不是我寫的,除了少按個讚以外,我還能有什麼心魔?」

「被制止寫戀愛題材,莫非不是魔嗎?功夫鸚鵡題材的失敗,難道不是魔嗎?你不替那可憐的朋友按讚,是因為你害怕面對他看見的悲慘。」思婆睜開兩只怒目。「更別提你究極的恐懼,那就是在《少女鸚鵡師》發售的當月,榜上的冠軍是──」

「不要再說下去!」

我把臉按在膝蓋上,想像自己是隻即將被貨車輾過的穿山甲。

「這就是你之所以需要橫渡地獄的理由,讀者還在等你。」

「誰?」

「不知道,反正是讀者,總會有一兩個吧。我大可以不在乎你寫出什麼垃圾,放你繼續生產那些不值得回顧的廢物,然後在未來某一天成為東萌創意的御用寫手,並頂著HOLALIVE台灣總代理的光環。」

「那聽起來挺不錯的。」

「是挺不賴。」思婆感慨。「但東萌創意目前還不是HOLALIVE台灣總代理。我很抱歉這不是某種自我認同的判定問題,就像松鼠不能覺得他是鳥一樣。除非你樂意,否則沒有作者該變成那模樣,你是有自尊的創作者,不會滿足於自己作為他人的代工而活。」

「別擅自解讀我。」

「那《少女鸚鵡師》怎麼說?還是說你加入本土鸚鵡功夫要素,只是為了吹台青市場,或是討政府機關的錢?」

思婆沿著燒焦的稿紙痕跡在地面摸索,找到被埋在土下的四方孔蓋。

「是你先叫我別去看分母。」

「這底下沒有分母。」思婆指示我幫忙他搬開孔蓋。「我要帶去你更DEEP的地方。」

「但這樣我們距離離開原創地獄更遠了,你不能讓我被放逐!」

「這不是在放逐你,你難道看不出這是友善的援手嗎?不然這樣,我們不談你的銷量,只要你老實跟著我來,我就會給你HOLALIVE的便利商店餅乾一中盒。」

「這是話術,那餅乾一中盒不一定有六種。」

「我自己有開兩盒,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拿不到那女人。」

「成交。這讓我好奇,編輯你的推是?」

「我只是想吃餅乾。垃圾周邊則拿來跟你們這些處男V豚作家打交道。」

不知塵封多久的孔蓋被我們掀了開來,思婆拿出手機靠發亮的美輪明宏桌布照亮坑道深處。

「這會通到哪裡?我看過忐忑,別告訴我這真的是往深層地獄。」

「不,我們要去找個你很久以前認識,但現在已經不再需要的人。」

「誰?」

「你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