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本章節 4143 字
更新於: 2021-06-25
「莫隊……莫隊!您發甚麼呆啊!」一聲略帶急促的呼喊打斷了男人思緒。

那被喚為莫隊的男人緩緩抬頭,露出一張輪廓深邃的俊俏臉孔,在看見面前來人的一刻,那緊鎖眉目間的愁意這才沖淡了些許。

「小珩啊,抱歉,你剛說甚麼?」男人露出一絲歉意的笑,笑意湧上的瞬間,他的眉頭隨之舒展,那張嚴肅冷然的俊臉立時變得年輕幾分。

男人一身深黑色的軍服上繡著兩顆金邊紅星,那是象徵將級的星徽,但看男人的面容至多七十歲年紀,如此年輕就坐上人族將領,不說亙古未有,卻也算得上極為罕見。

「我說……午餐時間到了,您臉色這麼難看,莫不是明天行動出了甚麼問題?」尉遲珩同樣身著黑色軍服,見對方竟思考問題到出神,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孔上浮現擔心神色。

「不,那倒沒有,常闇沼地雖然危險,但標記的幾個行經之點都是先前探查過的地域,不會碰上太棘手的種族,只是……」男人平靜解釋,但話說到一半卻硬是止住,面色再次沉了下來。

「只是?」

「我軍階跳得太快了,十年不到就達到准將,又僅花兩年升上將級」面對尉遲珩的追問,男人卻突然一陣思維跳躍,前言搭不上後語。

「蛤……您這是甚麼新潮的自褒說法嗎?」尉遲珩聞話立時感到一陣無言,儘管如此,那話語之中的稱謂卻始終不變,可見他對男人確實是發自內心的敬意。

男人微微垂首,一對黑色瞳孔中倒映著對方清澈如琉璃的目光,那目光太過澄淨,猶如一張初生白紙,還未被墨跡染上顏色。

「當我沒說過,你以後就會慢慢明瞭」凝視那一雙乾淨得過分的眼睛,男人倏地安靜下來,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結。

「莫隊,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尉遲珩略微不耐道,挺了挺胸前軍徽,那是專屬於校級的標誌。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隨即身姿微傾,將嘴巴湊到尉遲珩耳邊低聲說道,「留心點,這次命令下得有些倉促,雖說是為了追查黑龍行蹤,但人族在常闇沼地根本沒有眼線,又怎麼會有這項情報」

「您的意思是……」尉遲珩心中一凜,面上表情陡變,但接下去的話語卻在看見男人眼神的同時倏然堵在喉嚨,被他硬生生吞回腹中。

「還說不是小孩……走吧,吃飯!」看見對方臉上絲毫不加掩飾的神情,男人輕笑道,那冰冷眼神在其身軀遠離尉遲珩的一刻便即消失,恢復一慣的平靜安然。

男人方才邁開腳步,一道清脆的女聲便自兩人身後響起。

「莫大將軍可真忙碌啊,臨行前一天還在調笑下屬」那聲音雖不是甜美穌骨,但卻猶如空谷幽蘭,令人聽之感到一股舒心的平靜。

「若昕!妳怎麼來了?」男人聽聞聲音的一刻便迅速回過頭來,眼神在看見面前女人的瞬間立時變得柔和,彷彿前一刻的冰冷都是假象。

女人一身月白色的長裙,將那玲瓏有緻的身段勾勒成引人注目的弧線,她的容顏極美,不過略施粉黛,配上淡金色的俐落短髮,就似不屬於這世間的絕色。

即便在此之前,尉遲珩已與面前女人有過幾面之緣,卻仍習慣不了那令人屏息的美貌,臉頰立刻浮上一層淡淡緋紅,「那個…..莫隊,我想起我與陳燊有約,就不打擾您跟白姊了」說完也不等男人回答,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這小子……」男人無奈罵道。

「怎麼,我還不能來?」白若昕秀眉輕蹙,一對翦水秋瞳含笑望向身前男人。

「沒有,那怎麼可能!」男人瞬間就讀懂女人眼神裡的笑意,那哪裡是真的在笑。

白若昕聞言,滿意得點了點頭,這才向著男人又走進兩步,這個距離,女人身上的幽香已到了清晰可聞的程度,那是足以讓任何男人為之瘋狂的香氣。

「信匣裡的信我偷看了,找尋黑龍太過古怪」白若昕低聲開口,臉上表情分毫未變,依然是巧笑倩兮,對於偷看一事顯然不存半點歉意。

「我知道,但不論情報真假,我都無法抗命」男人臉上先是閃過訝異神色,旋即低聲回應道。

心思飛轉,白若昕碧色雙眸驀然一冷,咬牙沉聲道,「季閥……」

「別亂想!或許真是來自我們兩家以外的眼線」男人試圖說服道,但其實他內心深處也明白這個說法的說服力,還遠不及女人眼中忿意的目標。

見白若昕眼中隱現的殺機,男人隨即歎了口氣,向前踏進兩步,接著慢慢地舉起右手,輕撫上女人白皙的面龐。

「放心吧,我一定會回來」

男人的聲音無比溫柔,注視著白若昕的眼神中滿是寵溺之意,在他手掌碰觸到女人臉頰的一刻,那張絕美的容顏瞬時扭曲,其身後景物也隨之快速絞擰變形,在他指尖猛然破碎成片片裂塊。


「若昕!」

伴隨著一聲力喊,暮的雙眼陡然睜開,他的右手懸停在半空,維持著夢境破碎前,男人手指最後停落的姿勢。

縱然暮此時已經回神,但指尖上殘留的柔軟觸感,卻太過真實的不似幻覺。

那是夢嗎?

暮在心中自問,那夢中男人的面部輪廓與自己極為神似,只是臉上表情更為多變,顯得更明亮而自信。而那與夢中男人對話之人,赫然是自己在城牆上見過的尉遲珩,只是那人比起現實中來得更為年輕,一雙澄亮的眼睛顯然未經世俗洗禮,相比現在淡漠的眼神多了許多溫度。

夢中的景象過於鮮明立體,縱使此刻甦醒,但其中的所有畫面,細至女人身上散發的黯然幽香以及男人眼神中暗藏的情緒波動,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上,連一絲細節都沒有遺漏。

暮有些吃驚於自己的記憶力,他沒少作夢,但從未有一個夢留給他如此深刻的印象,連那些瑣碎異常的談話都能在醒後默唸出來。若說是夢,那畫面又太過清晰真實,就好像夢境中的一切他本就經歷過,只是深埋在記憶深處,而非虛華的幻象。

「若昕……」暮學著夢中男人的叫喚,他聲音方落,心中卻驀然湧起一股極為濃烈的悲傷,儘管他不明白那悲傷從何而來,那沉重至極的哀慟卻一瞬間彷彿要掐碎他的心臟,壓得他難以呼吸。

悲傷褪去,他的雙眼竟在不知覺間滑下了兩行清淚,那眼淚卻不知是夢中男人的,抑或他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悲意。

這一刻,暮才隱隱明白夢中的男人便是自己,那夢境中的畫面都曾真實發生過,只是自己不知何故將一切都忘了,再清醒時,已是隻身一人躺倒在漫天白茫之中。

「季閥……常闇沼地……」暮在心中默念數遍,如同要將這兩個詞彙深深刻印,不容許片刻忘卻。

畫面破碎之前,女人絕美的容顏再一次映入他的心底,內心絞擰之際,他目光凝望向自己高舉的右手,指尖依稀能感受到女人面上柔軟滑膩的觸感。

是甚麼人奪去他的記憶?又為何將他丟至地球?

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甚麼?

伴隨著數個問題浮現腦海,暮的眼中驀然冰寒一片,遠比夢中男人示意的眼神還要森冷數倍。他面色一沉,顯然這問題背後的牽涉極廣,才會以男人當時地位,在有所防備下依然中招,其中或許還牽扯到人族門閥間的利益糾葛,遠不是他現在所能明瞭。

但暮也不灰心,相比起最初醒轉的一刻,在他面前一團驅散不盡的灰色濃霧,如今的他終於半隻腳踏入霧中,初窺到迷霧的最外一角。就算自身失憶與男人此回行動沒有直接關聯,但只要順著這條線索探查下去,自然能摸索到真相背後的蛛絲馬跡。

暮目中閃過堅決之色,他深信一切問題,都應能從那名人族副將身上得到解答。

「尉遲珩……」

隨著暮低沉的聲音落下,他忽然緩過神來,腦中瞬間回憶起自己三人潛入人族營地的畫面。他最後的記憶,僅停留在指示兩人留在營帳後頭,自己隨後朝主帳潛去的印象,在那之後,他就甚麼都不記得了。

想到這裡,他倏然坐起身,目光警惕地觀察四周,見這裡不似軟禁俘虜的地方後,心神這才放鬆幾分。

暮僅看一眼就辨認出自己身處營帳之內,營帳正中舖有一塊青綠色蓆墊,而他此時正坐於綠墊之上。那營帳原先應為米白色,但此時看去卻有些泛黃,顯然使用了一段時間。除去綠墊之外,營帳邊上還有一個方形矮櫃,上頭臨列著顏色各異的瓶瓶罐罐,有的甚至飄散出異樣芳香。

暮隨即注意到自己身上纏滿了一圈圈繃帶,那繃帶通體暗紅,表面織網卻是已經模糊,被一層乾裂的紅色固塊覆蓋。

難道自己受了重傷? 暮心中一驚,但任憑他如何回想,也想不起自己神識被熱浪吞沒之後究竟發生了甚麼。

看這情況自己應該平安脫險,卻不知兩人是否也平安無事,營帳之內雖然略微陰涼,但卻遠不及初曦山脈那般寒冷,看來自己理應已經不在龍族地域了。

理清思緒之後,暮試著轉動身體,但除了繃帶纏繞的緊繃感外,沒察覺到身上有甚麼不適,正當他揪住了繃帶一頭,要將其解開查看自身傷勢之時,營帳外突然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暮神色一凜,下意識尋找黑色長刀,但目光掃視一圈後卻不見黑刀蹤影,他見狀面色倏然沉下,此時帳門卻已被人揭開,一隻兩耳尖長的兔子隨即半個身子探了進來。

那兔子體型極為高大,約與龍人形態下的延濤一般,儘管他已是彎腰進入,兩隻耳朵都行將碰觸到營帳頂部,若是完全呈現站姿,估計會直接將營帳頂破。

「唉唷,果然醒來了……等等你別衝動啊!那東西很貴的,先放下來!」那兔子遠遠就聽見營帳內傳來聲響,一進來便見到男人已經醒來,但等他看清男人手中之物時,立即不淡定地驚叫起來。

「我的刀呢?」暮沉聲道,沒想到他隨手從櫃子上攢來,打算作為武器防身的紫色小瓶,竟激起對方如此大的反應。

「你的武器在你同伴那啦!先把那瓶子放下!」兔子繼續喊道,那語調雖不及龍族及翼族所說清楚,帶有一絲混濁的舌音,但已足夠進行正常交流。

「讓我同伴過來」暮的眼神銳利至極,攢著瓶子的手作勢抬高。

「好好好,這就叫他們過來!」那兔子見到男人抬手欲擲的動作,忙放低姿態,轉身便向營帳外喊道,「艾可,快去叫那兩個人族過來!動作快!」

不一會兒,帳門再次被人揭開,兩道人影旋即踏入營帳。暮一見到兩人熟悉的身影,其眉宇間的警惕之色頓時消退,長舒一口氣的同時便將手中紫瓶放下。

那兔子見到暮終於鬆手,立即一把搶過瓶子,接著眼神無比惱怒地看向金髮美人,「希兒,妳還說他剛清醒不了解狀況,所以先把武器收走避免衝突,結果他差點就把我上等貨砸了!」

「抱歉啦尼洛,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衝動……」希兒略帶歉意地看向尼洛,同時將手中的黑刀拋還給暮。

「尼洛,暮人不壞,只是剛醒來還沒搞清狀況,讓我們先跟他說明一番,晚點再去向你賠罪」希兒繼續打起圓場,一雙美目略帶嗔怪地望向暮。

暮自然不認為自己行為有所失當,在不清楚對方底細前總要有所防備,所以見到希兒暗遞過來的目光,臉上也只能泛起苦笑。

「哼,賠罪就不必了,還好不是真砸了」那名為尼洛的兔子一聲冷哼,便悻悻然出了營帳,臨走之際倒是將矮櫃上的瓶罐全數打包,以防慘劇再演。

待尼洛腳步踏出營帳,暮才低聲問道,「這裡是哪?到底出甚麼事?」

「你昏睡了三天……」阿克方才開口,希兒卻手臂一橫,及時制止了他的發言。

暮面帶不解得看向希兒,卻見對方表情沉下,那原先含笑的碧色雙瞳此刻笑意盡斂,看上去有些陌生。

「在此之前,你應該有不少話要說吧,暮,還是應該叫你,莫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