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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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24
  其實從一開始,居安就瞭解後山為何選上自己。

  為何他會遇見小白,以及為何他不該與小白在現實中見面。

  在他國三那年,居安的父母離婚了。

  那是和許多家庭類似的故事。

  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因為對家的渴望和彼此的愛,決定一起生活。

  然後一方奮力工作,忍受社會上的諸多不合理,以維持個讓他感到犧牲有所價值的家。

  另一方則挑負起日常生活的運行,面對不可理喻的孩子(居安在小學其實是個問題兒童),將時間全給了他人。

  這樣的困難或許很多家庭都經歷過,而不論是好是壞,很多也都撐了過去。

  但在某個時間點,彷彿領悟到合理化不合理的瘋狂那般,居安的父母選擇結束這段關係。

  說是「選擇」也許太理性了,好像在計算周年慶折扣似地。

  兩人從相遇、相識、相愛到分開,過程中那些超出必要的痛苦、憤怒與相互傷害也無可避面。

  像是要證明自己也能獨立撐起家庭,或像要離開與父親所在的島嶼,母親帶著居安移民,開始新的生活、工作、身分與夢想。

  居安在那時看起了動漫。

  確切來說,是那種少女拯救世界,順道讓觀眾獲得救贖的作品。

  雖然是透過翻譯,雖然他知道只是虛構,但有段時間,他真的將自己獲得的救贖當成信仰看待。

  如果說在大學他會讀起文組的東西,沉浸在自我批判的世界裡,是因為無法喜歡自己,那麼被少女的故事感動,是為了感受到愛。

  即便他早就被那麼多人愛著。

  父親。母親。高中和大學接受自己特異獨行的人們,願意閱讀自己亂七八糟的申請文件的教授,在營區能無視他總是低頭寫小說的幹部們。

  在被愛後才開始掙扎地想愛人。居安明白這很幼稚。

  他終究是個孤獨的人。

  「而初次見面時,我便想把妳也拖入這份孤獨裡。」

  偌大的教堂裡,黃虎給了他們一百格的時間。

  「妳是無盡可能性的化身,我若想在現實與妳建立關係,將犧牲妳前往所有其他世界的機會。」

  居安平淡地道出他的推論。不,應該說他極力克制著自己,想好好把話說完。

  交代完自己的過去後,他已用了三十格時間。

  現在他將面對結果。

  無論是甚麼,他都必須接受。他盡力。

  小白啜飲了口茶,清了清喉嚨,然後說出她的答覆。


  「居安真的很~~喜歡胡思亂想的說喵。」


  她刻意加上可愛的語尾,用微笑回應目瞪口呆的對方。

  接著她像想到甚麼似地收起笑容。

  「抱歉,你的過去很嚴肅,你和你的家人也經歷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銀髮少女晃了晃為粉白花瓣包覆的耳朵,正色說到。

  「不過居安你搞錯了。我不能和你在現實見面的原因很單純。」

  「你現在只有假日能出營區,對吧?」

  「……目前的確是這樣。」

  居安不太明白少女想表達甚麼。

  小白認真地,一字一字解釋給他聽。

  「我周末固定要留在後山。」

  「我負責將各個嚮導的時間同步。」

  她的雙眼因專注而變得狹長。

  「黃虎應該說過,我們出任務時,時間是依各自力量的高下而有快慢之別。」

  「後山與現實間的時間差,可以透過嚮導與現實間的『緣分』拉近,然而,嚮導彼此間也存在著時間差。」

  「像我們的初次任務,在夾縫約莫待了兩小時,對黃虎而言卻只有五分鐘。若沒有負責校正的人,久而久之,同個後山的嚮導也會被分割到不同的可能性。」

  「因為我是這邊資歷最淺的嚮導,所以由我來做對時的工作。」

  「也就是說……」

  居安思考著這段話的意義。

  「等我退伍後,在平日我們就能見面了?」

  小白靦腆地點頭。

  「其實我也能向黃虎請假,說不定有機會──」

  「啊,別為難她了。」

  事實是,他可不想欠黃虎人情。

  「我只要有這個機會,就很滿足了。」

  既然是誤會一場,居安終於能鬆了口氣。

  懷錶上的時間還有五十多格,而現實中則是就寢前的下課。換言之,今天他們可以盡情地聊天。

  不過他想做些不一樣的事。

  「小白,我們先回連上好嗎?」

  他打算測試一個先前想到的、能把相處時間延長的辦法。

  「妳對飛鏢有沒有興趣?」

  若彼此不使用言語來互動,小白的時間是否能減少地慢些呢?

  「好啊好啊!很久沒小試身手了!」

  少女蹦蹦跳跳地陪居安走過佔據連集合場的樹海。

  看見那雀躍的身影,居安暗自發誓,一定要改變孤獨的自己,將更好的一面展現給她看。

  之後居安明白了兩件事。

  首先,遊戲的過程中只要不出聲,即便有手勢或肢體動作,都不會扣除時間。

  其次呢,是小白玩所有遊戲都是不可思議的強。

  *

  「唉居安,問你唷。」建田邊嚼著烤魷魚邊說。

  時逢四月底,志願役開始要離開新訓中心,前往所簽的單位。

  作為歡送活動,最後四個班聯合辦了場烤肉,地點是七班某位同學家的車庫。

  雖然建田的單位就是隔壁的砲兵營,在營區基本上還是遇得到,但他們的身分就此不同了。

  「從距離退伍五十天變成一千五百多天啦。」他曾這樣自嘲地說。

  而現在他沒來由地拋了個問題給居安。

  「你覺得國軍存在的理由是甚麼?」

  「哇,真不像是你會問的問題。」居安放下手中的玉米。

  「所以才問你啊,高材生,看你整天都在研究奇怪的東西。」

  「該從哪兒說起呢?我的專業不是國際關係或政治學,但我想想……」

  居安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專業是啥。

  「我們從戰爭講起吧。畢竟軍隊的首要任務是備戰與作戰。」

  「只要有人類的地方就有爭鬥,但是自歐洲開始建立所謂的現代國家──大概從十八世紀開始吧──戰爭逐漸變成了種『例外狀態』。」

  他搜索記憶中繁雜的知識,試圖整理出有條有理的說明。

  「現代世界是立基於各國對彼此『主權』的尊重上,也就是一國政府對內部事務、利益與發展,有不受外國干預的權力。」

  「但戰爭明顯是對一國主權的侵害,這和現代世界的規則不就矛盾了嗎?」

  居安拋出疑問,旋即再自己解答。

  「於是戰爭變成十分有爭議的行動。又或者說,戰爭的發起必須有特定的理由,亦即『師出有名』。當然,一個政治體的勢力越強,越能強迫國際社會接受其理由,但理由終究是必須的。」

  確認建田還在聽他說之後,他開始最重要的部分。

  「這樣的理由一般有三種。」

  「首先,當一國認定另一國影響其主權和利益,或違反國際上一些政治慣例,在外交手段無法解決的狀況下,企圖以武力暫停或剝奪其主權行使。以這種理由發起的戰爭,通常上會隨政治目標達成後結束,而戰敗的一方也會重新行使主權。這便是我們說的『國與國』之間的戰爭。」

  「第二種則是以『帝國』之名的戰爭。在這種狀況下,一國將另一政治體視為不具主權的存在,例如陷入動盪或爭議地區,或是不被認定有現代國家組織的殖民地。為了保障帝國統治者的地位,而向沒有國家保障者發起的戰爭。」

  「這類戰爭基本上以原居住者被征服作結。然而,過去百年來,基於對人權和民族自決的考量,這類理由越來越站不住腳。所以強國常改用『人道援助』為理由,將動盪地區恢復秩序,或在少數狀況下容許其建立獨立國家。不過帝國侵略和維護和平之間的界線有時十分模糊。」

  居安喝了口可樂,然後繼續說。「最後則是以『革命』為理由的戰爭,即是一般說的『內戰』。此狀況下,交戰方一邊代表政府,另一邊則不認同該政府有行使主權的正當性,或認為要在特定領土內建立新的主權國家。」

  「回到最初的話題上吧。現在我們的主權在國際上是遭懷疑的,那麼若爆發戰爭,敵方很有可能使用第二或第三種理由──將我們視作沒有合法政府的爭議地,或把侵略說成是場內戰的延伸──從而避免國際干預。」

  「也就是說,國軍的存在雖是為了進行第一種戰爭──為了保衛國家的主權──但同時也需要人民的配合,讓世界能瞭解其他國家用第二或第三種理由宣戰是沒道理的。換言之,國軍的存在理由也是鞏固民心,讓人民覺得我們有資格作為一國抵禦其他國家的威脅……嗯?建田,我說太快了嗎?」

  建田一臉茫然地朝著居安瞧。

  「靠,聽你這麼會講,早該簽下去啦,政戰部門需要你啊。」

  他興致勃勃地又吃起烤肉。

  「等一下下,我這只是講幹話而已,何況──」

  「人家是國家棟樑唉,怎麼能叫他簽呢?」

  江楓拿著一串甜不辣在兩人中間坐下。

  「喂,搞得好像簽下去的都是笨蛋一樣。」

  一位九班的同學半開玩笑地嗆到。而江楓也同樣率性地回應。

  「不不,志願役也是國家棟樑,只有你是笨蛋而已。」

  他很快便和周遭人們進入居安永遠學不會的打鬧裡頭。

  雖然他也很慶幸,建田對他講的一大串的反應好像挺正面的。

  自己學得東西還是多少有點道理嘛。

  *

  通往營區的路是條與市中心幹道連接的小徑,長長的上坡途中有間寺廟。

  叼著菸的方人傑正和廟口的石獅子大眼瞪小眼。

  他疲憊的雙目滿布血絲,準備帶回營區的包包靠在他的腳跟。

  儘管天氣並不炎熱,他的額間卻滲著汗珠,彷彿剛經歷了一場長跑。

  「你假日玩得太瘋了喔。」

  江楓緩步從廟內走出。他說話的口吻帶著中年男子的沉穩與內斂。

  「多虧了黃虎,在最後關頭把任務延長了兩次。」

  他吐出口菸,惡狠狠的瞅著江楓。

  「堂堂上校,翹掉部長級會議去和新兵烤肉,軍隊真了不起吶。」

  「火氣別那麼大。」江楓微笑,絲毫不受挑釁。「別忘了,你也是軍人。」

  方人傑嘲諷地用夾著菸頭的手行禮。

  「呵,到不用這麼大費周章,現在的我和你一樣是二兵。」

  江楓從口袋取出盒巧克力棒。「比起抽菸,來根這個吧,反正到營區也要沒收。」

  「我不吃甜食。」

  把菸蒂塞回菸盒後,方人傑無視對方的邀請,打算直接回營。

  在走過江楓身邊的那刻,他卻突然喊到。

  「注意!」

  那是當過軍人都瞭解的一句命令。

  江楓的音量不大,氣勢卻比全營區最兇的幹部還強。

  雖然人傑沒有到回頭覆誦「注意」的程度,還是停住了腳步。

  「別再企圖違抗我們的命令了,方二兵。」

  「無論是在後山或現實,我們都能立刻讓你消失。」

  江楓的眼神透露的不是恐號或威脅,是無情的事實陳述。

  「你真以為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人傑不甘示弱地說,即便他明白自己語氣中的虛張聲勢顯而易見。

  「既然我們都是軍人,應該很怕媒體的吧?如果我把知道的說出來──」

  江楓的笑意更深了,像在看著不願面對現實的孩子。

  「你能說甚麼呢?國防部和貓娘在政府背後影響著世界?這聽起來更像三流的小說概念唷?」

  人傑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毫無談判的籌碼。

  「接受後山的安排吧。」江楓拍了拍人傑的肩膀,「為了你好,也為了她好。」

  他刻意加重最後一句話,知道那讓人傑的表情扭曲了霎那。

  「即便你裝作『消失了也沒關係』,你的貓娘可不這麼想唷?」

  「我的忠告是:把握我所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他把巧克力棒的盒子塞進全身因憤怒顫抖的人傑的手中。

  在重創對方銳氣後,江楓的語氣再次開朗起來。

  「我們連上見啦,可別遲到了。」

  半晌後,人傑才壓下心頭的怒火。

  他打開盒子,裡頭卻空無一物。

  看來他已經把最後一次機會用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