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 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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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18
鑑測之後的兩個多月被稱為二階段,同學們也從「新兵」變成了「訓員」,實質上就是被拔階的二兵。每天依然領兩百多。
建田都得意洋洋的說自己的薪水是半個班的總和。
同時,原本就不多的操課時間變得更少,沒有簽下去的都開始為退伍做準備。
不過在與世隔絕的營區裡,委實做不了甚麼。
天氣已十分溫暖的四月,偶爾才會為降雨而變得涼爽。今年全島缺水,既無冬天的季風雨,春雨也遙遙無期,班長總把限水掛在嘴邊。
感到枯燥的同學和幹部間偶爾會變得緊張。所以連上陸續開放了課外書、桌遊、射飛鏢與乒乓球等活動讓大家消磨時光。
然而,發呆的時間依然很多。
居安因此以每天兩三千字的速度寫著他的小說。
唯一增加的勤務是夜哨。說起來這也沒甚麼技術可言。就是晚上少睡一小時,在走廊晃來晃去,偶爾到寢室確定沒人在亂來。
他到退伍前反正只會站到兩次哨。
站哨的裝備是迷彩服外加一把木槍,還有做為消夜的茶葉蛋、識別衛哨的臂章、以及一段查哨官來時要背誦的口令。
讓居安意外的是,班長原先說面對查哨官時要唸出「站住,口令,誰、去哪裡、做甚麼」,他理解成要在確認口令之後再問對方的身分、去向與意圖等等。
但現實是,「誰、去哪裡、做甚麼」就是口令的內容。
例如「陳居安在後山等貓娘回來」之類的。
話說回來,小白也離開差不多一個月了,她應該要出現了吧?
居安在凌晨四點的走廊上想著。
他的哨從三點半開始,到四點二十分時要去叫下位同學起床。
擔任安全士官的班長起先想找居安聊天,不過他完全沒有相關的話題。明明兩人年紀差不到五歲。
「你不用站那麼直,我又不會怎樣。」
居安拘謹的態度似乎讓對方感到了尷尬。班長隨即低頭看手機。他則決定散步到走廊西側。
走廊的盡頭是浴廁,上方是澄黃的感應燈,前方是上鎖的陽台。
陽台外是不遠處,永遠燈火通明的城市。
他記得在某次招募,看過軍隊「為了大家而醒著」的廣告。
不過現實更像是「為了大家而睡很多覺」──畢竟幹部也找不到能讓訓員做的事,因此他們常常九點半前即就寢。雖然夏令時間五點半就必須起來了。
甚麼時候自己才能離開這裡呢?
他想看見現實中的小白。
既然她和黃虎不同,沒有職業軍人的身分,那周末他們理當能見面。
黃虎或許又要生出甚麼理由,告訴自己這個辦不到、那個不是他的權限吧?
即便如此……
一片花瓣穿過陽台的玻璃門縫,飄進室內。
粉白的光輝彷彿將感應燈的熱度都吸盡,讓周遭一切只剩下花瓣的色彩。
他轉過身,因為明暗的瞬間變化而閉起了眼睛。
現在營舍只剩下了自己,以及在十米外,等著自己的某人。
如果睜眼時看見的不是小白,他不知道該擺出甚麼表情。
儘管已適應了亮度,他仍躲藏在黑暗裡。
他等著被呼喚。
叫出自己的名字吧,小白。
「……呼嚕嚕。」
終於傳入耳中的,卻是舒服的鼾聲。
「呼喵喵喵……」
他睜開了眼睛。
穿運動服的貓耳少女蜷著身子,在樓梯上香甜地睡著。
更多不知從哪兒飄下的花瓣,在她四周鋪成細柔的軟墊。
居安不想直接叫醒她。
掛在她纖細頸子上的懷錶指著十。她並沒有多餘的時間閒聊。
那麼,在這兒觀察她可愛的睡姿也不錯。
他凝視少女長長的睫毛,似乎做著好夢的笑容,以及簾幕般的及腰銀髮。緋色的光芒如在她輕巧的身子蓋上薄紗,與此刻寧謐的夜色交織成脫離塵世的幻象。
這個時刻若能持續永遠,該有多好。
居安不禁這麼想。
「呼嚕喵?」
然而清醒的小白,終究才是他所等待的對象。
「喵嗯……居安?」
少女揉揉眼睛。
「唉嘿嘿,我好像又睡著了。」
她緩緩起身,伸了個懶腰。
接著她活力十足地跳起,於居安面前揮舞雙手。
「我回來了唷~~」
「歡迎回來。」
愉悅或釋懷都不足以描述他的感受。
這個月來積累的情緒一湧而上,使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
眼前的是小白,來自後山,守護世界的貓娘。
驀地,他明白長久以來──至少是出國以來,自己缺少的是甚麼了。
這麼多年來,他再次渴望與人建立羈絆。
「入伍以來我都在寫小說。」
雖然不確定這是否是最重要的話題,居安以乾澀的嗓音開口。
「那是身處虛擬世界的人們,努力尋找『真實』的故事。」
「即便傷痕累累,即便互相欺騙,他們也朝自己所認定的真實前進。」
「因為人活著,就會想活得有意義。」
他停了半秒,準備說出真正重要的話語。
「小白,妳就是我的真實。」
這句話到底何前一句有甚麼關係?居安在心中吐槽自己。
總之,此刻的他已無退路。
「我可以在現實和妳碰面嗎?」
指針的刻度只剩三。
他是該閉嘴了。
但就算機會渺茫,他依然抱持著希望。
如果能在後山以外的地方,見到她,向她傾訴內心的想法──
他感覺自己就能前進了。
「抱歉,這辦不到。」
如黃虎那般,小白不給他任何轉圜機會。
她的表情是害怕傷害到居安的哀傷。
……果然是這樣嗎?
居安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乾。
指針指到二。
「現在的你太累了,得馬上休息。」
他又要再次回到現實。
小白所不在的現實。
指針即將歸零。
有人卻握住了他的手。
「小白?」
後山沒有消失。
他還在那如夢的世界裡,為緋色的花瓣包覆。
居安幾乎不相信眼前的景象。
現實中有著另一個自己,雕像似地靜止在階梯前。
──我讓你暫時以意識的方式存在。
小白的聲音傳來,她卻不在後山。
我不能在這狀態下告訴你情報。我的「時間」已經用完了。
小白似乎控制了自己的身體。
先睡吧,居安。
現在,把事情交給我就好。
如少女所說的,一陣沉沉的倦意無預警襲來。
原先就亂糟糟的腦袋,此時已完全罷工。
他就這樣跟隨她的引導,往寢室走去。
少女並未放開牽著自己的手。
那是股溫暖、堅定、毫無保留的力量。
*
居安的第二個任務一樣是在混亂中展開。
清晨五點,在入睡不到一小時後,他便被黃虎叫醒。
「五分鐘內全副武裝走廊集合,開始動作。」
在後山空蕩的寢室內,黃虎不帶感情地命令到。
已養成兩個月的習慣讓他在未清醒的狀態下完成著裝,於走廊和黃虎碰面時,才注意到她兩手都拿著步槍。
一把是他熟悉的65K2,另一把是志願役使用的、尺寸小一號的T91。
「取槍。」
居安握住軍綠色的護木,發現他的槍並無彈匣。
「這次任務將直接傳送到目的地,省去偵蒐與行進。」她解釋到,「待會任務時全程靜默。除回覆我下達之指令或遭遇緊急狀況,嚴禁發聲,明白嗎?」
「明白。」
在確認居安把槍夾好後,她彈了個手指。
周遭的景物開始飛速旋轉,但或許是習慣了吧,居安並未感到太多不適。只覺得身子輕輕地飄了起來。
再次落地時,兩人正站在一幢廢棄大樓的頂樓。
周圍滿室破裂的窗戶,室內的辦公桌像弄亂的玩具般東倒西歪。
……這裡是?
這次他們抵達的夾縫,有著片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但從所在位置俯瞰的景色,卻是地獄般的斷垣殘壁。
道路上空無一人,唯有廢棄焦黑的車輛。
建築物彷彿放棄原先型態似地,化成瓦礫堆四散癱瘓。
水管與電線打破了蟄居地下的沉默,如陰森白自馬路骨刺出。
這些敘述當然很膚淺。對沒體驗過戰爭的居安來說,他也只能想出這些。
眼前的景象就是和透過螢幕看見的、戰火下的城市類似。
更奇怪的是,他覺得這城市十分熟悉,卻叫不出它的名字。
「專心,二兵。」黃虎做出前進的手勢。「以低姿態躍進至右前方十五米窗檯,現在行動。」
「收到。」
黃虎平穩的嗓音把他拉回現實,穿過滿地玻璃碎屑和斷裂電纜,來到指定的位置。
「臥倒。」
黃虎並未移動,聲音卻直接在居安腦海響起。這大概也是嚮導的能力吧。
居安將槍置於右側臥倒,回頭瞥了眼黃虎,發現她嘴唇緩緩動著,似乎與自己看不見的、不同時空中的人對話。
過了大約二十秒,黃虎才來到自己身旁。
「學過無依託射擊吧?」
他點點頭。
黃虎將他的步槍往右邊挪了約十公分,然後迅速蹲下。
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個彈匣,子彈沉甸甸閃爍著黃銅的顏色。
「槍管已指向目標,你只要瞄準和扣扳機。」
黃虎的聲音依然穩重。
所有的發展雖然突然,卻異常合理。
因為這就是訓練的樣子。
居安覺得自己宛如台機器,存在即是為了這份任務。
他的訓練所針對的任務。
他無須思考。
他取過彈匣。
「我會用力量把目標改成你們練習時的靶板,當成打靶就好。」
黃虎在他腦中傳達指令。
──但原先的目標是甚麼?
倏地,一個問題在他心頭浮現。
那是本能地,彷彿安全閥似跳起的疑問。
而他明白,這是自己提問的最後機會。
黃虎不和他講任務目的也無妨,他想知道的是結果。
「我會殺人嗎?」
「不會。」
黃虎看著居安的眼睛說。
她的目光並未說謊。但也沒打算說實話。
那是介於「要求服從」與「請求信任」間的目光。
他最終選擇接過了彈匣。
這是因為相信還是盲從呢?
兩者皆是。兩者皆非。
現在他的存在只剩下槍,以及握在左手的彈匣。
「六發裝子彈。」
黃虎厲聲說,那是射擊指揮官的口令。
彈匣和槍身結合那刻發出清脆了喀拉聲。
然後居安的左手掌心壓下槍機卡榫。
第二聲更為響亮的撞擊聲。
槍機帶子彈進入藥室。
如同在營區所學的那樣,他將槍托抵緊肩窩,兩肘抵地,雙腳往左張開約四十度。
接著閉起左眼,由右眼穿過覘孔,通過準心,抵達目標物。
那兒的確是有個黃綠相間的人形靶。
他由下而上瞄準靶的三分之一處。
「開始射擊。」
黃虎說,但居安已經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以右手拇指將保險指向單發後,他深吸一口氣,吐出半口,接著停止呼吸。
他的指尖可以感到傳來板機上的阻力。那是機械間隙,槍枝長久使用後產生的瑕疵,讓扣下板機變得稍難。
也就只是稍難而已。
槍聲響起的那刻,他才想到自己沒戴耳塞。
磅。
一陣低沉乾燥的爆炸聲灌入顱骨。
「低一點,肩膀放鬆。」
黃虎指導著。
磅。
「好。」
磅。
「左邊。」
居安將乾澀的右眼離開覘孔,稍微眨了眨。
磅。
「很好。」
磅。
「關保險,取下彈匣。」
他恢復到臥倒姿勢,黃虎則取出望遠鏡確認彈著點。
半晌後,黃虎語帶笑意地說。
「……任務成功,二兵。」
她甚至沒說目標後來怎麼了。
「我們要離開了。」
黃虎和不可見的某人又講了幾句後,示意居安起立。
「對了,晚上白中士找你,她還欠你的解釋。」
居安這才清醒過來,急著想追問,卻被黃虎指針剩下兩格的懷錶擋住。
「我剛剛在『你之外的人』上用了不少時間。」她解釋到。「總之,你也欠她一個解釋,不是嗎?」
爆炸的聲響彷彿仍在他腦裡迴繞。
現在他必須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