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任務

本章節 3542 字
更新於: 2021-06-13
  回想起來,他們的初次任務簡單到不可思議。

  在陌生荒涼的地景中,小白沉默地位居安指路。

  她以右手握拳表示停止,前揮表示前進,由左至右劃開表示疏散。

  在無法知道時間的狀況下,居安僅能遵從少女的指示,於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草原中迂迴前進。

  兩次──還是三次?──小白猛地要自己臥倒,她則豎起耳朵,單膝跪地,朝上緊戒。

  究竟他們面對的是甚麼威脅呢?

  就在居安因為體力消耗過度、想和小白要求休息時,她做出了停止的手勢。

  「我們到了。」

  那是個半徑十公尺、深約三公尺的彈坑。

  小白敏捷地跳下,彷彿片羽毛似輕輕落地。

  「那東西就在這兒。」

  她輕聲說到,然後雙手平舉,聚精會神地感覺她的目標。

  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居安感到地面開始顫抖,幾秒後,土石和泥壤從坑底噴濺而出,一塊黑色的金屬徐徐漂浮、上升至他面前。

  「接住它。」小白命令到。

  「我把它的重量減半了,你小心拿好,千萬不能鬆手。」

  居安抱住了那塊金屬。恰巧是他有自信舉起的重量極限,大概有二十公斤吧。

  「很好!」小白的聲音驀地變得遙遠。「堅持住,我們要回去了。」

  天旋地轉的暈眩再次襲來。

  居安闔上眼睛,咬緊牙關。

  然後他嗅到了梅與櫻盛開的香味。

  *

  任務結束的一周後。

  「我真的有幫到忙嗎?」居安凝視著黃虎倒給他紅茶,喃喃問到。

  五分鐘前他還在清洗早餐後的餐具,作為嚮導的白貓突然出現,將他拉來後山。

  黃虎泡得茶比夥房用自來水煮的糖水好上太多,不過居安卻沒有雀躍的情緒。

  面對他的質疑,黃虎淺淺一笑。「你為什麼這樣想?」

  她照慣例變出一大盤茶點。這次是腰果和杏仁。

  「總感覺沒有我,妳們也能完成任務。」居安說,有點驚訝自己如此輕易地把心底話說出口。他通常是不抱怨的。

  「絕對沒這回事。」黃虎認真說到。

  「由於上次任務來得有些突然,審略了很多細節。這次找你來,便是要讓你更清楚說明後山的運作規則。」

  她豎起一根指頭。「首先,雖然我們嚮導能從後山觀測夾縫,卻無法直接干涉該世界的可能性。」

  「因此,你們使者的合作乃是不可或缺。」

  「是這樣啊……」

  老實說,居安有猜到這點。若嚮導自己便可以完全操縱可能性──也就是擲硬幣與確認其結果──那後山也不需要使者了吧。

  然而,他的心底仍有些不對勁。

  真正讓他感到違和的並非任務內容,而是其結果。

  既然他已完成後山的託付,理當能再遇到自己的嚮導吧?

  「你是在想小白,對吧?」

  「啊,有這麼明顯呀。」

  看到黃虎一口道破自己的心緒,居安也坦承。

  「自那之後都沒見到小白了。她什麼時候會回營區呢?」

  「她有特別交付的任務,大概一個月後吧。」

  黃虎喝了口茶。她很清楚居安對這解釋不甚滿意。

  的確,被莫名其妙地召喚來,又無法見到自己想找的對象,一定很讓人挫折。

  但黃虎的工作可不是安慰他。

  「作為使者,你的義務是完成嚮導的指示,而且不干涉後山內部的事務。」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話中的重量是不容置疑的絕對。

  「你沒有自己來到後山的權限,當然也不能指定嚮導。你希望我們派貓咪還是貓娘去指路,並非任務的考量範圍。」

  黃虎強硬的態度卻讓居安覺得釋懷了。

  若對方擺出討好的姿態,反而有損情報的可靠性。

  在明白彼此底線的狀況下,溝通方能持續。

  「黃虎,後山的時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決定拋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

  「上次回到現實的時候,我發現時間過了五分鐘。從夾縫歸來,與一般進出後山是不同的嗎?」

  對於這個世界,他想知道越多越好。

  「問得好,我用這東西示範一下。」

  黃虎將茶壺舉高,右手傾斜,卻無液體流出。

  「你在後山時,現實的時間理論上會靜止。」

  「概括來說,嚮導到你們的世界時,時間是以一般的方式流動。」

  片刻間,她讓茶水落入自己的杯中,卻旋即再度止住了液體的時間。

  「當嚮導前往各時間夾縫時,現實時間會如何流動則因我們的『力量』而定。」

  「若力量越強,嚮導能看到的未來便更遠,數目也會增加。」

  她邊說邊將茶水倒入三個茶杯。雖然在幾秒前桌上只有一個。

  「同樣地,我們能在夾縫待得時間也愈長,能讓使者做出的干涉亦越多。」

  「我們的力量是靠與現實的『緣分』累積的。說穿了就是種修行。在現實招募越多嚮導,讓我們有更多操縱可能性的機會,而透過影響現實,再結下更多緣分──大概就是這樣的循環吧。」

  「最後呢──」她取出自己紅銅色的懷錶,「嚮導所擁有的時間,即由我們的力量決定。」

  「雖說我能隨意把你召來後山,但一到達『語言』傳遞的上限,還是得放你走。這就是後山的規則。」

  居安點點頭。目前為止的資訊雖然異想天開,卻還算有邏輯。

  但有個問題他一直都想不透。

  「那如果妳們不離開後山呢?」他問到。「不前往夾縫,不召喚使者,也不前往現實,妳們會發生甚麼事?」

  黃虎露出饒富興味的笑容。「陳二兵,即便看起來像乖乖牌,卻很有挑戰體制的潛力嘛。」

  「答案很簡單:後山會失去時間,而嚮導會逐漸與現實脫節。」

  「在後山的一天可能會變成現實的好幾年。而嚮導呢……」

  她放下茶壺。

  「嚮導會失去力量,最後消失。」

  黃虎的眼神彷彿預見了那樣的結局。

  「總之,觀測、發現可能性就是我們的任務,而你的呢,是服從我們的計畫。」

  「這樣還有問題嗎?新兵?」

  當然有。

  居安想,但他覺得今天的收穫已經足夠。

  既然他沒有見到小白的可能,在這兒繼續耗下去也沒用。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黃虎不知何時把茶點全數清空,站起了身子。

  預期她即將把自己送走,居安也跟著起立。

  「你該問問自己──」

  驀地,黃虎像初次見面時那般,湊到他的面前。

  「你為何這麼執著於白中士?」

  她的瞳孔是猛虎對獵物的恫嚇。

  *

  轉眼便迎來服役期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檢核。俗稱「鑑測」的測驗。

  畢竟在營區真的毫無娛樂,同學們便把鑑測用的報告詞當成某種迷因掛在嘴邊,在毫不相干的場合使用。

  像是機械訓練的「拉拉柄將槍機固定在後」

  刺槍術的「前進突刺,刺!」

  以及非常華麗的,單戰最後的心理喊話:「敵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你們已經盡了義務,投降吧!我們會依法保障你們的安全,護送你們回家,投降吧!」

  「但如果對方聽不懂中文怎麼辦?」

  在鑑測前的晚上,剛回到營區的建田納悶地問。

  「預設狀況應該是聽得懂吧。雖然有沒有用就不知道了。」居安邊掛蚊帳邊說。

  「對了,我們軍歌不是常常唱甚麼革命革命的嘛,到底是要革甚麼命啊。」

  「那都是歷史了。」

  換做其他狀況,居安大概會東拉西扯地講一番,但今天他莫名疲倦。

  「真的?那我以後還要在工作時唱那樣的蠢歌麼?」

  「不用啦。你要認真學怎麼保護大家呀。」

  話說,建田決定簽下去了。單位是隔壁的砲兵營。

  被問到他的決定時,建田罕見地正色回答。

  「當然是為了錢啊。」

  「疫情不知道甚麼時候會變嚴重,我大學也都在玩,先在軍隊躲個幾年比較實際。士官長不是也說了嗎,國軍就是另一種服務業。」

  「這裡薪水雖然高不到哪裡去,至少包吃包住,有升遷機會,做滿二十年還有退休俸……刺激是少了點,但人總要面對現實。」

  「那自由呢?你不覺得在軍中處處受限嗎?」

  「這就看自由對你是甚麼了──我覺得自由是相對的。我可以接受無聊與反覆,我可以讓別人浪費我時間,但我不能接受不安定。」

  「我有想要達成的夢想。」

  「夢想?」

  「組建自己的家庭。」建田有些靦腆地笑了。「反正簽下去就是四年,有很多時間完成目標。現在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

  為鑑測的各種準備到頭來只是雷聲大雨點小。

  這比喻有點矛盾,因為讓鑑測變得輕鬆的正好是一場傾盆大雨。

  為了避免讓新兵淋雨,長官把單戰和刺槍術的測驗場地移往室內,打靶則換到隔天。

  本來就很形式化的操作,在空間限制下變得更為滑稽。

  但當自己在一七五米外打靶六發中五時,他的確有些許成就感。

  當整個連在餐廳表演刺槍術時,那氣勢真的很驚人。

  當他們的臉塗上偽裝膏,腰際紮上刺刀與彈袋,肩綁防毒面具,手持步槍穿過連集合場時,居安覺得自己在做件很不得了的事。

  誠然,這種感覺未必要在軍中才能獲得。

  社團成發,和三五好友登山,或打場生存遊戲恐怕也會產生類似的情緒。

  到頭來,只是居安擁有的體驗太少了,才把軍中既荒謬又奇妙的狀況給浪漫化了。

  即便如此,服役仍舊是他幾年以來,少數覺得生命正在轉變的契機。

  *

  鑑測結束後,準備離營、展開五天結訓假的下午。

  居安初次見到了現實中的黃虎。

  由於沒有親友接送,自己也無駕照的關係──營區周圍反正也不能停車──居安每週都是搭返鄉專車離開。

  在遊覽車停放的司令台旁,黃虎正監督著忙碌操演的官兵們。

  她身著和他一樣的迷彩服,肩章繡著上尉軍階,原先及肩的金色長髮被綁成短馬尾的黑髮取代。

  她並未向居安搭話。

  這也是正常的。實兵單位和義務役之間本就不會有甚麼瓜葛。

  然而,車子發動的那刻,腦海卻響起黃虎的聲音。

  「任務辛苦了。」

  即便與黃虎的關係有些緊張,居安仍透過車窗,對這位砲兵連連長行了個禮。

  遊覽車在下班時分的幹道上走走停停。

  他首先將這幾周的事情傳給了母親。

  他們間有十五小時的時差,因此她那兒還是深夜。

  思考片刻後,他再將一樣的內容複製給了父親。他們間沒有時差。

  在遊覽車駛進他所住的城市前,他想到了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