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XI)
本章節 4877 字
更新於: 2021-06-15
巧妙利用傾倒的雜物堆,躲避暴露在湛藍月光的上半身。
兩腳伸直呈一字馬,分別卡進上下層的平台之間,兩道細長龜裂的石壁縫隙。
背部稍微打斜,將重心平均分散在石階邊緣,左手緊扣上層地板做為支力點,盡可能使體能維持在最佳狀態的省力姿勢。
由遠處看來恰如鳥瞰獵物,展翅盤旋的鷹鷲般等待獵殺時刻。
深陷掌心的軍刀,循聲且蓄勢待發的縮緊力道。
機會只有一次,必須確實瞄準要害──也就是敵人的天靈蓋──絕對不能失敗。
若時間充裕,謝爾蓋當然希望先收集敵人情報再動手。
畢竟,對方可能早已施放防禦類的相關信仰。
最基本為「鐵壁」,這種能完全格擋且抵銷當世,非信仰產物的人工兵器。
稍微進階一點,也有採取「荊棘之壁」多方位反彈,包含部分中段,以及所有低段位的信仰術式。
至於最後一種,可能性雖然不高,但聖軍的編制邏輯絕非常人(普通人)能夠揣測。
畢竟,連這種幾乎可說是沒有信仰者的掠奪戰,聖軍都派遣被譽為「半神」這種浸染神話色彩的人物,擔任隊伍領袖。
謝爾蓋難以輕言否定,掠奪隊伍藏有第二位半神的可能性……
(據那傢伙的說法,似乎是一種將攻擊轉化為精神傷害反制的信仰。)
想起一位領著武裝集團,因緣際會下,來到巴布拉碉堡拜見女主人的那位黑膚男性。
完全與外表的狼狽,整身窮酸裝備相斥的彬彬禮數,說是曾為某國王族後裔也不足為奇。
話說回來────
(那傢伙不知道怎麼樣了?八成早死在某次任務了吧。嘛……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有插嘴的資格就是,哈哈哈……)
武裝者的命運就是如此唏噓。
生與死的決定權,握於遠在天上之上的至高存在。
結果來講,謝爾蓋之所以沒有採取觀望態度,絕非妄自菲薄的草率舉動。
單純,沒有餘力罷了。
前一場的戰鬥,信仰量的消耗出乎意料的龐大,儼然超出謝爾蓋因近年的平淡生活,退化至少全盛時期一半的負荷安全值。
一言蔽之────
聯袂發動「鐵壁」、「豹足」、「貓眼」,乃至計劃外的範圍攻擊信仰「明鏡止水」。
完全瀕臨耗盡狀態,只能靜候時間回復信仰的謝爾蓋────
現下還能繼續活動身體,堪稱為奇蹟,一點也不為過。
(接下來……對絲毫沒有懷抱半點虔誠的異端分子,命運女神又該如何取捨呢?)
不帶有任何依戀的凜然劍尖,指向的目標自然是預定要前往上層的貝爾士官。
然而,卻遲遲等不到獵物步入陷阱。
換句話說……
(嘖,失敗了,被察覺到了?)
謝爾蓋闔起雙眼,凝神聆聽。
頻頻撞擊耳膜的嘎搭聲響,隨著距離的拉遠而越顯微弱。
(──是撤退?還是誘敵……嘖,真是要了我的命。)
從來不是善於動腦的角色──或說是非不得已的狀況下──比起仗著自以為的傻勁胡亂猜想,謝爾蓋較傾向於親眼所見。
為近一步確認是否敵人反將一軍的刻意舉動,顯然謝爾蓋目前的位置,無法取得有效的依據。於是,他嘴咬軍刀,空出的兩手猛力向上撐起,雖不顯壯碩又不失精實的瘦長身軀。
雙腳踩穩上層平台,謝爾蓋快速掃視,接下來能夠做為跳板的媒介。
幾乎是一個呼吸換氣的同步瞬間。
藉由扶手跳躍飛起,順勢抓著側邊石牆的壁燈,再借力使力蹬向另一邊。
弓起滯空的雙腳讓身體繼續翻圈,藉此消耗多餘的動能,最後無聲落地。
行雲不留痕跡的移位身段,其中包含山獵民獨有,名為「流水」的追蹤體技。
儘管內行人眼中,僅是沾點皮毛,壓根談不及真正箇中的入學者功夫。
但不論力量如何弱小,凡是用對時機,都能激發最大效益。
「…………嗯,確實走掉了。」
斬斷內心殘存的疑慮,謝爾蓋收刀入鞘,走出月光無法滲透的死角。
然而,眼前毫無生物氣息的景象──雖然萌生這種想法十分不敬──但終於讓謝爾蓋能夠鬆了一口混氣。
只見他面露苦澀的左右晃動,接連發出「咖嘎」響音的頸脖。
這一路的高壓警戒,即便是武裝者退役的謝爾蓋,仍是一大精神消耗。
不過一切都要結束了。
正前方────謝爾蓋避免發出聲響的輕推木門。
印入眼簾,是一處塞滿掃具與農耕器具的窄小空間。
若仔細觀察會發現,牆壁接連地板的左下角落,有處不大不小的圓形凹槽。
「很好,沒有破壞的痕跡。」
稍早聽見他們發現此處的談話時,擔心秘道被揭穿的謝爾蓋,直到親眼確認啟動的開關完好如初,這才卸下心中的大石。
如此,便更確信了一件好事,敵人並非因搜索秘道出口而撤離。
「請問……就是這裡嗎?謝爾蓋先生?」
「嗯,這就是我剛提到的另一個『入口』。」
其實一開始,謝爾蓋完全沒有將此處與逃生功能,聯想一起的念頭。
畢竟這只是在某個夏天,自己為了偷懶納涼才偶然發現的秘密。
講白了。
直到剛才為止,他始終不明白圓形凹槽的用意是什麼──能篤定是某種機關的啟動裝置──可是,最重要的「媒介」呢?
然而當謝爾蓋替瑪德琳療傷,無意間瞧見小主人──萊兒,小小的雙手緊握著圓形飾品時,答案豁然明朗。
「竟然是雜物間?」
「挺意外的,不是嗎?雖然這種設計巧思,對貴族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思路,不過────萊兒小姐,謝謝。」
「嘿嘿~」
單膝跪地的謝爾蓋,伸手取走平躺在萊兒小掌心的金幣。
看見小主人因為自己制式化的道謝,嶄露出更為朝氣的笑容,大概是「能幫上忙,真是太好了!」這意思吧。
忍不住內心疼惜。再硬派作風的男性,都會甘願臣服這天真無害的純真笑容。
溫柔摸了一把可愛的小腦袋。
謝爾蓋將金幣小心翼翼地對準凹槽。
喀擦。
彈簧閥觸動機關的細微聲響。
原本契合無縫的牆壁,隨著清亮的效果音些微彈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隙縫。
率先進入秘道的謝爾蓋,對眼前不合邏輯的黑暗空間,不禁蹙眉沉思。
伸手觸摸四周的土璧,透過觸覺神經傳達的知感,明顯不同於徘徊鼻腔,那股運混濁水氣與濕土的黏稠氣體。
裏頭的空間非常乾燥,甚至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違和程度。
────彷彿是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強行更改了萬物運作的定理。
(果然沒錯,這裡被人施予類似「風化」信仰的永久性地形術式。)
靠著對古老知識的皮毛認知,摸黑探索的謝爾蓋,在土壁某處明顯較為突起的區塊,找到了作為根據的謎樣圖騰。
構成圖騰的粗糙線條,利用簡單的幾何圖形,概略描繪出形似某種混合獸的外貌。
混合獸的真名,即使是擁有周遊列國歷練的謝爾蓋也無從得知。
唯一能確信的便是,這不可能是任一信仰旁支的魔法產物。
無奈,若時機點得宜,謝爾蓋非常想好好研究一番,但現在也只能暫時視為前人留下的無上恩惠,順水推舟並心懷感恩的利用了。
「一直以來我們都弄錯了。或許……不,我敢篤定,這才是真正的逃生密道。」
「咦?可是夫人並未告訴我們…………不,這不是真的……吧?謝爾蓋先生?」
「我知道妳想反駁這種失敬的想法。不過仔細一想,貴族的性命遠比僕人珍貴,聽來或許冷血殘酷,但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判斷嗎?」
「我…………不知道……」
謝爾蓋注意手腕力道,避免傷到小主人發育未全的嬌小身體。
接過萊兒之後,再回過頭牽起瑪德琳的手,協助她跨越差距過大的高地差。
最後,謝爾蓋取下凹槽的金幣,將機關復原閉鎖狀態,然後靠上暗門用力一推。
咖、咖。
反覆拉推幾次,確認暗門無法開啟,謝爾蓋揉了揉雙眼並吐了口氣。
睜開時,謝爾蓋的眼球表面──雖然普通人看不見──再次蓋上一層淡黃薄膜。
貓眼。
主要功能用於偵查敵人的信仰量,但眾多副功能中,當然也包含了低等的夜視能力。雖然細節無法看得透徹,不過單就為了方便行走這點,依舊可行。
用個好懂的說法,大概就是近視兩百度的視界。
然而,儘管處在模糊的黑白視野,難以藉由外表分辨對方情緒的彰顯……
(但那樣的垂頭喪氣,叫我不注意也很難吧……)
「我相信,肯定不是夫人的本意。」
「咦?」模糊的人影倏然抬起頭來。
「畢竟那段時間的相處,我不認為,夫人會用犧牲僕人來換取家族存續的機會。」
不善言詞的謝爾蓋百思苦惱,最後只能難為情的摳著充滿鬍渣側臉說道。
「倒、倒不如說,那正是我們所渴求的也說不定。」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不然,夫人不會自願留下跟那些士兵斡旋。」
「沒錯。所以,這欺敵用意強烈的多重秘道設計,搞不好是女僕長的主意呢。」
「唔!好壞!謝爾蓋先生,還在記恨晚宴的事情哦!」
「哈哈哈!怎麼可能,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再說,一巴掌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勢,我看起來像是那種雞腸小肚的男人嗎?」
「很像。對吧,萊兒小姐?」
「對唷!對唷!嘻嘻~」
「我說妳們啊……真是……」
稍微緩和不少的愉快氛圍,著實替燜長的路途,縮減了不少。
迂迂迴迴,轉角叉路,三人大約走了五分鐘的距離。
終於,眼前的深處嶄露了些微的亮光。
「謝、謝爾蓋先生!!」
「啊……總算,活下來了。」
「萊兒小姐!真是太好了!」
「嘻嘻哈~瑪德琳姐姐這樣好癢哦~」
看見欣喜若狂的短髮女僕緊緊抱起小主人,不停用臉頰磨蹭頻頻發笑的小臉蛋,解除貓眼狀態的謝爾蓋,由衷笑了幾聲。
咕嚕~~~
似乎是一時鬆懈的緣故,小小肚皮不小心發出了可愛的哀號。
只見萊兒雙手遮住發燙通紅的臉蛋,十分害羞地躲進瑪德琳的懷抱。
「啊、說、說起來,我們晚餐都還沒吃呢。得先找間酒館歇息一會兒。」
「咦?呵呵……說的也是,萊兒小姐呢?」
「唔~真拿謝爾蓋叔叔沒辦法吶~」撇過頭來的小主人,煞有其事的無奈搖頭。
「是啊,真拿謝爾蓋先生沒辦法呢。」
「我說妳們兩個傢伙啊……」
嘴裡一邊唱著「真拿謝爾蓋叔叔沒辦法呀~」的童音曲調,一邊牽著小主人向前邁進的短髮女僕。謝爾蓋想起之前的傷勢,不由自主的出聲喊住她。
「……話說回來,真的沒問題嗎?」
「咦?啊!請放心,腳底板傷口的刺痛已經減緩許多,一點也不妨礙行走。」
「是嗎。」
多餘擔憂會造成反效果,尤其針對當事人心理狀況,極有可能讓對方誤以為「自己是累贅」。
其他人會怎麼想,謝爾蓋無法臆測,畢竟不熟識也沒興趣。
不過,眼前這位從一開始便做足面臨最壞結果,隻身化解差點遭受侵犯的危機,單憑連謝爾蓋都望塵莫及的毅力,克復心理障礙且成功拯救活在世間僅剩的家人。
就各層面來講,或許真正受到庇護的對象,反而是自己也說不定。
瞧著互相關心對方,親暱宛若血親手足般的主僕互動。
不知為何,謝爾蓋的內心湧現出「或許這樣的結果也不壞吧?」的錯覺。
即使答案顯然是錯的,但就是有這麼一小段的片刻祥和,才會使謝爾蓋原本緊握軍刀的掌心,鬆弛了些力道吧。
(女人,果真是很偉大的生物。)
「謝爾蓋先生?」走出秘道的瑪德琳回過頭,叫喚站在原地不動的謝爾蓋。
「啊、不、沒事……小心!!」
「咦────?!」
致命的疏忽瞬間,瑪德琳驚慌失措的瞳色,染上了一層腥臭的鮮紅。
快到彷彿能將大氣斬成兩半的冷澈刀鋒,輕描淡寫地橫劃過毫無防備的胸膛。
時間宛若落入了濃稠的液體,一切都變得過分緩慢。
驚嚇過度的小主人拚命朝自己的方向張嘴合嘴。
似乎在說什麼,但瑪德琳完全聽不見。
主宰聽覺的除了一片死寂之外,還有一道類似金屬物高速碰撞產生的共鳴聲響。
啪擦一聲巨響,接著便是噗哧噗哧。
像是重力失衡而暴衝的液體正在瘋狂宣洩。
好像有什麼東西飛上了天空,瑪德琳看不清楚。
直到那東西,墜落在自己的眼前────
那是一條佈滿陳年傷疤的精實胳膊。
「唔……咕!」
「謝爾蓋先生────!!」
「別過來!!!!快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不要管我!!!!」
摀住不斷湧出大量鮮血的傷口,失去右臂的謝爾蓋,光是站著就顯得相當吃力。
更別說右手是自己的慣用手。
當然,以謝爾蓋這種資歷的劍士來講,慣用手只是依照心情來做更換,有時是為了欺騙敵人的一種手段。
只不過,無可否認的是,那份長久以來自我認定的強悍防禦,即便不是最強也有次強程度的感知能力,如今────
卻遇上,打破這些既有框架的存在。
「哦呀?好奇怪呀,情報上顯示只有『聖軍人士』才對啊……唔……是走漏了風聲,所以變裝逃逸嗎?還是……唔……啊啊……真麻煩呀……所以我不是一直很反對購買武裝者情報,這項愚蠢提案嗎?搞了半天,終究得靠親身確認嘛……哎哎,真傷腦筋、傷腦筋呢。吶,你說對吧,無名老兄?」
「你到底……是誰?」
似乎有聽見謝爾蓋的疑問,但不知何故突兀陷入思考──大概吧,畢竟樹蔭底下的人影,做出彷彿低頭思索的舉動──依據聲紋為較低沉粗糙的男性人物,遲了好一陣子,才像是赫然想起什麼事情的大動作抬起頭。
「啊、啊……真是抱歉、抱歉。明明您非常有禮貌的向我提問,我卻自顧自地陷入無聊的思考,還請您原諒我的傲慢無禮。」
男性彬彬有禮的鞠躬致歉。可是,在旁人眼中,無疑是瞧不起的一種戲謔嘲弄。
「那麼,請容我厚顏無恥的報上名號吧────」
吾名────
帕特里克‧布蘭切特‧威夫特。
是信奉「真理之母」的六派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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