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XII）

　　「對了，話先說在前頭，我目前並沒有殺死您的打算。」

　　「什、什麼？」

　　少去樹蔭隔絕的暗沉藍光，映照在名為「帕特里克」的男人身上。

　　那副修長的體態不算精壯，但也絕非消瘦。

　　無袖衣服底下的每吋肌肉，彷彿精挑細選的基石，緊密拼湊而成。

　　兩條裸露在大氣，媲美古希臘雕像的鋼鐵手臂，刻劃著數條暗沉膚色的疤痕。

　　任誰看了都明白，背後那一場接一場，戰勝死亡的剽悍戰績。

　　隨風飄逸的披肩散髮，因疏於整理的關係，乍看之下頗為凌亂。

　　即便如此，全身營造出邋遢給人注目異樣眼光的氛圍，但走起路來慢條斯理，卻絲毫尋不見半處破綻的從容身段，恰如一頭長居荒野的猛獸。

　　同時兼具不羈野性與典雅的男人，踏著像是剛結束一場貴族下午茶似的愜意步伐，貌似心情悠哉地邁開，一雙筆直的長腿。

　　無法藉由表情，僅能依靠動作來分辨男人心情的原因是────

　　他的臉上，戴著一張以各種顏料描繪成「獼猴呲牙裂笑」的陰森面具。

　　不現出真面目的用意為何？

　　顧慮真實身份的立場不利？抑或，單純一件制式化的象徵配飾？

　　遽聞，割據南方與東方的部分國度，培養著一群見不得光的斬首部隊。

　　也聽說過一群遭國家驅逐，以殺人為增強技能，甚至獻祭邪神為宗旨的亡命集團。

　　但相較後者的狂人印象，男人的儀態更傾向於前者，但也可能是障眼法。

　　到頭來什麼也沒弄清楚的謝爾蓋，唯一能確定的是……

　　對方絕非輕易應付的敵人。

　　明白立於食物鏈頂層，一身無所畏懼，絲毫不怕獵物臨死反咬的姿態，反映出對己身實力的無比自信。

　　是的，沒有錯。

　　完全進入謝爾蓋的攻擊範圍，雙手插在褲袋，側身站著三七步的男人────

　　帕特里克，正是一位居高臨下的絕對強者。


　　「看您的表情……」帕特里克蹲了下來。


　　遂然向前貼近的一雙癡癲猴眼，配合幾乎裂開到兩耳的露牙微笑，他歪頭質問。

　　「似乎未拜見過『真理之母』的聖名？」

　　「呵……哈……抱歉啊，我對新興的邪教沒有興趣。」

　　「是嗎？哦，不，原來如此。」

　　說完這句話的同時，帕特里克注意到──雖然只有微幅的差別──對方的神色，似乎隨著消失在自己後方的主僕身影，漸漸緩和下來。

　　「真令人感傷。初次見面連自我介紹都沒，就像隻老鼠一樣偷偷摸摸的溜走。」

　　不知是蓄意還是率性而為？

　　被面具遮住，無法得知真正意圖的帕特里克，於謝爾蓋的眼裡就像在嘲諷自己無能為力般，模仿起剛才刻意壓抑情感，利用眼角餘光確認主僕逃離之後的安心模樣。

　　然後，他靠近謝爾蓋的耳旁輕輕說道。

　　「別看我這樣，其實還蠻厭惡無禮的傢伙呢。」

　　「慢著，不準……不準對她們出手！」

　　下意識抓住正要起身的帕特里克。

　　謝爾蓋明白，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與敵人談判的附加價值。

　　稍微能稱作籌碼的，唯有在黑市流傳，儘管過了多年仍可換取幾塊金幣的腦袋。

　　雖然，對方看起來並非貪欲錢財的小人物。

　　可是，除此之外也沒別的辦法了。

　　「求您……請高抬貴手，放過她們……我願意用生命交換。」

　　語畢，謝爾蓋強忍著肩膀傳來的刺痛，盤起正座。

　　接著毫不遲疑地打彎腰桿，朝看向自己的猴面男，磕頭求饒。

　　「求求您，拜託了！取下我的首級，放過她們吧！求求您！！」

　　正確來講，帕特里克確實因為這突來的舉動遲疑了一會兒。

　　即便出生於不見經傳的小部族，打從有記憶以來，便不曾為了己身部族而戰。

　　至始至終，直到部族遭受雇傭國，因懼怕日亦漸長的實力，聯合多國發起的侵略所滅亡為止。

　　青少年階段有大部分時期，處於「知識封閉」的帕特里克，時常在各國戰場聽聞那群士兵，熱烈討論的一個傳奇名號────


　　懷抱利刃出生的稚子。


　　聽說，只是個不足十六歲，便成為聖軍實戰單位劍術指導之一的少年。

　　聽說，他單憑一把隨處可見的鏽劍，獨力擊退近五十人的武裝集團，甚至殺了幕後首腦，因此惹惱檯面上下兩道，從此消失在陽光底下。

　　又聽說，明明是個放蕩不羈，不具有職業道德，凡有錢便能雇聘僱的黑市傭兵。

　　最後，竟甘願委身於一個中小貴族，成了整天只需煩惱庭院整潔的園丁？

　　然而一直以來，受各國年輕人青睞，彷彿活耀於英雄回憶錄中的活傳奇人物……

　　如今卻為了一個女人和小孩，含著比死還要難受的屈辱，向自己磕頭跪求。

　　倘若昨天以前的帕特里克，只會覺得那些傳聞，不過是對一介莽夫的過度美化。

　　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正因這份「可惜」產生的猶豫，讓帕特里克稍微沉入過往，似曾相似的片段回憶。

　　可是，也就僅此而已。

　　「做不到。」帕特里克慎重地搖搖頭。

　　「是嗎。」謝爾蓋吃力地撐起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似乎提出了令人困擾的自私要求啊，真是抱歉。」

　　他盯著前方因高溫顯得扭曲的人物，嶄露傷腦筋的釋懷微笑。

　　「看樣子，面臨即將到來的死劫，我的腦袋也開始不清楚了。」

　　一拐一拐的，配合紊亂的氣息邁進。

　　謝爾蓋死撐著稍有走神就消磨殆盡的意識，將僅剩的專注力集中在遠處，那把插進土壤，刀柄部分還緊握著自己斷臂的軍刀。

　　「第一次會感到慌亂也是正常的。但是────」

　　仍是維持半蹲模樣的帕特里克，靜靜地盯著謝爾蓋，直到對方拔起軍刀，轉身面對自己才站起雙腳。

　　「比起心靈層面的傷勢，我建議您先注意下生理層面較為實際。」

　　「不必了。像我們這種亡命四方的武裝者，早已不把皮肉傷放在眼，不是嗎？」

　　「果然，還是隱瞞不了嗎？枉費我特地為此，洗了上貴族爭相預約的玫瑰浴。」

　　「既然都特意破費沐浴，好歹也把衣服換一套吧？」

　　瞪著前方不斷改變姿勢，試圖靠嗅覺找出破綻的猴臉男，謝爾蓋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面容，道出識破其身份的關鍵證據。

　　「哎呀哎呀。」

　　恍然大悟，同時扶額擺頭的帕特里克，對難以改變的本性，首次做出懊悔反省。

　　「這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壞習慣，是嗎……」

　　「第一次會感到慌亂也是正常的，不是嗎？」

　　聽聞對方反將一軍的言詞，帕特里克的語調變得些微生動了起來。

　　這證明了他並未因此感到惱火。

　　「真是……您真是壞心眼。」

　　「在開始之前，我有一件事情必須確認。」單手舉起軍刀的謝爾蓋，將綻放銳利光芒的刀尖，對向兩手張開，沒有任何防範意圖的猴臉男。

　　「這裡還有你的同夥嗎？」

　　「是指……懷有相同目的的人，還是別有目的的人？」

　　「不，是可能會妨礙我的人。」

　　「哦，是指這個啊？一共四人。」不假思索便給予解答的帕特里克。

　　謝爾蓋無法從那張，有如嘲笑他「白費力氣」的猴臉判斷，是否為真實答案。

　　但謝爾蓋總覺得眼前的男子，並沒有打算說謊的盤算，又或者說沒必要。

　　「我可以相信你吧？」

　　「除了相信我，還有得選嗎？」

　　「呵呵，也對。」這就是真正的答案。

　　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的謝爾蓋，再睜開時儼然換上一雙銳利的神色。

　　「那我們開始吧。」

　　那正是戰士的雙眼。

　　視死如歸，將性命隔絕生死之外，一心沉靜在刀鋒遊走的致命瞬間。

　　「且慢。」

　　然而就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下，猴臉男忽然抬手，制止準備發動攻勢的謝爾蓋。

　　「如同我先前所說，目前並未有殺死您的打算。」

　　「什麼？」

　　大概遭到誤會，自己在嘲笑對方赴死的覺悟吧？

　　帕特里克發出像是替自己澄清的口吻，趕緊解釋。

　　「畢竟我們來此的目的，並非無意義的殺戮，而是有兩項主要目標。」

　　帕特里克伸出，比出「一」手勢的食指。

　　「首先，我們要回收被不肖教徒流落黑市的『授器』，也就是鎮教秘寶。」

　　再來是────接續伸出中指，形成「二」手勢的帕特里克，繼續補充。

　　「為了『性能試驗』而找尋測試目標。」

　　「性能試驗？」

　　「是的。我與目前分散在各處的教友，都是蒙受『真理之母』庇蔭所擁有一項……雖然這種說法讓人厭惡……相近於信仰的具現化能量。也就是說────」

　　「喂，我的腦袋不是很好，長篇大論也只是對牛彈琴……嘛，我是很想這麼說，但你也看見了。老子就算用皮帶止血，但失血量過多，再撐也沒多久了。」

　　「啊、啊哈哈哈，您說的對。」

　　帕特里克搔頭發笑的模樣，頗有大男孩羞赧的神情。

　　「畢竟那樣的實驗結果就不準確了嘛，謝謝您。」

　　說著說著，帕特里克伸向掛在腰間，約莫一個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皮袋。

　　大概在憑著記憶中的模樣，翻找某物的帕特里克，能夠依稀聽見，由皮袋內部傳來類似玻璃瓶罐，相互撞擊的清亮聲響。

　　「哦，有了！接著────！！」

　　將軍刀插進土地。謝爾蓋接住對方拋過來的兩罐玻璃瓶。

　　沒有率性斬破玻璃瓶，是顧慮到極有可能是揮發性的投擲道具。

　　「這是？」

　　靜靜躺在掌心的兩管細長玻璃瓶，內容分別晃盪著翠綠色及水藍色液體。

　　「俗稱『生能回復劑』。雖然是半成品，但應該可以恢復至七成的狀態。」

　　────嘛，用你們的語言，就是「低階生命治癒」跟「低階信仰恢復」。

　　肢體明顯帶有不屑的帕特里克，隨口補充。

　　「換句話說……」

　　用拇指推開封閉兩罐玻璃容器的軟木塞，謝爾蓋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帕特里克身上。

　　「要讓我恢復到戰鬥前的狀態？」

　　「沒錯。」

　　盯著身體因飲用藥劑的關係，相繼散發出藍色、綠色微光。

　　伴隨綠意光芒所聚集，被光團包圍的切平傷口，慢慢長出新的骨骼與肌肉組織。

　　嘗試幾次握緊、放鬆，對於長出新手臂的謝爾蓋，帕特里克語帶滿意的點頭。

　　「適性似乎意外的好，這是非常棒的實驗成果。」

　　「嘖。」

　　生理狀況遠比想像要來的良好，恐怕比對上以賽亞時還要完美。

　　不過，這都是建立在沒有排藥性為前提之下。

　　理解可能喪命的另一種結果，謝爾蓋粗魯地抹乾嘴角的綠色殘渣，隨手將玻璃瓶丟到一旁。

　　「被當成白老鼠了啊。」

　　「如我所說，除了接受沒別的選擇。」

　　「正因為是事實，所以才讓人更火大。」


　　────那麼，雖然與您交談的過程非常愉悅，但還是就此打住吧。


　　這句話儼然成了引燃下一場戰鬥的信號。

　　腦袋不再思考防備等被動性的策略。

　　刻劃在彌猴面具底下，受到對方的鬥志感染，毅然掃去原先的慵懶，現在已是炯炯炙熱的雙眼裡，帕特里克看見一位迫不及待將畢生武藝，大張手腳的戰士。

　　「好沉重的殺氣啊，簡直判若兩人。」

　　「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囉。」

　　「哈哈哈哈，怎麼可能。」

　　扶腰苦笑的猴面男子，慢慢弭平輕鬆愜意的氛圍。

　　取而代之的是，與對方能相互抗衡的殺氣。

　　「那麼────」

　　然後，他張開手臂像在歡迎敵人投入自己懷抱似的大聲吶喊。


　　「盡情殺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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