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證蒙太奇

本章節 3655 字
更新於: 2021-06-06

  凌晨兩點。
  鹿庭還在臥房內,半點聲響也沒有,似乎睡得很沉。
  簡單地整理頭髮、將外套穿起,套上運動鞋,初洗花緩緩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住所,走出公寓。
  她來到距離稍遠的路口處,才拿出魔法鈴環變身。
  微風在街上吹起,當光點逐漸散去時,她已然換上水藍色的戰鬥服。軍神屈膝一躍,朝托住這座城市的深幽星空直直墜去。
  刺骨的晚風從衣服縫隙間灌入,然而很快的,在魔力運轉順暢起來後,寒冷也不再成為阻礙。
  她拂過赤楠的丘陵,沿無人的田徑兀自滑翔,最後朝著地平線盡處、燈火繁盛的方向騰躍衝出。
  迅風將她的馬尾吹得直飄揚。
  在視線的極點,水林的夜景映照著一抹薄光,稀疏地為夜空沾染上淡彩。橘色的高速公路組成錯疊的枝枒,深深紮入黑土。
  她關掉了升力。
  應允星球溫柔的重荷,輝煌軍神像一抹優雅的流星,掠向閃閃發亮的都心。
  魔法少女輝煌軍神能達到的最高飛行速度,約為2.4馬赫。
  那是早已突破音障,僅靠空氣的衝擊波便能在大地留下傷痕的速度。
  只要她奮力振起魔法的雙翼,發出悠遠的呼嘯淩越天際,就彷彿世上的每個角落都能抵達。
  ——然而,軍神卻從未感到自由。
  用不上幾分鐘,她便來到水林榮民總醫院附近。隔著一段距離,軍神從外頭找到了熱情香橙的位置。
  剛才香橙從納拉通來訊,說已經轉移到普通病房,正等待左肩的開刀手術。
  訊息發出時間是一點二十分,恐怕疼痛讓她遲遲無法入眠吧。
  不過軍神抵達時,香橙已經累得睡著了。金蓮女士守候在床旁的座椅上,用外套蓋住半身,低下頭縮著肩膀小寐。
  見母女兩人平安無事,軍神才露出緩和的表情。
  她調頭離開,在打道回府前,往戰鬥發生的停車場巡視了一趟。隨後沿水林、電齋一帶的衝突好發地點飛行,確認是否有惡德怪人的痕跡。
  與她剛退役時相比,怪人的出沒率已經大幅下降了。
  約莫兩三週才會發生一次交戰,敵人強度也並不危險。或許是因為如此,魔法小妖仙才會鬆懈關切,導致香橙受傷。
  必須想個辦法向美普露特魔法仙境反應這件事才行。如果那位小妖仙沒被議會究責,事故只會一再發生。
  到底要什麼時候,那些奇幻生物才能開始注重魔法少女的人身安全?
  輝煌軍神的巡邏一直到電齋末端的尼賢橋結束,確認一切安全才往赤楠返航。不知不覺,她在外頭已經待了一個小時出頭。
  降落、變身解除後,初洗花向管理室的警衛點點頭,回到自己的住處。
  「歡迎回來。」
  而鹿庭正在等她。
    
  ❖

  鹿庭在裏頭還穿著成套的粉黃色睡衣,罩上學校的運動外套,頭髮雖然簡單地梳過,仍顯得有些凌亂。
  她雙眼無精打采地守在爐灶前,似乎剛燒好一壺熱水。
  流理臺放著兩份杯麵。
  「要陪我吃宵夜嗎?」
  「……嗯。」
  初洗花遲疑了下,才微微點頭:
  「妳幾點醒來的?」
  「就在初洗花剛出門的時候。」
  「被我的動靜吵醒了嗎?抱歉。」
  「我本來就屬於淺眠體質,」
  她戴起隔熱手套,將蒸騰的熱水緩緩倒進杯麵碗中:
  「平常也這樣,如果不在高級床墊上就睡不好。所以妳別放在心上。」
  「是嗎……」
  「呼哈。」
  鹿庭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拎起杯麵拿到客廳去。
  她們就像晚餐時一樣,沿茶几的兩側席地坐下。
  「稍微安心了。」
  「指什麼?」
  「關於初洗花的事情。」
  鹿庭看上去還沒完全清醒,半闔著眼睛,用低低的聲音說:
  「知道妳也會坐立不安,甚至半夜偷跑出去溜達,就應該沒問題了。」
  「……妳說的都算不上好事吧。」
  「對初洗花而言是好事喔。」
  她慢條斯理地掀掉杯麵的封紙,拿筷子攪混麵條和湯:
  「白天碰上後輩重傷的事故、臨時參與戰鬥、在醫院裡被後輩的親屬賞了一巴掌,回到家卻像往常般正常煮飯起居的十七歲,在我眼中那才算不上好事。」
  她低下頭,嘶——嘶——地吸起麵條。
  初洗花見狀,也跟著打開封紙,不發一語吃了起來。
  凌晨時分吃宵夜,這搞不好是頭一次,她想。
  「我去了一趟水林醫院。」
  「喔?去看香橙嗎?」
  「她已經睡了,母親也在身邊陪著。金蓮女士決定做關節囊重建手術,把習慣性骨折的問題解決。」
  初洗花輕輕放下杯碗:
  「下午在醫院裡,香橙曾提到『世代』的話題不是嗎?」
  「的確,可惜沒能繼續聊。」
  「讓香橙耿耿於懷的問題,在於魔法少女之間的性能差距。水果系列與支配者系列因為契約背景不同,能力也相距甚遠。」
  我是在國中一年級時和小妖仙簽約的——
  她話音微微停頓,整理了一下思緒才繼續說:
  「除輝煌軍神以外,與我同期的魔法少女還有絢爛帝王,以及顯赫教主。使用的魔法幾乎相同,三人的絕招也同樣是『可愛暴政』。」
  「消弭契約者的個性,像軍人一樣呢。」
  「嗯,但支配者系列除續戰力之外,性能上找不到什麼短處。比方說『可愛暴政』的砲擊破壞力,我想其他英雄有目共睹。」
  「的確。」
  「當時的美普露特仙境,魔法小妖仙與惡德怪人正處於全面戰爭。」
  支配者系列對小妖仙而言,被視為與戰列艦、轟炸機同樣的單位。
  「我們一路從現世攻伐到仙境內部,總算在國中二年級結業時,讓仙境中的種族戰爭畫下休止符。」
  初洗花用冰冷的語氣解釋著:
  「但香橙她們不同。水果系列是大戰結束後,為刺殺潛逃至現世的惡德怪人殘黨,才徵募的特種人員。」
  伴隨作戰難度降低,小妖仙選擇縮限人類的力量:尋找更加年幼的國小五年級生簽立契約,同時將魔法專長分化。
  「熱情香橙能展開極強勢的侵攻,卻無法承受砲火。」
  淘氣草莓負責防禦大部分的攻擊,機動性奇差無比。
  而優雅櫻桃的飛行速度很快,唯獨欠乏有效打擊怪人的火力。
  「專長分化形成嚴重的阻礙——水果系列的魔法少女無法獨立作戰。只要其中一名成員掉隊,剩下的兩人便會手足無措。」
  小妖仙的目的達到了。
  若沒有督戰者在現場統籌,她們連面對低等級怪人都會陷入困境。
  「我理解仙境的想法,但無法接受這種扭曲的禁限。」
  一開始,初洗花的語氣還很穩重,但隨著話題越發深入,她眉頭漸漸鎖緊,面色黯淡了下來。
  「妳一直在與仙境周旋嗎?以輝煌軍神的身分。」鹿庭問。
  「相反。自從華麗手機失效後,仙境的門便對我緊緊封閉。連主動向美普露特抗議陳情的窗口都沒有。」
  當年一離開仙境,我與絢爛帝王、顯赫教主三人便立刻喪失聯絡手段。
  那群小妖仙自己也很清楚:知曉仙境的存在、擁有「可愛暴政」的支配者系列是他們唯一尚存的威脅。
  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目前仙境對我的策略,即是盡力保持隔離、孤立,非必要不讓我接觸有關美普露特的事件。就算藉機向督戰者搭話,也會立刻被對方逃走。
  「即使如此,我也想為後輩們做點什麼。魔力運轉的技巧也好,或是單機戰鬥的策略。然而世代差距很難跨越,已經嘗試這麼久,這股無力感……」
  ——她唐突收住了聲音。
  初洗花垂下雙眼,從激烈的申論中緩緩冷卻下來。
  經過幾次深呼吸後,她才沙啞地張開雙唇:
  「抱歉。」
  「為什麼道歉?」一直專注擔任著觀眾的鹿庭,輕輕反問:
  「初洗花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吧。」
  「因為這些事跟鹿庭無關。擅自把心裡的垃圾傾倒給妳,我真是個差勁的人。」
  況且,光說有什麼用?
  難道只要大聲宣告出來,金蓮女士就能放心嗎?
  熱情香橙就不會受傷了嗎?
  而現在,自己把這些話講給鹿庭聽,又是企圖獲得什麼?
  安慰?
  初洗花用手掌抵著額頭,撐在桌面上,疲憊地盯著杯麵碗裡載浮載沉的冷凍蔬菜碎塊。
  她雙肩垂下,靜默地沉吟了好久。
  「對不起……我也……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麼突然談起這些事來。」
  她悶著嗓子說。
  「真滑稽。我原本到底是想對戰友、宗教人士、同校的學妹還是任誰都好的單純的女高中生吐苦水?嘮嘮叨叨地抱怨過後,卻連自己都搞不太清楚了。」
  「我看妳被晚風吹昏頭了。」
  鹿庭用波瀾不興的表情回應:
  「妳不是在對『鹿庭』吐苦水嗎?」
  「嗯?」
  「沒記錯的話,『鹿庭』不但是隨處可見的女高中生、初洗花的學妹、宗教人士、戰爭時的戰友,同時也是妳的朋友吧。」
  半夜三點聽朋友吐苦水,在我們這個年紀很正常不是嗎?
  總比佯裝一切安好,懷著雜亂的心明天繼續去上課要好上太多了。
  「妳願意跟我聊,我反而覺得榮幸呢。」
  「鹿庭……」
  「我可是寺院裡的祭司喔?偶爾陪妳倒倒心裡的垃圾算不上難事。反正蘿莉吐出的苦水大概也是花香的味道。」
  邊說著,鹿庭稀哩嘩啦地把杯麵的湯喝個精光。
  看來晚餐的陣仗似乎也沒辦法滿足她的胃,這宵夜吃得真香。
  「喏,我說過我很好養吧,寺院的門簾比妳那一點點苦水難吃多了。」
  「那是兩碼子事。」
  初洗花忍俊不住,露出責難似的笑容。
  適才籠罩在她雙眸之間的陰影,似乎稍微淡去了。
  「還有什麼想讓我知道的嗎。」
  鹿庭俐落地將封紙闔上,放上筷子雙手合十,感謝招待:
  「開個女子會,兩人躲在被窩裡徹夜聊關於戀愛的話題也行喔?我從沒幹過這種事所以很憧憬。」
  「不,妳趕快回去睡覺吧,明天還得上課。」
  「也對呢。」
  語畢,原本精神就不是很充沛的鹿庭並不留戀,將碗筷擱在洗碗槽裡,打算刷個牙洗個臉、躲回可愛的被窩。
  她正準備闔上浴室門時,初洗花出聲喊住了她:
  「那個,鹿庭。」
  「怎麼?」
  「謝謝妳今天留下來住……總覺得輕鬆多了,妳真的很厲害呢。」
  「別搞錯,『厲害』的人是妳才對。」
  叼著牙刷的鹿庭平淡地回應:
  「輝煌軍神所需要的,只是一個知道妳付出多少努力、承擔多少重量的人。聽妳說話就是我所做的全部了。」
  「那、那麼,換成鹿庭妳的話,又需要誰呢?」
  「嗯?」
  她空出左手,伸出兩根指頭當場清點給她看:
  「一個喜歡我的齊格菲,還有一個明天會叫我起床的學姊。」
  「……真是的,」
  初洗花露出了莫可奈何的苦笑:
  「明天一起上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