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心怨重奏曲（9）

時間早就過兩分鐘了，但魔法陣並沒有什麼大動靜，看來里維有成功阻止那些精靈的負面情緒暴漲？

也許我剛才的舉動有些欠缺考量，但我不可能賭那幾分鐘的可能。


「『那個』不能殺，妳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在說什麼⋯⋯？誰不能殺？

艱難地伸手觸碰牆壁，腦袋呈現暈乎乎的狀態，但不妨礙我辨認來者。那人黯淡的銀色長髮披在肩上，臉部呈現一種非常不自然的狀態：像一張畫著五官的青布垂掛在半邊頭顱上，另一邊則是森森白骨。

雖然只有半邊臉，我還是認出他就是魔皇叔。

他還真的「復活」了⋯⋯而且目標居然是我？？？

那隻鑲在上吊眼中的混濁藍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冷不防與我對上視線。

剎那間，彷彿被毒蛇盯上的獵物，我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凍結了。

他的眼中閃爍著不顧一切的瘋狂，滔天恨意逃脫現實框架，好像僅僅這麼盯著我，就能逐步腐蝕我的身軀。

魔皇叔確實也是憎恨精靈國的人之一。因為他對支持靈魔合作的前任魔王和里維下手了。

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他的恨更像針對精靈國皇室的？

他的五爪不緊不慢地收緊，像是要讓我循序漸進地體會窒息的恐懼。

方才因粒子碰種產生的煙塵混雜在空氣中，讓整個空間的氧氣更加稀少。就在我幾乎以為魔皇叔想將我活生生掐死時，他卻像喪失興趣一般地放開了我。

甚至於，他還「十分好心」地幫忙把剛剛掉在原地的劍拿過來，又朝我潑了瓶治癒藥水替我治好外傷。

「那樣子真是太沒意思了。都還沒動手就像個血人一樣。」魔皇叔一臉嫌棄。

我並不想揣測他的心思，不如說，這樣更合我意——我的目的只是拖延時間。

我動作非常不標準地拿起劍，搖搖晃晃站起身，荊棘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從地面竄出。

他仰起頭大笑，黑色光團擴展開來，將荊棘轟成一堆粉塵。煙霧瀰漫，我瞬移到至高點，藉著重力加速度向下突刺。

他骨指輕輕一擋，隨即凝聚光波在指尖。我順著反彈力道往後退，「血液」滴落化成種子。

見細小的種子，已經沿著他的骨節縫隙掉進寬大的外袍中，我毫不戀戰的瞬移至幾尺外，順便將戰場帶離原本位置。

到達下一個定點，施法促成剛剛那些種子快速成長，卻驚見植物撐破他的衣服後，底下仍是白骨，只有脖子附近「黏」著皮膚，上頭烙印著編碼「MZB0001」。

而爆發性成長的植物竟是無法破壞其骨頭，碰到骨骼的位置全都錯位生長。

骨頭與藤蔓混雜，讓魔皇叔整個人呈現歪歪斜斜的樣子。他卻像是毫無所覺，一顆頭顱半垂著，猶如喪屍片裡的殭屍般，令人毛骨悚然。

「我覺得我還是喜歡不同玩法呀。」他裂開嘴角，露出了一個極為扭曲的笑容，周身霎時透出一層淡薄紫光。

紫光在頃刻間幻化成無數觸手消失在半空中。完全沒有反應時間，回過神來，我已經被層層綁住，像個傀儡般吊在空中。

我馬上懂了他想做什麼。

眼睜睜看著我的手反握住劍，劍尖指著自己的肩胛骨，慢慢往前刺入，一點一點地斜行向下，又一瞬間快速抽出。

唰——鮮血在半空劃出美麗弧形，我從震驚中回神，慢半拍地驚呼出聲。

「哈哈哈哈！真是美妙的聲音啊！」魔皇叔一副沉醉的表情，又朝我潑了瓶治癒藥水。

瘋子！他真的是瘋子！

我面色驚恐地看著他打算再次如法炮製，卻不能做任何事，這個房間能用的魔法粒子已經太稀薄了。

「這次要從哪裡下手呢？這裡好了。」他一說完，我就像殺紅了眼似地拿劍猛捅自己的腹部。

「呃啊——」我的尖叫聲還沒結束，他又朝我倒治療藥水。

如此一來一往，重複了幾回，變著花樣砍自己不同的部位，換個人肯定早就瘋了。我也已經沒聲音喊了，麻木地看著他似乎興致愈來愈高昂。



「艾薇，剩下的三個玻璃管我也破壞完了。妳在哪？沒事吧？」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卻像過了一世紀那麼久，我總算等到盧卡斯的聲音。

「嗯，我暫時沒事。」我睜開眼睛，短暫脫離對植物假人的控制。

反正現在像個死人一樣不動，才是正常的吧。

知道像在模仿魔域，又是熟悉的魔法波動時，因為不久前才提過，增加了推論的可能性，我直接就假定來者是魔皇叔。

在里維的回憶中，雖然魔皇叔比他強，但魔皇叔的聽力和視力都不太好。

傳說中復活魔族的方法，更偏向將目標的身體回復到一段時間前，而大陸上除了「草」以外的治癒魔法，治癒的都只是傷口。也就是說，他的身體機能一定不會比那時好。

所以，那一瞬間我做了一個決定：製作兩個植物假人，一個外型輪廓像我，但魔法粒子含量不高，另一個則充滿魔法粒子，卻只有大概人形。

前者留在原地被魔皇叔毫不猶豫毀掉，後者瞬移到一半被魔皇叔抓住——由此可得出，他的眼睛基本上看不到了，是透過魔法粒子來判斷對方。

這樣一來，一切就好辦多了——在我的目標只是要拖時間的情況下。

刻意營造成魔域的感覺，也許是他對魔皇語執念的體現，但魔域操控的是空間，他卻只是利用足夠強大的魔力，暴力地做出一道牆來堵住我的魔法粒子。
因此，透過這個房間中已經充滿魔法粒子的植物接觸，遠距離控制假人，他發現的機率非常小。

而那假人用的植物名稱叫做「血藤」，是當初二哥為了防止戰時血液儲備量不足，所開發的特殊植物。
它的表皮和皮膚觸感類似，原先構想是裡面分泌的「血液」，能根據不同類型的精靈改變基因，直接對其輸血。

但因為開發難度過高，只達成了「像血液」這點，後來這個計畫就不了了之了。我僅有的幾顆還是雷比替我「順」出來，去迷霧之森前交給我的。

至於我，做完那兩個「我」後，就收了自身所有魔力，肉身迎接粒子碰撞的餘波，撞上不遠處的牆。

雖然好不到哪，但一定比被抓住好。

即使只是植物，那血淋淋的樣子還是讓人不忍直視。「第二次」結束，我就將視線範圍縮小到，能判斷他對我用治癒藥水的時機，再讓血藤生長成原樣就好。

我真是太慶幸那不是我了⋯⋯

不過⋯⋯
我懂他對精靈皇室報那麼大敵意的原因了⋯⋯我早該聯想在一起的。

「MZB0001」那是第一個魔血實驗品的編號名。

根據皇家封存的紀錄，魔血研發其實是由三百年前祖父的某位妃子開始的，而她的實驗對象，是那時魔族的一位天才公子。

具體沒有詳細記載，只知道那位魔族公子被救出的時候，是渾身血液被抽乾、呈現乾屍的狀態，雖然僥倖救回了一命，卻從此成為了廢人。

那件事在當時甚至造成兩族差點打起來，祖父付出一定代價才讓事件沒有演變成最壞的情況。

關於那位公子和精靈妃子關係的傳聞有很多，對於公子身分的猜測也很多。其中，有個小道消息說，那位公子曾被人認為是有可能成為下一任魔王的人選。

那色澤確實出自精靈皇室。不知道魔皇叔是出於什麼原因沒有消除烙印，但如果他就是那位公子，如今所有的舉止⋯⋯

我將視線從魔皇叔身上移開。

在純靠自癒的狀況下，身上的傷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復原到能活動自如。我也還得等魔皇叔自己離開才行，現在離開會碰到「牆」。


「傑洛斯卡，先祖魔王的封印即將出現鬆動，你現在要做的，是確保你的『目標』進去。他並沒有在那裡。」那是一道不帶感情的清冷女聲。

我的身體一震，視線迅速回到魔皇叔身上，聲音是從他的耳墜中傳出的。

「嘖，礙事的女人。」魔皇叔不悅地說。

「你想違背主人的意思？」對方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我整個人好像也跟著那道聲音一同墜入冰窖。

「別急，封印一旦鬆動，餓了這麼久的牠們一定會主動覓食，直到捕獲擁有足夠魔力的食物。我家小姪子心知肚明這點，他如果不想造成重大傷亡，就會選擇進去。再不然，對牠們來說，『魔王』可是大仇人呢。」魔皇叔停下動作，嘻嘻笑道。

「你也是魔王一系，並不能保證空間波動最劇烈的那瞬間，被『世界法則』取捨後拋棄的一定是他。」

「妳真不解風情。我現在正好找到了小公主殿下。如果將她當成主人的祭品，我想主人一定會更開心的。」魔皇叔語氣雀躍，眼神陰狠地看著「我」。

「⋯⋯」對面沒有再回應。

為什麼不說話了⋯⋯我全身都在顫抖，真的好冷⋯⋯

「小公主，就讓妳見證一下這歷史性的一刻吧。」

「艾薇，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無法干涉⋯⋯我⋯⋯」盧卡斯的語氣聽起來很哀傷，之中好像又帶著幾分懊悔。

如果是抓這裡魔力最強的傑洛斯卡家族，現在絕對不會是里維，可為什麼我還是這麼沒底⋯⋯

當漆黑的石室裡，那條黑紅色裂縫憑空出現時，那股不安飆升到了臨界點。

地面從開始微微震動，在一秒鐘內就變成像波浪般的震幅。才剛看到眼前無預警裂開的一絲縫隙，便有一股強大的拉力要將我拉入裂縫中。

什麼能比魔力強大的人以及仇人都更吸引牠們⋯⋯

盧卡斯不想告訴我的、在神滅中還能使用魔法的原因⋯⋯

驅使牆上的藤蔓層層繞住身體，五指死命地扣住牆壁的縫隙，全都阻止不了那強大的吸力。

我真的慌了，這個剎那想得到的只有最本能的方式。尤其當那顆充滿血絲的巨大眼睛盯著我時，恐懼像被烙印在靈魂上，身體如同被定住而動彈不得。

不安、恐懼、難過⋯⋯
一直努力壓下的種種感覺，終於在這刻一同爆發，眼淚不受控地流下，若不是習慣使然，我真的想放聲大哭。

「好可怕⋯⋯有沒有人能救我⋯⋯」我閉上眼，咬唇低語。

為什麼我總要被迫承擔強加的命運⋯⋯！

奇怪？

一秒、兩秒，拉力好像消失了，我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眼前還是原本的房間。

剛剛似乎微微感覺到空氣震盪了一瞬？我茫然地想著。

「嘖，一百多年前好不容易改了精靈國城堡的傳送魔法陣，偏偏被人攪局，這回總算進去了。」魔皇叔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破壞皇城傳送魔法陣那個鬼臉，也是在阻止他們的陰謀！

好像有個人一直暗中保護著我們。而且，我覺得這個人不是真的大祭司。

這盤棋不是只由一個人掌控⋯⋯棋手到底有幾個人？

我先是注意到這點，又覺得自己下意識不想察覺某件事情。

「小公主，躲得很開心嘛？」

？！

「唔⋯⋯」我的脖子一緊，整個人被提起來。就像剛才事件的重演。

該死的⋯⋯剛剛那些怪物暴露了我的存在⋯⋯

但這次，我還沒離開地面，魔皇叔的手腕就被莫名的銳器斬斷。

我跌至地面的同時，那隻「手腕」也跟著掉到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後，碎成一塊塊冰晶。

空氣中的粉塵盡數結凍，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隔著若隱若現的「窗紗」，出口有道娉婷身影還維持著向前伸出手的姿勢，青藍色長髮染上冰霜，宛如誤入凡間的雪白天使。

「艾莉，快、快跑！」潼恩朝我大喊。她似乎是跑過來的，聲音中夾帶著急促的喘息聲。

我有那麼一瞬的遲疑。但並不是擔心她打得過與否，而是懷疑她現在出現的動機。

「妳這是什麼意思？！」魔皇叔暴怒的語氣從身後傳來。

潼恩沒有理他，而是說：「艾莉，唯獨妳，希望妳能相信我。」

隔著朦朧白紗，她看著我的目光我不會形容，但那雙眼裡所蘊涵的東西，似乎並沒有改變⋯⋯

反應過來後，我快速施展治癒魔法，往她另一邊的出口跑。

我的腦袋空白一片，不曉得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真的真的很想逃離這裡，逃離他們兩人⋯⋯

♢

我什麼都不想思考，不想思考自己這樣跑掉是不是對的，只是重複地一直跑、一直跑，然後在茫然裡想起了一點點來這裡的目的，伸手觸碰牆壁。

我先找到了盧卡斯的所在位置，透過植物的視角，看見了他的神情，那大概是真的屬於神的表情吧⋯⋯

心頭突地一跳，好像在那刻摸清了什麼，我轉頭奔向中心點——那邊的景物無法看清。

到達中央的時候，那裡的黑色漩渦正漸漸變小。

是我多想了嗎？

力氣像在頃刻間被抽乾了般，我無力地跪坐在地面。

就在這時，潼恩和魔皇叔也打到了這個房間。他們對戰打得狠戾至極，招招都是殺招。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這真的太突然了，潼恩不要命似的撲向魔皇叔，後者沒有防備到這一招，兩人一同往漩渦中跌去。

「只要他們『獻祭』異常強烈的負能量源，就算我們破壞完管子也沒用。」

不行！大概是太過驚愕，出口的聲音只剩氣音。我操控藤蔓想拉住他們，但，來不及了⋯⋯

藤蔓和他們錯身而過。兩人掉進漩渦中後，那本已經快消失的漩渦，又在轉眼間膨脹成原先的兩倍大。

——在祭品「獻祭」之下，魔法陣正式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