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 小白

　　居安睜開眼睛。

　　天空是陰沉的深紫色，寢室裡的同學鼾聲大作。

　　他瞥了眼手錶，五點鐘。他還可以再躺一會。

　　窗外在這時吹來了陣強風。

　　因為床位就在窗邊，居安仍能感受到二月底早晨的涼意。

　　於是他翻身離開蚊帳，套上長褲，準備關上窗。

　　異相卻在這時發生了。

　　他注意到空氣中散佈著粉色的、蝶鱗似的光芒。

　　這是……？

　　窗外，應該是路燈坐落的地方，卻出現了株兩層樓高、熠熠生輝的梅花樹。

　　不可思議的死寂降臨。

　　回過頭，寢室裡的三十人已在須臾間消失。

　　居安又進入了那杳無人煙的異空間。

　　不對。

　　他並非這空間唯一的訪客。

　　由於這梯次的新兵並未收滿，居安旁邊的床鋪是空的。

　　但此刻，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躲在捲成一團的棉被裡。

　　一條尾巴露在外頭，隨著閃爍的花瓣微幅擺動。

　　小白？

　　貿然叫醒對方實在太失禮，但繼續讓她呼呼大睡，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到現實。

　　等等，應該有個方法知道才對。

　　他查覺到少女床前掛著的紅銅色懷錶。

　　對了，就是這個！

　　他於是想起了昨天奇妙的對話。

　　＊

　　「後山的時間流動，和現實是不一樣的。」

　　名為小白的貓耳少女蹦蹦跳跳地說。

　　「要在後山知道時間，得靠這個！」

　　她晃著手中造型典雅、和手心差不多大的懷錶。

　　「你在後山時，現實的時間將會靜止。」少女興奮地解釋。「至於你能在後山待多久，則由『語言』決定。」

　　「現在錶上的指針指在『十』對吧？那代表你會在『十次』對話後回到現實。」

　　指針猛地指向了九。

　　「對了，我的獨白也算喔～～嘿嘿。」

　　小白補充。

　　「那麼快告訴我你還有甚麼問題吧，你一定有很多、很多疑惑。」

　　居安的確是有千百個問題。

　　但他仍為眼前的景象震驚不已，完全不知道該問少女甚麼。

　　「嗚？難道是完全沒問題？」

　　小白的口吻好像有些困擾。

　　「算了，因為時間不多，讓小白來充當解說員好了。」

　　她雙手平舉，承接滿天落下的櫻與梅。

　　「這次會面是要通知你，你已經被後山選上了喔！」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是我』、『把我帶來這裡做甚麼』、或者『眼前的小不點到底是何方神聖』吧？」

　　指針一下子指到了三。

　　「唉呀，時間真的所剩不多。你就說句話嘛～～」

　　他心底的確有個念頭。

　　那是在小白登場後便縈繞心頭的想法。

　　不，直接說出來不太好吧。

　　那只是個很簡單的情緒而已──


　　──真的是太可愛了。


　　到底他沒把這念頭說出口。

　　取而代之，他動起略為乾澀的聲帶，說出段不構成句子的話。

　　「我叫陳居安，呃……」

　　他猶豫著是否要加上「很高興認識你。」

　　不過小白卻很自然地接話了。

　　「嗯！這次也請多指教！」

　　居安沒機會尋問「這次」是甚麼意思。

　　回過神來，他已佇立在熱鬧起來的餐廳，而建田剛抽完菸回來。

　　一切似乎都是他的幻想。

　　＊

　　一切卻也無比真實。

　　畢竟此刻少女的呼嚕聲是那樣響亮。

　　「小白？」

　　居安試著呼喚她的名字。

　　少女仍熟睡著，而懷錶的指針也停在原地。

　　看來在對方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時間也不會轉動。

　　那麼一定要叫醒小白，才有辦法回到現實了。

　　局安得出結論。

　　他得採取粗魯點的手段。

　　因為是疫情期間，手邊剛好有適合的工具。

　　居安取下掛在門把上的酒精，對準少女的尾巴，噴了一下。

　　「呼喵？」

　　再一下。這次他的力道增加了。

　　──不要玩酒精！他想請班長的警告。

　　管他的，非常時期要有非常手段。

　　「呼喵喵喵喵喵喵！？」

　　噴到第三下時，穿著與昨日同款式運動服的小白終於從床上躍起，頭髮很誇張地豎了起來。

　　彷彿面臨敵人的貓咪，她的琥珀色的眼眸瞪大，狹長瞳孔冒出威嚇的火花。

　　「這是誰？你是哪裡？甚麼事想要做？」

　　她顛三倒四地問著，同時幾乎要往居安撲去。

　　「小白，冷靜一點──不、不要抓我的眼鏡！」

　　過了半晌，少女才環顧周遭的景物，想起為何來到此處。

　　「原來是居安啊……早、哈喵、早安。」

　　她深了個懶腰，略帶靦腆地說。

　　「我是想來叫你起床。」

　　「不過後山的時間和這裡不一樣，我來得太早，所以才睡著了。」

　　聽到她話裡的歉意，反倒是居安有些不好意思。

　　「我讓妳等了多久？」

　　「大概五分鐘。唉嘿。」

　　「也太短了吧！」

　　指針指到了二十。

　　居安心裡暗自叫糟，他沒有注意到小白還有多少時間。

　　繼續和她耗下去，恐怕又會一無所知地離開這叫做「後山」的地方吧。

　　他必須慎選話題。

　　「小白，能請妳告訴我，把我帶來後山的原因嗎？」

　　「還有，後山到底是甚麼？」

　　聽到這些，少女立刻露出自信的笑容。

　　「哼哼，就知道你會問這個。」

　　小白跳下床，把窗子完全打開，窗簾拉到底。

　　「說得簡單點，你們的世界碰上麻煩了。」

　　背對窗外緋色的花海，小白悄聲說，彷若傾訴著天大的秘密。

　　閃耀的花瓣落在她銀色的長髮，以及髮間挺立的耳朵。

　　「這個地方──後山──是你們世界的映射。」

　　「你可以把它當成理念、信仰、自然或神靈。」

　　粉白的光芒使居安稍微瞇起眼睛。

　　他感覺看見了少女身後，營區外的丘陵地上，也有著廣邈的、繁花盛開的森林。

　　這個島就是片森林。

　　「曾經，後山和你們的世界並不像這樣分成兩個。」

　　小白的口吻透露淡淡的哀傷。

　　「從有人來到這片土地，不，是在更早之前，後山就存在了，只是人們普遍忘記了而已。」

　　「我們是後山眾多的『嚮導』之一。」

　　「而你是被後山選上的『使者』。」

　　「你將被賦予處理現實世界問題的責任。」

　　大量的資訊讓居安說不出話來。

　　強烈的矛盾感湧上他心頭。

　　喜悅。猶疑。驚訝。不敢置信。

　　小白所說的內容和他熟知的故事類似。

　　少年與少女相遇，拯救世界的故事。

　　那是他最無法抵抗的情節。

　　即便滿足於日常，覺得渾渾噩噩地活著亦無妨，他其實希望有人能打破他的規律，讓他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希望變得特別，獨一無二，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但若小白真為如此而來，他反而感到恐懼。

　　──自己有成為那樣故事主角的資格嗎？

　　「你的困惑也有道理。」宛如看穿他的心緒，小白笑著說。

　　「畢竟你一直自認是平凡的人，不會被捲入這種光怪陸離的事裡。」

　　少女從他身邊走過，穿過寢室的門，三步作兩步地跑下樓梯。居安緊跟在後。

　　他們來到原先是集合場，在後山卻被櫻與梅樹佔據的空間。

　　小白像要展示這世界的美麗般，原地轉了個圈，任憑落花將身軀包裹。

　　紛飛的光點把她的話語渲染、模糊，好似從古老的過往，或遙遠的未來傳來。

　　「然而，這景象……我的這副模樣，不正是你希望的邂逅嗎？」

　　紅銅色懷錶不知何時已回到她的手中。

　　上頭的刻度只剩下五格。

　　小白直直朝居安望去。他明白是回話的時候了。

　　「你說的沒錯。」

　　他愣愣地開口。

　　「我的確幻想過這場景，不過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小白用著體諒的眼神看著他。

　　「多年的渴望突然被實現了，當然會有點害怕吧？」她的笑容在眩光中晃盪。

　　「但沒關係唷，我會慢慢、慢慢地讓你了解的，自己在後山的意義。」

　　「……妳為什麼要做這些？」

　　「因為我是你所期待的存在。」

　　少女重複一樣的論調，然後抓住一把花瓣。

　　「後山是所有夢想實現的地方。」

　　她將緋色光輝撒在居安面前，他眨了眨眼。

　　眼前是敞開的寢室窗戶。時間仍是清晨五點。

　　＊

　　江楓又跑來他身邊了。

　　現在是早上二十分鐘的下課時間。許多同學都去排隊光顧俗稱「小蜜蜂」的熱食部卡車。

　　行動飛快的江楓手裡已經握著蔥抓餅與奶茶，然後莫名其妙地跑到居安旁坐下。

　　今日的課程是單兵戰鬥教練，簡稱單戰，基本上是演練作戰時如何進攻、掩護、遇到砲擊和毒氣時如何因應等等。

　　對居安而言，這就是個大型話劇。並不討厭，但也沒多有趣。

　　他在熟悉動作後很快進入了自己的創作世界。

　　不過既然自己的寧靜已被破壞，那麼他倒是有話和江楓說。

　　「你覺得要怎麼認識更多人呢？」

　　他小聲問到。

　　「哇，你把我的建議聽進去了啊？」江楓叼著食物看向他。

　　「你總在操課時發呆，是在想事情吧。」

　　他並未直接回答居安的問題。

　　「在構思小說劇情嗎？」

　　「嗯？我和你說過……」

　　「看你整天不是若有所思，就是在筆記本上抄抄寫寫，一定是在創作嘛。」

　　江楓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

　　「小說的部分是猜的，我原本以為你在寫日記。」

　　為什麼自己周圍都是直覺這麼準的人啊。居安不禁感慨。

　　「先說唷，我只有大概的構想，還不能分享──」

　　「喔，我對你的小說沒有興趣。」

　　他以爽朗的態度打斷居安的話。奇怪的是，居安沒有受傷的感覺。

　　「我想說的是，你比自己以為的還需要他人。」

　　「甚麼意思？」

　　江楓舉起手，示意居安讓他講完。

　　「關於你的交友，我覺得完全沒問題。」

　　「如你所說，你很懂得找到容得下自己的環境。即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和周遭的人也多少能相處。」

　　「問題在於你對與人交流這件事上的『認知』。」

　　「認知？」

　　「是的。」江楓把視線移向在單戰場邊緣抽菸的同學們。「你如果把交流想成生存條件的話，它就只是如此。」

　　「然而，若你改變對它的認知，你便能從中學習到『生活』的樂趣。」

　　居安對江楓深刻的評析感到驚訝。

　　他一直都習慣反省自己──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的缺點。

　　然而，遇到這麼洞察自己的人還是第一次。

　　江楓是認真的。

　　「……你有考慮過從事諮商工作嗎？」

　　「靠，這只是講幹話而已啦。」

　　不，是居安太容易認真了。

　　「江楓！」

　　這時，兩名十班的班兵緊張地跑來。

　　「人傑他嗆了班長，場面異常火爆！」

　　他們的口吻有一半是看戲。

　　「我馬上回去。」江楓的神色嚴肅，雖然不知道其中有幾分是演技。

　　＊

　　「所以那個方人傑是怎麼了？」在餐廳，建田好奇地問到。

　　「我只知道片段。」居安邊吃著咖裡邊盯著午間新聞。

　　「事情大概是九班的某人把刺刀放在座位，就去買小蜜蜂了。」

　　他回憶著自己聽到的內容。

　　「值星班長剛好看到，就警告那同學──其實也就大概講一下──再犯的話他就得寫自白書。」

　　「那關方人傑甚麼事，他不是十班的？」

　　「好像是他在旁邊抱怨說，這些訓練都是浪費時間，幹嘛這麼認真之類的。或許他只是和旁邊的同學聊天。總之，班長覺得自己被針對，就要他起立。人傑又一臉不爽，之後就是互嗆。」

　　「最後，事情在士官長和江楓出面調停之後就不了了之。」

　　講完故事的居安將注意力放回電視。

　　「方人傑是班二吧？他的個性和江楓完全不一樣唉。」建田問。

　　「你也知道江楓──嗯，大概沒人不知道他。不過人傑呢？他為啥這麼出名？」

　　一般來說，除了自己班的班兵外，很少會記得其他同學的名字，能把臉和學號配對就不錯了。

　　像江楓這樣到處攀談的人是特例。但居安不記得人傑在連上有特別活躍。

　　「你竟然不知道？我們群裡有傳──他在ＦＢ上抱怨過入伍以來的各種不合理，有一堆留言，幾乎要戰起來了。」

　　「是喔，我很少看班群。」

　　為了讓新兵與幹部們交流，以及管理假日行蹤回報，入伍第一天他們便被加入兩個Ｌｉｎｅ群──包含全連新兵的「大群」，以及各班班兵的「班群」。

　　看來人傑的名氣是透過其他社交平台傳回連上的。

　　「人傑的那篇文引起超多人關注，他把重複操課的感覺形容得很誇張──搞得好像他已經當過三次兵那樣。」建田越說越起勁。

　　「結果一堆湊熱鬧的鄉民在地圖炮，把政治、歷史、認同之類的東西扯了個遍。」

　　「那你覺得他說得怎樣？」

　　「就抱怨廢文啊。」建田聳肩。「他講得太超過了啦，又不是每個兵都是草莓。」

　　「那麼你覺得我們的訓練如何？」

　　「整個浪費時間。」

　　建田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樣啊。」居安驀地覺得建田的前後矛盾很有趣。「如果說……」

　　他原本想聊自己對於國防的看法，卻被跳上板凳的白貓岔開了注意。

　　為了防疫，桌上都放著把空間隔成六等分的塑膠板。

　　貓咪又是一個跳躍，挑了其中一個塊桌面，在上頭蜷起身子。

　　建田的表情看是居安造遇到了不測。

　　「我看到前梯的學長說，一旦被這隻貓纏上，就會陪你到退伍。」

　　……如果這隻貓是小白的話，那也不錯。

　　居安默默地想。

　　正當他猶豫著午餐的雞翅是否能給貓吃時，眼前的景色猛然轉變。

　　世界變得安靜而冷清。

　　白貓的身上多了片粉色花瓣。

　　他又來到了後山。

　　「我先說唷，我和這隻貓是不一樣的！」

　　銀髮的貓耳少女，像施魔法似地在板凳旁出現。

　　「貓咪是群討厭鬼，明明只把人類當食物來源，卻擺出一副『嚮導』的樣子。」

　　小白拎著貓兒的上半身，惹得牠一陣抗議地喵喵叫。

　　「除了小白之外，還有哪些嚮導呢？」

　　「貓呀，狐狸，兔子，蝴蝶，有時候連溪水和石頭都是唷。」

　　「聽起來真厲害。」

　　「對啊，咱們可是幫助你們的世界維持和平的重要功臣。」

　　雖然世界還是不太和平就是了。

　　或許那不是嚮導的錯，而是人們都忽視後山的好意了吧？

　　「那麼這次後山找我是做甚麼呢？」

　　「有任務給你唷！」

　　小白說完便往餐廳門口走去，順道把白貓放到營舍旁的花圃。

　　「上次的對話想必還讓你留有很多疑問吧！這次一口氣讓你問清楚。」

　　「不過首先，你．要．記．得，我才不是貓咪呢。」

　　她邊說邊不悅地晃晃白色的耳朵。

　　「那麼你們到底是……」

　　「我們待會再談這個。」

　　小白取出懷錶，上頭的指針指著三。

　　「我帶你去找『更有時間』的人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