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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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21
「洞六洞洞,部隊起床!」
班長的聲音迴盪在走廊上。
寢室在同一時間恢復光明,那是陳居安開的燈。
二月底的天空尚未迎來曙光,太陽仍在山頭後方蟄伏。
而居安還沒折好蚊帳。
他的手錶在五點四十便響了。清醒後他首現套上迷彩長袖與長褲,穿上襪子,繫上小腰帶,接著戴上口罩,夾好識別證。看來他今天的心情是先著裝再整理寢具。
接下來的任務是穿上還很新、因此堅硬頑強的橡膠靴。好不容易完成這步驟後,他驀地發現還沒把褲管的鬆緊帶綁在腳底板下方。
他艱難地褪下軍靴,將明顯過短的帶子繞過腳背打結。然後從頭來過。
開始摺棉被時,距離起床時間還有三分鐘。一些左晚就預先換好迷彩服的同學,現在才掙扎著起床。
折棉被其實不難──將被子縱向摺成三分之一,再橫捲成三分之一即可──從側邊望去會像個「巳」字形。重點是面向走道那側的布面要拉直拉撐,並與枕頭切齊。
蚊帳就有些挑戰性了。他和隔壁床位、學號081、名字還記不起來的同學各自抓住蚊帳兩側的掛繩,將綠色塑膠纖維織成的細網對折為正方形,再將其四角內折,底側的深綠色布料朝中心收攏。最後把蚊帳縱向折成三分之一,橫向為四分之一,面相床尾的布面一樣拉直、拉撐。
居安在接下來的七分鐘內完成盥洗、戴上鋼盔、紮上覆著水壺的大腰帶(不知道為什麼被稱作S腰帶),拎起板凳,準備走到營舍下方的連集合場。
離開寢室前,他看了眼內務櫃鏡子裡的自己一眼。
蠢斃了。他想。
*
蠢歸蠢,居安並不討厭現在的生活。
與父親嚇唬自己的狀況不同,他沒遇到動輒大呼小叫的幹部,體能操練出乎意料的少,同梯的出生背景大致相同(這年頭好像誰都是大學畢業),而居住環境雖擁擠但也在接受範圍。
每週五定時放假、周日收假的安排也讓他不致與外界脫節,平日也有開放手機使用的時段。
而大多時間得戴口罩的規定,也算是疫情時代的必然吧。
進來營區三周,他覺得自己好似來了三個月般的習慣。
可以的話,他想就這麼隱藏在人群裡四個月,讓不變的日常把自己推向人生的下個階段。
之所以選擇回到故鄉服役,便是想甚麼都不想。
他也明白,這種態度很消極,甚至是逃避。
延後研究所入學、準備返國時,他還記得教授樂觀地說道:太棒了,你可以回去修養個一年,好好思考未來的計畫。
但他的腦子一點兒都沒運轉的意思。
居安越來越覺得自己適合的,搞不好是這欠缺刺激的安逸生活。
當初因不確定出路而選擇考博士,然後莫名其妙被錄取後,他其實非常慌張。
移民、適應當地生活、在大學唸著不知是文科還是理科的東西,然後又逃避般的回國……居安到了二十三歲,才發現他沒有好好瞭解自己究竟想要甚麼。
那麼用這幾個月去瞭解呢?嘛,如果他有這個心情的話。
現在的他只想安穩地過著在無聊與慵懶間擺盪的每日。
但依然有人打破了他的日常。
「嘿,你又在發呆了?」
一位身形瘦高的同學在他身旁坐下。
在部隊裡,操課通常是以班為單位行動,因此鮮少會與其他班的同學交流。
但十班的江楓是個例外。
他總在休息、用餐和操課的空閒跑到連上各個角落,並與同學們打成一片。
一連有十班,而一班的編制是十二員。學號由高到矮排序。江楓是十班最高的,學號109,而編號80的居安則屬於班級後半,勉強超過一米七的門檻。
如果說居安的生存之道是隱匿在人群裡,江楓則是主動讓身旁圍滿了人。
「你很喜歡一個人待在角落呢。」
江楓邊喝著鋁箔包飲料邊說。
「普通吧。」
現在是第一節的課後休息。為了下午的射擊練習,整個上午教的都是靶台流程。
在操作過兩遍後,八成的同學都很熟練了,因此大家很快進入待機模式。只有江楓到處找人搭話。
「聽說你是留學回來的,在國外生活感覺怎麼樣?」
來了。這個問題。
居安對此已有一套標準流程。
國外的高中沒甚麼特別的,他很快便成為班上的書呆子代表,卻也維持著還過得去的人際關係,沒遇到霸凌或歧視之類的事。
加上學校本來就很多新移民,他的背景也不算太特殊。
沒開過槍、沒騎過馬、沒抽過大麻。連開車都不會,也不是住在電影裡那種有狗有草皮的郊區。
居安能稍微聊的恐怕是歷史和政治,但那基本上是他的一言堂。
大學也是差不多的狀態。主修是生物,實際修的卻大多數是文組的課,然後糊里糊塗上了地理系博士班。
如果對方繼續追問,居安會開始扯些人類世、本體論轉向和非再現理論的東西矇混過去。
但江楓對這些話題好像都不感興趣。
在聽了居安斷斷續續講完大學的事後,他將飲料包壓扁。
「我能問個有點唐突的問題嗎?」
「嗯?好啊。」
「你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吧。」
江楓認真的態度讓他頓時起了緊戒。
「不不,我其實笨手笨腳的,生活經驗也不多,大概只有念書比較可以。」
「但看起來你很習慣這裡的生活,而且瞭解怎麼最有效率、付出最少努力就達到讓幹部滿意的水準。這樣的技能很厲害唉。」
「很多人都做得到。」
「是麼?但你有想過未來要做甚麼嗎?只在這邊發呆會不會太浪費了?」
對方突然話鋒一轉。居安頓時想到了江楓可能的企圖。
「等一下下……你該不會是想叫我簽下去吧?」
「簽下去」,也就是成為職業軍人,是最近他們課程的重點。
許多推銷軍旅生活的招募官都造訪過他們營區,彷彿義務役本身就是個大型的就業博覽會。
不少同學參加了招募講座──包括那些真的對軍旅生涯有興趣的、或是純粹想以簽志願役來享受相關福利然後再抽單的人。江楓便是講座的常客。
「可是我有外國國籍了。」居安搬出他的一貫說詞。
「唉呀,怎麼會叫你簽呢?你可是國家棟樑。」江楓開玩笑似地說。
「我是希望你敞開心胸,多認識點人。」
居安對這無預警的忠告感到不知所措。
江楓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了。課程即將開始。
真是個怪人,他想。
居安不知道的是,自己作為「正常人」的生活,將在兩小時後畫下句點。
*
居安被分配到的班級是打飯班。
顧名思義,他們的任務是提早到餐廳,把食物從伙房抬出,再分給連上的新兵。飯後負責倒廚餘、清理環境與洗滌餐具。整個流程和國中的營養午餐差不多。
打飯班的好處是能吃得比其他人飽,缺點是休息時間會與大部隊不同,有時甚至被壓縮。
這對居安來說並非問題。在餐廳等待就算是休息了。他不抽菸,也不太買營站的零食,因此對下課時間的需求很低。
只要不是幹部要求大家專注的場合,即便是上課時間,世界也是他自己的。
而他在自己的小小世界做甚麼呢?
平常是寫小說。
他打算在服役時寫完一部講述文明毀滅後,人類把意識上傳到虛擬空間、並在其中探討生命本質的故事。
目前他的小說只有淺略的概念。作為消遣,寫作的功能是讓他維持自己的主體性,因此能忽視部隊的許多不合邏輯或不愉快的事。
當然,寫作只是消磨時間手段之一,在餐廳時,居安還有其他的娛樂。
那就是看貓。
時常光顧餐廳的貓有兩隻。一黑一白。白貓比較親人。
雖然聽說牠們可能帶跳蚤,伙房絲毫沒有趕走牠們的意思。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牠們會抓老鼠(可惜不會趕走定居在伙房的蟑螂)。
另一個呢,是牠們實在太可愛了。
「不,牠們只是很不要臉而已。」
081──名字好像是劉建田,居安剛剛特別記憶了他識別證上的名字,算是受到江楓之前的話影響吧──邊碎碎念,邊拿著顆燒賣逗著白貓玩。
不過貓兒對包著綠色麵皮的冷凍食品毫無興趣,反而迅速撲向居安扔的雞腿肉。
「嘖,你這麼寵牠,小心牠可要黏著你囉?」
居安不在意地聳聳肩。
下一秒,白貓跳上了他的膝蓋,彷彿想要更多食物地蹭著他。
「這下牠就是你的貓了。」建田的口吻有些幸災樂禍。「好啦,我去抽菸了,這兒交給你。」
現在離大部隊到來還有約十分鐘。其他連的打飯班要麼待在吸菸區,要麼到營站休息去了。
於是餐廳裡只剩下居安,白貓,以及數名與他們共用營區、午餐時間較早的砲兵營官兵。
居安沉浸在這片刻寧靜中,取出小筆記本,開始繼續小說的第一章。
他不自覺忘記時間的流動,甚至沒注意到貓兒何時離開了自己的膝蓋。
等他回過神來,才覺得不太對勁。
應該是打飯班回到岡位上,等待大部隊抵達的時候了。其他同學卻不見人影。
剛才還在一旁用餐的砲兵營人員亦消失無蹤。
整個餐廳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
他決定走到外頭看看。
營舍前的馬路空無一人。
不久前還是晴朗無雲的天空,此刻卻變得陰暗,好似被蓋上了層灰階濾鏡。
穿過空蕩蕩的營舍後,便是兼具籃球場、操課場與軍卡停放處功能的連集合場。
眼前的景象讓居安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他此生未見的奇觀。
原先只有籃球架和卡車的集合場,此時竟被盛開的梅與櫻佔據著。
好美。
可是也十分異常。
縱然對植物所知甚少,居安可以肯定世界上不存在這種花。
從樹狀與花形來看,它們的確是梅與櫻。
然而,它們的花瓣都煥著現實中不可能有的淡粉色螢光。
宛若是這些輝映的光芒,將天空的色彩都奪去,使居安的眼睛離不開這片花海。
一股莫名的衝動在呼喚他。
過來吧。
這兒有屬與你的任務。
意識到時,他已踏入了那片緋色的光幕中。
*
事情真的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連集合場其實非常小。以一連十個班、一班十二員計算,全營四個連集合時也不到五百人,幾乎就將整個空間占滿了。
集合場的四周又都是營舍,照理來講,就算是散步,三十秒內應該也能從集合場的一頭走到另一頭。
可是,居安已往樹林深處走了至少一分鐘,別說是走回他們所屬的營舍了,連林子的盡頭都看不見。
更弔詭的是,方才看起來只比自己高些許的梅與櫻,此刻都長到了五米以上。其樹冠幾乎將天空遮住,把世界包裹在粉色的花海下。
種種異相讓居安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在深入森林大約有五百公尺後,他停在一幢灰色的建物前。
那是座外表樸素,卻又令人肅然起敬的教堂。
一陣風吹起,淡粉的花瓣傾瀉而下,好似將教堂照亮的聖光。
這絕對不是現實。
但亦不是夢。
居安明白到。
怎麼會有這麼美好的夢境呢?
像要確認般地,他低頭看了眼手錶。
錶卻在這時停了。彷彿要把他與現實的最後一絲連結都斬斷。
更多的花瓣積在身上,光輝將他的視野模糊,使他再也分不清自我與環境的疆界。
絕美的世界裡,他孤身一人。
記憶、渴望或名字皆不敷存在。
他試圖再次看錶,好像確認時間是唯一能維持意識的方式。
否則他將永久被困在這片花海裡。
但這樣又有甚麼不好呢?
現實反正沒甚麼他必須做的事了。
這樣就好。
待在這兒就好。
他的右手卸下了手錶。
靜止不動的數字附和著他放棄的念頭。
然而,世界在此時轉動了起來。
「那種東西,怎麼能告訴你時間呢?」
那是個略帶惡作劇意味的輕柔嗓音。
居安回過頭。
他首先看到的是對從銀色長髮間露出的貓耳朵。
然後是個紅銅色,好似漂浮在空中的懷錶。被一支小巧的手握住的懷錶。
那是位身著運動服的少女。
纖細的身子在夾道的花海下,宛若一支分割過去與未來的路標。
「啊,忘記自我介紹了。」
為緋色花瓣的擁簇著,貓耳少女高舉雙臂說到。
「我叫小白唷。」
她的笑靨與粉白的花瓣融成一體。
「歡迎來到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