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爾問題

　　「好的，從自我介紹開始來！」
　　勇者AAAA雙手合十，發出響亮的「啪」一聲，坐在眾人面前。
　　她明顯是位成年女仕，約莫大學畢業不久的年紀。穿著軍綠色、線條洗鍊的尼龍外套、輕鬆的白襯衫與刷舊牛仔褲。
　　燙成大波浪的短髮染成栗灰，臉上略施淡妝，洋溢著年輕與成熟兼具的活躍感，好像會在雜誌封面看到這種人。
　　「我是勇者AAAA，真名是木咬契。很難寫筆劃很多，叫我A4就好。對對，就是影印紙那個A4。」
　　眾英雄馬上察覺了：這人肢體動作很豐富。
　　是那種講話時會直視對方雙眼，往往說到一半就轉而尋求對方的贊同、邀請對方出聲回應的類型。
　　嗚啊麻煩死了。
　　不等大家反應過來，A4又接著繼續她的自我介紹：
　　「一有空就會跑去戲院看電影，喜歡的昆蟲是瓢蟲，推薦的電影是《新天堂樂園》，每次看都必哭！完畢，輪到你！」
　　「唉、咦？」
　　被突然用食指指著的椴葉，咽了口唾沫才開口：
　　「我叫做椴葉，英雄名是『齊格菲』，尼伯龍根指導院的人造英雄一號，那個……專長在非人型怪獸這個領域，能以長期戰——
　　「無聊。」
　　「哈？」
　　「我說無聊！」A4猛拍桌面：
　　「講點大家想聽的！你喜歡做什麼運動？」
　　「……呃，自行車的話，假日會去騎。」
　　「好的出局！十秒說不出吸引女孩們的話題就Out！下一位男生！」
　　太不講理了吧。
　　椴葉連抱怨的時機點都沒有，話題便旋風似地繼續前進。
　　「卡牌大師．異戰王牌。」
　　異戰王牌露出無比不耐煩的神情：
　　「真名叫『鼬占』，專長是打人，興趣是打人，討厭弱小，還有求饒的傢伙。」
　　「走狂野路線嗎？蠻聰明的，壞男孩最近意外的有市場呢～」
　　「我現在就揍妳喔女人。」
　　「鼬占，別說那種話。」
　　制止火苗被進一步點燃的輝煌軍神，像以迎合的方式要盡快結束這場鬧劇似的，主動把接力棒搶下：
　　「我的名字是『初洗花』，目前以魔法少女的身分進行英雄活動。」
　　「這年頭魔法少女也是稀有單位呢！好想看裸體變身～」
　　「勇者A4，三百日戰爭期間我對妳稍微有印象，無奈負責的地區相隔很遠，沒能碰上幾次面真是可惜了。」
　　「哪裡哪裡～那麼，初洗花妹妹的興趣是什麼？」
　　當她脫口而出「妹妹」兩個字時，其餘三人心裡微微一悸。
　　輝煌軍神的確不過十七歲，但即便其他成年的英雄，也少有人會如此露骨地把她當後輩對待。
　　勇者A4的心臟到底多大顆？
　　「興趣是街機麻將，以及烹飪。通勤途中會聽電台廣播，平時也常做播音員的技巧練習，稱得上一件嗜好。」
　　恐怕有好幾個「唉麻將？」的心之聲，在那一瞬間重疊了吧。
　　牌技很強嗎？
　　絕對很強吧。
　　初洗花給人一種無論什麼都很擅長的印象。
　　「鹿庭，輪到妳了。」
　　簡略說完，初洗花主動點名了最後一位英雄。
　　鹿庭似乎還未完全進入狀況，看上去沒有表情，但椴葉對他十分瞭解，所以讀出了那雙眼睛裡的迷茫。
　　「……我叫做鹿庭，」
　　她輕輕開口：
　　「八部龍王天龍王，主祀祭司。」
　　「使用八種『天龍王』的力量嗎？超帥的耶！」木咬契起鬨著。
　　「不，我只侍奉君臨於『八部龍王天』這個境界的龍王一尊，常常有人會搞混，所以總得反覆說明。」
　　「那種事先放一邊，鹿庭小姐平常喝什麼飲料呢？」
　　「飲料？」
　　叫人家先把信仰放一邊也太過分了吧，椴葉的吐槽悶在咽喉，痛苦得要死。
　　鹿庭踟躕片刻才說：
　　「樞機車站前那間『貓煮茶』賣的，奶蓋綠茶。」
　　「我懂！我懂啊！」A4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的奶蓋超讚對不對？我每次都點烏龍！」
　　「我沒有很想知道。」
　　「缺集點貼紙嗎？只要跟我交朋友，我收集的份就送妳喔！」
　　「讓我考慮一下。」
　　用集點貼紙來勸誘居然ＯＫ嗎！
　　鹿庭很愛手搖杯？椴葉彷彿看到一塊遺失的拼圖被裝上。
　　「好的、好的好的！謝謝各位熱情配合～」
　　總算，吵鬧的自我介紹環節到此結束。
　　從大地遊戲似的氛圍裡緩緩平靜下來後，一直保持在情緒最高點、叨叨絮絮不停的A4這才坐回了她的位置。
　　她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不過，跟剛才歡鬧的樣子有些不同。
　　「各位果然是『英雄』呢。」
　　她將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放緩語氣，平穩地說：
　　「一般的高中生如果像這樣，被陌生人突襲著搭話、要求簡短自我介紹、玩團康遊戲，多半無法好好整理語句，甚至會呆愣片刻、舉足無措吧。」
　　但你們不同。
　　戰場上的經驗，教會了你們「遇到突發狀況要馬上行動起來」。
　　因為任何的遲疑，都跟生命消逝有關。
　　「持續在高壓環境下求生，必要的強大決斷力、覺悟、抗爭心、怒火、韌性，那都是普通學生不會表露出的特質。」
　　「呿。」
　　鼬占不屑地嗤了一聲：
　　「妳演這一齣，就為了拍我們馬屁嗎？」
　　「不，我想要道謝。」
　　勇者A4用雙眸，毫無旁騖地直視他的眼神，如此表示。
　　隨後，她看向在座的所有人——
　　「作為成年人，不得不讓守護未來的任務落到孩子們的肩上，我可能必須好好道歉。但要以自身代表所有英雄，對我來說過於傲慢了。」
　　她以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胸膛：
　　「所以，至少讓我『道謝』吧。」
　　你們是應當被保護的那一側。
　　原本有不去戰鬥的權力，卻依舊選擇挺身而出。
　　甚至不只一次、兩次。
　　昂首跨步，走進火焰和血腥之中，去扮演英雄，去讓弱者呼喚你們的名字。
　　我想，那的確不是任誰都能夠辦到的事。
　　「——謝謝你們。」
　　「……」
　　在場的英雄們，即使各自內心昇起的思緒各有不同，卻同時沉默了。
　　或許回想起了三百日戰爭間的經歷吧。
　　無論如何，那肯定都不會是一段跟「愉快」這個詞彙相襯的時光。
　　怪獸被擊倒，城鎮被奪回，的確榮譽隱藏其中。
　　但認識的人死去，或夥伴的死去，那種情緒是無可填補的。
　　如果有人談及這些事情時，卻把「代價」、「必要的犧牲」之類不負責任的台詞說出口，自己一定會馬上發怒的，椴葉心想。
　　其他三人肯定也是如此。
　　沒有誰可以為死者負責。
　　要擔起那些未能拯救、被輕易抹去的性命的這份自我責難，只能落在自己——只能落在十六、七歲的他們身上。
　　這便是無法退讓的，英雄的自覺心。
　　所以，要是勇者A4真說出道歉的話語，暴躁的鼬佔多半會掄拳打過去。
　　她要表達的，「只是一句蒼白的道謝而已」真是太好了。
　　「各位，容我再次自我介紹：」
　　勇者A4見大家已經沉澱下來，重新開啟了話頭：
　　「我的真名是『木咬契』，因為擁有『提升等級（Level）』的力量而成為勇者，手持女神寶劍和神聖盾牌作戰，吸取經驗值（Experience）強化自身。」
　　「勇者A4是異世界人吧？」
　　輝煌軍神補充著說：
　　「這一類英雄人數很少，所以我多數還記得。」
　　「嗯，我是從別的空間旅行過來的人，被女神召喚到這一個世界線上，協助對抗宇宙怪獸入侵。」
　　「目前維持現役嗎？我以為任務達成後，你們都會回自己的故鄉。」
　　「當三百日戰爭一結束，我就主動申請加入Narrative，成了英雄輔導員。」
　　生活上需要什麼建議都能連絡我喔～
　　只是想說說話也歡迎找我，我喜歡陪別人聊天，她輕快地說著。
　　「呵，Narrative的輔導員也太好當了吧？」
　　鼬占依舊在嘴上不饒人，忍不住出聲嘲笑，想當然被初洗花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一腳，痛得他表情扭曲。
　　木咬契倒顯得一點也不在意，笑著說：
　　「沒有修滿足夠學分、實習夠久的傢伙可當不了輔導員。可以的話，我比較希望你稱讚我呢，異戰王牌。」
　　「好啦好啦，妳很優秀，滿意了？」
　　「真是不直率的傢伙～」
　　「所以，木咬契輔導員，妳用納拉通召集我們是為了什麼？」
　　初洗花轉換了話題。
　　對方點點頭說：
　　「妳應該知道『最普通』的勇者冒險譚應該如何發展吧？」
　　「冒險譚？」
　　「啟程→結交夥伴→挫折→修練→覺醒→凱旋。嗯，真是百看不厭！」
　　「這套規則也適用於妳嗎？」
　　對「框架」的概念相較熟悉的椴葉發問。
　　某些英雄依循著規則行動，獲得益處的同時，往往也得承擔缺陷。
　　「是的。我只要照劇本前進，就能確實成長。」
　　對方予以肯定，又說：
　　「但最大的問題在於：勇者的結局是『結婚生子，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木咬契伸出左手，露出無名指。
　　上頭並沒有婚戒。
　　「只要達成『結婚生子』的條件，勇者的身分就會宣告落幕。即是說，為了使自己保持能隨時投入第一線支援作戰的狀態——」
　　她打了個響指：

　　「我在寬鬆定義上『注孤生』了。」

　　繞了一大圈。
　　花費可能有三十分鐘之久吧。
　　那枚將四個人聚集於此的片語，總算出現了。
　　——注孤生。
　　註定要孤老終生，獨自一人走盡有終的壽限，消失予無人之處。
　　「解釋過後，你們應該大致理解了？」
　　木咬契露出開懷的笑容：
　　「我想，這也是輔導員的工作吧。詛咒也好，誓約也罷，只要我們互相幫助、投入時間慢慢摸索，那便不是值得害怕的事情。」
　　人際關係並非成為英雄必要的代償。
　　陪伴也可以有很多形式。
　　而最初的第一步，從與自身相似的人開始，建立一個聯合戰線吧。
　　「不必想得太複雜。如果平時有個理解自己狀況的朋友，能一起聊聊天、逛逛街，心情也會變好不是嗎？只是那種社團而已。」
　　說著，木咬契拿出手機。
　　畫面顯示出納拉通「聊天群組邀請」的頁面，注孤生社專屬的談話室。
　　六位數字的邀請碼寫在上頭。
　　不過，在椴葉正想跟著取出手機時，一旁的鼬占卻倏然站了起來。
　　「免了，多謝妳的關心。」
　　他懶散地搖搖手，背起書包。
　　「唉？鼬佔小弟要回去了嗎？先加個好友也行啊？」
　　「碰上其他麻煩會找妳商量的，但注什麼社就不必算我一個了，只是單純沒興趣而已，妳別放心上。」
　　鼬占邊說著，闔上社會科教室的門，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另一側，初洗花也站了起來。
　　「木咬契小姐。」她淺淺敬了個禮：
　　「感謝妳的好意。狀況我已經理解，遺憾我並沒有參加意願。」
　　「咦咦？初洗花妹妹也不加個好友嗎？只是看著列表裡的大頭貼數量增加，人類就會覺得社交生活更充實喔？」
　　「我的社交生活狀況良好，況且，目前這邊還有比社團活動更重要的任務在身，原諒我就不奉陪了。」
　　將對話單方面結束掉，初洗花也退出了教室。
　　一下子減少兩人，座位瞬間變的空蕩起來。木咬契露出無奈的表情，掛著似乎早就料到會變成這樣的苦笑。
　　她轉向鹿庭與椴葉。
　　「至於兩位又是如何？拿定主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