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皇后假說

本章節 4360 字
更新於: 2021-05-21

  兩人回到樞機車站時,已經接近傍晚六點。
  站內人潮仍舊十分可觀,一旁漢堡店和烏龍麵屋的落地窗內,能看見穿著各校制服的學生在用餐、聊天。
  周邊街區同樣是熱絡的商業街。
  五顏六色的招牌瓜分視線,一闖入其中便會升起消費慾,對荷包清涼的學子們而言如同誘蟲陷阱,又愛又害怕。
  然而,要是往後站出口走去,來到建築群相對老舊的獄門路、角宿街附近,氛圍就一下子清靜許多。
  椴葉與鹿庭從地下道出來,走進這一側的小巷。
  兩側騎樓外停著滿滿的機車。
  開張的商店雖也不少,但不如前站商圈那樣人潮湧動。
  明明真正的美食都藏在這一帶呢。
  只要出示學員證,就能用通常的平民價格,吃到加大飯量肉雙倍的咖哩豬排飯,像這種只流傳於學生口耳之間的、都市傳說般的活菩薩老闆也存在。
  樞機真的很好逛,挖掘口袋名單樂趣十足。
  「妳要喝什麼?」椴葉取出幾個銅板,開口問身旁的鹿庭。
  「不用,我不渴。」
  「嗯嗯。」
  角宿街上,有間門可羅雀的獨立書店。
  從正門旁樓梯上去,書店二樓開著店名叫「男裝麗人」的咖啡館。店長是位性格熱情的男大姊,擅長閒聊,沖的咖啡也十分美味。
  無奈因為是高級咖啡的緣故,高貴的價格讓他們無法常常光顧。只能在書店前的自動販賣機買飲料,過過乾癮。
  椴葉按下亮燈的按鈕,鐵罐裝咖啡自取物口落下,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他拉開拉環,啜飲了一口。
  用牛奶與糖調味過的罐裝咖啡,口感不但不苦澀,反而有些黏滑。
  比較類似甜點呢。
  「不覺得很厲害嗎?」椴葉忍不住說。
  「指什麼?」
  「這居然是鐵製品。」
  他輕輕搖晃手中的咖啡罐:
  「只拿來喝一次就扔掉,鐵原來是如此便宜的素材。」
  喔對,販賣機也一樣,他接著又說:
  「販賣機內的結構讓人很困惑——對我來說那些機關,跟棒球運動中投手的變化球種類沒兩樣,從來沒想過要搞明白。」
  「的確,即便親眼看見機器內部,也沒法光靠視覺理解呢。」
  「但我依然喝到了咖啡,不是嗎?」
  還有電車的組裝方式、大廈的空調系統和手機裡的軟體。
  明明對它們一無所知,卻享受著功能。
  「以前的話,只覺得一竅不通也罷,只要好好保護人類文明,讓它們持續存在即可,現在的我卻有點『想要瞭解』了。」
  「你想表達什麼?」
  「我想說,齊格菲和龍王祭司,說不定也是如此。」
  說著,椴葉將罐裝咖啡向她遞了過去。
  「喏。」
  鹿庭伸手便接,動作卻瞬間停下。
  彷彿遭冰結一般,指尖滯留在距離咖啡罐的分毫之外。她無法再向前碰去,椴葉也不能主動將物件傳來。
  看見這幅異象,鹿庭的眼神裡閃過了一絲不快。
  「嘖。」
  這是龍王進行的干涉。
  祭司必須保持淨潔之身,不可做出逾越禮儀的舉止。
  ——相對於齊格菲框架「心像動搖影響殺獸劍功率」是被動性質的限制,祭司的約束則是主動式的。
  「間接接吻……果然沒有那麼好的事嗎。」
  早上還理所當然地交換著牛奶喝,日落時分卻已喪失權力。
  龍王並非人類能理解的神聖存在。
  別說溝通,連祂對善惡的判斷標準都難以捉摸。有時相互牽手可以輕鬆做到,有時卻連以肩並肩都不被允許。
  那正是令鹿庭真正感到厭惡之處。
  龍王對於她——對於侍奉的祭司,其實根本『沒放在眼裡』吧。
  在龍神的眼中,無論鹿庭、椴葉、書店店長或煮咖啡的男大姊,祂恐怕都不曾一一區別出來。
  猶如人類看待螞蟻,無法辨識個體差異。
  椴葉說的沒錯,儘管能馭使神的權能,她對於神仍舊不甚理解。至於尼伯龍根指導院開發的改造人框架,恐怕椴葉自己也不太清楚箇中玄機。
  「但換作是木咬契的話,搞不好會明白。」
  椴葉接著剛才的話題,並抬手將咖啡罐收了回去。
  「明白什麼?」鹿庭問。
  「『自動販賣機的結構』。」
  「……同意。」
  「一直以來,我們用試誤法慢慢記錄著情侶行為的禁忌項目,想找出互相喜歡最低限度的妥協點不是嗎?」
  「嗯,遙遙無期呢。」
  「木咬契是第一個明確地把我們所遇到的『問題』提出來的人。比起遵守規則,她更重視摸清楚規則的邊界。」
  有種被她一語點破的感覺?
  像揉成團的毛線,突然找到了頭跟尾。
  「啊可惡……我的詞彙量好少,暫時說不明白。」
  椴葉苦惱地撓了撓後腦杓,把頭髮給搓亂:
  「也可能是因為她很會說話吧?被輔導員的話術魅力給影響了也說不定?總覺得還想再多問她一些問題。」
  「繞了一圈依舊是稱讚,你對她評價真高。」
  「人家可是Narrative的成員喔?光這點就很厲害了吧?」
  「是啊,我偶爾也覺得自己的忌妒心很厲害,光聽到齊格菲稱讚其他女人,居然就能如此的不愉快。」
  「唉?」
  「大概就像拆開免洗筷時,沒有漂亮地分成兩半一樣不爽。」
  「那不是轉頭就忘的程度嗎?」
  「木咬契和我同時掉進水裡,齊格菲會先救哪一邊?」
  「當然是鹿庭囉。」
  「嘖,果然那女人更讓你放心是吧?即使陷入困境也會自己克服,成熟女性的獨立感讓戀心搔癢難耐?隨便啊,反正我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
  「有必要說到這個份上嗎!」
  「哼,齊格菲和木咬契同時掉進水裡,我一定會先救木咬契。」
  「妳倒是來救我啊!」
  「齊格菲掉進水裡的話,怎麼不乾脆淹死算了。」
  「殺意露出來了!」
  鹿庭小姐,我想這已經連追打都算不上了耶。
  有良知的世人們稱之為軟土深掘。
  「關於男高中生的可悲異性幻想先不提,」
  像是在賭氣似的,鹿庭從販賣機上也買了瓶同品項的罐裝咖啡:
  「看來我們對『注孤生社』的結論是相同的,對吧?」
  「嗯。」
  椴葉點點頭。
  或許面對木咬契的邀請,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選項。
  只要存在一絲轉機便會拔足狂奔,所謂戀愛使人盲目即是如此。

  ❖

  「你們知道Narrative向英雄們提供協助時,最常遭遇的困難是什麼嗎?」
  喀擦。
  社會科教室的集會結束,在即將解散前,木咬契一面依序關掉教室內的電燈電扇、將門鎖起,一面對身後的椴葉與鹿庭說:
  「資金與人力?時間?情報調查?」
  她用食指掛著鑰匙的鐵環,像螺旋槳一樣甩了起來。即便被鼬占與初洗花斷然拒絕,她的神色也不見挫折。
  很難想像這個人失落的表情呢。
  「Narrative的支援活動寸步難行的原因,往往來自英雄自身的抗拒。」

  ——在英雄的本質之中,有一小部分是『孤獨』。

  遇到強敵時,我們當然會謀求合作,只談論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每當事件牽涉個人價值、與英雄身分的定義產生掛勾,或者遭逢心理方面的難關時,我們往往趨向獨力解決。
  責任、形象。
  使命感。
  自負自信,傲慢心,或者——對他者的不信等等,這其中有諸多原因,無法概括地解釋為何如此。
  再加上你們都還年輕,
  「噢不,抱歉,這個說法不好,」
  木咬契吐了吐舌頭,收回剛才的話:
  「正好相反呢。你們太早熟了,逗都逗不起來,超級不可愛……而那份成熟正是使一切變得複雜之處。」
  別說親人或長輩,連同齡朋友都不在你們求助的選項中。
  嗯,但我並沒有說這是「錯誤」喔。
  畢竟當事人可是能從槍林彈雨的這邊,漫步到屍山血河的那邊也毫髮無傷的「英雄」啊。
  究竟誰有資格論斷你們的判斷力呢?
  不投注更多的時間和耐心,緩慢地改變想法是不行的。
  「如果對注孤生社有興趣的話,能試著去勸誘另外兩人嗎?」
  自顧自地說了一大串,木咬契最後露出一抹俏皮的微笑:
  「在這項任務上,你們肯定擁有比我更強的影響力。」


  ❖

  木咬契捎來入社邀請的隔幾日後。
  椴葉的「自行車社」提案由學生會審核通過,但還需湊齊創社門檻的起始五名社員,他的戰鬥才算結束。
  為此,椴葉召集不怎麼豐富的藝術細胞,畫了張募集社員的宣傳單。
  雖然最後的成品拿給鹿庭看之後,她除了一句「嗚啊……」之外,就拒絕表達其他感想了,但椴葉自認畫得還行。
  借用教師辦公室的印表機,複印了一百份傳單,心情不錯的椴葉抱著牛皮紙袋走出辦公室,一面輕哼著歌。
  「理想不可減退 全力勇敢嘅沖出去~
  唔死嘅夢裡 充斥愛和罪~
  重拾自信滅絕當天嘅畏懼……」

  放學後的校園格外寧靜,只剩教職員與體育社團的學生。既然要發傳單,或許在車棚或是操場附近守點會順利一些。
  一面樂觀地打著如意算盤,椴葉穿越中庭,往體育館後頭的網球場走去。
  然而,從近處的校舍轉角後頭,傳來的聲音留住了他的腳步。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啊女人!」
  「你以為自己老幾?嗓門比較大很嗆是不是?」
  「老子連拳頭也很大啦,沒被揍過要不要試試看?」
  「嘴不贏就動手,你是猴子嗎?」
  魔裝操者.異戰王牌的身影出現在那裡,不過此時是人類模式的鼬占。
  與他對峙的則是兩名女學生。其中一人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另一位瞋目切齒,與鼬占惡言相向。
  打從出生就不曉得「服輸」兩個字怎麼寫的鼬占,自然立刻回嘴:
  「我哪裡嘴不贏,嘴贏的是我才對吧!」
  他躁怒地用手指向哭泣的女生:
  「三句沒說完就抽噎的,明明是『這傢伙』好嗎?」
  「小靜會哭還不是你害的!她條件這麼好,喜歡你都算給你面子,你有必要罵她罵得那麼難聽嗎?」
  「喂大姐妳搞清楚,在我開罵前她就開始嗚嗚啊啊了耶?滴幾滴眼淚就想要我接受告白,我命有那麼賤?」
  啪!
  鼬占吃了一記巴掌,對方手勁挺大,臉被搧得歪了過去。
  他雙眼怒睜,神情傾刻間變得獰猛起來,反射性地抬手將右拳開弓,高高懸在耳邊,似乎下一秒就會反揍回去。
  撞見這幕的椴葉心裡頓時一涼。
  萬幸,鼬占的動作煞住了。
  即便如此,方才一瞬洩漏出來的、變身英雄等級的殺意,還是讓那名先動手的女學生怔在原地,片刻不敢動彈。
  對方泫然欲泣,像剛回魂似的,拉著身旁的同學慌張地逃離了現場。
  「呿,晦氣。」
  見兩人走遠,鼬占這才緩緩放下拳頭,煩悶地踢開腳邊的石子。
  連被人告白都這麼劍拔弩張,只能說真不愧是你耶?椴葉有點無奈地走向前,姑且開口搭了話:
  「異戰王牌。」
  「喔喔,耍劍的。」
  見來者是英雄同業,鼬占馬上收起沮喪的表情,重新回到平時那副吊兒郎噹的態度,把嘲諷的模樣掛上。
  「你打算解釋一下剛才的狀況嗎?」
  椴葉不抱期待地問。
  果然,對方也敷衍地聳了聳肩:
  「打預防針啦,預防針。反正以後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想跟你告白的女生,似乎真的很傷心喔?」
  「誰管她傷不傷心啊王八羔子,找其他人蹭去!當我很閒?」
  「她的朋友也被你嚇得不輕,或許會對肢體暴力留下陰影。」
  「啊這,」
  一說到這部分,鼬占的肩膀就垂了下去。
  看來他也曉得自己做過火了。
  「這倒是真的很抱歉。」
  「跟我講沒用,你要對她說才行。」
  「囉唆,管那麼寬。」鼬占焦躁地揮了揮手,要椴葉閉嘴:
  「那你呢?你不會沒事找我吧。」
  「這個——」
  椴葉將自行車社的招募傳單向前一遞。
  對方接過他精心的手繪廣告,端詳約三十秒之後,嘴唇動了動,好像在尋找比較適當的詞彙,最後才說:
  「你美術爛得讓人生氣耶。」
  「到那種程度嗎!」
  這下子,反而是椴葉受到了預想之上的衝擊。
  都已經好好考慮過才開口,說出的形容法居然還這麼過分。
  誰來給我一個人道毀滅好嗎?再也不畫圖了啦,椴葉在心裡偷哭。
  「要拉我入社嗎?我對自行車沒什麼興趣。」鼬占甩甩傳單。
  「那陪我去發個傳單如何?」
  「哈,現在是你要創社團還是我要創社團?傻子。」
  「不會讓你白做工的,我僱用你,」
  說著,椴葉拿出褲袋裡的手機,點開納拉通購物商城的頁面:
  「幫我發掉一半,就匯給你60點『英雄點數』喔?」
  「你想用英雄點數來收買我嗎?」
  「對。」
  「這是對我的侮辱——我本來想這樣大聲斥責你的……」
  鼬占臭著臉,粗魯地從他手裡搶過紙袋:
  「但60點實在太多了,你這有錢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