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尊嚴

第三十一章　　尊嚴


　　隔著窗戶往外看，灰濛濛的天空沒有一絲溫暖，反而寒冷地殘酷無情。
　　我跟那個人約好放學後來同人社碰面。
　　來到這間教室許久，她仍姍姍來遲，可能不會來了。
　　才剛這麼一想，我瞬間打消念頭。不久前的班會課，坐在座位上思考著，或許有一絲機會能贏過她之後，我默默舉起手，那個人馬上擅作主張地決定自己有資格，還得意地笑了起來。
　　對，她不會讓我輕易得逞，只想看到我失敗的樣子，所以，那個人一定會來。
　　空蕩蕩的教室只有我一人，等待某人的這段時間，我一直來回看著手上的考卷。努力沒有白費，分數比先前高出許多，但在看到她的成績之前，還不能鬆懈。
　　同時，隨著敲門聲響起，有模特兒身高的她走進來。
　　我瞬間繃緊全身，不等她坐下，把七張考卷拿到她面前。
　　「這是我的成績。」
　　「啊……等等喔……」
　　一眼都沒看我的考卷，她從書包東翻西找，拿出了一疊被折過的紙，然後微笑地把那疊紙遞給我。
　　我用眼睛快速掃過，嘴裡默默嘀咕。
　　「６７……６１……６３……６５……」
　　考卷上的紅色數字幾乎都落在六十幾分，從共同科目到專業科目沒有一科是超過七十分。
　　怎麼可能……她不會只有這點程度，有點不對勁。
　　懷疑的眼神僅僅瞄向她一眼，卻被靈敏地抓住，她用滿溢鄙視的神情，抓住我的目光。
　　為了確認眼神中的含意，我忍不住將疑問說出口。
　　「你、你有認真讀嗎？不可能……不可能是這種分數才對。」
　　「只有考試前稍微翻一下。」
　　她將手撐在桌子上一跳，坐了上去，黑色長髮隨之起舞，裙子下伸出細長的雙腿，按耐不住無聊，一直來回踢著。
　　「已經會的東西，我不想浪費時間在那上面。」
　　然後，毫不掩飾的她，大大地打個哈欠。
　　看著她輕視人的態度，胸口不禁燙了起來，我用嚴肅的口吻質問那個人。
　　「我們之間的約定呢？」
　　「你真的認為我會認真跟你比？笑死人～」
　　然而得到的是更加輕蔑的嘲笑。
　　猶如賭注般的勝負，對我來說很重要，因此會認真地看待比賽。不過，她卻毫不感興趣。
　　如同臨時興起一樣，她迅速地從桌上拿起我的考卷。
　　「的確呢～分數比我高很多，所以～」
　　接下來可能是更加無情、更加蔑視的嘴語。彷彿預知一般，胸口事先傳來一陣抽痛。
　　「你想要的是……啊！好高分喔，淨妍好厲害～……的這種稱讚嗎？」
　　話語說到後面，那個人故意放慢速度，夾雜嘲諷並抽著肩膀。
　　不是，絕對不是，不要擅自揣測我的心情！
　　「還是說……想得到的是刷掉別人的快感。」
　　面對無情的諷刺，我只好低下頭，但其實是在忍受。
　　「欸欸～是哪個啦，我要怎麼做才能重挫你，你說嘛～」
　　「不要模糊焦點……是我贏了，這就是結果。」
　　聽到逞強般的低沉聲音，原先興致高昂的眉頭，瞬間抽動一下，冰冷的目光隨之投來，那是要把觀者結凍至死的寒冰。
　　「是啦，社會是以結果論運作，我聽都聽膩了。」
　　她跳下桌子，把我的考卷先放到一旁的桌上後，然後從我手裡一把抽出她的考卷。
　　「那這樣如何？」
　　紙張碎裂的聲音刺耳欲聾，填滿空蕩的教室。
　　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竟然撕掉自己的考卷。
　　明明知道不可以畏懼她，看到灑落在地的白紙，繃緊的身體不自覺顫抖起來。
　　「這樣，然後再這樣！」
　　一張張考卷被撕破的聲音傳來，然後一張，再一張，又一張。
　　無力穩住身體的我，慢慢蹲下，用手摀住耳朵。不要……別再發出那種令人害怕的聲音了！
　　「……不同的時間，同樣的結果，及格才是真正的結果，目的已經達成，幾張廢紙也不需要存在。」
　　那個人帶著冰冷的鄙視眼神俯視著我。
　　她走向我的考卷所在的桌子，以粗魯的力道捏起考卷，我急速站起身，彷彿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從她手中進行拉扯。
　　「嗯？你很在意這幾張紙嗎？」
　　顫抖的手使不出力氣，無法從她手中奪回珍視物品。
　　她說得沒錯，那只是考卷，只是一張紙，但卻是花費時間讀書，用盡全力去做答，拚命用成果換來的尊嚴。
　　「幹嘛沉默，不開口的話，就當作你是否定囉～」
　　口乾舌燥發不出聲音，只能任憑她繼續說下去。
　　「既然是不在意的話，那麼我就幫你撕掉吧，反正你不在意。」
　　泛紅的眼眶止不住淚水，被她看見這副樣子固然不愉快，可是讓她稱心如意，更令我生氣。
　　身體積蓄的力量幾乎快用光了，她才鬆手。
　　「好啦好啦～開玩笑的～」
　　她用安撫小孩子的態度說。
　　「畢竟是花了時間和精力，好不容易得到的數字呢。」
　　現在又幫我說話，她到底想怎樣？
　　「這幾張紙還會再佔用時間，就當個好學生用紅筆訂正，然後拿去給老師稱讚吧。」
　　說完，還不忘用藐視的嘴臉輕笑，然後換上一張滿足的臉，唱著輕快的旋律走出門外。
　　爭鬥過的氛圍冷卻下來，教室重新回到只有我一個人的狀態。
　　用來擦乾眼角的袖子，冰冷的觸感揮之不去。
　　本來已經乾掉的淚眼，每每想起剛才的畫面，又會變得濕潤。
　　她要輕視人到什麼地步，什麼時候，怎樣才會滿意？
　　我不知道……只覺得好不甘心……
　　我緊咬著雙唇，手上薄薄紙張的觸感傳來，使我意識到那份重量。鬆了手，稍早傾心保護的東西在空中劃出曲線飄落。
　　腦袋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的我，聽到教室時鐘的滴答聲，恍然發現，漫長的時間沒有凝結，而是正在流逝。
　　我終究還是沒能贏過她。
　　由於自己是軟弱的個性，面對爭執往往都是我先身心俱疲，然後妥協退讓。
　　這次如果也用一貫的做法就好了。
　　向那個人俯首稱臣，或許她就會笑著原諒我。
　　就跟在家裡一樣，被針對，發怒，爭吵，冷戰，認輸，然後受到指責，最後請求諒解。
　　內心的尊嚴早就殘破不堪。我還能稱得上是正常人嗎？其實我是怪異的存在對吧？要偽裝才能在世界生存下去，才能和大家和平共處。
　　來到這裡，好不容易遇見的人，讓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只要待在他身邊，就覺得好溫暖。
　　然而，卻忘記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獨自生存的能力。
　　他的存在太過耀眼，能夠照亮周圍的黑暗，令人忍不住靠過去，依賴起來。
　　但是，要是無法拿捏平衡的話，他到最後也只會把我推開吧。
　　正因如此，沉重的事不能請求他的幫忙。
　　我只能自己解決，就和以往一樣，一個人面對惡意。
　　可是我太過軟弱，不可能，我一個人解決不了……
　　真希望有個人能來救我……我真的沒有辦法……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明明沒有說話，胸口卻逕自抽氣，眼淚自臉頰滑落。
　　看來還是只能轉學──壞習慣總是改不了，老是馬上想到最壞的局面。
　　什麼都沒做，卻不停被說著某件事，漸漸地就會認為對方說的是正確的，自己則是錯的。
　　與我有切不斷的羈絆，另一個她所說的話，都成了事實。
　　「你應該多去和人接觸，別老是待在家裡，像你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在社會上生存？」
　　「把悲觀的想法改一改，不然你都交不到朋友。看你以後一個人怎麼辦？」
　　「不要找我幫忙，自己來！」
　　「你以後就是一個人終老一生，至少也得學著怎麼做事吧？」
　　因為面無表情不得人喜愛，被人看不順眼是正常的。
　　個性太過負面，難怪都交不到真心的朋友。
　　不得人青睞的自己，只得學會一個人生存，不能依賴其他人。
　　然後，永遠……永遠一個人……
　　這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錯誤，連錯在哪裡都不知道，哪個面向發生了問題，導致現在這種局面，完全不曉得。
　　對他人來說很正常的事情，我無法順著本能做好。
　　離開家裡，還是繼續活在與我有羈絆女人的陰影下。
　　長髮的女人只是提醒了我事實。
　　……一個人也處理不好事情的時候，到底……到底該怎麼辦啊……
　　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為何？
　　果真如同她們所說的，像隨波逐流的浮木。
　　我真的很軟弱……
　　算了，我累了……

　　手指開始發冷，眼皮沉重地垂下，雙眼所見漸漸模糊，心頭狼狽不堪，彷彿只剩下空殼，沒有意識的驅使，便一動也不動。
　　思考過度的頭腦撐得快炸裂，萬念俱灰之際，偏偏想起了毫不相關的畫面。
　　「唉，反正一定是無聊的理由。總之我絕對不會看輕你，所以、所以……算了，沒事沒事。」
　　夏末傍晚的公車，那時的畫面清楚浮現在腦海。怎麼會沒由來的想起來呢？
　　記憶裡，坐在旁邊的他，原來有說過這句話。
　　突然，腦海中的畫面抽換掉這副情景，另一幅景象逐漸浮現。
　　「我從來都不覺得小妍很討厭，為什麼你要如此看待自己。這樣……就算當了朋友，一點也不開心……」
　　這裡是……咖啡廳。
　　說這句話的人，有點難過，好像又有點生氣，可是卻明確表態不會討厭我……
　　這一幕停留了幾秒，彷彿像播放電影一般，鏡頭又切換到另一個場景。
　　這次是放學時的側校門前。
　　「你不該被人瞧不起。」
　　看似在裝酷，但好像在替我生氣的樣子。
　　真是，盡是多管閒事的人們。
　　我擦拭濕潤的眼角，視線餘光瞥見地板正在變換，是雙腳自動地動了起來。
　　打開教室的門，在無人來往的走廊上奔跑，來到樓梯處，踩著躂躂的腳步聲衝下樓梯。
　　快點……快點找到那個人，她一定還沒有走遠！
　　腦袋並沒有在思考要這麼做的理由，我只明白一件事，要是現在不去做，未來仍不會有改變。
　　我想期待……想要有期待「以後」的權利。
　　踏出一步，兩步，從最該解決的事開始著手。
　　不能活在誰的話語之下，形成對自己的阻礙，一輩子離不開陰影。
　　不能任憑任何人踐踏自己。這次不能去依賴，要自己去證明，否則，又會被別人擅自定義價值。
　　所以首先，要先從那個人身上拿回尊嚴。
　　只要這樣……就可以和他們一起……
　　視野四周的風景快速消逝，有著長髮的美麗背影近在眼前。
　　不管其他人，自己彷彿用盡全力地大吼著。
　　「高又薇！和我比賽……不接受的話，我就繼續……繼續和你糾纏！」
　　「還想比啊……死不認輸呢。」
　　「下禮拜……請和我比一百公尺……我、我要勝過你……取得接力賽最後一棒的資格。」
　　我扶著膝蓋喘氣，用認真的口吻把鬥志化為言語傳達。
　　這次……我一定要贏過她。
　　絕對，絕對不要再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