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打球

第十八章　　打球


　　晴空萬里的假日早上。
　　依照農民曆上的節氣來看，現在早已進入秋天，但吹進風雨球場的風依舊有些暑氣。
　　有四個籃框的場地，被我和金煦宇獨享。球場上的遮雨棚抵擋了強烈陽光，打起球來頗為舒適。
　　履行約定來到這座球場的金煦宇正在一旁暖身，我把球拿在手上轉一轉。
　　「欸，你最近是怎麼了？」
　　「你是說球隊的事吧。」
　　「不是球隊還有什麼？曾怡婷很擔心你，你知道嗎？」
　　我開門見山地詢問，語氣帶點責備。
　　金煦宇沒有回應我，做完暖身操後走到三分底線。
　　「麻煩傳彈地球。」
　　他已經暖身完畢，接下來就是要熱熱手感，我遵照他的喜好，傳了一顆彈地球給他。
　　接球之前，他先小小地墊了一步，稍微挪動位置，下沉身體呈現蹲姿接球，接著以流暢的動作將球俐落投出。
　　球在空中以極快的速度旋轉，唰一聲空心入網。
　　這是我看過最漂亮的投球姿勢，從接球到投籃，整體動作一氣呵成，僅花了一秒鐘完成動作。我看得出來，他用了全身的力氣去投，從腳步積蓄的力量到彈起身體，力量完全沒有流失掉，有效把握了每個環節能使出的力量，因此看起來很輕鬆。
　　我移動腳步，來到籃框下抓起籃球，回傳給他。
　　「曾怡婷有問過你吧。」
　　「不關你的事。」
　　他移動一步的距離，接球投籃。這球同樣空心入網，我迅速抓起球往後方的地板傳。
　　「我覺得跟她講清楚比較好，別再讓她擔心了。」
　　「我並沒有要她操心的意思。」
　　金煦宇仍維持一貫標準動作，流暢地投籃。球撞進籃框裡直接往下方的我襲來。我漂亮地背後右傳。
　　「金，你該不會是木頭吧，這麼明顯的事……」
　　「廢話，早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他來到中間位置，我們依然維持同樣的速度，傳球投球。
　　「你最好別插手我跟她的事。」
　　姿勢有些走樣，但他利用向前跳的力量補足了飛行距離，紅色的球應聲入網。三分球大賽──金煦宇選手已連續投進五顆三分。
　　「我們兩家人互動很熱絡，你只需要知道這點就好。」
　　冷酷的口吻傳來我耳邊，隨後他又投進了一顆三分彈。
　　他說得對，不該插手別人的感情。家住得近，彼此是青梅竹馬關係，兩方的家庭會密切往來，一但改變了什麼，就代表不會保持原狀，可能同時也會失去什麼。
　　我不會再提這件事。
　　但是，我不想摸摸鼻子承認自己的錯，轉用另一種方式小小地報復，我將步調越拉越快。
　　最後一球飛撞到籃框，彈了出來。連續投進21顆三分球的紀錄就此中斷。好、好扯……連續21顆三分……
　　「太準了吧……」
　　「沒什麼，正式比賽時，命中率會再減半。」
　　金煦宇擦一擦額頭的汗，淡定地說。
　　在緊張情緒和高壓防守之下，命中率僅僅減半，就我看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不去練習，手感再火燙也沒用，金。」
　　聽了我直白的話，他不言不語地將視線撇向一旁。
　　「知道教練要對你懲處了吧。」
　　「知道……」
　　「那為什麼……？」
　　我有點激動地問。
　　「你知道我的秘密不是嗎？」
　　小聲地嘆息傳來耳中，他將籃球捧在手上，用溫柔的眼神凝視著。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金煦宇有輕微的心臟病。
　　國一時的體育課，他被體育老師吩咐只能待在旁邊，整節課下來，滿臉的怨恨藏都藏不住。那一年的運動比賽，班導也都不讓他參加。那時的他告訴我，這是他最討厭的事。
　　「其實我的心臟病沒有多嚴重，只要控制得好，打滿一個半場沒問題。」
　　「是啊，你在場上很活躍，你不說我都忘了……」
　　手上的籃球，被他轉了起來，在食指上不停原地轉動。
　　「練習很累，隨時都得注意心律不整的問題，疲勞也會累積。」
　　他平淡地講述，眼神裡卻反射著一點光芒，看起來有點哀傷。
　　「我會怕，要是哪天沒有控制好……」
　　隨時帶著不安的心情打球，怎麼可能會快樂，那一定是相當痛苦的感受。
　　「所以我不想打籃球了。」
　　食指上的籃球停止轉動，緩緩掉到地面彈了幾下，滾到籃框下靜止。
　　這句話聽起來不像隨便說說，而是早已打定主意。我聽了，發出一聲長嘆。
　　「這樣啊……可是也用不著放棄籃球啊。」
　　「就算繼續打，總有一天那個時刻也會到來，我單純是提早收手罷了。」
　　放棄某項真心喜愛事物的時刻，那一刻肯定有到來的時候。出社會被忙碌的工作占據掉的時間，成家立業佔據掉的每一天，還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時刻。
　　說實話，其實也不是不能打籃球，但被工作等等填滿的時間一長，需要休息的時間也會跟著拉長。每逢假日，既懶散又沒那個心，累得不想出門，久而久之，慢慢地放掉曾經鍾愛過的事物。
　　「我明白了，但我還是認為你不該對誰都隻字不提，球隊那邊至少要好好處理。」
　　「每每逃離練習一次，我的處境就越尷尬，總之，我沒有心情去處理。」
　　「金，你好叛逆，好可怕……」
　　我露出無言地表情。實在不想把場面搞得很嚴肅，最重要的還是要讓他負起責任，如果談得不愉快，那什麼也不用提了。
　　金煦宇輕笑一聲，隨即坐在地板上。
　　「你不會懂我的感受，除非你有失戀或是提分手的經驗。」
　　「的確是沒有。」
　　我也跟著盤腿坐下。
　　「說得也是，你是那種……就算有喜歡的女生，也不會想主動的人。」
　　「沒辦法，我就是很被動。」
　　「可是，你卻交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友，感覺不單純。」
　　「幹嘛？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
　　「反正一定是對方主動，因為你是逆來順受的人。」
　　金煦宇冰冷的眼神盯過來，彷彿我的內在全被他看透。
　　被說中了，我的適應力很強，該說是很會為自己編造故事嗎。環境既然有所改變，那就順著潮流走；要是一成不變，我也能坦然接受。
　　「正因如此，你不會懂我的空虛。」
　　金煦宇的眼神牢牢抓住我，一時之間想不出怎麼回話。可是我明白，他凝視著我，其實是希望我能反駁他。
　　然而我無法做到。在成長過程當中遇到的事情，使我擅長編造理由，說服自己。不知空虛是什麼感覺，怎麼能體會他的心情。
　　那是迷茫、焦急、無聊，抑或是孤寂，有可能各個情感都參雜一點──像這樣進行推理，遠遠不足以理解。
　　只有一件事我懂。
　　「就是如此，那天……你才會急著想嘗試新事物啊。」
　　「但是仍舊找不到……」
　　金煦宇難得露出喪氣表情。
　　「籃球已經成為生命的一部份，少了它，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度過假日。」
　　他抬頭看向另一邊的天空，說話聲音不像平常一樣沉著，聽起來有些焦躁不安。
　　我還是想不通，既然是生活中少不了的事物，根本沒必要主動放棄。
　　我看向金煦宇，想把他凝望天空的視線拉回來。
　　「為什麼就不能打籃球？依你身體的狀況還是可以輕鬆打啊。」
　　「你真笨，那種環境是不存在的，若是有，某天也會消失。」
　　他輕輕地嘲笑我。
　　「不發揮實力是沒辦法在野場生存的。」
　　他的話我有幾分認同，我曾經去不熟悉的場子喊過play，由於實力太弱，被刷掉一場後，幾乎沒有上場空間了。而且那裡強度高得嚇人，得隨時保護好自己才行。
　　我不曉得他想要怎樣的環境，無法多說什麼。但是有一點我不認同，身為當事人的他可能不清楚，事情絕不會只有「要」或「不要」兩種選項。
　　曾怡婷創建的社團正是最好的例子。
　　「你才笨呢，金，沒有那種環境，就自己創造啊。」
　　「真是屁話，不要用你那套放在我身上。」
　　「只會反對的話，什麼都不會開始。」
　　「找死嗎，我不想聽你說教。」
　　什麼啊……兇巴巴，我可是好心給你建議耶。
　　他大概是是吵累了，起身走去籃框下撿起籃球，然後拋向我。
　　「單挑，用實力讓我閉嘴。」
　　他該不會是生氣了吧，用詞有夠沒禮貌的。
　　我運著球，走向罰球線，對他擺出自信的嘴臉。
　　「不要小看我喔，金。」
　　「哼，等你打贏再說。」
　　說是這麼說，但是我秀球沒進，真是丟臉到家。
　　接著換他秀球，想都不必想，當然是穩穩投進。
　　六分制比賽開始。
　　然而，沒多久時間，比賽就在他投了四顆三分線，中間穿插兩個切入得分，終場以六比零的比數迅速結束。嗯，人家是籃球隊隊長喔，沒辦法的嘛～
　　只用了一點策略，沒耍任何花招，完全就是簡單的投籃、假動作、上籃，便輕而易舉地拿下勝利，甚至沒喘任何一口氣。這傢伙……水準不是同一個層次的。而且他把我騙到跳起來時，還往後偷看我一眼，有夠壞心的。
　　金煦宇用手把球夾在腰部，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他專屬的得意表情藐視我。
　　「我贏了。」
　　「可惡啊！太強了啦，放點水好不好！」
　　我無力地跪在地板，他看到我如此窩囔求饒，滿足地笑了笑。
　　我很久沒看到他露出相同的表情，原本只要在球場上就能看到，而最近他逕自收起充滿活力的自己，不再顯露出來。
　　金煦宇轉頭看向籃框，眼神裡充滿感情，像下定決心般吸了一口氣。
　　「我決定了。」
　　說完，他將球往上用力一拋，待球落地反彈。球的高度沒有第一次高，但仍超出籃框好一段距離。撇開高度不說，球的縱向位置相當靠近籃框。
　　他抓準時機，點了幾個小碎步往前，隨即踩著排球的攻擊步伐用力向上一跳──
　　他就這樣高高飛起，然後停滯在空中，坐在地上的我看著這一幕，時間彷彿靜止一般。
　　手掌的高度還在向上攀升，越過籃框後，高舉的右手，與球的時機配合得相當完美，接著用力往下一扣。
　　匡噹──清脆響亮的扣籃聲響亮整座球場。然而，球碰到裡頭的籃框，彈飛出來。灌籃沒有成功。
　　他穩穩落地後，我卻無法反應過來，剛才的畫面還在腦袋中盤旋。
　　聽到走來的腳步聲，我這才回神。
　　「真、真可惜呢，金。」
　　「嗯。」
　　金煦宇露出釋懷的表情回應我。
　　如同許願，或是想從中得到勇氣、好兆頭等等，像是「這球進了，就去告白」的男孩子一樣，金煦宇向籃框許了願。那究竟是什麼願望，我不得而知。
　　我撿起彈回來的球。
　　「欸，金，再來一場吧。」
　　「還想被電啊。」
　　我輕輕一笑，直接傳給他。
　　一陣陣涼風吹進球場，緩解身體散發的熱度。
　　現在是秋天的早上。
　　偌大的籃球場，我們兩個揮灑著汗水，直到結束的那一刻。
　　一大片烏雲遮擋住陽光，光線比稍早來得昏暗。此時此刻，我們打著籃球，揮耗著青春。
　　然而，總有一天，不知名的空虛感肯定會襲捲而來。到了那時，不得不說「算了……」的那時，大概就是真正長大的時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