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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一隻螃蟹爬上李昀的鞋頭,嘗試用好奇的螯剪切藍色的帆布。潮線在幾分鐘前退到最低,裸露了大片蚌殼、腹足類與蝦蟹的棲地。

  她彎下腰將那小生命送回鬆軟的沙上,接著跳過視野中的L望向港灣裡的薄霧。

  當午後的陽退到將雨的雲之後,灘頭的風也悄悄停了,李昀飛舞的髮絲於是貼在略滲出汗水的前額,彷彿模仿著她右掌一條不知名的、深邃而長的紋路。

  「你在看甚麼?」她有些困擾地問,意思是說「你為何要一直看著我?」

  母親曾教過他(從電影中抄來的)沾些水滴在少女手心,隨著水珠滾過而探詢對方的掌紋並解釋混沌或甚麼理論的計謀──可是此刻近在眼前的海,又在伸手勾不到的距離。無論如何他得讓故事繼續下去。

  所以他選擇繼續盯著李昀瞧並開口:「我在想事情。嗯,我在想……」含糊不清的對話李昀最討厭了,L其實也不喜歡。

  必須得說點道理。

  「我在想,妳會在想甚麼。」

  依然言不及義的答覆換得她輕笑幾聲的獎賞,然後是令他發顫的要求。

  「我想知道那個史丹利之後怎麼了,」李昀開口時維持著L只能說是天真的笑容,「此外,還有你極力隱瞞的究竟是甚麼。」

  「可是——日記依然是假的!它只是、只是我對另一本小說作出的註解,而非對我人生的反思呀!」

  L的戲劇化反應並不僅是害臊,那是即將把自己最寶貴、私密也汙穢的部分(諸如內臟)血淋淋的展示給他人的興奮和恐懼。

  「啊,抱歉,」他想要進一步坦承時卻被對方打斷了,「讓我先搞清出目前為止的故事。畢竟──嗯,引用一下你和史丹利在候機室的悄悄話好了──你寫的一切真的是『亂糟糟』的呢。」

  朝海的方向輕輕踏出了兩步後,李昀開始覆述史丹利慘忍又荒謬的英雄傳說:「起初,史丹利來到這個『新世界』,並與能賦予他意義的少女邂逅。這個世界欠缺他所熟悉的那種『和平』,或著說,充滿了小說該有的刺激、戰鬥、奇蹟和暴力,同時也擁有著他世界所匱乏的、成為英雄之機會。史丹利有意識地在少女身上探尋著自己從未發現的意義,並奮不顧身的在這新世界扮演英雄的角色……雖然聽你的敘述,很多時候他更像是個丑角?」

  我為自己在日記中安排的角色亦然。L暗想,可是李昀的眼神明顯在訴說:此時將史丹利的故事完結,比他的自卑感重要太多。

  「他的盲信是有回報的。少女讓身陷困境的他振作,並完成所謂『自我實現』的壯舉。接下來的部分有些難懂……是另一位少女在史丹利的『自我實現』中找到了救贖嗎?總之,第二位少女所愛上的史丹利該是個大徹大悟者,他本人卻不承認自己的『傲慢和懦弱』,少女對這一切也都不可思議的包容。」

  妳不也對我不可思議的寬厚麼?L晃了晃腦袋欲甩開這般想法。世界的確待他極好,那麼他要做的也僅是感謝。透過好好活著,並去愛上誰來感謝。

  「然後史丹利再次遇上難關──恐怕他仍為了賦予他意義的少女逞英雄吧──這次登場的是宿敵般的存在。第二位少女竭盡所有來幫助他醜陋掙扎的愛人,然後與其悲慘的結果會和;反覆受挫的史丹利終究放棄,企圖帶著少女和她的愛逃離他做不成英雄的世界。但他失敗了。」

  李昀的陳述夾雜著異常的力量和執著,像要命令故事裡的史丹利現身並與活在現實裡的L斷絕關係那般。

  「他太小看了少女的愛。」

  言及此,她從沙上拾起二塊刀片狀的石頭,將其一畫出句點似的往遠方的海擲去。

  應該存在的水花聲被潮汐吞沒,潮汐亦為L站立的溼地那沙石漸次為土壤鋪蓋的悶響壓下。

  「史丹利的逃亡註定是不可能的……」震驚的他喃喃說到,然而語言在李昀的嘴唇停棲卻未前往它們該去的耳朵;他的話被吃下,成為樹苗擠開腳下大地、破土茁壯的養分。

  一座眨眼間出現的森林將L食進柔軟茵綠的腹裡,李昀仍挺挺的站在身旁,掌中睡著那未能擁抱大海的石塊。

  「史丹利在絕望中方見到自己的罪,代表世界的藍髮少女卻說,自己所愛的史丹利即便有罪,也值得被愛。」

  以李昀為軸心在落葉和雜草上逡巡的L開始他失序且自認悲壯的告解。

  「他負罪的事實甚至是少女愛上他的緣由呢!從原生的世界意外來到這理想國就必然擔起逃避者的責任、還有那個在新世界成為『人類』的責任,這些都被太過恐懼的他所棄絕。」

  「恐懼責任的史丹利願做頭絕望的獸。絕望乃罪,因罪而絕望亦為罪,但他若只是獸也不會有罪;史丹利卻要奪走這世界少女的愛,那隻獻給人類的愛!」

  聲音幾乎暴力的迴盪在森林裡,揮舞雙手、邁著不整的步伐的L朝著宛如成了林中另一株肅穆植物的李昀說著。

  「罪之極呀,真的,史丹利所犯下的最大的罪,便乃迫使少女道出他早該明白的真理:自己的罪已被少女擁抱,而他做為人類的資格也早被少女──從他愛的銀髮的少女到愛他的藍髮的少女──贖回,否則他何以追求人類那獨有的『自我實現』呢?」

  「若史丹利的懦弱乃對一己『怠惰』的默認,那既是宿敵也是兄弟的狂人要向史丹利證明的,無非是由怠惰而起的積極鬥爭亦能無所畏懼得令人寒顫;能與體內的原罪共存並執著去信仰的人,便可以大聲向世界朗誦愛呀!無論那愛是何其癲狂或血腥!史丹利戰勝兄弟的方法於焉不意外的,是去擁抱自身傲慢的罪惡本質,並以此罪孽之軀捍衛對少女的愛與她神性的意志。」

  艱難嚥下唾沫的L解釋著。

  「曾經我苦惱於他在兩個少女間優先性的選擇:為何他不於認清原罪後,選擇藍髮少女提供的世界?答案是背負罪孽的L自我實現的唯一方式,乃讓這世界變成『他的』世界;少女於是成為了一個集合,一個徹底的抽象概念。史丹利的選擇不在兩位少女之間,是在少女與自己之間。」

  「那我問你,成為英雄的史丹利克服了他的懦弱與傲慢麼?」

  「……不。」

  驀的,李昀將提問刺入L黏稠流出話語的口腔,在他因一己的虛偽哲學溺斃前用痛覺喚回了故事尚未結局的真相。

  L開始流血,雖不多也讓他嚐到人類生物性的侷限;這身體太醜,史丹利的精神也是以其扭曲的戲劇化來向同胞兄弟發出戰帖的吧?超出肉身的的東西,於是給了L同樣扭曲的抽象化的基質。但李昀對這一切業已厭倦。

  「你在日記中創造女孩,並非印證少女作為抽象概念的實驗。」

  道出判決的同時,李昀這株挺拔的樹開始平穩但俐落的移動,森林亦隨著來自地底的低鳴隱隱震顫。

  這林地之外、李昀前往的方向的盡頭,該有另一片灘頭與海洋。

  於此之前她還有一個地方得去,為了讓史丹利的故事與L的現實妥協,如同古老大地上未被根絕的靈魂奮力在入侵者的文明裡留下記憶。

  少女是抽象的,世界亦然,同樣抽象的還有國與歷史,但李昀不是抽象的。

  她要帶L從現實中看見真實,並藉由真相的積累朝真理邁進……人類的語言改是以此為目的誕生的!他激動地想。冒著過度浪漫化的風險,他跟著李昀和林中廣大生命前進;又或說他們未曾移動,這個因連串意外而獲得與失去名字的地方早將L的日記連接上被另一個語言敘述的史丹利的世界。

  李昀放慢腳步時視野豁然開闊,L見到花圃、草皮和兩側立著電線桿的柏油路。史丹利的雕像就在為他精緻設計的園地裡,張開雙臂迎接那他全盤接受也獻上祝福的美好世界。這裡是他成為英雄的世界。

  「……我該像個觀光客般拍照麼?」

  有些愕然的L意外尖銳地反問,不,這不是他想說的。

  李昀要給他看的自然也不是雕像,這兒設定上是座公園,換言之,是人類賦予這地方意義且為這地方本質性的影響,李昀卻刻意讓這兒空無一人。她希望自己怎麼做?L又希望她對自己有甚麼期待呢?

  那地鳴再次響起,且較上次更急促與猛烈,宛若要將他排除於這個賴活甚久的虛構中;不禁摀住了耳朵的L,卻見到李昀緘默的搖了搖頭。

  把手給我。

  這麼說的是她的眼神、一隻無名的鳥禽在樹梢的凝望、以及整個臨海森林的視野,它們之中都盈滿L,一個彎折且不成形、故在二維世界裡甚麼都不佔有的象徵。

  是呀,他至今隱瞞的是自從女孩離去後,書頁便停止翻動的恐懼。

  而現在,不再有訪客的公園與不再有時間的故事、劇本或L拒絕相信的真實、他徒勞用科學囊括的真相、忌妒但從未努力爭取過的真理,全部會在史丹利不經意創造的這時空裡,在李昀的主導下,迎來已延遲得過分、對L而言卻是猝不及防的結局。

  「我給你的必然是你想要的結局。」

  李昀的嗓音該維持一貫的平穩,可L驚覺林子裡濃密的樹蔭再次將她隱蔽於語言穿不破的情境裡。L嘗試思考她的樣貌,但腦中僅是一片渾沌且倦怠的暈眩。

  「誠然,我是你日記裡的角色的原型,亦是你『小說』意義存在於否的關鍵;如同一座公園註定要讓人類走過,那是一個國家給其土地的『意義』,之後此空間會被如何使用是科學的問題,公園是公園,小說是小說,生活是生活……這些劣質的譬喻你寫進虛構裡,並用以合理化女孩的消失與對史丹利的嫁禍,都起源於你那除了宣洩於自身便別無去處的滿腔怒火。」

  李昀說的都沒錯──她或許會問,人所期望的東西,難道就沒有不被期望的權利麼?沒有。L的答案很簡單。未存在的東西是沒有權利的,為了獲得人類賦予的、那所謂「與生俱來」的意義可能性,存在物必先徹底赤裸、困惑、羞辱且傷痛欲絕的出現在世上。

  「我的存在依然憑附於你給予的意義,你的存在也依然取決於我如何描述你;我是你創造,用以犯下自戕之罪的工具。」

  平穩的嗓音持續,而她的陳述或也能被另一種解構式的控訴置換:「你不是全能的,你無法違反語言的邏輯。你能違反邏輯本身,但對於語言,你除非自殺,否則語言是你存在的限制。」

  是的。是的是的!L想要說出口的李昀無法替他說出,但李昀能決定L究竟想要說甚麼。L甚麼都不想聽。

  世界便是他的聽眾。他要證明自己的全能,李昀便要將自己貶低得如一文不值的草芥,他的偽善、他的罪責、他操弄這世界剝削文字與人類社會賴以維繫的意義……他不能用這些辱罵自己,因為根本沒人會想聽。

  (這世界亦除了一人之外甚麼都不剩了,那一人是李昀;L是不該出現在這兒的書寫者,所以故事的意義將由能見證自己之死的李昀完成。)

  「我們都不是自由的,故無法選擇;無法選擇,自然無力去愛。」

  「……我知道。但妳做得到那件註定要由妳來做的事。」

  L的虛構裡創造不出愛,只能創造出不自由。日記或小說都一樣,女孩或李昀都一樣,教授或那些「史丹利」其實都一樣。

  空無一人便不再是公園的地方,史丹利在哭泣。

  為何這世界這麼恨他?為什麼自己即便是主角依然如是無力?為什麼劇本說自己是英雄,而且這英雄有被少女愛著的義務呢?畢竟……

  少女殺過史丹利。

  L永遠不會釋懷這點。

  因為這證明了就算沒有自由,世界也依然能應允懦弱與傲慢的史丹利那成為英雄的蛻變。

  「妳還是能殺死我,妳可以。只要妳──不,只要我──」

  「夠了!你這人怎麼能夠這樣!」

  只是叫喊。

  李昀應該狠狠的將右手的石塊往L的臉龐扔去。

  她其實沒有叫喊。

  李昀鬆開右手,那兒根本沒有石頭。從一開始就沒有。

  這些是他的幻想,應該要這樣才對,自己所期望的是L,一個日記的書寫者。李昀殺了L。只要他這樣寫,一切就很輕鬆了。

  「我不能殺不存在的東西。」李昀的藉口如此,但真相是,L已經死了,給時間輕而易舉的帶走了。

  森林裡矗立的圖騰柱訴說史丹利不想讓時間帶走的東西,那些圖騰柱和史丹利的心意幾乎無關,後人的美德呢,唉,也總會回到史丹利已經開始的一條歷史敘事中。史丹利死了,但那不能阻止史丹利繼續覓尋有愛卻沒有受苦的世界。

  史丹利,當然,從來沒說自己想要的是甚麼。劇本幫他決定了,一切都是意外:在少女帶著世界滅亡之前,史丹利會告訴所有想成為英雄的愚人們,瘋狂的語言是切除世界仍搏動之心臟的最鋒利刀刃,彷似國家慈愛且嚴正的介入個人的生命。

  即便是虛構的概念,國家針對其子民所帶著的現實性,並不亞於任何基於「真實」乃至「真理」的辯證。李昀是對的,但她輸了。她必須讓贏得世界的L被這世界遺忘。小說可以結束,劇本能寫下自己,李昀所駐足的那片沙灘將為史丹利的傳奇添上悲傷無比的註記。

  「沒用的,我知道你的真實。」

  李昀看著沙地上,退潮時留下的淺池中的海星,彷彿那就是逼她殺死自己的L。

  「史丹利的故事已經結束,所以你的呢?你和我約好的現實在哪兒?」

  現實要從孤獨且斷絕過往的存在開始,L的劇本對此已詳加規畫了。

  「李昀」能留在這兒,好讓現實中作為小說角色原型的女孩接替她的存在,而L,現實中的那蠢人,或許會在傷透了誰的心或自我攻訐後疲憊的提筆,讓紙頁從被誰止住的那兒繼續並由那個「誰」當主角。

  「我知道你的真實。」

  「李昀」重複的說,同時緩步朝大海走去。天空泛著一層奇妙的白光,有些似候機室或車站,甚至是L買西打酒的便利店所用的廉價照明。

  「李昀」的聲音再也傳不到他所在的地方,L作為書寫者的使命已經達成,現在是她選擇自己的使命與意義的時候。

  「『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去,欲去者不止』是麼……」

  突兀的語句在即將被白光擦去的森林裡,引起了最後的轟鳴。

  「林正身,你是無法逃開語言而存在的。」

  語畢,L的日記便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