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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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在鳳小姐為他複習多次和帝王之間的鬥爭後,路易斯終於有機會聽聞帝王的故事了──確切來說,是這老太太的故事如何開始的故事。
路易斯從未假裝中立,他倒是亟欲做出一種真實在意傾吐者的樣子:挺直腰桿,右手不明所以的捏著下巴,自以為像個精神分析師那樣能在「嗯、嗯」回應的同時從零碎的軼聞拼湊出闡釋人類、乃至世界本質的後設理論。
誠然,這些舉動也是為了舒緩緊張:在男人發現酒精膏的空瓶,且被路易斯奇差無比的謊言敷衍過去後(呃,我去幫忙同學迎新……這些用來在地上寫字,總之,啊,我把垃圾袋回來了,現在就去扔掉!),下樓至客廳的他恰闖入了帝王與蟑螂的混戰之中。
一番劇烈運動後,老太太錯過了自己能睡著的時機,竟心血來潮的和路易斯提期往事(平常她會去找鳳小姐抱怨,最近大概是學乖了點)。
在寫作上極為懶惰卻又愛嘮嘮叨叨的路易斯,會讓這故事從七十年前某艘緩緩駛離基隆港的渡船開始。
令人屏息的大時代讓他特意用曝光過度的照片那般炫目的模糊感,去想像年幼的帝王在甲板上為海風吹打身影,以及眺望著天際線、似乎找尋甚麼的瞪大的眼睛:這女孩即將因著那比她巨大、也沉重千萬倍的歷史之一脈絡,被牽引著往遠方飄盪──用地圖看起來可以是咫尺的,但她不曾體驗此般全能視角的威勢,她只是正巧活在七十年前。
那地方路易斯透過地圖能猜到可能是石垣島,而帝王成長的地方或許是座鳳梨園。網路上說彼時台灣人帶來的高效率耕牛以及台灣人作為移民本身,都讓本地居民──嚴格上來講也是被殖民者,畢竟琉球群島直到一世紀前還是獨立的──感到不安。
生計或意識型態五穀不分的路易斯都不懂,何況這個狀似波瀾壯闊的開頭在她漫長生命中所佔篇幅微乎其微。當戰爭結束,很多人的故事必須用很多不同的語言紀錄,很多人的悲傷必須與致使悲傷的邏輯共存……
榊對這段歷史很厭煩,尤其是一九四五到一九五零之間。之後的呢,榊也只有課本內容的模糊印象:大家努力賺錢、賺錢、錢是好的所以我們都喜歡(附上幾張加工出口區工人騎機車的黑白照片)。
有些歷史值得記憶(這邊會考),有些則不,不過歷史不該是誰說的算。榊知這點,也因此朝憤慨於這社會不公不義的閒人投去煩悶的凝視。
嗯,你們身上有疤──或「認為」自己身上有──所以你們能客氣地喊痛;控訴曾經的惡人卻很無聊,大家要向未來看嘛,過去的那個誰也只是聽令行事的呀?何況你們又代表誰?故事裡又真的有被害者與加害人麼?
路易斯推測,少女真正想表達的是:既然想講故事,能不能講些萌一點的故事呀?在人命能被自然而然的算計的年代,如果誕生出圍繞著歧異共同體幻想而開展的BL悲劇,榊批判的眼神也會刺進路易斯的胸膛,「哥、哥!」她會如此愉悅地喊到,「為什麼他們不能在一起?」
路易斯則會笨拙卻以為成熟的答:「因為世界很複雜吧?」
然後與榊註定要才華洋溢的回答相遇:「所以才需要愛呀!」
少女的世界是特別的,因此不需要也不能夠革命;若說鳳小姐選擇了革命而提早揮別少女時代,帝王或然是從未有過成為少女的機會……
榊根本不會這麼說。滿口胡言。
煩躁且頭腦昏沉的路易斯在男人搖晃的車上想著。車剛駛過大肚溪,山脈那頭來自帝王故鄉的朝陽很嘲諷的戳著他的眼皮;父母除了些許永遠不會解決的問題之外好好活著,一如地球除了人間煉獄外還有中產階級的家庭出遊與鳳小姐自製的流行音樂合輯。
此刻她邊牽著男人未握方向盤的手邊唱著Taylor Swift的歌:
This ain't Hollywood, this is a small town…
誠然路易斯出身在平凡(幾乎貧乏)但也足夠生於斯也死於斯的小鎮,那是帝王貢獻生命中的前三十年換得的居所、鳳小姐做為小布爾喬亞成長的家,帝王作為母親的愛卻是以一種政治性的恐怖平衡來算計的──鳳小姐革命論述的精華在此。
舉個例子吧,鳳小姐曾宛如昨日的講述帝王如何沒來由地追打起仍是中學生的自己,結果是為了威嚇她初交往的男友所需的必要犧牲;然後是鳳小姐成為母親後依然不定時撥打「她不能漏接」的電話,以確定自己在家裡的位置(而帝王對「家」的定義似乎乃以她為中心的晦澀權力關係);和路易斯生命最近的事件乃帝王之母的過世,與隨後帝王之夫的猝逝。不過這故事該留到稍後,因為鳳小姐正瞪著路易斯。
「你怎麼了?」又是那個問題。
我想要你們死。
野獸意興闌珊的咬著路易斯的脖子,如犬類間的相互玩鬧,但老實說他更喜歡貓,所以換個比喻吧。
他終究不能以人之意志犯獸之暴行,他的獸亦明白,這無法墮為其同類的可哀存在也對其自身無害。那獸彷彿是隻偶爾給予亡命之徒餵食(與自我安慰)機會的野貓,除去幾聲非憐憫亦非譴責的喵喵叫外對路易斯毫無幫助。路易斯要引用那個「犬將自己視為人的忠僕,貓卻將人視為殘缺的貓」的陳腔濫調了,可是鳳小姐不給他機會。
「累了就說,鬧甚麼脾氣呀?像個小孩一樣。」語畢,鳳小姐按下重播鍵,「剛剛的都沒聽到……」
抱怨了幾聲後她再次忘我的唱:Say you're sorry/ That face of an angel…
抱歉。路易斯受辱卻禮貌的回覆。自己渴望成為的或許該是把刀,他默然想到,一個傷人的手段而非目的;路易斯要貫徹逃避意志也得化身為逃避的道路而非「逃亡之概念」本身,何況萬年前人要殺獸或殺人便非徒手了。
路易斯這個月來委實也沉迷於在網上瀏覽各種刀具與空氣槍,想著犯罪以後一種能平衡商品拜物教與作為殺人者之提醒的生活;對暴力符徵的物慾或然是路易斯能化身為暴力的條件,但他亦想過讓物慾的結果逼迫自己奔向死之意志的喪心病狂。
簡言之是先去購買此等「可疑」的商品,於焉使他不得不殲滅所有仍懷抱路易斯做為「好孩子」之幻想的人類。這個好孩子要買一把二氧化碳動力的貝瑞塔92FS唷。大人們知道的話會生氣的,所以要殺掉大人……神或甚麼超然力量若然存在便阻止路易斯的幼稚吧,否則他要──
「你到底在想甚麼呀?」
「抱歉。」
「我要不叫你哥哥囉。」
「好啦好啦。」
很好,連榊都無法忍耐路易斯的態度了。
該是「好孩子」的林愛華的哥哥慌亂藏起扭曲的面容,朝向在書店尋找曾一起討論的某本輕小說的少女露出沒出息的傻笑。
「我幫你去問問店員。」路易斯的話讓少女偏過頭,有些無奈的回到:「那店員看起來有點兇。」路易斯反正去問了,然後得到個比預料中更漠然的答覆:請看貼在書櫃上的出版社分類。
「這些人都是競爭對手!」愛華在換上榊那閃閃發光的眼神後掃視出版社最終選擇的幸運兒的「孩子們」──榊如是稱呼作品裡頭的角色──被插畫家賦予形體、在每本書封面與店內海報意氣風發的模樣,便激動但維持客氣音量的喊了一聲。
「之後也會輪到你的孩子嘛。」路易斯禮貌但有點兒太雀躍的說。
「你小聲點。」
「好好好。話說這些作品也有值得欣賞的……」
「叫你小聲一點。」榊的表情彷若在管教學不會自己上廁所的小孩。
「你都要十九歲了呢。」
而妳才十五歲。壽星路易斯心想,別擺出那種看透一切的表情嘛,厭倦世界的又不只妳一個。
愛華因為遲遲無法踏上成為榊的那條路而焦躁,這點他明白,然而選擇一條路自然要愛上那條路。別無選擇的故事不是愛,所以滿心憎恨、也逃避憎恨的路易斯所認定「不得不開始」的故事絕非愛的故事。
十九年前鳳小姐的故事卻或許是愛。十九年前的她仍住在男人的老家,彼時剛過半百的帝王對巨變的世界或許充滿恐懼:自己老了,死亡將在幾步之遙伴著她的帝國走向頹圮。鳳小姐想讓世界為愛盈滿,如是離開持續危機其主體性的帝王之意志;她的革命與路易斯的逃避迥異,是向母親與妻子的責任積極說「是」以掙得幸福的鬥爭。
然而在榊出生後不久,帝王對鳳小姐施加的壓力和種種路易斯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的家族政治,讓她和男人搬至了作為帝王之都的小鎮。
約莫十年前鳳小姐方徹底醒絕:自己拿到的劇本爛透了。
她自認是家裡唯一將之讀懂的人,因為是故事選擇了她;而她對路易斯講述的革命,其對象與其說是帝王更像是故事本身。
男人在故事裡大多扮演著「好孩子」,卻在一些鳳小姐極其脆弱的時刻下意識瓦解了她主體性之尊嚴(至少路易斯聽起來是這樣);帝王對她而言依然是母親,但兩人間已無母女之愛(鳳小姐說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三個孩子嘛,鳳小姐目前好似最在意妹妹。
「我是為了愛華活著的。」有時她如此疲憊的坦誠,宛如對劇本的屈服實乃最後的武器:撇開路易斯黏附於榊上的客體性,愛華的確憑著對世界的抽離而展現出征服世界之姿。
鳳小姐認為她有義務協助愛華的夢,愛華呢──嗯,應該說榊──眼中的鳳小姐要麼是擋在那條路上頭,否則就是根本曲解了她的目的地。不過這也是她們間母女之情的顯現吧。可喜可賀。
那路易斯和母親之間呢?從前的他當然不是矢志成為謀害至親的工具的。
曾經「母親」或許是個先驗且不證自明的概念:路易斯從最親近的女人那兒得到的一切滋養即為母親的定義,更多的還有生物學式的依附。
然而,這定義既因「鳳小姐」漸次取代路易斯心中的「母親」而動搖,真正決定性的事件卻不存在,也不被允許存在。
路易斯相信自己選擇了劇本之前劇本亦選擇了自己。和鳳小姐相若,他理解到將手中的劇本竄改成「理想」的那份乃革命之唯一途徑;母親甚至精闢的點出,他革命的對象該要是自己。呵,明明是自我改變以自我實現的劇本,結局卻是自我毀滅麼?思及此,路易斯感覺眼前又出現了那排檸檬黃置物櫃。
他將存在的使用價值視為工具,並將周遭的人當成可寄放的「物」:榊乃情慾和自尊,鳳小姐乃屈辱與模仿(路易斯莫名地說不出「學習」一詞),男人乃自警與自卑(不能和他一樣……是的,你連與他相當的中產階級幸福都得不到)。
此刻的男人有午覺要睡,榊有下一部小說要寫,鳳小姐有「外曾祖母」與「外公」的故事能和路易斯說。外公在印象中是會嗑瓜子、下象棋與抽菸的老人,路易斯八歲那年幾條血管不聽話的敞開了,於焉湧出的不是意義是意義的終結。
男人曾推測外公的早死(儘管他也已七十餘歲)讓他欠帝王的債轉嫁到鳳小姐身上,這論點有其道理和殘酷:老男人年輕時是風流的,帝王只為他產下女兒的事實讓家族政治嫁接了更抽象複雜的事物,作用在鳳小姐的現實中便是個母親怨恨父親的家。
而外曾祖母的故事該也在那艘既斑剝也清晰的幻想之船上開始,對她而言是現實的八十年人生太長也太乏人問津,最後由鳳小姐一個兩分鐘交代的悲劇來收尾。
勒得頸骨碎裂的那般緊的收尾。
問題還是出在生物學──那幫助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創造出家庭、憂鬱症和童軍繩的複雜神經化學。
錯的是沒人發現沒人有錯,以及沒人發現有人很痛苦。
她出殯的日子是個颱風天,曩昔在帝王搶收蔬果時未曾有過的少女時代中、模糊了泥巴與肉身的大雨正瘋狂澆灌;甫抵達山腳的一家五口被沼澤似的水浸街道困在旅店,帝王於焉認定失足了面子,與男人之間的關係也急遽惡化。
一年後帝王丈夫的死亡算是鳳小姐貫徹革命路線的標誌了:至此她明白母親會將剩餘的生命壓制在她快將窒息的存在上頭,男人在這抗爭中只能被期待不要扯後腿,而這期待遭背叛的場合總是太多。
唉,目前為止,帝王貢獻自己故事的部分竟只有路易斯虛構出的一條船而已。吹熄字樣為數字「十九」的蠟燭的他有點感傷的想。將帝王的櫃子打開後發現她的存在果真乃歷史──這兒是遺傳上的意義,能作為路易斯犯罪後以家庭精神病史說嘴的基礎。
此外,已和自身的歷史同步的他不會重複帝王與鳳小姐的錯誤:他不再將個人的幸福建立於任何人類的存在之上,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愛或理想。
路易斯是刀,是工具,是存在的使用價值──甚至是交換價值──他反正是客觀的,於焉是可怖的;做為人類他很可恥,若超越了人類社會去存在,他卻也進入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為的想像中。路易斯只需將那想像化為現實即可。一把92FS的空氣槍兩天後會宅配到家,在那之前他必須了解自己與自己存在的陳跡。
榊再一次因為限制級標籤的錯誤位置而鬧脾氣。但幾分鐘後,捧著書店買來的國產小說(那本不是她的競爭對手,因為BL小說獎的參賽者必須滿十八歲)在房間裡跑來跑去的少女似乎很滿意作者帶來的感官與情緒驚喜。
世界需要愛,愛卻以為能不需要世界。
「妳早點睡。」
哥哥今晚要做很糟糕、很糟糕的事唷。路易斯裝作可愛的想,並為這種想法噁心。最後一次了,他發誓,自己大概會噁心一輩子,不過裝可愛可是下不為例。
「對了……我已經十九歲了呢。」
從亢奮狀態中稍微抽離出來,愛華不耐煩地說:幹嘛?
「妳想過自己十九歲的樣子麼?」裝可愛的路易斯問。
她的表情猛的像在思考榊、或是其他自己可能的未來,以及從此刻到那未來之間的路途會發生甚麼。又或許是甚麼都沒想。
愛華終究道出了自己的預言:「我不在乎。」
「自己無論遇到甚麼──甚麼都一樣──也要實現自己的夢想。」
路易斯於是找到了第一個源自於他人的、犯下弒親之罪的理由。
榊不會因為欠缺林愛華父母的世界而消失。
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