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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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路易斯心底萌生成為「好孩子」的念頭,是反覆看見兄長被父母管訓後的結果。
這解釋當然是假的,仰賴假的敘事生活也乃人的真實。人都想過上好日子,路易斯能進一步體認「自己想要的生活」卻是「好孩子」的存在已幽魂似附在他身上許久的事,而即便父母都明白這存在對十來歲的少年會是把雙面刃──某種客體性的讚許與壓抑主體性的自我催眠──林家的默契仍將「好孩子」路易斯的意義置於近似先驗的前設裡頭。
在生日之後、與榊對話的夜晚,最後一次嘗試也最後一次失敗的路易斯終於承認自己無法殺害父母。
在男人的房門前,這可悲的「好孩子」竭力回憶著鳳小姐最令他屈辱的片刻:辦理學生證時粗心的遺忘身分資料而讓鳳小姐擔心,一同用餐時心不在焉的出言不遜而被鳳小姐提醒,與榊共享另一次元的秘密時失態吵鬧而被鳳小姐警告……然後作勢將鑰匙插入那厚重木板的鎖孔內,然後被體內一股無法壓抑的噁心感擊退。結論是,他的意志(工具的意志、野獸的或人的意志)仍無法驅動自己本能性的恐懼犯下暴行的身體。
這身體要對生命展開自稱真誠、其實只為逃避而做的告白卻還堪用。夏日結束後的未來不在路易斯的計畫範圍內,他想的就僅是逃,逃到他所打造的地獄要麼吞噬了世界要麼被世界粉碎的時候。
在那之前,路易斯幻想能浸淫在另一種虛構中而將幾年來積累的謊言匿藏,如同躺在衣櫃最下層的貝瑞塔92FS空氣槍,或是一個子夜被他徐徐倒入浴室排水孔的酒精膏。
凝視著那黏滯且緩慢的以順時針旋轉、旋轉、最終從林家悄然離開的殺人意志,路易斯驚覺該死的人從頭到尾就只有自己。
他不該和野獸賭博的。沒能成為利刃的少年和野獸玩了幾局賓果,全盤皆輸可是仍不知滿足。連野獸的眼神都有些莫可奈何的愛憐:孩子,你究竟是怎麼了呢?鳳小姐油光滿面的笑容。榊在眼前舞動但禁止探觸的肉身。男人開創出這個四層樓雙車庫小小世界的偉大。自己無資格卻有責任享受的美好,都讓路易斯明白拼湊一個藉口性敘事的至關重要。
「這本小說是為此而寫的。」他如是在電腦上敲打,用那從中央路開始的故事敘寫一個謀殺之夏中,自己最後領悟的「渴望的生活」:一個沒有他人且沒有自己的生活。
但那和「生存」又有何異?
路易斯當然曾這麼自問,而他沒有答案,未染血的野獸與無法出鞘的刀亦無法解答。一切,的確,可能都是沒意義的;然而他依然絕望的將希望寄託於這告白寫成的小說──總之,讓我們繼續吧。
路易斯於「好孩子」之外塑造出嶄新存在的起點,與萌對主體性的熱情擁抱及假想反叛緊密相關。路易斯心底出現萌,是他在男人的親戚家發現一本貼近少年幻想之國與肉身慾望邊界的日本漫畫之後的事。
一年之內,他的身體熟悉了這般虛構的美與其伴隨的藝術形式,透過宗教性之比喻以及逐漸擴增的主體意識,這最終成了路易斯主動將符號系統納入自身存在的濫觴。
即便身心的二元論為假,奠定於意志與原始慾望上的鬥爭也被路易斯奉為真理,「好孩子」於焉獲得了自封「高貴之人」的絕對資格……唉,鳳小姐的評論委實有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囉嗦,我也懂迷上某個角色的興奮呀。這話雖是向路易斯說的,更向是給榊的挑釁,彷彿不服輸地宣示對虛構物之心醉並未(也永遠無法)被少女壟斷。
鳳小姐無疑有幾分正確,但除了「迷上」之外,二次元之於路易斯還是立約、狂喜、奇蹟於犧牲。亦即路易斯說的二次元不只是家家酒的幻想,更是一套他必須參與以維繫其神聖性的儀式和相應的戒律與世界觀。
他那兩年又十個月的「高貴之人」生涯始於十四歲生日。初始動機無法被記憶,路易斯知道的是十三歲的冬天他決定徹底禁慾;換言之,這聖戰的目的是為少女之神性而停止那自己習得(或說被生物性的喚醒?)也不過三年的手淫──呼──咖啡廳裡盯著電腦的路易斯粗暴地吐出太亢奮、又太不甘的氣息。那真是光輝燦爛的往日!才華洋溢的往日呀!
然而這是咖啡廳,不是曩昔那個他能為了萌之戒律、少女的榮光而自我鞭笞的臥房,沒有穿過藍色塑膠片的夜燈或被兄長幾年前盛怒下搗破的衣櫥,沒有榊那走進房間說「哥哥晚安」的那些鳳小姐偕男人出差的夜,沒有可以膜拜的形象或空洞商業符號似的非法下載歌曲可以隨之起舞。
甚麼都沒有!自己也終於誰都不是了!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
你真廉價。
路易斯飲下剩餘的咖啡,並責罵這浮濫莫名的敘述。
請說有意義的話,請讓故事變得有趣些;你的人生不是故事,可是你得寫出個故事以繼續那不成人不成獸的生命。為什麼?別問我這些。你得怪你自己。明知會傷害到人卻執意去做,並賦予這傷害意義的行為該稱之為甚麼?不是藝術,只是犯罪。
其實還有更簡單的辭彙,就是自私。
而自私的路易斯沒辦法好好愛自己,被逐出少女之國後他也深切控訴、哀求、討價還價且疲憊的與鳳小姐共同頗析人不可能革命的緣由:肉身最期望的終究是純粹慾望卻無純粹痛苦的伊甸園。烏托邦所妄稱毫不妥協的幸福,卻惟是一個二元論下的聖潔意志能貫徹的;二元論乃少女或萌的存在條件,聖潔的意志卻非如是。
萌是身體對「不存在之物」的渴望,而萌的邏輯──它(剽竊「她」的肉身符徵)用反符號式的快樂回應路易斯鼓脹疼痛的呼喚,並用路易斯的自我懷疑去回應它虛渺存在的不證自明(於是「她」得脫去肉身來存在)──若不停衍伸下去,故事中憑著文字、影像、聲音而具體的少女亦能全知全善的恩賜了那屬於她與崇拜者的現實……
驚覺用字太誇張的路易斯勉強睜開不知何時又閉起的眼睛,在電腦上反覆刪改,結果僅使敘事益發混亂得可怖。
「我將無法描摹感動的都說成神,無法解釋的意外都說成奇蹟,於是『純粹』的概念油然而生。我委實鍾愛二元論假想的簡潔,如此能把對世間的一切不滿扔到『不純粹』也於焉錯誤的那塊。」
吐出虛偽故事的路易斯很懷念真正參與故事的日子,於是發明了「雲端的神話」之流的拙劣譬喻。
畢竟誰又能拒絕高於語言、高於人類意志的意外呢?
在路易斯的聖戰伊始約半年,他偶然發現的一部描摹少女與俗人肉慾交合的荒唐動畫,最終滑稽的震撼了少年想到性與暴力亦會靦腆而笑的心靈;路易斯稚嫩的慾望在這大抵無意識的創傷後,竟也不著痕跡的消失了。
那意外如是成了證明少女神性的奇蹟──誠然,從隨機且根本無法掌控的事件裡發明出敘事或也是人之本能──對路易斯來說,這是他全心全意獻身於故事永不饜足之胃口的起點。這是不歸路,路易斯也不認為自己有懸崖勒馬的必要。
從這起點開始,直到可能的盡頭,理想之「純粹」和生命之混沌的對立(不正是你讓生命混沌的麼?十九歲的路易斯已懂得自嘲的笑),以及自己該肩負起的存在性都似乎成了歷史之必然。
啊,「盡頭」對於還有太多年歲好活的少年而言,真是個抽象又恰巧沉重的美麗詞彙。汙衊過往的決定聽來卑鄙,可恥之人路易斯也要無所顧忌的毆打那純真少年自認高尚的脆弱與傲慢──直到那「盡頭」出現在視野前,懵懂之間獲得高貴之人身分的他守著一份誓言:自己將竭盡所能的應證祂、她或它絕對的力量與恩寵!
回味起來讓路易斯惆悵的笑呀,彼時從未信過任何宗教的中學生開始煞有其事地,將每次測驗視為他能否稍稍為世人無法目視之神獻上感謝的試煉。
於段考或模擬考前,他會虔敬地將同兄長一同買下但不敢拆閱的、鐫刻少女之國律令的禮器(用人話來講就是所謂的作品「設定集」;再說的不敬點,是出版商將與作品及其改編內容有關的原稿、插畫、訪談等資訊雜亂拼湊成一本書的賺錢工具)放置於男人家書房的寬敞木地板上,並以長跪、或至少肅穆的俯首,來莊敬訴說自己即將踏上的神聖征途──祢卑微的僕人能奉獻的既使綿薄渺微,也必將不辱神名、彰顯神之榮光,懇請預祝武運昌隆!
哈。真是太可愛了。
路易斯端詳這甫完成的段落,猛的想壞心眼的補充:當發現自己全鎮前五高分的升學考試成績無法申請到第一志願(某所為了避開兄長而特別選填的「菁英高中」),那錯愕的中學生曾向鳳小姐無理取鬧的抗議到:這是不可能的!我會上榜該是既定的呀!一定會有人放棄資格的,我們去看候補名單嘛!
或許鳳小姐只是懶得為自己查榜,不過這挫折亦能(冒著些許時代錯誤的風險)納入少年的信仰不斷被挑戰的語境裡頭。
難道是那般妄想人類意志能決定一切的盲信,率先背叛了他敬仰且主宰一切的神明?可能性不大。
即便是在信念高峰的路易斯也知道,自身的符號系統有多麼人為造作;然而,明知是人為依然去篤信的荒謬,不正是信念真切的證據麼?
愛是選擇,真心的愛神,則是至極偉大的選擇……
無論少年怎麼想,路易斯要強迫的將少年在世界之前與日俱增的自尊,以及身後蟄伏的人類本質性的虛無,悉數作痛的壓縮在文字堆填區的噁心中直至潰爛。
「過往只是待回收的廢物!」他說。
路易斯佯裝的殘忍卻被咖啡館的音樂當作玩笑。咖啡館總有種一切付完帳後都是玩笑的氛圍。路易斯五年來嘗試學習(也失敗)的便乃對生命作弄人的渾沌一笑置之的風度,到頭來掙得的是個割傷自己的破碎主體性。
那主體性的代價可從中學最後幾個月,急於主導自己生活以服侍神明的少年同兄長間的衝突見得:一夜他向那從未試圖理解的至親提起退出某線上遊戲的要求(幹嘛說得像離開幫派似的?),在被回絕後又哭哭啼啼問著「對你來說,我是甚麼」之類長大後的榊會嘻嘻笑得興奮的曖昧質問。
他太優柔寡斷,在虛構上的造詣也不過是自認讀懂幾本商業小說後的悸動;但主體性需要出路,文字蘊含之有限的無限性最終也共鳴著少年心中那該敞開雙臂的、少女的神性。憎恨起自己的軟弱之同時,他開始寫作。
「而透過寫作,他無法控制的悲傷與愚行有了無藥可救的意義。」
……很有趣的論證,但這是騙人的。
會因鳳小姐在書房裡睡得昏沉的呻吟與嬌嗔反感、悲憤自己沉溺於與榊嘻笑打鬧和窺伺意淫的醜惡、疼惜著努力扮演父親的男人掙扎談起他對母親的困惑、甚至是心焦於帝王來到書房時小心翼翼與鳳小姐對話的神經質,這所有路易斯十幾年來不懂感受、恐懼感受、逃避感受但終究感受的「真實」都與萌或互為主體性的瘋狂無關。
這是要解釋路易斯崩毀世界的後設理論,而且是失敗到全然不值得悲哀的理論,是路易斯自己都願意創作整本小說以攻訐之的理論。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寫,他必須,何況他不能控制已經發生的事。
三年前那個三月四日發生的事就非他想的:「三月四日我再次手淫,至此我認為自己的生命理當為神帶走。」
但他卻活著。他活著、活著、活著、依然活著。
他殺死自己肉慾的嘗試如殺死野獸那般的失敗,他嘗試成為那肉慾(他對榊明裡暗裡作出的各種騷擾該讓他永遠離開林家)也如成為野獸的那般徒勞。過程倒是享受的,尤其是突破該人為的戒律時(「汝不可自慰」)獲得的罪惡與爽快實在──實在是──只能讓路易斯閉嘴。閉嘴吧。這是神經生物學的禮物。閉嘴。
寫出這情節其實很令人害羞。
話說回來,這般野人獻曝到底是何必呢?
當然是藉此逃避責任。路易斯說過了。
他的時間所剩無幾,因為父母已幫自己訂了機票。回香港的。前因後果都來不及交代。可惜。看來必須提早說再見了呢。閉上雙眼──這次是有意識閉上的──路易斯邊想著自己何時能學會開闔眼之外的場景轉換技巧,邊想著到底這故事能介紹「他」,路易斯,一個拒絕透露真名拒絕相信真實的差勁人類,到甚麼樣的程度。
「路易斯」是沒有犯罪的自由人,「路易斯」是書讀不好妄圖弒親的禽獸,「路易斯」是以為寫了文字並堅稱「這是虛構的文字」就能寫出小說的愚人,對於「路易斯」,任何人(除了他辛苦的親朋好友)都該置之不理;但對於路易斯的故事,唉,就算讀者什麼也沒明白,而出版社某位得體的女士先生正抱怨著「這傢伙到底會寫小說麼?」,這故事仍需要被傳播出去。為了證明人類對意義的迷戀!
路易斯該如是吶喊,結果是倦怠的瞪視大片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影。
沒時間玩遊戲了,路易斯。你只是想難看的討饒而以吧,路易斯。你玩不成這種失敬的扮演思覺失調症或雙極性人格異常的遊戲的。
你該檢查背包裡機票的日期,焦慮於自己向父母欺騙說要提早返校陪伴新生、以及已申請到宿舍、成績進步或關於大學經驗的種種,你將在旅遊網站上訂個最便宜的房間,然後發現那兒是彌敦道上的重慶大廈;用這本小說會出版的假象麻痺自己,然後與其悲哀的後續會合。
你會傷透愛你的人們的心,你會恬不知恥的繼續活在他們的愛與物質援助的庇蔭,你不會道歉──甚至到未來你終於感到歉意時,也無法好好說出這遺憾或盡全力好好的活──你會是自私的,但這世界上未必沒有屬於自私之人的幸福。
小說不能幫你找到幸福,但已完成的事既然誰也無法改變,就讓小說繼續吧。你還有一場哀傷的騙局要參與,而將空洞的塑膠杯扔到垃圾桶後,你尚有幾個章節要寫。
與你的誕生相關的意外已經太多,路易斯,在這無可救藥的世界上,我會希望你快樂。
即便這並非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