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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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林,和我說說你寫這本日記的動機吧。」
他們初次相遇的碼頭從空中看來是個完美的「ㄈ」字,一南一北的兩個卸貨區中間夾著搖搖擺擺、散發油氣的貨輪;女孩坐在最西北方直面港灣另一端半島的堤防上,懸空的雙腳下方兩公尺便是平靜異常的海。
一百年前據說鯨豚仍會造訪這狹小卻深邃的港理直氣壯的噴水,甫電氣化的盞盞燈火仍無力茁壯在人造陸地尚未生根的海濱。將過往浪漫化所伴隨的危險,L有切身的經驗,日記的本質卻必定是對不在場的時刻、事件與人們,提出悖離現實──也因此絕對人性──的沉默凝視。就連他的未來日記也只是文字的獨白,而非讓故事訴說自己。寫下的都是過去式,故事也都是故人之事;女孩所讚嘆的未來呢,L大筆一揮亦凍結成開始前便結束、連時間也不曾流動過的「當下」的集合。
「這些,唉,都是陳腔濫調了。」
「或許吧。可是我覺得──」
女孩的聲音在慵懶的海風中聽來有點兒混濁,讓L想再靠近她一些。手指停在鍵盤上(啊,可以的話他也真想用紙筆書寫呢,但在這兒不宜說謊),L想著自己要出現在這碼頭的哪裡才好。
他今晚的思緒特別遲緩,或許是抱著筆電在碼頭奔跑的關係吧。女孩距離自己真的比目測的還遠,那是一行句子和另一行之間可以無限隔閡的文字把戲。那是女孩。這是無限。這是L。而她的聲音依然傳到自己耳裡了。
「林的陳腔濫調也很有趣呀。」
和李昀與女孩相處有讓L變得更有趣麼?他莫名吃力的走到女孩身邊坐下,手中的電腦沉重得彷彿一塊天神懲罰他畢生馱負的鐵,或許是月亮上的兔子搞的鬼吧。反思著自己捏造出的善惡對峙的神話,L猜測明日自己醒來時應不會有世界消失的奇蹟,於是他能繼續書寫──前提是用最科學的角度(對的,他仍堅持)去紀錄自己觀測到的所有,即便那「所有」亦取決於L如何定義自我與世界的關係。
「在日記中,我不是林,只是L。」
「那日記中的我,會喜歡上林嗎?」
這問題是無意義的。L想這麼回答但更想就此住嘴。海面上滑過一艘巡邏船,更遠處是尾班渡船留下夜裡依稀可見的長長白色泡沫。直升機攪破港邊的寧靜而又消失,更高的天空一架下降的客機尾翼閃爍著紅色光點。這些都是贅述但L都要寫出,要讓自己與女孩驀然拉近的距離再次遠離,但並非一己單方面的逃避。他決定要坦露,他該是決定好的。他──
「其實我很喜歡教授的故事。陳腔濫調,但其中的林,很溫柔。」
險些讓筆電滑落大海,L笨拙的將漠然的黑色金屬塊放置一旁,接著伸手做了個將月亮收於五指之中的手勢:掌心朝向那白光、抓取、闔握,並想像月球的消失。
女孩看著他的表情像是一隻兔子跳上了膝蓋。略為驚訝,幾秒後卻舒服的撫弄起懷裡毛茸茸的小傢伙。感到尷尬的他急忙補上解釋:「月球還在。」
「意思是說L沒寫進日記的東西,林你也辦不到嗎?」
L搖了搖頭,但不像是要否定女孩的話。
「只要夠相信幻覺,它就會成真;剛才有那麼一刻月球就像真的消失了──在我的現實裡。」
「林無法永永遠遠、完完全全的相信一件事。」
女孩的話語在倏忽轉強的海風裡顛簸,傳到他身旁約莫一根指頭的距離便散落在隨風騷動起來的海面。透過日記,L仍能理解女孩的心聲,海風甚麼的也只是非謊但從未真實的現實。只怪自己無法全然相信那個夜晚、那個山頂發生的一切。
「我盡力了……不,我的心還不在這兒。」
女孩站了起來,嗓音並不嚴厲的說著:「那能在哪兒呢?家裡?天堂?未來?或是艾莉絲那裏?」
她像要分開海面般雙臂平舉、手掌交疊後又朝兩側猛力劃開,右手於是輕輕的停在L胸前,「這是你,」她的聲音依然很輕柔,眼神卻是刺入書頁般的針那般銳利──書頁此刻無法翻動了,L那堅決否認但實際存在的逃脫心理也被牢牢的鑿開──「這兒是世界,」左手指的不是港口,是與大海共同染黑的夜空,「是你的世界。」
我的世界中尚未填滿的部分。L心底想。
它可以用一個名字、一個想法補齊,但連接自己與那世界的女孩註定殘缺。這本日記不會將她完成:她是實驗中最後一批放進檢測儀的樣品,是所有能囊括L人生的定義中最可能總結日記的一個詞。
她不是L,也非L前往未來任何路上的手段──她是她自己的目的,或說使命。這使命雖因L創造的世界(以及L曾見過的、他人所創造的世界)而生,在成形後女孩亦是完全不自由的自由著了。
「你是你,林,但你可以是其他;而我是我,我就是我。」
女孩將雙手放下,後退一步。L轉身,女孩當然還在碼頭這兒,他們身後的城市卻消失了。一片不哀傷也拒絕快樂的灰色環抱住他們,剩下的便是大學的建築群詭異的漂浮在霧似的虛空中。
「走吧。你知道要去哪兒。」
「……日記中妳誕生的地方。」
L有些被場景的驀然轉換搞得暈眩。這樣真的好麼?離開似是而非的對話和暗示的保護,就這樣赤條條地來到賦予女孩形象和人格的地方?
他無法否認女孩的推論:在這不因女孩而開始的日記中,她只能是她自己。心懷無與倫比的善意,等待被文句寫下的自由,女孩無疑自始至終被L消費著;女孩的存在卻非L賦予的,自己科學化的書寫該要讓日記至少有限度的陳述它本身。
「妳在通往真相的路上,但那兒也沒有真理。」
L和女孩並肩步出了碼頭,粗糙的柏油路很突兀的接上了大學街上整齊潔淨的地磚。現實,真實。真相,真理。他刻意咬字清晰的將這些字詞依序說出,讓一個詞覆蓋掉另一個,讓口腔和聲帶的震動迴盪在日記非真的現實裡頭,讓螢幕上幽幽的光芒若有所指的亮起與滅去。
走過色調比記憶中黯淡許多的建築群後,他們搭上了沒有鏡子、按鈕或顯示燈的電梯,在沒有名字的大樓體內筆直向下。明白前方有甚麼的L略為不安的說:「妳知道我們將見到的並非寫下日記的動機,而是結果。」
未回話的女孩只是點了點頭。電梯停下,門已開啟,女孩邁出一步L也邁出一步。他看見女孩牽起自己的手。
「那結果若無見證,亦不會存在;」女孩的聲音迴盪在寂寥空曠的車道上,「沒了結果的故事是無意義的故事……」
「你的日記若要有自己的使命,便得去追憶那些尚未發生、卻無法在欠缺追憶的世界中存在的時刻。」女孩說,也替沉默的世界說。
車道的盡頭是一扇敞開的玻璃門正緩慢吞下長長的人龍,人們臉上的輕鬆和期待散播著慶典即將開始的氣氛。那是台灣留學生組織舉辦的「台灣文化之夜」。與制式的名稱不同,簡單來說是場聚集人群,然後吃吃喝喝吵吵鬧鬧唱唱跳跳的派對。
「我應該要晚些出現對吧?」女孩用英文問道。這的確是那夜揭幕時的情狀:遲到的女孩,李昀在場外不知原因的等待,和L布置現場忙得不可開交。但這也不是真的。
L真實經歷的人生沒有這麼個時刻,回憶這段人生卻產生了某種無法實現的期待,逼迫他將濫情又曖昧的未來加諸於兩人之上。他讓女孩擁抱之,甚至連妄想出這未來的L都擁抱;李昀則不,她並非「李昀」自己的使命──一部分的她與L的使命有關──但在更大意義上,李昀必須找到自己的使命。他們都尚未達到理想的樣子。
今年的表演由學弟妹負責,開場後L便成了觀眾的一員,斜倚著柱子注視吃吃喝喝吵吵鬧鬧唱唱跳跳的朋友們全心全意地活著。過往他是厭斥,甚而是恐懼這情景的。負面的念頭裡對自我的失望遠多於對世界的控訴,卻因無法振作而不太情願的疏離了全世界。現在他看開了些,但還不夠;日記中女孩的一舉一動皆暴露出人如何(的確這是在日記的虛構中,但那仍是L的現實不是麼)能活得自在,活著去愛上自己。
「若不愛上自己,人是無法作為人活下去的。」
這又是誰說的呀?
幾場不甚新奇但十足認真的舞蹈與話劇之後,輪到由未來的會計、工程師、語言學家和醫生組成的樂團登場。貼著仿木紋的地板被樂器和麥克風肥且粗的電線血脈般的覆蓋,拿著那調整了五分鐘仍不對勁的貝斯的是L的室友。觀眾在鼓譟,主持人無奈的搞笑,L躲在柱子後頭探頭探腦。然後音箱裡傳來電吉他砸進臟腑的聲音,觀眾不鼓譟了,他們開始歡呼。
「林該不會想在這兒用歌詞矇混過去吧?」
女孩從L的左側出現,那兒應該有個甜點櫃擋住走道。
活動中心平日是咖啡廳,暖烘烘的燈光與這城所有咖啡館一樣在告訴人們:你,嘿,對的,就是你──告訴你個秘密,此刻疲憊、苦悶、誰都不是與甚麼都不成為是特別被許可的喔。又或許這僅對L才是如此。咖啡館只是咖啡館,茶餐廳只是茶餐廳。L看見女孩身旁的李昀彷彿抗拒著甚麼僵硬的站在出口前,她的嘴唇蠕動但L甚麼也聽不見。
「這個夜晚……是否不該放在日記裡呢?」
他疲弱的聲音跌跤在李昀轉身離開的一刻觀眾爆出的尖叫中。主唱嘶吼的嘔出整段副歌,他明白,他明白;L該是要明白的,這與女孩本無相關的夜、歌唱和混亂所嫁接的源頭。他知道因為李昀也知道但拒絕接受,這一切畢竟太荒謬而殘忍。
「去追她,林。」女孩說,在整棟建築消失之前,她的眼神有著不曾顯露的戲謔與哀傷,「告訴她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是報復嗎?
L可以這麼問,結果是他將電腦拋下,然後在一片汙濁的灰色裡艱困且醜陋的拔足狂奔。曾經他每周會到貨櫃港慢跑,讓令人發狂的暑氣與自身體內那竭力駁斥瘋狂的聲音撞擊,並從中獲得生命之愛的肉體性解答:將肉身的勞苦(心的搏擊、肺臟和氣管擴張和收窄、肌肉痠麻、血脈的燥熱)與精神的疲憊合一,心靈的過度耗損與肉身的過度休息也於焉獲得渴望的和解。
之後女孩與李昀的出現改變了這些──又或著是說她們催生了自己慢跑的習慣?L對日記事件的前因後果已不在意,對於過程更是粗心;他欲求的唯是透過己身存在參與那人生的純粹感,一種L就是L,但亦是L能創造的所有可能的極致成就。L將要愛上這已屬於他的世界。
他要透過完成愛上世界的使命讓李昀喜歡上自己,而女孩呢,就是那個世界呀。
猛然出現在L面前的是這城稀鬆平常的地鐵站入口。奔下停止的手扶梯、穿過不再被站內廣播淹沒的廊道,在閘門不知為何消失的大堂裡他看見了李昀走向月台的背影。
L沒有搭上那台吃下李昀後連警示音都省略便離站的列車。
激烈運動後他一臉迷茫的取出手機把玩,通訊軟體提示父親打了通電話。你兒子在追你未來的媳婦呢。L這麼想時也笑著,他甚至有種正擁抱著自己的錯覺。
「林為什麼開心呢?又為什麼在開心時這麼悲傷?」
女孩從身後問到。日記中全世界的能源似乎都用以維持這車站的運作,但依然不夠;女孩虛弱的嗓音與電燈渙散的光芒都敘述著這章快將結束的不安,可L相信自己會找到辦法的。
在碼頭那兒,女孩要他承認了不置可否的意志將帶來的致命結果,他明白的卻是另一件事:在最危險的時刻自己若選擇相信,「奇蹟」或非是完全不可能的。藉此他能於科學化的制約中解放,去見證世界消失的可能,然後在時間中止的寧靜裡獲得最後亦乃最大的報償。
延續他所想的,這日記不欠開頭結尾或過程,缺的是從來不要開始的可能。
L並未回覆女孩的提問,而是與電話另一頭的父親簡潔但不倉促的閒話家常。「爸,我和朋友在一起……嗯,是的、是的。最近的狀況都不錯,課業與人際關係上都有進步。是,我會注意。明年是最後一年了。計畫有好好在做。」
電車進站,煞車時在軌道上擦出令女孩閉起眼睛的可怕聲音。
「……好的。好。我該走了。也請你幫我向媽和妹妹打聲招呼。掰掰。」
空無一人的車廂忽明忽暗,平時貼滿廣告的牆上僅剩白到有些病態的塗料,和略顯髒汙、淡淡映照出L身形的玻璃窗。李昀會在哪站下車他瞭然於胸也一無所知,列車反正會讓故事一字一字地將自己推向李昀身旁。父親說的或許不假:女孩子呀,其實沒那麼複雜的。
抵達目的前需要換乘兩次,短暫停留的車站中彷彿快被睡夢征服而勉強眨著眼的燈在月台閃爍,好似損壞的舞廳照明。話說L從未去過舞廳呢。
列車在第十站來到了路面,包圍住車廂的灰色裡隱約能見到黑沉沉連綿的山巒的輪廓,同時有烏雲隱藏的轟雷般的甚麼巨響拍擊著窗戶。他會在第十五站下車,轉搭小巴前往李昀等待的地方。那司機有著教授的外貌,像一個看著不存在的未來默默抽著菸的幽靈,但車上是禁止吸菸的。
最終巴士停告的地方是個濱海村落,穿過一片L覺得如果長著該有多好的蘆葦後,沿北向的港灣展開著生滿低矮紅樹林的溼地。細沙上有足跡,是女孩或李昀的。距離漲潮還很久,他距離不帶保留亦還很遠。
「我想……完完全全的向自己的人生說『是』。」
浪潮漸漸傳入耳中,那是世界要小睡片刻的徵兆。
「我的科學是為了探索真理是否存在,虛構則是為了活在沒有真理的世界。」
二十步外,李昀眺望海洋的側臉有著那夜女孩在山頂的蒼涼:一個L想像出來、且以此自豪的欺瞞。李昀將闡釋L在她身上看見的,與世界所應允自己的有何異同;終究L人生的解答能被得出,藉由真理,或是它的闕如。
「但除了虛構或科學,我仍期待著不透過佔有,亦能接受屬於我的那些幸福的可能性。」
他走到裝作沒看見自己的李昀身旁。
「請妳閱讀我的日記吧──那並非一年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