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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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男人是在與鳳小姐大吵一架之後離家的。路易斯與兩人間的情感史有段十分慚愧的糾葛:起因是他為了自保而嘗試調停父母的齟齬,而後是他想讓母親全心全意的愛上那男人,藉此保障他和榊難以言說的關係。
鳳小姐在家中創造的奇景乃是她精湛的辯論術,爐火純青到路易斯在每次爭吵後都不記得她究竟說過甚麼。或然是大腦為逃避言詞的重量而選擇遺忘的「防禦機制」吧,就如同話術乃是鳳小姐的防禦那般。
男人常因鳳小姐的複雜心理挫折,並認為造成該心理結構的是鳳小姐的母親──那路易斯稱之為「帝王」的矮小老太太。帝王的故事和路易斯的罪行幾乎沾不上邊,至多是他曾稍稍想過帝王是否也該因自己的瘋狂犧牲;讓帝王進入他生命的,總之還是鳳小姐。
但在那瘋狂應積累至巔峰的夜晚,路易斯最在意的是凌晨四時起床跳八段錦的帝王。
原定計畫是待眾人就寢後,他將登入鳳小姐的社交帳號發布一篇惡毒且絕望的自白,然後帶著決絕的意志和酒精膏來到兩人的房間。
路易斯的野獸或會將榊與帝王一同生食,但他接下來思量的主要是如何織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的確,他可以待在家裡等眾人清醒,然後祈禱在即將到來的血腥混亂中現代醫學的無力。路易斯相信「死無對證」這般庸俗卻絕對的諺語。
替代方案則是他讓野獸帶走全部的人,到街上漫遊直到他有機會說出證詞的那刻。那會是焦土戰略,但所有錯會被嫁禍給鳳小姐,畢竟沒人會懷疑路易斯而非那服用抗憂鬱藥物的女士。
同樣不意外的是,鳳小姐再次和男人和好了。
隨著樓上床褥可能有過的吱呀聲平息後,路易斯在二點的黑暗裡沉默地將酒精膏裝入十公升的塑膠桶內,勉強的將之扛著走上階梯。
來到兩人的房門前,他取出預先打好的鑰匙準備刺入鎖孔。
但在金屬相互碰撞的那刻,一股像噁心和悲傷所混雜成的情緒(更貼切的說,是純粹的驅力)將他的身體僵直的釘在門外。
路易斯不明白發生了甚麼,只感覺自己已經輸了。
他將犯罪的火種帶回未點燈的房間,心底重溫所有犯罪的理由和必要。
自己沒有退路,沒有退路,沒有退路。
路易斯在自家的二樓和三樓間徘徊,同樣愚蠢的戲碼又上演了幾次,直到四點時他看著濃稠紫色的天空頓時思索起自己除了犯罪,還有甚麼未來的可能。
他的課業是完蛋了,人際關係一團糟,而男人與鳳小姐是自身苦難的美好代罪羊。
他無論如何得逃跑,因為哪兒都沒有留下來並給地獄追上的價值。
他體內的野獸在咆哮,咆哮著要去履行路易斯姦邪卻懦弱的心智賦予牠的任務。路易斯手裡的打火機、口袋裡的火柴盒以及床前的這團釋放不出的火,都灼燙得讓野獸在腦子裡焦躁打轉。
五時路易斯將塑膠筒藏在房內的角落,睡眠讓自己的瘋狂褪色了不少宛如牆上吸了太多紫外線而斑駁的海報。身體悲哀的防禦機制呀,在十點被男人叫醒的他昏昏沉沉的想,自己無論如何得用人的身軀方能犯人的罪行,野獸的恐懼或憤怒僅能供給他生存的養分。
人的意志是靠野獸的身軀而活。路易斯揉了揉滿布血絲的眼睛,明瞭到殺人與殺獸毀滅性的相似:自然的獸,除非餓極,否則不吞噬同類,被馴化的獸──獸性已死的獸──卻能聽命於人而獵殺手足。路易斯「殺死野獸以成為之」的終極逃避,和他策畫的泯滅人性的犯罪到頭來其實是同一件事。
坐在男人的汽車裡,高速公路上一側的青山綠樹在他眼前粗暴的遷移;龐大且不知疼痛的身軀離開又進入視野,他則思考著成為他體內獸之主宰的方法。是的,他得變成一頭操弄人類言語卻十足獸性的怪物,役使獸去食人,且不為人所謂善之本能所束縛。路易斯想到愛華兄長甫進入高中時與男人不斷衝突的往事,思量起「好孩子」路易斯而今將如何報答含辛茹苦的父母。
駕駛座的男人突然清了清喉嚨,朝後座看了一眼並開口:「謝謝你們今天能來……」,而後又像猶豫的該不該說似的,將聲音壓得低沉,「媽媽的事,我會想辦法處裡。」
他們駛進隧道,路易斯客套的回覆轉瞬被喇叭淹沒,一輛似乎違規的轎車來到右側,男人稍微放慢了速度。
在路易斯身旁的榊呻吟了幾聲抗議這打擾,她能聽著音樂睡眠這件事讓自己很佩服。漆黑的耳機線從少女略蓋住臉頰的髮間探出、延伸,連接到那擠滿她喜愛的動漫角色插圖與歌曲的手機那兒。少女在自己的國裡不是統治者,是一無是處的神明:她創造了這世界,但旋即殷切地等世界給之回報。
如同榊所言,作夢的原動力乃夢想賦予的悸動,而榊的萌便建立於對既有書寫體系的變形和繁衍,從原先即足夠情緒化的作品中達到屬於自己的高潮,且將這份高潮銘刻於作品原先的意義架構內。於是榊能耽溺在她的世界,並與現實保持自私但尚且無害的距離,這藝術路易斯全然匱乏。
「愛華?待會看完爺爺後,你們要一起吃午餐嗎?」
因父親的叫喚而取下耳機的少女,猛的跨越次元之間的隔閡回到了車上。
「吃甚麼?」林愛華甩了甩睡亂的頭髮問到。便當。啊那算了。那麼我們三點半集合。嗯。記住不要遲到。好啦。跟好哥哥喔。知道啦!
車子出了隧道,愛華再次戴上耳機。路易斯的笑容映在玻璃窗上無比猥瑣。榊和世界抽離的程度可以從她幾乎不認路這點看出──當然,路易斯享受為她指路的特權以及帶錯路時的責罵。今日他們主要目的是去探望男人的父親,接著是和榊逛逛動漫商店與地下街。台北大概就這點好處吧。這是榊的感想。
依然不理解生物學的路易斯和男人走在醫院的大廳,滿腦想著規訓懲罰呀權力結構呀科學帝國主義呀與小賣部茶葉蛋的香味,接著進入只停單層的電梯。
雖然不懂生物但路易斯會算數,知道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八分之一也成就了自己的肉身。他感到不舒服與憐憫,真的,那相較自己見過太多世面經歷太多風霜對社會貢獻太多(喔,他管理的工廠好像生產軸承與螺絲)的老人,此刻與機器結合著、雙目緊閉而動彈不得。
路易斯記得男人早早退休的原因乃是「不想和自己的父親一樣」,現在他能明白了──當野獸將死,人的意志如何薄弱的事實。同時他亦領悟到,在犯罪之後自己的人生該如何結局。
三十歲,路易斯想,在徹底拋棄人格卻又繼承了男人與鳳小姐的所有後,他將以獸的荒淫活過接下來的十年,最後以著無比痛苦且快樂的精神結束那獸的時間與人殘存的意義。此外,他要少女活下去,作為林愛華或榊皆好;他依然懂得的人類語言能將少女──就年齡而言很快也不是了吧,但此刻沒必要想那麼遠──妝點為自身存活的符號基準,並決定在三十歲前他會否被殺。
啊,這之中自然有些因果報應的意味,然而路易斯的人生反正會在犯罪完成的一刻結束,野獸的生命賴活一刻、一日、一月或十年皆然,都是少女取走亦無妨的。
誠然,路易斯怕痛怕得病態,但結束生物體的運行未必伴隨那樣的痛。他想到子彈。一個打勾勾約定的手勢便能結束的簡潔。未來的計畫可以很長,它也能很短,就像今夜路易斯爬上階梯時的笑聲一樣。
但此刻路易斯還在台北,而自己手中的是手中是自己的手的榊的手。文字遊戲的終極勝利!鳳小姐曾笑稱路易斯欠缺愛華她兄長那樣的浪漫:對於喜歡的事物(無論是動漫或這個次元裡的女孩)都能坦率的承認且追求。路易斯倒是猜測兄長輕佻的外表下,或有一絲意想不到的靦腆與文藝。
總之,和榊在一起的路易斯也能拾回未曾開始就結束的少年時代該有的情懷;完好運作的身軀很恰當的無法抑制當榊俯身挑選商品時、路易斯往少女領口窺伺的純真,幸好那兒甚麼都沒有。哈哈。
路易斯帶著玷汙商品拜物教的死之意志在店裡來回踱步,他等著榊,而榊等著商品所中介的那另一世界豐沛的愛,去汩汩充盈自己國裡天堂般的花田和少女作為夢想客體的神格。客體。沒錯。路易斯在察覺到人生的失敗前便已扎實意會到,將少女視為異於人的例外狀態對自己更好。
這思考莫名讓他憶起了那日咖啡店的談話──好似關於「神聖之人」──因為違背對神的誓言而人皆可誅卻不得被視為祭品的放逐者。那人想藉此討論現代政治哲學和人權,但一知半解的路易斯卻唐突的扔出了個即興拼湊的想法。
「我倒是想談論高貴之人……大概和上古時代的貴族哲學家類似,也就是說,人類知識的生產曾被少許人壟斷,且其他生物性的人被定義為不配擁有此知識。但你看當代,普及教育(沒錯,此乃你論述的「人權」的結果之一)和出版的浮濫,讓知識生產變得一文不值,而擁有較過往的貴族還佳的物質條件的他們,卻不被要求有貴族的階級責任」
「這種『新』高貴之人身分的喪失──也就是神聖之人的誕生與例外狀態的確認──若變為普遍狀態,的確是對理想公民社會的戕害,但反過來想,是『新』高貴之人放棄了自己的狀態呢?我是不知道他們──不,我們──若脫離了這狀態該變成甚麼,可是所有社會革命的起頭不正從此開始麼?」
路易斯的胡扯至今也還是胡扯,不過他彷彿在少女的例外狀態與自己的墮落中捏造了幾許辯證。
邏輯如下:若人的存在奠基於主體性上頭,路易斯妄圖將少女客體化與狠心放棄自身的主體性,便皆然為對互為主體性的卑劣攻訐;在自己荒謬的未來裡,他卻又全心幻夢著少女能以人的身分殺死這頭怪物。
少女,或說路易斯定義的「萌」呀,乃肩負起短暫虛假主體性的完美客體,可即便如此這故事裡仍沒有誰把另一人當「人」看待。
互為主體性的瘋狂與萌的瘋狂,路易斯將它們唸成「希望自己存在的世界在他人的存在中亦存在」的不可能救贖,以及「希望自己存在的世界『裡』也存在他人存在的世界」的原罪。
誠然,如果路易斯的主體並非那樣的妄欲成為橫徵暴斂之神,他或也不會將世界視作一人存在另一人便只能貶為客體的零和遊戲。他其實知道一切哲學或書寫的罪惡,亦不過是少年用以拒絕好好過著並感謝人生之義務的粗鄙手勢而已;他捱受的痛苦卻也不證自明的讓他以為,恨與逃避有著無論如何被唾棄都必須存在的理由。
對於這種人還能說甚麼呢?
無恥。其實他只是病了。有病就該吃藥,例如鳳小姐。該死,路易斯又開始責怪他人的傷痛了。
又或許他需要誰,就說榊吧,指著他的臉戳破所有厚顏無恥的謊,最後允許自己在少女的懷中哭泣。總有一天路易斯會哭著想起這些然後悔恨。開玩笑的吧?不,或許自己在死亡面前亦會孱弱的哭喊,乞討再一刻、一日、一月或十年的生命……
「你甚麼都沒買喔?最近不是有個很喜歡的女孩子嗎?藍頭髮的。」
付款後的榊要路易斯把剛買到的同人本(二次創作集)塞進自己的背包,同時拆開待會準備在捷運上欣賞的漫畫。起初少女很慍怒限制級標籤是印刷在封面而非是慣例的貼紙,「吼,幹嘛這麼誇張……」
但沒翻閱幾頁,她便樂不可支的用被笑混濁的聲音吐槽:「這真的好嗎,喔天呀,你看這個,喔不,你別看。小孩子不要看!」
明明書本是用路易斯的身分證買的呢。
說來滑稽,他和林愛華竟是差不多同時間在同個成人網站獲得一段無法與人啟齒的滿足的。最大的區別並非他們快感的來源,而是愛華願意與他分享自己極其私密的世界。
路易斯和榊之間這微妙的訊息不對稱,替他產生了很方便的錯覺:自己是這段關係的主導者。這般沾沾自喜卻也徒增路易斯少年的羞赧和愚蠢鐵證而已,何況榊對夢想之國的擁抱,他坦承,是少女能無意識中抵抗客體化的關鍵。在和現實的浪漫距離中,少女徒手發明的真實即乃榊無須他人的認可亦才華洋溢的原因:一個自己必然要發光照亮世界的思考模式。
這和路易斯根本相反甚而相斥,畢竟他所構想的一切,無非是融入今晚最悲哀最可恥的黑裡,領著那野獸驚嚇發顫的身軀去撕裂曾為他同類與至親的人的脖子。
回程的路上男人買了一大盒滷雞脖子。你媽喜歡吃。榊盯著雛雞被醬油染成古銅色的皮肉良久,接著對路易斯做了個鬼臉。
「回去後要說同人文唷。」
少女留下一句指令便翻過身子,裹著外套在坐位上縮起。為了造型她即便在大熱天也要披件配色的外套,早起卻幾乎不盥洗更別提化妝。男人和路易斯委實也不在意這些。
「今天回去之後不要說我們談了甚麼,」男人的口氣好似三流間諜片裡最終是傻好人的假反派,「接下來幾天多鼓勵媽出去走走,說些開心的事情,知道嗎?」
路易斯的客套話運作得不錯,看來直到眾人就寢,心底飢餓得直兜圈子的野獸也不會被誰逗弄。
他得沉住氣些,先前的那般神經質是成不了大事的。
「大事」,對呀,路易斯還記得自己的本名取自儒家經典中(哪一本已經忘了)君子的德行,自己是帶著男人和鳳小姐成就大事的期許出生的。喔,他聽說愛華出生時兩人的爭吵已成常態,貌似與帝王和她丈夫的事件有關。
唉唷,得說些開心的事情才對。
那晚的客廳很和諧:鳳小姐啃著雞脖子和打嗝(抗憂鬱藥的副作用)時帝王剛好唱完卡拉OK回來,隨後在廚房像隻貪吃鼠般弄起了麵條。
母女交換了幾句瑣碎但和諧的問候,因為是台語所以路易斯聽不懂。
榊將今日採購的戰利品拍照上傳,男人邊玩手機遊戲邊煮開水。
路易斯差點兒要說出「我的家庭真可愛」了。
九點,男人將晾乾的衣物帶進他的房間時,問了個問題。
「那些空瓶是做甚麼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