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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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故事不會等待自己被寫下,但將人生當成一個無可避免的故事來活,卻是可恥的。
在路易斯採購犯罪工具的四天前,男人離開了家,而路易斯將成為可恥的人。那男人稱母親為小鳳,縱然是她的情人,卻自詡為她的丈夫,且將自己視為林家的孩子。這點合情合理:路易斯委實是男人的二分之一,並繼承了這房子沿白漆蔓延剝蝕的壁癌和整屋亂竄的蟑螂,以及將林家裱框在裏頭的那般互為主體性且萌的瘋狂。
互為主體性的是母親──他乾脆喚她為鳳小姐(畢竟「小鳳」這稱呼有太多伊底帕斯的元素在裡頭)以標誌其堅毅不屈的性情,和身為被那男人愛著的女人的事實──用真理與哭喊帶來的哲學觀。
很抱歉在這兒吊書袋,但鳳小姐的歷史無非具體而微的探索了要一人將其他個體視為和自己相當的「人」看待所帶來的痛苦和奇景。奇景往後再談,此刻路易斯感受到的是痛苦。他很恨,真的。他亦想過改變,但一切都夠了。這家並非鳳小姐的革命史,是墨水,路易斯即便以之來書寫毀滅這家的犯罪企劃,本質上仍逃不開男人和鳳小姐的存在。自己所有鉛筆原子筆或電腦反正是用他們的錢買的。
瘋狂的另個面向是萌。台灣的網路書店實在驚人,路易斯必須承認,從他決心犯罪的那天起每周送來的包裹裡的輕小說和漫畫給了瘋狂貓似溫馴的面容。不對,這不是他想說的,他的犯罪並非是將虛構與現實混為一談和純粹反社會的胡鬧,那一點兒也不可愛。路易斯再次犯錯了:可愛和萌並非同義詞,二種概念不能互換的本質──唉,他實在憎恨自己語言的冗贅和知識的匱乏──就和站在他身後刺探著的林愛華和榊之間的差異相若。
「哥哥你在做甚麼?是很糟糕的事嗎?」
榊最終逼得路易斯停止在筆記本上的塗寫,轉過身子面對制服尚未褪下的少女。今天是新生註冊的日子,一早起來路易斯便冒充家長站在女校的體育館裡頭,邊張望著尋找甫領到量身訂做的制服而興奮過度的榊,邊想著她這股橫衝直撞的熱情能持續多久。
見面時少女果不其然的滿臉煩躁與焦慮,好似是資優班報名表熱情的撲進她的掌心,而非自己將之緊抓得發皺。不請自來的野狗狗。榊甩著兩張釘成一塊兒的紙張像要打發那未來三年將緊纏不放的寵物,但鳳小姐的心意已決,妳要(沒錯,妳、想、要)買這狗狗,我們談過很多次了……養了可以讓妳變得更負責任,重點是妳需要牠。此比喻套用在一般父母上可能顯得處處瑕疵,但鳳小姐向來以支持孩子們的所愛所需為樂。想養貓嗎?想養老鼠嗎?想有個弟弟妹妹嗎──啊,這點她在科學上已經辦不到了。
路易斯的生物很差勁,但不致於拒絕手術的效力。
榊是鳳小姐能完成自己革命的最後可能性之一,勝利的條件是榊的自我實現;但在鳳小姐的理想中,榊不會是愛華的完美狀態。互為主體性原則。鳳小姐全然願意讓心目中的「完美女兒」被置換為一個明白自己本質的愛華──她有這權力與責任發揮少女擁有的各種可能。榊是片段的,太過浪漫與自私,不值得愛華犧牲自己的其他未來以成為之,何況現在的愛華根本連榊都成為不了。這算是路易斯和生母之前少數的共識吧。
若鳳小姐因不滿現況而愛上了這個家,那男人倒是始終如一的滿足:看著愛華與她的兄長作為自己的孩子茁壯,乃至有朝一日反抗、忤逆自己都是值得驕傲的。在無法控制的衝突下,那男人理當也會怒不可遏,甚而曾對愛華的兄長動粗。但該擔心的時刻已經過去,升上高中的愛華有著自己的抱負,兄長則乖乖的念著大學,他與鳳小姐則要攀上愛情的高峰。
男人即將提早退休,享受前半生掙來的資財和一個光明到他不曾好好直視的未來。那兒沒有瘋狂只有可愛的鳳小姐與功成名就的孩子,而男人會自在愜意的滑著手機玩著股票吃著佳餚賞著美景,並與所有他所愛與愛他的人分享喜悅。這願望絕對無可厚非(可以的話,路易斯也想把它搶過來)。
幸福是善的,這點路易斯亦虔誠地相信。唯一的問題是,那樣的未來並不存在。
而路易斯知道榊只是自己的妄想,就憑此他才與男人稍稍相異。鳳小姐常憐愛的抱怨路易斯和男人的相似,聽在他耳裡像是星座或血型占卜的結果,可那很大程度上是真的──路易斯待在這家的好處與那男人在鳳小姐耳邊輕聲笑著侷促的低語時的快樂類似,但更私人。
榊的妄想便是他的快樂,路易斯唯有不停止提醒自己這點才能在維持男人般的喜悅時不成為他;當然這樣路易斯也無法成為自己。說難聽一點(父母不知為何很愛用這句話),自我實現這般奢侈品也不適合出現在此小小悲劇與小小幸福交織了十八年的連續劇;在這兒,愛華對榊的嚮往或鳳小姐的革命都註定失敗,但非沒有意義。
受苦本身沒有意義,但書寫受苦便有。
由此觀之,書寫若可能成就他的主體性,那互為主體性便是要路易斯待他筆下角色的原型(包含那名為「路易斯」的角色所無法愛上的自己)宛如真真正正的人類。可是若然在尚未明白人的生活前,就幻想起了人的死亡,林家的瘋狂也蛻變為路易斯最忠誠姦邪的共犯,是供路易斯這人類的恥笑者隨意差使的野獸。
當雲上的神話被逐至故事的謝辭,野獸也撕扯這書蒼白的紙頁,咆嘯的要世界明白路易斯究竟是如何從活著走向滅亡。以將現實的苦難轉化為虛構情節的哲學為樂,他的確是在做很糟糕、很糟糕的事呢。
不過路易斯是榊的「哥哥」這點卻非幻覺。榊的出現,也是從路易斯溫順的擁抱自己對「妹妹」提供之形而上(與肉身上)的慰藉伊始吧。
「妳想要我幫忙甚麼嗎?」他的喉嚨因為整日滴水未進疼痛且乾。他是有喝早餐咖啡、與榊分享的珍珠拿鐵還有百貨公司美食街的可樂,拒絕砂糖或咖啡因的純粹的水喪失了發言權,所以人們獲得三十年後慢性病的義務。替榊的報名表簽名還寫了份字跡不忍卒睹的推薦函之後,兩人用電影院的爆米花代替午餐。
放映的是恐龍和飼育員於邪惡企業操弄下相愛相殺的催淚故事──至少在榊的眼裡劇情可以是這樣,路易斯則以在高潮處扣緊她的五指為樂。路易斯喜歡可哀且陰濕的文字遊戲,此亦為他能擔當榊的「哥哥」的資格之一。
「和我說同人文嘛。」
榊的撒嬌宛如貓咪撲在雷射光點上頭,逗貓者很開心,雷射光點只被迫在牆角重複的畫圈圈,畫圈圈。
「不要。」
路易斯緩緩闔上雙眼,眼皮下的榊露出了爪子和虎牙想將自己撕成可以躲進她制服裡的寂寞的碎片。噁心的贅述。路易斯皺眉,其實是為制服上藍色絲線縫出的「林愛華」三字苦惱著。
想看見榊,不過如是便得說同人文。喔,「同人文」是榊把日語裡意味近似於愛好者團體的「同人」一詞(錯誤的)視為動漫二次創作的簡稱,於焉發明出來的神奇簡稱。順帶一提,榊喜歡的創作類型是BL──很遺憾得一直挪用專有名詞,但愛華便是耽溺於虛構世界的特定面向才如是渴望榊的快樂本質(不單單是存在而已,此本質是,嗯,存在減掉他人的地獄?)──路易斯將之理解為男性間在另一次元的浪漫愛與惆悵。這兒他很方便的使用了「次元」這般能概括榊全部的愛的詞彙,畢竟榊也喜歡有堅強女孩的故事呢。
「為什麼不要?人家想聽小藍和主角生蛋。」
小藍是隻迅猛龍,而路易斯必須重申即便自己對生物一竅不通,異種繁殖直觀來說就是艱鉅無比的,何況還有電影中那所有恐龍都是雌性的設定呢。生命會找到出路。角色如是說。路易斯不說話,榊想透過路易斯的嘴說她說不出口的故事。出路將選擇生命的意義。
路易斯嘆了口氣,只因意識到了他也得用榊來探測自己「快樂本質」的可能──如果那東西真能被定義為訣別地獄的純粹快樂,路易斯也樂意向之俯首稱臣,就如他瘋狂的野獸在自己體內愉悅的翻滾著呼嚕叫般。
「今天我沒那個心情。」這好似鳳小姐會和男人說的話。
「不管啦──」而榊知道只己會屈服。
「那麼妳先去洗澡。」
路易斯好像終於找回喉頭中那麼一絲水分,語言的齒輪潤滑後舒服的壓迫彼此來成就更宏偉的事業。路易斯轉身再次面對筆記本,驚訝的發現桌前出現了個印著榊(當前)最喜愛角色的馬克杯,耳邊同時傳來了走到書房門口的少女幾乎跳起舞旋轉撒著花朵的聲音:「幫人家裝水水唷!」簡言之是要路易斯到廚房裡用掃帚擠扁幾隻蟑螂的內臟。
鐵茶壺的水是男人送給這家最重要的禮物之一,其他還有洗衣、開車接送和每晚的水果等服務。現在男人離開了,換路易斯晨早叫醒榊並協助鳳小姐維持家庭的運作。
回到書房後,路易斯正巧瞧見應該是剛看完電視劇的母親坐在電腦前卻盯著手機,隨後不疾不徐地開口:想看哥哥傳來的照片嗎?愛華的兄長似與朋友出遊了,但路易斯表明自己要和榊說故事。明白這是藉口的鳳小姐便頂著那張和路易斯相若、長了青春痘的臉(嗯,路易斯臉上的其實更多)問他這「好孩子」是怎麼了。於是他慌忙改口:啊,抱歉,大概是有些累了,我來看照片吧。
你和那男人一樣。
他心底冒出的這麼句屈辱的評價,鳳小姐無須開口他也能明白。路易斯得趕快和榊待在一塊,否則心中沸水般持續冒出的將會是「去死。去死!」那樣路易斯竟也覺得無傷大雅的咒詛。
所以說生命必須尋找出路,即便「某條出路能拯救自己」不過是妄念,也要竭力掙扎的朝一條可能血腥可能潔淨的革命之路奔去。路易斯走進榊的臥室時,腦子裡已想好了可笑但應符合她胃口的設定。
「就說恐龍的性別也能因為愛而改變好了。」
「隨便啦,快講快講!」原來這般解釋全然不在少女夢想之國的疆域裡;她要的不是追尋出路的過程,而是出路自動來敲門的奇蹟與狂喜。
記得初次注意到榊時,她仍就讀小學而自己也還未從國中畢業。
林愛華因為揚言要成為偉人而與不相信有偉人存在的路易斯吵了起來,最後被也才換上高中制服不久的兄長打了,榊的存在於是從那次事件中破殼而出、落進路易斯的心底──彼時那兒尚無咆哮的疼痛蘊積,雲端的神話也還愚昧且雄壯的進行。
此後他與兄長看起了動漫,愛華能找到榊,亦是透過動漫啟發她的書寫。終究是書寫而非動漫將路易斯與榊繫綁在一種自私且殘忍的關係中:在彼此身上攫取靈感,並避開各自拒絕承認的醜陋……
會這樣不堪的想,或也是他放不下愛華與榊之間潛在辯證性的象徵,即便那辯證性可能將兩人間的關係徹底毀滅。
隔日,路易斯趁著榊前往市區和同學遊玩、鳳小姐前去上舞蹈課的時候實驗了第一種犯罪手法:他滑稽的想用機油縱火卻發現它根本點不著。之後他改以酒精膏測試,旋即被那淺藍至無色的火焰深深迷住了。男人的出差還有一周,他的時間充裕,可以像個真實的罪犯那般思索未來自己該如何快樂而愧疚的享受為禽獸惡行玷汙的人生。
那麼愛華呢?完成計畫的路易斯猛然意識到了這問題。自己的犯罪要連榊也一同埋葬麼?若否,為瘋狂吞噬的他又該怎麼對待生還的少女呢?抑或說愛華的死,能讓他在未來某個人類或物的上頭看見榊的重生?向互為主體性永別,向少女的萌和路易斯對萌的偏執詮釋永別,向未來永別。
犯罪者路易斯將一輩子棲身於己身怠惰和妄狂的囚籠,自己被關得好好世界也會安全。未來的所有就還給世界吧,關於榊的問題他想自己會在執行計畫的夜裡得到解答。
可恥的路易斯在等待犯罪的那周心底並無恐懼,唯有不耐。男人和母親都是好人,他們只是不適合在這有路易斯的世界相愛與傷害。愛華寫過的那本新人獎落選的小說中,主角或許正是沒有父母才能經受全書賦予她的責任吧!那樣和虛構的全世界為敵的英雄氣質,路易斯也非沒眷戀過,卻希望自己的書寫能即刻完結──他再也不願,一刻也不願,去用那種不斷被地獄追上的可悲存在來活自己的人生了。
若人的存在乃為了受苦,他寧可成為心底的野獸:先讓野獸摧毀掉作為人的資格,自己再殺死牠。
殺獸的準備並不如犯罪的準備周詳,但他在愛華的作品中──確切來說是在愛華的筆名裡頭──找到了靈感。那就是榊:一個取消自己,以成為自己的實驗。
少女曾打趣的說自己的名字能全部轉譯成日語,但也(當然)能全部念成華語。她須要一個自己的語言念唸不出卻又熟悉無比的符號,而「榊」,這同樣帶著神聖意義與無意義的筆名便是二人商討的結果。
路易斯也因此將所有屬於愛華、但不存在於她之內或之外的少女本質都稱作榊,縱然他打從開始便不認為愛華有成為榊的必要。她有朝一日或會成為作家,但榊的概念、它所隱含的出路,將由路易斯來實踐。他的生命若必須沒有地獄,解決方案便是讓地獄成為他的生活。
路易斯不需要幫自己起筆名了:他要將書寫和罪惡同步。讓這紀錄取代自己與獸共謀的罪惡,以此殺死瘋狂,並接受瘋狂的自己。
「是呀,榊,哥哥我在做很糟很糟的事,可以的話便來阻止我吧。」
事實是少女的潔白襯衫和黑色百褶裙之內或之外都沒有路易斯能擁抱的東西,路易斯終究得擁抱自己。
「哥哥我呀,只為了自己而活唷。」
可愛和萌迥然不同,他會浪費掉殘存的可愛並讓野獸吃下萌的意義──萌的存在本是吸引野獸的餌,只是神話時代的路易斯美麗且哀愁的誤會了而已。真可惜。
男人返家的前夜,路易斯和妹妹說了再見。
「是晚安啦!笨蛋。」少女笑著糾正了他。